第二章
一片白茫茫,上看不到天、下看不到地,连自己在不在都看不到的茫。
傻站在白雾里,傅观如知道她武功再高,没人指点,是决计出不了这迷雾阵的,所以她索性直接定住不动,专心竖耳聆听,在终于听到不远处出现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脚步声时,直接施展传音术——
“我说大叔,我好歹也给你留了琴谱当伴手礼,瞧这情分上,你也得给我指条出这迷雾阵的明路吧?”
“传音入密?”不到一会儿,傅观如耳中便传来一个较微弱的话语音,“果然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功力。”
“大叔,你再感慨天都要亮了。”听出那颓废大叔虽也会传音入密,但功力确实不如自己,傅观如耸了耸肩。
看样子纯就武力值来说,楚家在这个世界里确实很无敌,所以她实在有点好奇,好奇若是楚家跟这位大叔这样的奇门高手对战,到底谁更棋高一着。
当然,这只是她的个人好奇,毕竟能不打最好别打,要不她真怕这个书中世界就此灭世。
“我这迷雾阵或许困得住他人,但困不住你。”
“搞那么大动静不是我的风格。”听着颓废大叔对自己武艺的“肯定”,傅观如都不知该哭还该笑了,“更何况我还急着去找那位大姊,拿她答应做给我的冬衣哪。”
老实说,若真要硬闯,傅观如有自信她应当闯得出去,但问题是,那得用上六分楚家大无相功才能把地轰出个大洞,并且还要无视良心完全不搭理有可能被波及到的人啊!
她傻了才会在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时,冒着身分被发现的风险做这种蠢事。
“蹚这淌浑水就为换件冬衣?”
“那可不?”傅观如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是生意人,可不是做慈善事业的。”
“生意人?”颓废大叔的声音里难得有了点波动。
“万事屋。”傅观如开心点了点头,虽然压根儿不会有人看见。
没错,她打算开间跟《银魂》里阿银一样的万事屋,毕竟以她如今的身手,做这行应该绰绰有余,而替人解决些大小难题、疑难杂症,也能让她无愧自己的新生命。
“万事屋?”听到这个词,颓废大叔的声音中充满了茫然。
“接受委托,完成委托,收受报偿。”傅观如简洁扼要地解释完万事屋的真谛后,故意叹了口长气,“大叔,你还想让我在雾里傻多久?”
“你不是生意人吗?”
“啊,没错,这倒是我不懂事了。”愣了愣,因为傅观如一时竟分不出他是说正经的还是带有一丝促狭,但她还是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旋即改正,“大叔,麻烦请帮我指条明路,往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尽管开口,但仅限一回免收报偿。”
“惊门。”
“感激不尽。”
虽不懂奇门遁甲,但没事就爱看些怪力乱神节目的傅观如,对“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门还是知道一些的,因此站起身东看看、西瞧瞧后,她直接往右手边走去。
但才刚踏出一步,她耳中立即传来颓废大叔的声音,“那是死门,往东两步。”
一片白茫茫,谁知道哪里是东南西北啊!
