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放榜,赫商辰毫无悬念地拿下解元,国子监祭酒为此开怀不已。
回到国子监,率性堂里还有几个以往的同窗,一个个都向他祝贺,他却下意识寻找常参的身影。
“表哥,你在找什么?”开口问的是三年前考场失利,今年好不容易终于上榜的李鹏。
“无事。”环顾了一圈,就是没瞧见常参的身影。
瞧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游移,李鹏闲聊似的道:“我倒是想找常参。”
“常参?”他收回目光问着。
“嗯,其实这几年我跟他相处得极好,可是他却突然不进国子监了,问了学正才知道他不科考,主动离开了,我知道后就想着去找他。昨儿个路过天下楼,瞧见他和宁王世子在里头喝酒呢。”
李鹏说话时有点酸,因为承过常参的情,所以对他另眼相看,这两三年来两人也算颇有交情,可他突然不来国子监都没跟他说一声,自己中举了也没祝贺,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赫商辰垂眼不语,他已许久未见他,压根不知道他的近况,倒没想过他会与宁王世子走近。
“对了,你在祠堂这些年,他有去找过你吗?”
“无。”谎话几乎不假思索月兑口而出。
“这家伙当时这般夸你,结果这三年都没跟你联系?”李鹏这下子都要生出心结了,直觉得这家伙分明心口不一。
赫商辰瞅着他,心想他与常参有所往来,可是常参却未对李鹏说过常去祠堂……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样,不想让人知晓他俩过从甚密?
“这家伙真的变了。”
“怎么说?”
“大概去年开始吧,他开始跟宁王世子走近,跟咱们都往来得少了,就算有事找他说,他也只是笑笑敷衍。”李鹏对这点很不满,但是毕竟承过人家的情,有所不满也忍了。
赫商辰微眯起眼,不由猜想皇上是否又给了他什么任务。
“大概是瞧不上我吧,连我上榜了都没祝贺。”好吧,他承认是有那么丁点失落和遗憾,本以为他俩可以更要好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赫商辰淡道。
“表哥,是人都会变,也许他现在比较想结交一些王公贵族,往后对自己较有助益。”撇了撇唇,李鹏却怎么也撇不开嘴里的酸涩。
“若是如此,就不会挑上宁王世子。”
李鹏仔细一想,这才发现自己魔怔了,要不怎会没想通依宁王世子敏感的身分,国子监里就没人想接近他。
“那他干么接近宁王世子?”他还是想不通啊,常参不是傻子,他聪明得很。
“定有他的用意。”
“表哥,你说得你好像很了解他,可你们这三年不是没见过面?”这也太耐人寻味了,仅凭三年前的印象就能揣度常参的想法?
他从小就识得赫商辰,很清楚他的性子,他不是高傲,只是向来不喜与人成群结队,一方面又喜静,甚至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可这样的人,却在他面前和常参交流了好几句话。
如今表哥不但帮常参说话,甚至还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这也太奇怪了点。
赫商辰没再吭声,迳自往外走,任凭李鹏怎么喊也不回应。
在国子监里没能见到常参,赫商辰心底空虚,索性回家,毕竟他已中举,就算还在国子监读书也不需要宿在这里。
回到家中,望着院子里的桃树,上头已有果实,垂睫思索半晌,随即又出门。
他知道常参住在哪里,但突然上门太过冒昧,于是他便去了李鹏提起的天下楼碰碰运气。
说来也巧,他才跨进天下楼,抬眼便瞧见常参坐在二楼的位置,正喜出望外时,瞥见他身形一斜,往身旁的人身上一倒,教他蓦地停下脚步。
在赫商辰眼里,常参对着身旁的人灿笑如花,而那人正是宁王世子璩坚。
他一直看着,等回过神时,已经转身往回走。
傍晚,国子监最后一堂课已经结束,常参急急忙忙跑到率性堂外,伸长脖子直往里头瞧,没瞧见赫商辰,反倒瞧见一脸准备向她兴师问罪的李鹏。
“不是不来了,还来干么?”
“兄弟,你这话真酸。”常参陪着笑脸,迎向前去,开门见山地道:“赫二公子呢?他今日没进率性堂吗?”
