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关上大门,开始深居简出的日子。过了十余日,平安又回来了,带了卫东风的家书。
上面只写了“战事吃紧,日后不再写信。公主保重,卫家还请公主多多承担”,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但李福熙知道这是卫东风的字。
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能报个信息已经算不错。
李福熙拿了信去毛姨娘房中念给她听。
毛姨娘不识字,但捧着信的样子就是一脸慈爱跟关切,“公主,这信上就写这样?”
“是,毛姨娘也看了,信上字不多。”
“三爷还是记挂卫家的。”毛姨娘感叹,“虽然卫家人对他不亲热,可是三爷始终没忘记自己的出身。”
李福熙附和,“三爷堂堂男儿,自然不会是薄情之辈。”
京城里,薄情的人多着去了。有人苦读中了进士,有了功名,这就把乡下的一切都抛弃,亲戚找来,也推说没空,就是不愿意相认。
哪像卫东风,自己过上好日子就接了全家来住,一点也不介意卫老夫人,卫东雄,卫东厚对他并不亲切。
李福熙跟毛姨娘说了一阵,这才回到小跨院。平安跟春来正在檐廊下说话,两人见到她,连忙行礼,“公主。”
“没事,春来怀孕不容易,你们多说上几句不碍事。”
“公主,小人这次不回前线了。”平安恭谨的说:“大将军担心公主要跑外务没个使唤的人,命小人留在府中听差遣。小人跟着大将军多年,各项事务都熟悉,公主若是需要个帮手,多少也能尽得上力。”
春来一听大喜过望,但想起大将军在前线危险,马上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她现在为人妻,即将为人母,也稍稍懂一点公主的心思,公主想必十分烦恼——但是平安不用回前线,真的太好了……春来,你不该这样想,不该。
平安又说:“小人此后就留在府中听公主差遣,公主不用担心。大将军从上兵当起,至今已经十六年,征战无数,这回肯定也能打败大瑞国。小的在卫家,也会尽力帮公主的忙。”
李福熙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大瑞国今非昔比,一方面又想相信自己的丈夫。
卫东风上次打大瑞国,是有几分运气在的。不然两方兵力悬殊,哪这么容易旗开得胜,可是大瑞国也不是不长记性,这几年一定是励精图治,有一定的把握这才南攻。
相对的,南巢国皇帝太仰赖卫东风的名声,连续两年减少兵部预算,原本当兵能养家,兵源充足,后来当兵不能养家了,很多人就宁愿回家种田。
这种情况下,到底能征召到多少人,而这些人拿着少少的军饷,愿不愿意给国家卖命,都不好说。
战争有输有赢,你来我往。总体来说,卫东风都能获得最后胜利——二十册的《卫东风传》是这样的,但李福熙不知道延续下来的故事,是不是也这样。
秦穆公靠着孟明视成为春秋五霸,但孟明视曾经三战三败,多亏秦穆公大度,这才创造了盛世。
然而南巢皇帝并没有秦穆公的胸怀,他是一个小器皇帝,连虚衔亲王封号都不愿意给的人。
李福熙不是悲观的人,她是真的觉得战事难说,大瑞国比南巢大了五六倍不只,又位处中原,物产丰饶,国力鼎盛,这样的国家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公主别烦恼。”紫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大将军不过离家数月,一定能跟过去几年一样,斩了对方领兵人的人头回来。”
玉竹也同意,“光是卫家军的名号,已经足以让那些大瑞国的上兵腿软。奴婢就不明白了,大瑞国上一仗死了上万人,这还不怕,当时……”玉竹没再说下去。
李福熙却是知道的,要不是当时的周国丈拖住军粮,使得南巢士兵无法北上,说不定卫东风就顺手灭了大瑞国。
周皇后被废,周家已经倾覆,但不知道齐皇后的娘家是怎么想的。
话说回来,也是皇帝昏庸无能,军粮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交给兵部,怎么会交给周国丈,周国丈那人品不发国难财就奇怪了。
战事果然拉长——以前卫东风大败大瑞国只花了两个多月,现在都三个月了,边境还在苦战。
齐国丈比较正常一点,发派下来的军饷都有如期运送,只是大瑞国有准备,打起来自然没那样顺手。
这几个月,卫东风的俸禄都是直接到李福熙这里。她是卫东风的正房妻子,自然有权利代理他的一切。
李福熙照样分二十两给卫老夫人,好笑的是汪氏跟柳氏又过来讨钱。李福熙就不懂了,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吗?
