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活命就伸手。”
手中握着一只浑身发出暗诡绿光的狰狞蜈蚣,蒙札恩居高临下问着瘫坐在地的一名纳西族中年男子,迷离而神秘的眼眸透出一股如冰的淡漠。
“我──我──”明明全身都胀成黑紫色了,但中年男子却还是整个人瑟缩成一团,试图退至身后根本无处可退的洞壁上。
“阿爹,是小团特别去求五仙门姊姊的,小团不要你死……”男子身旁有一个年约十岁的小丫头,扯着他的手不住啼哭,“阿娘还在家里等俺们啊……”
或许是真的受不了那股再用力都吸不到气的窒息感,更或许是顾及身旁年幼的女儿,以及还在山那头等待他们的妻,男子明白,虽伸手有可能是死,但不伸手绝计活不到一下刻钟,所以最终他一咬牙,将手伸了出去!
指尖,传来一阵剧痛,口中,被塞入一颗苦到无边的丹丸,苦与痛间,眼前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雾,但当黑雾散去,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望着自己手脚间的黑紫色竟真的徐徐褪去,一点一点回复原来肤色。
“谢……谢妳,姑娘……”望着独坐在洞窟一角大石上的紫衣女子一眼后,中年男子立即瞥过眼,然后领着闺女就地跪拜。
瞥眼,虽然自己也身为外族,早看惯了各式各样外族装扮,但眼前这名女子的模样与装扮,着实惊世骇俗得让人完全不敢直视。
她年约十八九,美艳不可方物,一头及腰乌黑长发,用一个小巧银饰简单扣住前发,项上、耳上、腕上全戴着镶有紫色宝石的小银炼,这都不打紧,她原先典型的蛊族装扮就已够让人退避三舍了,如今改换上的那一身五仙门的衣裳,就更教人不知该把眼睛摆哪儿好了。
抹胸似的紧身上装,包裹住了胸前的丰盈浑圆与后背,虽缀了紫色轻纱,却露出了整片雪白的锁骨及臂膀。
此外,她的裙长虽及地,但裙旁的边叉却开至膝上四、五寸,令她穿着长靴的匀衬雪白长腿不时若隐若现。
美是真美,玲珑也是真玲珑,但整个人就是散发着一种诡异且高冷的气息,令旁人都不敢靠近……
“嗯。”面对中年男子笨拙的谢意,因先前采药便服已脏污破损只得换上门派装束的蒙札恩淡淡应了一声,随即便闭目养神,根本懒得理会四周投射过来的畏惧、异样眼光,以及如同蚊蚋嗡嗡般的窃窃私语声。
“看到了没有,她刚刚用了毒蜈蚣!这五仙门妖女原来是黑蛊族的,千万别靠近。”
“是毒蛊族!真要靠近一定要记得闭气,听说她们连呼吸都有毒。”
“看这鬼蛊族女人穿得多不知羞耻,中原的青楼女子都穿得比她多!”
猜半天一个也没猜对,真是一帮没见识又好大惊小怪的中原人。
蛊族虽在百年前分裂成擅于制药、钻研以毒攻毒医术的“药蛊族”,长于施展伤人蛊术、最引人惊骇的“黑蛊族”,以及精于养蛊、炼蛊的“毒蛊族”,但也只有三族,哪来的鬼蛊族……
蒙札恩如今所在的这个青窝山垂直崖壁中央半圆形洞窟,其实位于纳西族、傈傈族及布衣族等少数民族居住地的巴蜀东缘,原本鲜少会有人经过,可如今却挤了近五十人,只为一场波及百里的冲天山火,一阵罕见又巨大的地牛翻身,以及之后连绵不断、造成山石滑坡的惊天暴雨。
巴蜀自古多瘴气,连被流放至此的罪人都宁可直接掉脑袋也不愿踏入此地,因此这群中原人自避难于此后便抱怨不断,毫不令人意外。
但对自小居住在巴蜀西南缘、且身怀武功的蒙札恩来说,青窝山内的沼泽地绝对是块宝地,其间的毒虫、毒蛇、毒草、毒蝎,甚至毒瘴、瘴水,都是入药不可或缺的药材及药引,因为她是“药蛊”族人,最擅长的便是以毒攻毒。
明白外族百姓见蛊族人皆避之如蛇蝎,因此一般不具备武功的蛊族人大多是往与蛊族居住地地缘较近的皿血山去采集药材,而每回她来青窝山时,若非必要,也尽可能不与他族百姓照面,可此回实属无奈。
虽早习惯他人的异样目光与议论,但此刻要蒙札恩心底没一点火气,她也做不到,毕竟是他们中原人避难避到了他们的地界里,明明现在大伙儿一齐被困在这儿,就如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竟还有空嚼人舌根。
正当蒙札恩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点时,身旁突然传来一个老迈苍苍、颤颤巍巍的嗓音,“姑……姑娘……”
“嗯?”蒙札恩纳闷睁开眼,望着不知何时走至自己身旁的一名布衣族老妇。
“我当家的……高烧一直没退……”虽“蛊族”二字听着有些骇人,但或许是发现方才的中年男子并没有被毒死,也知晓五仙门人多半懂些医术,因此布衣族老妇鼓起勇气也来求援。
“妳烧得更厉害吧?”只看一眼,蒙札恩便淡淡说道,然后由腰包中取出一只长相丑怪的毒蝎死尸,轻扎了布衣族老妇的双边耳垂,各挤出一滴黑血,并塞了一颗丹丸到她口里,才起身朝她当家的方向走去。
就在蒙札恩低头查看布衣族老者的病势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
“元少侠回来了!”