李鹏立刻甩掉常参搭在他肩上的手,狠瞪她一眼。“你跟我表哥三年没见面,倒像是熟得紧,反观我这个和你待在国子监三年的人,与你生分得很。”
不是没往来吗?待个没往来的比他这个有往来的人好,他心里过不去了。
常参滑溜得很,手被他甩掉立刻又搭了上去。“说那什么话?我跟你有什么好生分的?不就是去给你买贺礼,迟了点时候,犯得着发火?”她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窄长的木匣递给他。
李鹏一见木匣上的花纹,双眼都亮了起来,接过手一看,果真是京城最有名的葫芦斋所卖的笔,而且还是枝上等的紫毫。
“这也太贵重了些,我怎么敢收?”李鹏话是这么说,却是爱不释手极了,一点还给常参的意思都没有。
“哪里贵重?你现在是举人,明年就是进士,再来就是在朝为官,这笔衬你。”真是不得不说,她这张嘴长得真好,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有时她都真心佩服自己。
“就你嘴甜。”李鹏嘴上不饶人,脸上却喜得眉飞色舞。“喏,找我表哥干么?”
“自然是祝贺他高中解元。”她本要早点来的,偏偏被宁王世子绊住,拖到现在才能进国子监。
“可他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大概是回家了,毕竟他现在不用住舍里。”
“喔……”她失落地拖长尾音
想起赫商辰,她心里真的五味杂陈,明明知道该离他远些,对彼此都好,又忍不住想见他。本想趁着祝贺他中解元机会看看他的,结果却迟了好大一步。
“如果你想找他,我可以带你过去。”看在上等紫毫的分上,这么点忙他还帮得了。
“不用了。”要是遇上他爹,天就要塌了。
自从去年底开始,内阁就对锦衣卫很有意见,事事针对她爹……她不想再给爹添麻烦,所以怎么也不敢去见他。
“真的不用?”趁他现在心情好,这点小事他肯定会帮的。
“不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回头朝他作揖。“在此恭喜李举人高中,再盼明年春闱后进殿。”
“承你吉言。”李鹏回礼笑道。
挥了挥手,常参大步朝外头走去,本是要回家,可是想了想,她一个转身,朝长街另一头奔去。
就看一眼,一眼而已,总不至于天塌了吧?
暮色里,还未点灯的院子浸染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一抹白,犹如孤寂的魂魄,在桃树下无声徘徊。
良久,在天色几乎全暗时,他伸手摘了颗红绿相间的桃子,看不出到底熟了没有,但以往瞧常参吃时,差不多就这个样子。
这桃子真的好吃吗?每每他瞧见桃子时,那双桃花眼就像落在河里的繁星,闪亮得教人转不开眼。
思绪至此,眉心不自觉微拢,手蓦地收拢,却听见极其细微的声响,他不假思索地丢出手中的桃子,朝声音来源而去。
回应他的是——
“赫二公子没必要下这种毒手吧。”
常参?侧眼望去,赫商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是他又不太像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正是开始褪去青涩的年纪,他那双眼像带了把钩子,一扬笑就从他身上勾取了什么。
“就算我未经通报闯进你院子,也不用拿桃子丢我吧,桃子是拿来吃的。”常参边说边惋惜地看着手中被捏得半裂的桃子,心疼不已。
赫商辰下意识想走近常参,但不知道想到什么,教他又停下脚步。
“怎么来了?”
面对他淡漠到无味的口吻,常参心底有点受伤,只能硬着头皮道:“知道你中了解元,想恭贺你罢了。”她想过当她不告而别后,他定会生她的气,却没想到他似乎不想睬她了。
也是,如果他待她如此,她也会气的,只是不免觉得委屈,因为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谁让他爹那般讨厌锦衣卫。
“嗯。”
常参挑起眉,想不通他这句嗯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生分了,没请她喝茶,没邀她进屋……也是,两家不和,他自然不想再和她搅在一块,要不是被桃子逼出来,她也没打算跟他打招呼。
“那……恭祝赫二公子高中解元,常参告辞。”她扬着笑,眼底一点笑意都没有,桃花眼在近黑的天色里,因为水光更显潋灩夺目。
还是赶紧走吧,这里可是首辅府,要是被他爹撞见,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风波,只是两人从此再不能有联系,她心里真的难受。
尽管难受,她还是得走,就当她转过身时,他开口了——
“不喝杯茶?”
她顿住,没回头,道:“不了,时候不早了。”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横竖两家对立形同水火,两人最好保持距离,省得给彼此制造麻烦。
话落,她才走了一步,就被人突地拽住,一回头就对上他染上愠色的眸。
“你为何跟宁王世子走得那般近?”