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是个路痴、方向痴,但傅观如还是硬着头皮转了个身,而这回,她连脚步都还没有迈出,声音就传来了,“那是南。”
“好吧,我这是南的话,东是在——”傅观如口中虽喃喃自语着,但她相信,自己绝对听到了叹息声,而她更肯定那个叹息声不是出自于她。
就在她总算判断出东在何方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及叫嚷声。
“大叔,有人来了,你先走吧。”虽料准李洸那帮人应暂时会被颓废大叔的奇阵困住,一时半刻还不会对他二人构成什么大威胁,但傅观如还是对他“普通”的武艺有些忧心,“对了,我叫傅观如,有事别忘了找我啊,找我的方法——”
特意在傅观如身前布了一条出阵引道,确保她能安全自己走出迷雾阵后,颓废大叔——初九——并没有留下来听她的联系方式,毕竟天涯如此之大,对大多数人来说,初见即是永别。
但又何妨?心意已到。
人生本就无常,无常,正是最寻常。
当又一次看到那个背上背着画筒、腰上别着竹笛的熟悉身影时,初九真的怀疑自己对“天涯”二字的理解是否有误。
这半年多来,在各式各样的古蹟名胜、青楼酒肆、佳肴美馔之地,他已遇过这假小子多回。
有时她在大餤美食,有时高声叫好,有时埋首作画;有时,则以半个冰糖葫芦为报偿,帮孩子将高高卡在树梢间的皮球取下,更有时,对着瀑布吹一下午笛子。
初九承认自己也听了一下午,因为那笛声确实清澈、悠扬得令人沉醉,沉醉到他几乎想用古琴应和。
他当然没有。
因为面对一名来历不明、武艺奇绝的年轻“女子”,保持距离是最好的距离。
对精于奇门遁甲的初九来说,辨别阴阳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纵使她的伪装相当精湛,但却逃不过他的法眼。
江湖假小子虽不少,但身旁大多伴有兄长、同伴或随从,如她一般孤身一人的并不多,显而易见,她身后的故事肯定不简单,而初九向来不喜欢麻烦。
只可惜,世事本就难料,有些事、有些人会遇上就是会遇上,避也避不开。
初九并不特别热爱佳肴美馔,也无闲情四处游山玩水,之所以浪迹天涯,只为一个承诺——
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一张“遗愿清单”。
这张清单上条列了师父他老人家这辈子想做却没机会做的事,而他只要在五年里,办完了上头的所有事,那么五年后,他便可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天玄门”的任何事都与他再无瓜葛。
作为师父唯一的弟子,自幼被他老人家拉拔长大,传授一身奇门遁甲的本事,为他做点事本就应当,只初九一来没想到师父的遗愿竟如此多彩多姿,二来,自己也比料想的更早、更屈辱地被逐出山门。
但屈辱也罢,山门也罢,都早成为过去,现如今的他,只想早些将事情全部完成,而后,找个山明水秀且静僻的地方自在隐居,做自己想做的事,看自己想看的星空。
坐在繁花江畔,望着远方凌云山山巅的皑皑白雪,初九动也不动地望着,由日升到日落,整整半个月。
若今日依然无缘得见,他还会继续坐下去,毕竟这是他怀中那张画满记号的遗愿清单中,唯二尚待完成的了。
花了整整三年,总算走到了现在。
只可惜,就算今日完成了,那最后一个,令他苦恼又棘手的一个,仍让他怀疑剩余的两年时间,他能否完成它。
正当初九在心底长叹一口气时,突然身旁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的嗓音,“大叔,你想到要我做的事了吗?”
“没有。”初九淡淡说道,然后低眉敛目以眼角余光望着穿得跟头熊似的傅观如在他身旁盘腿坐下,如同过往一般,由画筒里取出一张画纸开始作画。
无庸置疑,她必定也是来等待凌云山奇景“七彩琉璃云海”。
“大叔,你唤什么名?”傅观如边画边问道,“总不能每回遇见你,总大叔、大叔的唤你吧!”
