婂莹蜷缩着身子,一手环抱屈起的双腿,一手紧紧抓着祁豫棠的大手,小脸靠在自己膝盖上,两眼疲倦得几乎睁不开,却是睡了一会儿又马上睁开,不断看着那仍在昏迷的人,深怕他有甚么异状。
但这一晚也够她累了,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先是将祁豫棠那把沉甸甸的剑给抽出来,然后将自己那件外袍割成好几块布条,再小心翼翼将他几处严重伤口涂上药粉后缠了起来。
所幸天可怜见,最近连着几天夜里都在飘雨,婂莹于是在屋内捡了个较大的破碗,放在窗户边蒐集滴落的雨水,好不容易才累积半碗,便拿来沾在祁豫棠唇上,又将布条濡湿放在他烧烫的额头。
就这样一会儿接水一会儿更换他额上布条,捱了不知多久,才觉得祁豫棠烧得没那么烫了,也才安心地坐下来歇息。
婂莹将视线停在他伤臂上的那条淡绿色汗巾,想起上回暖阁里他随手一扔就丢弃在地,与当初缝好之后的反应还真是天差地别。
那日,她永不会忘记当天情景……
十日之约让婂莹雀跃不已,自从她家出事后便再也没这么开心过;她刻意比约定好的时辰又迟了一刻钟才前来,本以为会见到早已在楼上等候的祁豫棠,却没想到他竟比她还晚。
她一人独自倚着窗边栏杆,那条绣好了的汗巾仍是妥妥当当地收在袖子里,结果一壶茶都喝完了,仍没见到他身影。
约莫是有事情耽搁了。但眼看着天边云朵颜色越来越橘红,她不禁有些气馁,究竟等还是不等?正犹豫着,忽见一人走来。
“二爷请小姐挪驾到马车上。”
婂莹愣了一下,转身往楼下张望,果然不远处有辆单匹马车,她认得车厢上头的雕饰确实是祁府,遂跟着那人下楼。
才掀开帘子,就见到微微浅笑的祁豫棠。
你迟了。因何原故晚了?婂莹本来想问的话全都没说,就只是坐到他对面,感觉到自己心跳乱得不像话,甚至都快不敢用力呼吸了。
“我看看。”祁豫棠见她都不开口,两只耳朵却又像十天前那样开始发红,忍不住扬起嘴角,遂打破沉默,将手递到她面前。
婂莹怔了下,连忙从袖子里取出那条汗巾,放在他手上。
那条上好缎面的淡绿色汗巾,原本滴到油渍的地方多了好几朵茉莉,花色洁白,精细的缝法却又使得花瓣堆叠极有层次,除了几朵绽放的之外,还有含苞的,花朵底下连着几片碧绿色叶片,整体看来清雅又月兑俗,尤其几片花瓣微微卷起,有如轻风拂过,看来更是赏心悦目。
“这真是你绣上去的?”祁豫棠有些惊讶。他算是看过不少上等手工刺绣了,这花朵虽说绣工不见得是最顶尖,但那花的姿态与意境却如此动人,足见其用心之深。
婂莹见他眼神颇有惊艳之色,登时喜上眉梢。“那当然不假。”
“你的手还真灵巧。”祁豫棠将视线看向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修长且肤色白皙,纤细却不见明显关节,指甲修整得十分整齐干净,且还染着粉女敕女敕的颜色,看来竟是那样惹人怜爱。
“那天敢自告奋勇,当然是有点把握的。”她半开玩笑地说着,说完却又有点羞赧,不由得咬着嘴唇。
祁豫棠将那汗巾拿起来轻轻往她额头上拍一下。“真淘气。”
婂莹没想到他会忽然做出像是逗她似的动作,一时间又是开心又是紧张。一直以来,她都只能远远地看他,虽然她时常往祁府走动,却都是跟豫宝混在一起,偶尔能听到一些他的事就够满足了,哪想得到竟有一天能像此刻这般跟他同坐一辆马车,更遑论还能跟他说说笑笑。
“你怎不现在就系上?”婂莹见他始终保持着和煦的脸色,不似以往祁府设宴时高高在上的骄态,于是大着胆子提议。
祁豫棠也觉得可行,便将那条汗巾自腰间塞入,然后平平整整地调整好位置,垂坠在衣服下摆,与他今日穿的深咖啡色衣裳也挺相衬。
“看来等十日是值得的。”他其实早忘了今日之约,要不是方才正巧行经茶馆,又刚好不经意抬头往上望,这随意的一眼竟然又如此凑巧地看见她倚靠在栏杆上发呆,恐怕不知要几日后才会想起。
真真是妙不可言的三个巧合。
“但我却等得不太值得。”婂莹笑着横了他一眼,小手按着肚子轻嚷。“好饿。”