“咦?”常参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的眼有问题,要不怎会在他那张总是风淡云轻的脸上瞧见怒火。
像是察觉自己的失态,赫商辰缓缓地松开手,僵硬地别开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常参一头雾水,只能呐呐地道:“你知道那是皇上要我……”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问?常参想问又问不出口,总觉得他怪怪的。
忖着,她轻揉着被他握红的手腕,正百思不得其解,手腕又被他轻握住,她吓了跳,以为他要做什么时,却见他面露愧疚。
“对不起。”
“不打紧,不怎么疼。”
“我带你去搽药。”说着,他不容置喙地拉着她就走。
进了房,赫商辰默不吭声给他搽了药,看自己在他手腕留下的瘀痕,他又是自责又是心疼,暗骂自己怎会乱了心绪。
常参偷觑着他,读不透今日的他,只知道他生气了,她却连他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她是真的想不出哪里惹他生气,而他又提到宁王世子……
“这段时日,你成天都和宁王世子绑在一块?”赫商辰眉眼不动地道。
“哪是?我姊姊年初出阁了,嫁给了我的大表哥永安侯世子,你不知道办一场婚事有多折腾人。”
七岁之后她和姊姊就往来得少,可她知道姊姊向来待自己好,所以为了让姊姊风光出阁,她几乎要把家里搬空了。
由此看来,他是因为这事而发火,这又是为什么?她早就告诉过他,是皇上要她盯着宁王世子的。
“除此之外,你难道真的忙到连一点时间去探视我都没有?”他问着,目光直盯着她泛出瘀痕的手腕。
“……就忙呗。”唉,原来真是如此啊。“毕竟这一来一去路程也不算近,有时太累了就……”
“因为我父亲?”他淡声打断她未竟的话。“近来朝堂上,家父与锦衣卫之间一直针锋相对。”
常参挠了挠脸,有种被看穿看透又无法反击的无力,教她应也不是答也不是,老半天挤不出半句话。
“常参,家父不是我,我认定你这个朋友,认定了就是一辈子。”他开口时,嗓音是难得的低柔,非常低醇悦耳,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诉衷情。
这话深深打动常参,教她心底一片温热。“赫二公子,我也与你一样,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只是怕你……”
“你只要认定我就可以了。”他打断常参未竟之语。“至于我,合该如何就如何,横竖我认定了就不更改。”
“可是,赫二公子……”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啊。”怎么突然说到这儿来了?
“既是如此,我喊你的名,你不也该喊我的名?”
他是觉得她喊赫二公子显得很生分吗?既然如此,她自然从善如流,甜笑着朝他喊,“商辰。”
赫商辰直瞅着她的笑脸,心头隐隐悸动。“常参,想不想吃桃子?”他淡抹笑意问着。
“想,可是这颗有点裂了。”她举起握在掌心许久的桃子,咬了一口,清脆多汁,甜中带酸,教她微眯起眼。“太青了,太早摘了。”
“是吗?我瞧你以往摘的都差不多这样。”
“不是,这也太青了,再红一点,依我瞧约莫再两三天吧。”说着,尽管嘴上嫌弃,她还是啃得很乐。
“太酸了就别吃了。”他伸手要拿手桃子。
“这可是你摘的,怎能不吃?”她笑道。
看着他灿若艳阳的笑脸,赫商辰心旌动摇,闭了闭眼,不敢再看,却又贪恋,反反覆覆,折磨万分。
“明天我再找找有没有熟一点的。”
明天吗?“好。”赫商辰沙哑应着。
一个约定,哪怕不是为他而来,都好。
秋闱之后,两人状似没交集,事实上常参几乎隔天就上首辅府一趟,和当初在赫家祠堂一样,总是在未正时到,最晚申末一定离开。
她偷偷模模不敢走大门,只能避开下人翻墙入院,俨然跟作贼没两样,却乐此不疲。
隔年,桃花盛开,赫商辰不负众望拿下会元,殿试时更是一举拿下状元,连中三元,更是在殿上让皇上直接授官为大理寺左寺丞,那是妥妥的五品官,可见皇上对他的重视。
华灯初上,常参像飞贼一样溜进赫商辰的院子,摆了一桌的菜和两壶酒。
虽说他去了琼林宴,但他说了定会早点回来,所以她准备了一桌给他庆祝,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月兑得了身。
琼林宴是朝廷为新科进士们举办的宴席,宴席上必定是举杯推盏,好歹也要到戌初才回得来吧,她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果月复?