说实话,若不是这大叔每回总在她抵达前,便已带着他那身厌世颓废,如石佛似的坐在她一时兴起的目的地,傅观如真会以为他是盯梢她的楚家耳目。
虽尚不明白这位大叔为何明明完全没兴趣,却总是出现在这江湖世界里的各大网红打卡景点,但他们在这方面似乎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她该担心的,反倒是别让这位大叔误会是她在跟梢他,毕竟他们偶遇的机会也确实太频繁了些。
“初九。”初九淡然回道。
“初九?潜龙勿用……好吧,我继续等,等你升级到九二见龙在田时记得唤我来还债。”
听到初九回答得那么直截了当,傅观如反而诧异了,至于他的名字,不知为何跟他的人连在一起,就是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易经》中的乾卦,“对了,我可没跟着你。”
“我知晓。”初九的回应依旧淡静,虽他相当意外她听到他名字时的反应。
因为师父给他取名的含意,确实是来自《易经》乾卦,但大多数人听及他的名字时,总以为他是初九出生的。
至于她没跟着他这事,他当然也明白,只不过他真的开始怀疑,她是否也与他一样,拥有一名留有遗愿清单的师父。
“真美……”正当初九思索着今日是否又将空手而归时,身旁蓦地传来了傅观如如痴如醉的呢喃慨叹,“不愧是天下第一海啊……”
缓缓转眸望向远山,初九也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住。
这丫头运气真是不错,他等了半个月才终于等到这透着万丈霞光、波澜壮阔的云海,她却一来就出现。
美,确实极美,罕见,也确实极罕见,但待那云海缓缓消逝,初九立即由怀中取出那张遗愿清单,画上记号后,直接起身。
“回头见。”虽依然沉浸于眼前美景的余韵中,但傅观如还是不忘举起手朝身旁挥了挥。
初九并没有回应,因为见与不见,本就非取决于他。
况且师父唯一剩下的那个遗愿,与任何特定的人事时地物都再无关联,而这就代表着,他再不会出现在她未来可能出没的任何一处。
缘起缘灭,常常只在一瞬。
但同时,人生却又总是充满意外。
这夜,或是因在江畔细雪与寒风中坐了半个月,初九染上了风寒,这病来得如此猛烈,以至体内虚火肆虐的他,几乎连走都走不动了,只得在路旁一间山神庙里栖身。
浑身热烫地躺在山神庙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间,一阵笛声由远至近缓缓传入他的耳中。
踏雪吹笛,这丫头的兴致倒是挺高、挺风雅……
恍恍惚惚,初九伴着笛声缓缓昏睡过去,就算山神庙中有人发出一声“咦”,都不曾醒来。
吹笛者确实是傅观如,毕竟她自小就跟着女乃女乃学习竹笛,虽技法练得不错,唯独气不足这个缺点始终无法突破,但成了个武林高手后,自然再不必担心气不够长的问题,吹起竹笛来,真是自在又畅快淋漓。
本只是想到这山神庙避避愈下愈大的雪,没成想初九居然早了她一步,并且他那满脸通红以及不由自主颤抖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发烧、畏寒。
手微微一探,果不其然,初九额上的热度简直高得惊人,傅观如二话不说,先由百宝囊里取出一颗丹丸塞至他口中,将手掌紧贴他后背,将内力贯入,直至他开始发汗,并且汗透衣衫后,一把将他衣服全剥了,翻找他的随身包袱,找了一套衣服给他换上。
“人看着清瘦,没想到身材还挺壮实的……”
有照顾服务员执照的傅观如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初九换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打算拿至庙外洗洗再在火旁烘烤,但就在取起他的玄色外衫时,衫内一张纸卷突然掉至地面。
这张纸卷……
好奇将纸卷拿起,傅观如就看到最右边一行用飘逸的书法写着“为师的遗愿清单”几个大字,而后便是密密麻麻、多达一百多项的遗愿。
微微浏览了一下,傅观如不得不佩服初九这位师父的守备范围未免也太广了,上至拜访三大主城花魁,下至在臭泥堆里滚三圈,甚至连到皇城偷吃御膳都一应俱全!
而其中最吸引傅观如目光的,则是那唯一一项尚未完成的愿望——助人三百回,而依一旁初九画的“正”字看来,他至今只完成了三十一回。
难怪他会看来那么颓废跟厌世了,要是她拿了这么一张跟自己本性完全不符的任性清单,不厌世都难。
但他,必然很尊敬、孺慕他的师父,更是一个信守承诺之人,才会就算勉强自己,也依然尽其所能地想将它们全部完成。
望着纸卷上数量实在少得可怜的“正”字,傅观如突然灵光一闪,因为她想到一个一举两得的还债方式了!