什么叫“大嫂也不是要占你便宜,大嫂一定会还的,有钱就还你”,有钱就还,没钱就不还,这什么道理。她想到以前交作业给了一个随身碟,被班代弄丢了。
报告嘛,笔电再拷贝一份就好,可是那个随身碟要四百多,班代回她“我找到就还你”,啊,那是找不到就不用还吗?李福熙至今仍不懂这个逻辑。
汪氏也妙,她的理由是“反正公主一个人也用不到这么多银子,借大嫂一点就当作好事”。李福熙真的满头问号,哪怕世界首富马斯克都不会嫌钱多,何况她一个普通人,二十两是不少,但也没多到烫手啊。
立冬的时候,朝廷下了新政,每人得缴一两安家银。
每人,指南巢国的每一个人,不管是大官,还是农村,总之只要是南巢人,就得缴这一两。
战事显然不乐观,朝廷没钱了,直接跟老百姓索要。
李福熙知道卫老夫人拿不出四十几两,她自然担起这分支出——卫家当然没人感谢她,只觉得你有钱,你应该的。
李福熙有一个优点,我怎么对你,那是我的事情,不会要求你感谢。她记得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如果对对方好,却要求对方反馈,这样的付出是要经过对方允许的”。
卫老夫人虽然对毛姨娘摆主母派头,到现在还要毛姨娘伺候早餐,但比起京城其他大户,卫老夫人已经算菩萨转世了。毛姨娘有自己的房间,做刺绣能存私房,还能天天到小跨院看孙儿,在其他门户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看在这点的分上,李福熙不介意对卫老夫人好一点——她是不疼爱卫东风,但也没跟卫东风对着干。
四品中书侍郎征了几个进士到门下,有幸入门的赵进士就很倒楣,他的嫡母以为这庶子发达了,内心记恨亲生儿子没考上,天天发疯让赵进士难堪。后来中书侍郎跟太子推荐抄书人选时,赵进士就没有在名单上。
不安定的家人,对于官路也是影响。人家会想你一家子鸡飞狗跳,怎么有资格为皇帝分忧,卫老夫人虽然没有加分作用,但也不至于扣分。
看在这点上,李福熙不介意照顾她——等卫老夫人来求她是满有趣的,不过她知道卫东风肯定不会喜欢这样。他很古板,嫡母怎么样都是嫡母,不可以捉弄。
就这样,时序入冬。
听说南巢跟大瑞边界下起大雪,上回边界大雪是三十几年前了——南巢国的士兵都禁不起冷,反而中原国家大瑞很能适应,连续两次突袭得手,南巢死伤上千。
此讯六百里加级快报入京,皇帝面如死灰。
小雪时,卫东风退了十里地。
平安来告诉李福熙这消息,李福熙意外镇定——她有一种感觉,她的穿书生活现在才要开始。
是苦乐参半,是必须拿出力气跟勇气才能前进,是真正的人生。
早上问安时,卫老夫人照例一番废话,最后说:“有没有什么事情要说,没有就各自回房吧。”
李福熙往前一步,“婆婆,媳妇有事情要说。”
卫老夫人面对这公主庶媳,实在喜欢不起来。但老实说战事再起的这几个月,公主又确实把卫家照顾得很好,想到亲儿子亲孙子,卫老夫人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感谢她的。
“公主有事情就说吧,老太婆听着。”
李福熙知道卫老夫人说自己是老太婆无非就是想让她局促,但她听多了,也麻痹了。现在正事要紧,“婆婆,我们卫家人口太多了。卫娥,卫琳,卫梨,卫荷都是嫁人的年纪,反正最近无事,我们就把这四个姑娘嫁出去吧。”
卫娥,卫琳,卫梨,卫荷,有的是大房的,有的是二房的,相同的都是年纪偏大,但因为各种原因没能成婚。
此时四个女孩一听公主提起婚事,都有点期待。公主有的是钱,只要愿意出嫁妆,自己就能嫁上不错的人家。
柳氏最是关心,卫娥,卫梨都是她的。虽然是女儿,但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可能不担心,“公主这可是要帮我家娥儿跟梨儿张罗婚事?先说好,我家娥儿跟梨儿只嫁读书人,商户那些是不嫁的。”