毕竟她今儿个在外头忙进忙出,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外头桃花还开着,没见着半颗桃子,没桃子能解馋,她只好先吃点菜果月复,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实在是饿了。
拿起筷子才刚挟了一块酱烧肘子,突地听到脚步声,她愣了下再仔细听,筷子一丢,起身开了门。
“怎会这么早就回来?”她一开门就问着。
这才什么时候呀?她看了看天色,顶多酉初而已,该不会忘了什么东西特地跑回家拿?
一见到常参,笑意在他唇角逐渐蔓延。“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就回来了。”常参说过今晚要过来庆贺他高中,他当然要推掉不必要的应酬赶紧回来。
“怎么可能没要紧事?你没用膳,没与人喝两杯?”虽说这次高中的进士有不少都是出自国子监的老面孔,不需要太过应酬结识,但好歹也要喝上几杯,毕竟这是人生一大喜事。
“赫家人不饮酒。”
“嗄?”
瞧她呆愣的逗趣模样,他不自觉地笑柔了向来淡漠的眸。“赫家人不饮酒,皇上是知情的。”
常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回头看着她摆在桌上的两壶酒……嗯,那就交给她处理好了。
“你准备了饭菜。”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意更浓。
“其实……本来是想跟你喝两杯,怕你喝多,所以才准备了一些下酒菜,可是你不饮酒,那就吃饭菜吧,你在宴席上应该也没吃上两口。”她想,应该有不少人急着跟他这个新科状元拉好关系,所以会敬他酒,怕他没能好好用膳。
“我认为你会准备,所以就没吃了。”他道,走到桌边坐下。
“你倒是猜得准。”她真心觉得他太过洞悉人心,想当初李鹏的事,他不也第一时间就认定李鹏有鬼。
“那是酒?”他看着桌面两只壶。
常参笑得有点干。“本来是要庆贺你高中一起喝的,但你不喝酒,我就自己喝。”唉,虽说她常与他往来,可她怎会知道他的家规呢?
放眼王朝高官贵人府上,谁家不饮酒作乐?
赫家果真是朝中清流,竟是如此严以律己,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陪你喝。”他突道。
常参正帮自己斟了一杯,有点意外地抬眼望去。“你家家规不是不饮酒?”
“不是家规,只是赫家人不饮酒。”
“喔……”这样还不等于家规吗?“你要喝也成,只是你没喝过酒,要你突然喝大曲可能不太好,要不改天给你带点果酒?好比李子酒、桃子酒之类的。”
“有何差别?”
“差别在于果酒较甘醇,比较不易醉,大曲就烈多了,入口烧灼,辣口又辣喉。”她也不爱喝酒,但是酒局太多,所以她必须在家多练练酒力才成,不需要成为酒魁,至少要能保持清醒离开酒局。
“我尝尝。”
“等等等等,你没喝过酒,还是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否则一杯喝下去,恐怕不知道要醉到什么时辰了。”常参哪敢给他倒酒,忙先给他布菜,问道:“明儿个不用进衙门吗?”
据她所知,琼林宴后已被授官的进士们都要到各衙门报到。
“要。”
“那我看你还是别喝了。”头一天点卯就宿醉可不是好事,要是让他爹知道,肯定拿家法抽他一顿。
“为何?”
还问她为何?常参无奈道:“你不胜酒力,肯定会醉,而大半的人醉过后容易宿醉头疼,你明儿个还得进衙门,要是醉了,这事一旦传开,你认为你爹会不知道吗?”大理寺里的人肯定会到他爹面前大书特书一番,到时候,哼哼,有得瞧了。
“不尝怎知会醉?”
“唉,我这不就是以个过来人的身分跟你说嘛,横竖头次喝肯定都醉,虽说一醉解千愁,但要是没办法办差事,就要生出万万愁了。”想当初她头一次练酒量,简直是吐到乱七八糟,头昏得倒在床上不能动,太可怕了。
“一醉真能解千愁?”