主意一定,傅观如立即在庙内生了个小火堆,由马车上取下烹饪用具,开始烧水、作饭、喂初九喝水,还顺便把他衣衫上的破处补了补,再洗净挂在火旁烘干。
忙了一夜,待天光微微亮时,傅观如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初九虽依旧沉睡,但明显热度已退,呼吸也趋于平稳。
伸了伸懒腰,傅观如在能做的全做完后,百无聊赖地望向初九一直携带着的那把古琴。
虽遇过他多回,但她从来没看过他抚琴,该不会这是他的武器吧?像六指琴魔用的那种?
实在好奇如果这把古琴若真是武器会有什么样的杀伤力,因此傅观如把布套取下后,为安全起见,还特地背向初九,才朝着庙门外胡乱勾了几下琴弦,又一刷琴弦,然后在那股绝对噪音中确定,这确实只是把古琴。
“真难听。”就在此时,突然,傅观如身后响起了初九略略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在我因胡乱动你东西而必须诚挚向你致歉之时,我还是得说一句——初九,你不行啊!”傅观如完全不在意初九对自己琴艺的恶评,反倒回身笑望着已自己静静坐起的男子,“竟然还差了两百六十九回。”
“我本性怪僻。”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身上衣衫都已换过的初九,自然明白傅观如为何会如此说。
照顾他的是她,替他换衣裳的也是她,会看到那张遗愿清单一点也不足为奇。
而他说自己本性怪僻也绝非托辞,因为对大多数人来说,正常与人相处就如同呼吸一样毫不费力,但对他来说,这可比让他学会奇门遁甲的禹步难上百倍。
他总是轻易便能看穿他人谎言,也能看出他人的言不由衷,望着他人明明心口不一却还极力掩饰的模样,对他来说简直是种酷刑——无论说谎者的初心是善抑是恶。
更何况,他还是个脑子永远学不会转弯的愚者。
“我找到还债的方法了。”由锅中装出一碗肉粥递给初九,傅观如笑望着他,“咱俩合作如何?”
没错,合作,一起成立万事屋。
一来,在这个书中世界她终究不是全知全能,她明了的,只有作者文字写及的范围,因此还是需要有人当她的向导;二来,她真心希望这个明显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人能早日月兑离苦海,过回他真正想过的自在生活。
“你已经还了。”瞥眼接过那碗温度适中的肉粥,初九淡淡说道,“况且合作不是还债,助人也不该收受报偿。”
“不算还,因为你并没有委托我照顾你。”傅观如指指碗让初九趁热快吃,然后自己直接开吃,“另外,合作当然是还债,因为你什么也不用多做,直接当个甩手掌柜,偶尔指点指点我便行,如此一来,我的业绩就是你的业绩,清单上那两百六十九回我相信很快便能完成。至于报偿嘛……你师父似乎也没说你助人时不能稍微收点报偿不是?”
确实没说过。
“两百六十九件结束后,桥归桥,路归路。”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初九点了点头,然后舀起一勺肉粥送入口中,感受着那入口即化、不油不腻,简单却又丰富的滋味。
初九其实明白,傅观如身后有许多谜团,与她同行定有风险及麻烦,但再多的麻烦,都比被“天玄门”这三字绑一辈子的沉重枷锁轻松太多,况且真要他只身在两年内完成两百六十九件助人之举,简直难如登天。
“成交。”得到初九的答覆后,傅观如满意地点了点头,眼底盈满笑意,“你觉得『天涯万事屋』这个名字如何?”
“你不打算继续游山玩水了?”初九将空碗放下,望着庙外的马车淡淡问道。
“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更何况总得赚点盘缠吧。”又为初九添了一碗粥,傅观如笑得那样无邪。
“马车跟这些锅碗瓢盆该不会全是你之前工作的报偿吧。”初九接过碗垂眼又问。
“承蒙客户厚爱。”傅观如又笑了,笑得那般坦然,甚至自豪。
很怪,初九明明看出傅观如说的不完全是真话,但他却不觉得她的笑容让人痛苦,反倒心灵有种被洗涤过的淡淡清明。
有她这样的人存在,或许这个乌烟瘴气的大千世界里,也能多出一道奇特的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