“元少侠带药草跟食物回来了!”
“诸位好。”回应那些欢呼声的,是一个清然寡淡的低沉磁性嗓音。
不用回头,蒙札恩也知道现在身后是什么样的热闹光景,毕竟连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位应是道门弟子的“元少侠”元钧,确实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飘然尘世之外的道骨仙风,仙到让人心生一种他身旁有云雾缭绕的错觉。
但让他受到众人欢迎的,不仅仅是他独特的孤高气质,救死扶伤的义行义举,更在于他俊美的外貌与温文尔雅的谈吐与行为举止。
俊美到什么程度才能令那群自视甚高的女侠们眼眸霎时发亮,老实说蒙札恩有点分辨不太出来,毕竟打小她四周就围绕着一群帅俊妖美的师兄姊们。
但她并不否认自己对他确实印象深刻,原因无他,只因他是这个洞窟中,唯一一个对所有民族都一视同仁之人。
完美得近乎虚幻。
而由元钧回到洞窟那一刻开始,洞内中原人便一拥而上,另一撮外族百姓,则开始朝蒙札恩走去,一来,除了元钧外,其余中原人本就对他们心怀成见,二来,十天来的水土不服,与逃难饥寒造成的伤病,若这名出身五仙门的蛊族姑娘能治,他们宁可相信她会比中原人更愿意对他们伸出援手。
待一边终于发完药、食,一边终于看完所有伤病时,夜已深沉。
无视几名守夜者的异样目光,蒙札恩缓缓起身走至洞口,望着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大片黑暗,以及那如同天破似的下个没完没了的雨,心底着实有些担忧。
因为这个位于绝壁上的洞窟,原本可供进出的小路早全被冲断震塌了,每日洞中大多数人的食粮,全靠轻功高绝的元钧冒雨外出寻觅。
其实他看起来也不过就二十五、六,但那身恍若御剑飞行的绝顶轻功,着实让蒙札恩钦佩不已,也纳闷像他这般人物,怎会到巴蜀这偏远之地来,难不成也是来参加那些江湖人士口中的大会师吗?
正当蒙札恩难得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她的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姑娘,请用。”
“不必。”没有回头,因为这个嗓音这十天来她都听熟了,而闻着那阵淡淡的烧烤香,她明白,他应是拿食物来给她。
但他小看她了。她可是药蛊族人,野外求生对她来说不是能力,而是本能。
更何况不过十天罢了,她当初外出采药带的糍粑应还撑得下去,尽管分送给他人食用后确实所剩不多,但真到那时,她还能用那些外人看来可怖的虫、草来果月复。
“请用。”身后嗓音依旧清淡且低沉。
虽不想元钧因与自己交谈而招人非议,但一想及她再拒绝恐怕更引人侧目,蒙札恩也就回身颔了颔首,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烧烤兽腿肉,坐在窟前大石上吃了起来。
但她没料到的是,在她用餐之时,元钧竟未离去,而是直接在一旁打坐。
老实说,这种感觉很怪,因为一直以来,除了在五仙门里,蒙札恩早习惯了他人的戒备与敌视,这是第一回有人这么平心静气地与她以这样近的距离相处。
追求清静无为、视万物如刍狗的道门弟子,他看来确实跟其他界限分明的门派有些不同。
“左臂有个口子。”
原只是好奇悄悄望两眼,但当望见元钧左手臂上的猛禽撕裂伤,蒙札恩下意识擦了擦手就起身想为他疗伤,但手才刚伸向前去,却又蓦地停下,而后,直接将药与扎布放在他身旁,“请用。”
之所以改变心意,是因蒙札恩想起了中原男女间似乎不能靠得太近、太亲密,他也是中原人,大概不会愿意自己靠他太近。
“我有一受伤手就不乐意动的隐疾。”但元钧却淡淡说道。
一受伤手就不乐意动?隐疾?
听到这话,蒙札恩怔了怔,半晌后才明白过来,他表达的应该是一受伤手就动不了的意思,看样子她对中原语言的认识还太浅、太流于表面,是得再努力精进点才行。
但一受伤手就动不了,对练武之人可是大忌,他也未免太坦荡了,居然这么大剌剌的说出口。
本着对他道门身分的尊重,以及这十天来行为举止的信赖,蒙札恩真的蹲至他身旁,熟练且迅速地帮他将伤口处理好,并扎上扎布。
当扎布上的结刚打好,两人身后十步远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嗓音,“元大哥。”
“李姑娘。”一听到这声音,蒙札恩下意识立即缓步走离,而元钧则应了一声后继续调息。
“我方才见元大哥的衣衫上有破损,若不介意,我帮你补补吧。”发话的女子──李如沁,嗓音愈发温柔了。
“无妨。”元钧淡淡回道,依旧径自行气。
“元大哥,我想跟你一起去觅食,你不愿,现在想帮你补个衣裳,你也不愿……”李如沁边哀怨轻语,边将手伸向元钧的肩头,但手未及碰触到他的衣衫,他却突然站起身来。
“那就有劳了,李姑娘妳先请。”元钧淡然地对李如沁颔了颔首。
一旁的蒙札恩当然明白李如沁过来的意图,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此女对元钧的爱慕之意可说是毫不遮掩,因此当人一靠近,她早识相地回身就着窟外大雨洗手。
但就在元钧的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取出帕子擦手的蒙札恩却听到了一个若有似无的低语声──
“贱人就是矫情。”
什么?!
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蒙札恩缓缓回过头去,望着元钧那一如既往仙风道骨的背影与步伐。
听错了?
嗯,应该是听错了,毕竟她已好久没有安心阖眼休息,有点幻听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