常参虽不知他怎会如此问,还是认真想了下。“会。”至少她会,可以让她暂时忘了那些逼得她快不能呼吸的事。
“那我肯定得尝。”
“欸?难道你心里有什么愁思吗?”看不出来呀。
赫商辰没搭腔,只是静默地用膳,常参看他不想说也就不勉强他了,陪他用餐边配着酒,心想一会到底要不要让他尝酒。
早知道今天就带果酒,这种大曲真的不适合他尝,一个不小心会醉得很惨。
正捧杯就口,哪知道坐在对面的男人一把抢走了她的杯子,在她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竟一口饮下。
“你……啊……你这是,你这样不行,一会肯定会醉得惨。”常参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拿起花架那头搁着的茶壶。“来来来,你喝点茶水将酒冲淡一点,否则明天肯定办不了差事。”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破天荒地授为五品官,要是头一天就搞砸差事,她真的想都不敢想。
然而赫商辰身形晃了下,没接过她递来的茶水,神情依旧淡然地看着桌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欸,我说……你心里有什么烦事,倒是说出来听听啊。”常参真的不懂,他都已经中了状元,怎么心里还有愁事?见他默不吭声,她心里有点受伤地道:“难道我还称不上你的知己?”
“常参。”半晌,他才低哑唤着。
“嗯?”她主动凑向前,等着他诉苦。
“常参。”
“听着呢。”她把耳朵都凑到他嘴边了。
“常参。”
耳朵似乎被碰触了下,吓得常参赶紧抬起眼,岂料就见赫商辰笑得眉眼温柔,像是一弯清泉荡进她没有防备的心里,教她的心狠颤了几下。
曾几何时,那位在桃花树下的清俊少年已经褪去稚气,通身矜傲气质更胜从前,然而此刻他却笑了,总是面无表情显得冷峻的面容在这一刻像是雪融,她彷佛看见了桃花灼艳的盛景,教她心悸不已。
他……他这是……
“常参。”他笑着再唤她,甚至拉住她的手。
常参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醉了……想通的瞬间,她不禁也笑了。“我说,你头晕不晕,要不到床上躺一会?”
“好。”
常参松了口气,幸好他的酒品就跟他的人品一样好,不像那个什么硕的要是喝多会变话痨。
扶着他上床,谁知在他躺下的瞬间也将她一并拉到床上,她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鼻息间是属于他的冷香,男人的气息、宽肩和有力的臂膀,教她瞬间傻住,也忘了要推开他。
她何曾与他这般亲近过?又何曾与谁这般亲近过?可是她并不讨厌与他的亲近,甚至内心有种难喻的喜悦。
厘不清自己的思绪,她只想赶紧起身,这才发现他的双臂合抱在她背上,她使了几分劲也挣不开,再仔细一瞧,他分明已经睡死了。
于是她暗暗再使劲,甚至都快用到十分力了,他还是纹风不动。
不会吧,逼她和他睡吗?
常参岂能就此屈服,不断地使劲,可是他却像是铜墙铁壁,将她箍得无法动弹。
“大人……已是卯时,还未起吗?”
外头传来赫商辰的随从戍林的唤声,常参张着眼,缓缓抬头,身下的人还睡得正熟,而她已经懒得苦思对策。
她忙了一晚挣不开,他却睡得香甜万分,该起的时辰到了还叫不醒,一会人要是闯进来要如何解释?
戍林是在他守孝结束后由赫首辅挑的随从,目的就是要盯着赫商辰,所以每回她来时,他总会刻意将戍林调开,而她每次都是翻墙来的,要是戍林闯进来发现两人睡成一团,再把赫首辅唤来……
常参一脸生无可恋地闭上双眼,后果连想都不敢想,她被箍得死紧,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终于被人推开。
“大人……”戍林踏进屋内走进内室,一掀帘就见床上躺着两个人,那张老实脸先是一愣,而后双眼犀利,握紧了腰间佩剑,可是再仔细一看,神情慌乱了起来。
“呃……其实我……”
就在常参硬着头皮要解释时,戍林已经吓得夺门而出。
常参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很好,准备要往上禀,然后把她揪起来丢出去,是吧。
可惜她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趁现在还有点空档,她就奋死一搏。
抬眼瞪向赫商辰那张就连入睡也教人着迷的俊脸,她毫不客气地狠狠往他的肩头一咬。
那是一点都不留情的狠咬,可赫商辰仅仅眉头微动了下,压根没有清醒的迹象。常参已经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不敢相信他竟能醉到这种地步,这下真的糟了,他要是无法上衙门,真会把事情闹大。
担心他醉酒误事,她嘴下更狠,咬得牙关直颤,硬是逼得沉睡中的赫商辰张开双眼。
常参直瞅着他天生淡漠的神色中噙着几分初醒的慵懒,心头狠狠颤了下,却不允许自己再发傻,忙道:“方才你的随从进门瞧见我了,你快放开我,我得赶紧离开才行!”