李福熙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卫娥跟卫梨条件又不好,还挑呢,嫁妆才五两银子想上天吗?等待发派的进士跟举子挑妻子,也会挑员外的女儿好吧,这样才有助力,但她懒得跟柳氏解释了。
“卫家的嫁妆是五两银子,我再给四个侄女添五两,我的想法是嫁给做生意的人家,顶级富贵我们是攀不上,嫁给一般门户,普普通通过日子也挺好。”
“那怎么行!”柳氏尖叫起来,“我的女儿肯定要荣华富贵,嫁给一般门户太委屈了,我们可是一品门第。”
“我们是没钱的一品门第。”李福熙无情戳破她,“现在战事吃紧,皇帝肯定对卫家各种看不顺眼,我们得减少人口,不只大姑娘们得出嫁,小姑娘们也都得过继到宗亲门下,从家人变亲戚。
“接着二房分出,只剩下大房的八子,以及我们三房的一子两女,如此人口减少三分之二,就不会惹人闲话。”
一番言语,厅上众人大惊失色。汪氏还好,自己没被分出去,全家还能寄生在卫东风这支上,但柳氏却是不愿意。卫东厚没出息,她自己又连生六女,分出去是要靠什么过活?庶子才不会孝顺她!
卫娥听到自己要嫁入普通门户,爹娘还得分出来,那自己以后就不是一品门第的小姐了,这样丈夫如何尊敬自己,想想也来气,“公主说要把适婚年龄的女儿嫁出去,年纪小的就分给宗族,那为什么卫盈跟卫有余不用?”
李福熙觉得好笑,“卫家支出靠的是大将军的俸禄,大将军养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却没听说养侄子侄女天经地义的。”
柳氏急吼吼的说:“总之我不同意!婆婆您也别同意,要是我们分家,我们这一房就等着饿死了!”
李福熙奇怪,“入京前不就过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分家就会死?为何以前二哥能干活,现在就不能干活?二嫂膝下的宝山,国强,来富年纪也都不小,可以让他们出去找活计了。”
“不管!”柳氏撒泼,“除非一个月给我们十两,不然我们不分家!”
汪氏阴阳怪气,“哎哟!不下蛋说话倒挺大声,三弟一个月也才拿二十两回家,弟妹一个人就要十两,那我们整个卫宅靠十两,有这道理吗?”
卫老夫人难得沉吟起来——这几个月她也有派人出去打听消息,都是战事不乐观,老三不知道怎么了,这次很个顺利。
她也想过,老三可能打不赢。方娘子说,大瑞国可有南巢的好几倍大,人人身强体壮,上次老三打赢恐怕只是运气好,没人次次好运的。
她当然希望安享晚年,但也不是没想过老三战败。她看大戏上战败的家族都很惨,轻的话就是革官,重的话甚至全家下大牢。
她这阵子睡不好,都在想这件事情,一方面埋怨老三没用,不能快点打赢回来。一方面又觉得该做最坏的准备。方娘子说了,二十几年前忠武将军连退三十里地,然后投降西瑶国,皇帝把忠武将军全家都砍了。
如果他们卫家也被不争气的老三连累,如果老三那没用的家伙为了惜命投降,那他们卫家就没人捧香了。
卫老夫人这阵子也在想这件事情,但总下不了决心。卫东雄是手心,卫东厚是手背,她都舍不得,可是万一老三那边真的出意外,她总不能让卫家断了根。
想了想,卫老夫人慎重开口,“二媳妇,老婆子看公主这回说得对,你们那房就分出去吧。”
柳氏大惊,“婆婆!不要,我们可没做错什么事情!我们又没银子,我们能去哪里,婆婆,别赶我们出去!”
卫娥更是恨,“祖母总是偏心大伯!”
卫老夫人却是想起忠武将军的惨剧,下定决心,“我会给你两百两,你晚上跟东厚商量,找个宅子,全家搬过去吧。老婆子会让宗主写分家谱,从此我们两家当亲戚,不当家人。”
柳氏原本要哭嚎,一听有两百两,顿时停住眼泪,“两百两?”