这丫头刚才还很腼腆羞涩,此刻不紧张了,果然开始恢复原本的伶俐,祁豫棠可没忘记上回她让三贝勒颜面扫地之事。
“想吃甚么?”他本来晚上约了人,但忽然改变了主意,一方面是为了那极其用心的手工,再者,他也好奇她会跟他开口讨甚么谢礼。
婂莹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发现马车缓缓前进,已经来到城西,于是转头向他说:“城西有间店叫做十里香炒坊,我想吃那儿的糖炒栗子。”
“就这个?”出乎他意料,原以为她会想些刁钻的名堂。
“嗯。”她用力点头,小脸十分认真,看起来非常期待。
祁豫棠于是吩咐驾车的小厮去寻那间店,没多久车便停在十里香门口,他正想吩咐小厮下去买,却被婂莹阻止。
“哪有人请吃东西不亲自买的?”她一双大眼睛伶俐地笑看着他。
好啊,果真没这么好打发,不过这要求倒也不过分。祁豫棠没说话,轻轻拍她额头一下便亲自下车,那驾马小厮看见主子竟然自己要买,也是大感意外。
祁豫棠从没到过这样简陋的小店,店内全无摆设,就只一对老夫妇,一个在里面挑选生栗,一个在门口炒栗,看来不起眼,却闻得阵阵栗子香甜气味。
“二哥!”婂莹忽然掀开帘子娇声大喊。“我要小颗点的!你多买一些啊,可别太小气!”
祁豫棠正开口要买,冷不防听她声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瞪她一眼,却见那秀丽可人的脸蛋正抿嘴巧笑,一时间竟觉得十分可爱。
“拿去!看你几时才吃得完。”他将一大袋香气四溢的栗子递到她怀里。
婂莹喜孜孜地捧着,挑了一个捏在手心里,没几下就给扳开,她将那黄澄澄的果粒拿给祁豫棠,却见他摇头不取。
“这很干净的,豫宝也吃过几次,都没闹肚疼。”她将那粒放进嘴里,又剥了一个递到他眼前。
她竟知道他是嫌脏不敢吃。
看她满是期待的模样,再拒绝就显得自己小气了,祁豫棠只好勉为其难接过吃了,只不过仍然面有难色。
婂莹忍不住噗哧一笑。“又不是喂你毒药,怎这样的表情?”
祁豫棠没搭腔,但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这栗子入口香甜,风味不俗,味道不比他以往在家里尝到的差。
“这间小店卖的点心都很不错呢,过年过节时他们会做更多样点心,我最喜欢他们的芸豆卷,又绵又弹,也不会太甜。”婂莹又俐落地剥了几颗,自己吃得很高兴,也塞了几颗给他。
“还想吃什么?”总不可能晚上只吃这个吧?看她吃东西总觉得特别好吃,一时间也不急着赴约了。
“不用了,我得回家了。”她今天出来得也够久了。
祁豫棠眼神不着痕迹地瞄过她嘴唇,上回怎没发现她那有如花瓣的唇如此好看;其实不只是唇,此刻仔细打量,她下巴削尖,鼻梁高挺,却秀气,两个大眼睛顾盼流转之际竟透着一股灵动气质,肤色白皙,黑发如缎,身形比一般女子略高,也因此显得更为修长窈窕,莫怪王府贝勒也甘愿低声下气地讨好。
或许,像醇亲王府三贝勒那样拜倒在她裙下的,还不止一个?
“方才你怎敢就这样上了马车?”他似有深意地探问着。“以往也这么大胆吗?”
婂莹怔愣一下,察觉他像是怀疑她时常跟人厮混,不由得有点委屈。
“你是豫宝的二哥啊……”她低语,语气轻得有如微风拂过耳际。“若是其他人,给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不高兴了?”祁豫棠看她一脸被误解的模样,反倒觉得安心。“只是提醒你,别随便上了陌生人的马车。”
你不是陌生人,我远远看着你不知几年了,只是你全然不知罢了。婂莹抱着那一大袋栗子,直勾勾看着他,却不言语。
怎么那双大眼睛隐含娇羞又带着水气,在略显昏暗的车厢内看去有如水波般闪着盈盈光亮,祁豫棠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语气放得极低极缓:“真不高兴了?”