她急急说完,却见赫商辰只是盯着自己瞧,半分反应都没有,她更急了。
“你到底醒了没有?”只是一小杯的大曲,就算醉也要有个限度。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初醒的嗓音更加低哑又十分悦耳,冷如泉的眸色藏着几分炽热。
常参几乎被他的眼神盯得心跳加速,可现在哪有闲功夫管她的心悸。“昨晚你喝醉了,我扶你上床,结果你就抱着我一起睡,我挣不月兑,一直耗到你的随从瞧见咱们睡在一块,我怕他找你爹去了,你快放开我,我要赶紧走了。”
怕他脑袋还不够清醒,所以她这次讲解得更加清楚。
赫商辰闻言,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在她后腰上交握着,让她整个身子都贴在自己身上,吓得他赶忙松开,迅速退到内墙那头。
得到自由,常参这才松口气,然而才一起身,她才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一坐起来就歪了过去,赫商辰赶忙将她捞进怀里。
“没事吧?”他急声问着。
“我没事,就是麻了而已。”她说着,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的气味包围,教她越发不自在,忙从他怀里起身,活动筋骨。“好了,我得赶紧走了,否则要是跟你爹打了照面,那就糟了。”
她不敢想像后果,干脆就不想,反正赶紧逃,别被逮着就好。
然而才刚踏出一步,她的手就被拉住。“又怎么了?”一回头瞥见他肩头上的衣料被染红,吓得她微张嘴。“你、你你的肩……”
赫商辰侧眼望去,瞧见染红的一块,似乎有些疑惑。
“对不起,那是我咬的,因为我一直挣不月兑又叫不醒你,只好咬你……”天啊,她这是往死里咬了不成,竟让他流了这么多血。“你这儿有没有药,我给你上药。”
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偏偏又挂念他的伤势。
“柜子里。”他朝床边的柜子指去。
常参忙开了紫檀柜,瞧见里头有几瓶药,拔了塞子一闻,挑了一瓶走来。“你赶紧把衣袍月兑下。”
赫商辰应了声,月兑了外袍,也一并褪去中衣,露出他与面貌极端不符的体魄,宽肩和厚实的胸膛教她霎时看傻了眼。
她知道他也习武,但……哇,这身形,这得要怎么苦练?
“常参?”见她久久不上药,他不由抬眼喊道。
常参忙回过神,暗骂自己又不是没瞧过半果的男人,在这当头发什么愣!然而视线一落在他的肩头,她才惊觉自己咬得有多狠,两排牙印子狠狠镂在他的皮肉上,血还在流。
她边上药边叹气,暗骂自己怎会这般狠,肉都快被她咬掉了,就怕伤口好了也会留下疤。
“商辰,对不起,我回去再找找有什么能够去疤生肌的药给你带过来。”她说着,将药瓶搁回柜子里,顺便再找了干净的布简单替他包紮。
“不用。”他淡道。
“生我的气了?”
“不是。”
“你瞧起来像是生气了,要不我让你咬回来。”她干脆往他身旁一坐,肩头往他面前一凑。
赫商辰睨她一眼。“我的长相天生如此,并未生气。”
“可是我把你咬成这样……”她内疚自责极了。
“无妨。”瞧她又要开口,他淡声道:“是我不对,不该醉了困住你。”
“也不是这么说,不过你往后还是别再喝酒了。”不算酒品不好,但醉到近乎不醒人事,绝对不是好事。
赫商辰没应声,目光突地看向门口的方向,道:“我兄长来了。”
常参吓了跳,忙道:“我要躲在哪里?”
“为何要躲?”
“就……”经他这么一问,常参也冷静了些。
对呀,来的是他大哥又不是他爹,她有什么好怕的?
想是这么想,当赫岁星不经通报直接进内室时,她还是吓了跳,莫名有种做坏事被当场逮着的羞耻感。
然而不等她解释,像个哑巴的赫岁星开口了——
“商辰,父亲刚才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刑部?常参不禁微皱眉头,想不通赫首辅到底犯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