汪氏眼睛一亮,“婆婆,您有两百两?二房拿两百两也太多了,不如我们一房分一百两还差不多!”
卫俊杰的妻子蔡彩娘已经怀孕,在卫老夫人面前能说上几句话。此时肚子一挺就往前,“太婆婆,俊杰才是我们卫家的长子嫡孙,照说有银子应该给俊杰哪!”
汪氏连忙点头,“就是,古来只有长子嫡孙能拿多,没有给二房的道理。”
卫志铭的妻子牛九娘不满了,“太婆婆,志铭也是您的嫡亲孙子,何况读书又比大哥好多了,要给也应该给他。”
柳氏大叫起来,“那是我们二房的,谁都不准动!”
李福熙就看厅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为了谁能分那两百两吵得不可开交——卫老夫人也挺厉害啊,天天哭穷,一出手就是两百两。
总之,多亏了这两百两,卫东厚跟柳氏这一房对搬出去都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七八天就找到合适的宅子搬过去了。
二房九子,六女,两姨娘,搬出去卫家一下少了一大半。
然后大房的卫琳跟卫荷也嫁出去了,嫁妆一共十两,嫁的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家——皇帝气卫东风迟迟不凯旋归来,但见卫家女低嫁至此,又不好责备了。
大房另外有四个庶女,都分给了卫家亲戚。当然是有银子的,也定好契约,等于请亲戚代养,没让那四个庶女吃亏。
至此,卫家大宅剩下卫老夫人,大房十二人,三房五人。
卫家过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年——高兴不起来,热闹不起来。
随着战事紧张,卫家众人害怕被连累,只有卫东雄喝酒后大声了几句,蔡彩娘跟牛九娘第一次看到公公发酒疯,两个新媳妇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元宵,朝廷再度下令要百姓缴银子,这回不是一人一两,是一人三两,缴不出银子的杖责十板,下牢直到缴清为止。百姓苦不堪言,但也只能乖乖上贡,从此卫东风名声在民间一落千丈,都说他不会打仗也不放权,害得百姓一直缴军饷。
卫盈因为这样,不去官学了。李福熙也不想勉强她,同学整日说你爹没用,谁都不想去学校。
于是亲自教导卫盈读书写字,她堂堂国立大学的学生,当年国文学测顶标,教个小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卫盈只跟母亲学过做菜,没想到母亲也会古诗词,这下更崇拜母亲了,看着李福熙的眼神总是闪闪发亮。
春来笑着说:“恭喜公主,终于收服了九小姐。”
李福熙看着春来的大肚子,“这一两个月就要生了吧。”
“大夫说是下个月。”
李福熙是很喜欢春来的,才生产过,也能理解孕妇的辛劳,“都跟你说肚子大了,不用到小跨院伺候,怎么也讲不听。”
紫珠笑说:“春来姊姊怕闷呢。后罩房都是年纪大的婆子,也说不上几句,还不如到小跨院来。”
春来没说话,也没否认——她是大着肚子,做事不方便了,但陪公主解解闷还行。何况大将军让平安不用上前线,她心生感激,更觉得要好好伺候公主,报答大将军。
就这样冬天过去,进入了春天。
春雨下个没完,潮湿多润。李福熙身为台湾人,都觉得南巢太潮湿,她觉得自己需要除湿机。
这阵子如果有什么好,就是卫无忧跟卫有余长牙了。
小宝宝长牙,许是不舒服,两人整天流口水。
卫有余本就爱撒娇,这下更黏人了,睁眼就要见到李福熙,不然就哭。
虽然知道女儿是假嚎,但李福熙还是吃这一套——大抵为人母都无法抵抗自己的孩子,她现在跟毛姨娘更亲了,也稍微能懂卫老夫人的偏心。自己的女圭女圭,没有不偏袒的,哪怕再没出息,都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
等卫东风凯旋回来看到这两个宝宝,肯定要吓一跳。他这都去了几个月,小娃儿几个月已经变化很多。
李福熙庆幸自己亲力亲为的照顾,孩子黏她,不是黏嬷嬷。