“我从没坐过其他人的车,上次跟醇亲王府那人吃饭,只是因为他不断去烦豫宝传话,也就见他那次而已,除此之外再没跟其他人出去过。这都是真的,你信不信我?”婂莹轻轻说着,万般不愿他有所误解。
祁豫棠凝视着她,那语带怨怼的解释以及波光闪烁的眼眸,竟有种楚楚动人之姿;她其实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却说得这样明明白白,深怕他错怪了她。
“我信。”他伸手过去想揉揉她头发,就像兄长对待妹子那样,结果手掌不由自主抚着她脸颊,大拇指轻轻刷着她女敕脸。
婂莹忍不住全身微微颤抖,半边脸像是发烫似的,一时间全没了主意,只听见自己微弱低喃:“二哥……”
这声娇怯怯的呼唤让祁豫棠心头一荡,忽然用力一把将她整个拉过来,一手环住细腰,一手按着后脑,唇紧紧贴着她的,婂莹轻呼一声,身体一摊软,整袋栗子掉下,洒了满地。
她动都不敢动,眼睛闭得死紧,脑袋闹哄哄作响,整个人像是被电得麻软,心底却又甜得不可思议。
好半晌,他才轻轻松开她,两手还得将她扶着,以免她摔跌在地。
这一吻对祁豫棠来说心血来潮的成分居多,一个姿态楚楚的少女在他面前低声软语的委屈解释,只求别被误解,这情景谁又能不动心!
见她被这吻给震得眼神迷离浑身发抖,他微微笑着,确定她不会从椅子上滑落之后,他俯身将地上的栗子一颗颗捡回袋里。
“家里人都怎么喊你?”方才忽然想到,连人都抱在怀里吻过了,竟然记不得她名字,于是拐个弯问问。
婂莹想了一下。“以前阿玛都叫我莹儿。”
阿玛总是以万般宠爱的语气这样喊她,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这样喊过。婂珍总是喊她妹妹;至于额娘,仔细想想,额娘压根没喊过她名字,甚至也没单独跟她说过话,每次都是婂珍在时以“婂珍你妹妹”称呼她。
“晶莹剔透的莹吗?”见她肤色白皙无瑕有如美玉,他脑海里随即浮现这个词,果然她略带羞赧地点头。
晶莹剔透、水珠莹莹,果真人如其名。
“以后我也喊你莹儿。”这名字真好记,往后见到她这张有如白玉又像掐得出水似的女敕脸,马上就能联想到这名字。
婂莹心喜,忽然涌起一阵悸动。她真喜欢祁豫棠这样喊,彷佛回到以前备受宠爱的日子。
“那我还是一样喊你二哥。”她低声轻轻说着,语气不无撒娇意味。祁豫棠笑了一下,伸手捏捏她柔软的脸颊。
被她喊二哥也不坏,就像多了个妹子,但其实又不是亲妹,想想,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两人不再言语,婂莹的小脸红得一直不能退,他将之看在眼里,直到马车又驶回原来的茶馆,他才打破沉默。
“家在哪?我送你回去。”祁豫棠轻声问着。
婂莹抱着那袋栗子,两眼不敢看他,只是摇摇头。“我想自己回去,散散步。”
见她起身准备要下车,他忽然开口:
“莹儿,会结绳吗?”
什么?她转头,却见他递上一件系在扇子底下的玉饰,那上头结的红绳已经微微松开,婂莹看向他,旋即明白了祁豫棠的用意,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当然会。”
“帮我重新打一个结好吗?”他眼神带着笑意与试探。
婂莹笑逐颜开,略带娇羞地点点头,一手接过那条玉饰,像上回拿他汗巾时一样回话:“约莫十天即可完成,到时如何拿给你?”
好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祁豫棠盯着她。“十天后同样时辰,你在城西方才那间店旁等我,可好?”
“嗯。”岂有不愿意的。婂莹连耳根都燥红了,迅速将玉佩塞在腰间,又抬头瞧他一眼,这才下车。
婂莹站在路边,直到祁府马车驶离,才转身离开。
从那日开始,他们的十日之约就不断延续,十日后还有下一个十日,只是祁豫棠不再主动开口相约,反而都是婂莹在每次临去前讲妥地点,偶尔他会准时抵达,但通常都是迟来,而她从没为此娇嗔发怒,无论等多久,只要一见到他,她总是浅浅一笑迎向他,就像他从没迟到似的。
婂莹一直知道,这份感情始终是她看得较重,她自忖并非心胸宽大之人,向来也懂得精打细算,却独独无法跟他计较得失。
只因这段情是她出乎意料而得,谁又懂得去盘算从天而降的好运呢。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会是祁豫棠的正室,甚至没把握他是否愿意将她留在身边,只希望这是一段他日后偶尔怀念的回忆。
直到她得知他获封骑都尉,专职京城内的安危秩序,而母亲却展开狙杀行动,与其在他心中留下杀人凶手的卑劣印象,甚至成为他奉旨捉拿的通缉犯,还不如让祁豫棠永远忘了她来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