“公主!”格扇一下被推开,楚嬷嬷慌慌张张进来,“快点准备,宫中来人传话,圣旨一个时辰后到。”
战事胶着,这时候的圣旨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福熙心眼一转,“紫珠,玉竹,把那套红宝头面拿出来,我要十二件全戴身上。还有把银票缝入无忧跟有余的锦被,针脚不用细,看不出来就好。你们如果有私房的,记得都带在身上。”
又想着春来还在坐月子,连忙让楚嬷嬷去后罩房传话,主要也只有一样,打包细软——圣旨到来,除非死了,都是要出去迎接,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月子。
紫珠收拾好了,李福熙又让紫珠去卫老夫人跟大房那边通气,主要还是让他们把身外之物带好。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李福熙牵着卫盈,紫珠抱着卫无忧,玉竹抱着卫有余,平安扶着春来母子,几人到了卫家狭窄的前庭。
李福熙就看卫老夫人一身华贵,珠宝满身,腰间鼓鼓的,显然是塞了银票。大房众人也是如此,人人打扮得如入宫一样慎重,看到这些人还肯听自己的话,李福熙觉得还算安慰。
前庭已经摆好香案,等圣旨到来,由卫老夫人带头,下跪迎接。
那内侍打开黄澄澄的卷轴,念了几句文言文,李福熙国文程度不错,还能懂,意思就是卫东风无用,不能给皇帝分忧。
中间就是皇帝自吹自擂有多仁德,所以没有降罪。
最后八个字才是重点,打回白身,即刻出门。
李福熙心一凛,幸好自己有感觉,不然真的即刻出门,身上又没银两,是要去哪里。他们一家二十几口人,有老有小,在这春雨连绵的季节,可没地方去啊!
卫老夫人最是心急,接过圣旨后连忙问卫东雄,“这圣旨上说什么?”
卫东雄一脸为难,“老三的品级被拔了,皇帝命令我们马上离开,不能耽搁。”
内侍已经五十几岁,什么情况都看多了。今日卫家落魄,但人生难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倾倒的家族随时可能再起,于是说话也客气,“各位这就出府吧,老奴还要清点宅子的东西。”
蔡彩娘跟牛九娘那是青天霹雳,她们才过门几个月,想着到一品门第过好日子,没想到屋子狭小,人口多,上面两层婆婆,现在居然还要被驱逐出去?
蔡彩娘当下就不乐意了,“这位公公,可不可以请您跟皇帝说,要赶就赶三房,让大房继续住着。说来说去,三房是庶出,跟我们大房关系不大。何况我跟二弟妹还怀孕,实在是不宜奔波,请皇帝别这样对我们。”
牛九娘跟着附和,“公公明监,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想搬。三叔打不赢确实有错,那让三叔娘带着一家出去吧,就算是皇帝那也得讲道理,我们大房又没做错事情,凭什么要我们出去?”
那内侍饶是历经大风大浪,听到这么愚蠢无知又大不敬的话还是忍不住错愕。
卫将军他见过几次,如此英明神武的一个人,怎么家人都这副德性?皇帝没把卫家众人都下大牢,已经是看在卫将军过去十六年军功的分上了。
汪氏想到要离开京城,又烦又气,“老三做事自己担,把三房赶出去就是了,赶我们做什么,我们可什么坏事也没干啊!”
卫俊杰读了几年书,脑子比较清楚,于是跟母亲汪氏解释,“母亲,这宅子是皇帝赐给三叔的,三叔都不能住了,我们自然不能住。”
汪氏忍不住又抱怨起来,“老三怎么这样没用,连累我们一家。”
李福熙心里不乐意了,“大嫂要是抱怨我们三房,我们出了这个门就去请宗主写分家谱,从此当亲戚也行。”
汪氏噎住,她可没忘记朝廷两次征军饷,一次每人一两,第二次每人三两,都是其华公主拿出来的。看来公主还有好多钱,不缠着她,难道还要想办法自己赚吗?
汪氏于是陪笑,“我也不是那意思,终究是一家人,这种时候还是在一起比较好。”
李福熙不理会汪氏,转身面对那位内侍,摘下了手中的红宝镯子就塞了过去。卫东风此战不顺,已经胶着八九个月,皇帝怎会突然发疯,“请问大人,皇帝怎么会这样临时发圣旨?”
那位内侍就觉得不愧是公主,喊他一声“大人”,听在耳中就舒服,哪像前面两个愚妇,居然喊他“公公”。
内侍收下镯子,“皇帝昨晚收到六百里加急文件,大瑞国连同西库残兵一起攻打,我们南巢士兵溃散,六万人马一夕之间不知所踪。皇帝大怒,连夜就招了各位大人进御书房商谈,原本皇帝是打算让卫家下大牢的,多亏得唐太尉,段太保,马司空三人力保,皇帝这才退了一步,公主还是好好打算将来的日子吧。”
卫家众人都大受打击——虽然不满卫东风,但不用干活就有饭吃的日子实在舒服,现在这样,肯定得自己想办法了。
卫东雄对卫东风还有几分兄弟之情,“大人,卫将军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那内侍摇摇头,“信还是仁武副尉写过来的,仁武副尉不过九品,已经可以主事,由此得知上面几位将军都不在了。”
战场上的“不在”,涵义很多,可能逃了,降了,也可能死了。
不管哪一样,对卫家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毛姨娘急得眼眶发红,“公主,那三爷还会回来吗?”
内侍同情的看着毛姨娘,“卫将军不回来,卫家还有活路。一旦卫将军现身,那势必就是要担上不忠的名义,那卫家上下,也不会好过的。”
毛姨娘眼泪流了下来,“大人,您说明白点,老奴没读书,听不懂您说什么。”
李福熙却是懂的,她的丈夫从万人敬仰,变成人人喊打。
卫东风死了吗?她不信。
逃了?不可能。
降了?他不会这么做的。
南巢国军溃散,但她相信卫东风还活着——她喜欢他,尊敬他,他现在不管处境为何,她都愿意为他承担起责任。
她李福熙不是傻白甜,她是刚勇健。
她要身体力行“女子可顶半边天”给卫盈看,将来卫有余长大,她也能跟有余说,母亲当年多勇猛。
李福熙带着卫家众人先在客栈落脚——所幸钱财都收在身上,想着身边有钱,众人也稍微镇定了一点。
按照卫老夫人的说法,应该去投靠卫东厚,虽然分家,都是卫家人,现在卫家出事了,二房自然该收留他们。
卫东雄亲自去了一趟,卫东厚跟柳氏把大门关得紧紧的。卫老夫人不相信二儿子如此狠心,冒着大雨又赶过去,卫东厚这次把门开了,说得也明白,自己既然分家了,那跟卫老夫人就只是亲戚关系,断断没有亲戚养亲戚的道理。
卫老夫人大受打击,回到客栈这就倒下了,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汪氏喊毛姨娘过去伺候,李福熙说不用——卫老夫人不过做戏给卫东雄看,他们三房不踵这浑水。
再者,现在是她李福熙主家,就不可能再让卫老夫人拿捏,让毛姨娘去伺候卫老夫人。
但她也知道毛姨娘老实,不过去会心不安,于是把卫无忧往毛姨娘手上一塞,笑说:“还是自己人抱着,我才安心。”
毛姨娘抱着白胖的小孙子,卫老夫人顿时也就不再那样重要了,“小少爷跟小小姐都是有福的。这几日住在客栈,没家里舒服,两人还好吃好睡,小娃儿这样就对了。乖乖长大,那就是顶天的孝顺。”
李福熙笑着说:“毛姨娘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在外面,处处不方便,毛姨娘别去管卫老夫人了,多管管无忧跟有余。”
卫盈走了过来,小小的面孔,满满的不安,“母亲,我们是不是要出京了?”
李福熙拉过卫盈,微笑说:“是。”
“那我们要去哪?”
“回稻丰村,那里是我们卫家的根,以后没了你爹的月俸,我们就在那边务农过日子。”
卫盈伸手抱住李福熙的腰,“母亲,我想爹爹了。”
李福熙抚模卫盈的头发,安慰说:“爹爹一定平安无事的,他会寻求最好的方法回到我们身边。”
“盈儿不怕被同学笑,只要爹爹回来,他们怎么笑都没关系。”
李福熙心里安慰,卫盈内心也慢慢坚强起来。等卫东风凯旋,她会对他说,我这个母亲当得可好了。
这个春季,雨连下了十几天,直到谷雨,这才放晴。
李福熙带着卫家二十几口人,分乘五辆马车朝着稻丰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