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府分成前后院,前院有待客大厅、祠堂、办公处、大书房、三个嫡子居住的院落以及一个大到让人赞叹的图书馆。
见邵玖双眼闪光,对她心存愧疚的邵琀说:“往后玖妹妹想看什么书,跟大哥说一声,大哥帮你送过去。”
后院分成数个小院落,每个小院都有十几间房舍,惧内的邵丞相没有妾室,与邵老夫人住在主院,周氏与邵廷禾住在旁边的墨韵堂,未及笄的庶女们和姨娘领着丫头们住秋水居,人多、显得逼仄,相形之下被发配边疆的柔姨娘和邵玖住的稻香村可就宽敞自在得多。
邵家女自小就得师父启蒙,比起外头的姑娘家,邵家女儿称得上才女了。
只是姨娘们毕竟出身不高、眼界低,而身教的影响力远远胜过师父的言教,因此庶女们的性情不免沾了几分亲娘脾气。
钱姨娘行事张扬,性格刻薄,因此邵佩、邵玥的攻击性强了点,蒋姨娘自视甚高、心机深,因此邵瑄、邵玟年纪小小,就养出满肚子黑墨水,田姨娘是朵白莲花,邵琬便时常红着双眼,一言不合就呜呜咽咽好可怜。
听说一开始,周氏是打算把庶女养在膝下的,但姨娘们生产力惊人,周氏要照顾三个儿子又要管理中馈,本就分身乏术,再加上姨娘们枕边旋风高达九级,邵廷禾招架不住,庶女们便都养在生母身边。
几次接触后,邵玖确定比起棉里藏针的姨娘,周氏简直是宽厚仁慈大好人,也许是这样,几个哥哥的性格良善敦厚,值得真心相待。
周氏本打算让邵玖搬到墨韵堂,是她想落个自在,求了又求才能继续住在稻香村。
掌家主母办事效率超强,邵玖上学第一天,就让人把稻香村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狗洞填起来了,担心小姑娘独居僻院危险,墙头还砌上了碎瓷片,知她厨艺好,各式调料食材摆满小厨房,就连房间也摆上新床,又软又暖的棉被铺上好几条,衣柜里满满全是新衣裳,梳妆台前多了胭脂水粉和一匣子她用不着的首饰。
书房重新布置,换上一张大书桌,书柜上塞满各类新书,桌上一大堆胡乱写成的小说、企划、食谱、诗词……全被当成废纸处理掉。而邵玖垂涎许久却舍不得买的白玉纸高高地摆上一大叠,笔墨砚台全换上新的,那墨还带着香气,实属精品呐!
林林总总花掉不少钱,周氏眉头连抬都没抬一下。实在是人家太能干,邵家产业交到她手上,庄子产量倍增,铺面生意翻上数倍,邵家资产迅速累积。
不过也该如此,渣夫交配力旺盛,日后光是嫁妆聘礼得花费不少,她不竭尽心力,邵家面子如何维护?
总体评估,邵玖最大的损失是那一屋子鸡——全被送进大厨房待宰,幸好温室菜在邵琀的说项下勉强留了下来。
当然,除了鸡只,她还损失了宁静。
不过是种了些菜果瓜苗,哥哥们却都说颇具野趣,不但三不五时上门,邵珏更直接把养鸡房打理成第二书房,几张桌子、一列书柜,再加上一张软榻,稻香村成为他们的休憩小园地。
邵玖明白,这是哥哥们的好意。
都说邵家女儿善解温良,可自家人岂不知自家事,几个庶妹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他们对被遗忘的玖妹妹有心维护,于是做出姿态。
不管怎样,邵玖的生活大改变,从此晨昏定省,早上念书、下午做作业,属于自己的空间被压缩,她的任意门被封,出人困难重重,想到往后要如何出公收股利便头痛至极。
对上柳先生那双锐利的小眼睛,邵玖很想死。这是小班制的坏处,老师放眼望去,谁撅起放屁都一清二楚。
她们早上有两堂课,每堂一个时辰,中间休息一刻钟。
第二堂请了从宫中退下来的嬷嬷指导女红、礼仪、化妆,其他人还好,礼仪已经学过,只需要提醒巩固,现在多数时间用在女红上头。
眼看众女安静地绣着花,突兀的板子却啪啪作响,走路是错、喝茶是错、连笑都笑错,薛帅父顿时成了邵玖的个人教练,整得她生不如死。
第一堂课是识字读书,课程内容有诗词欣赏、算学以及《女诫》,后者还是重点课程,简直是夭寿啊!那种内容……邵玖每句都想辩驳,要不是谨记识实务者为俊杰的原则,柳先生肯定会气到丢鞋。
窗外的树上,裴翊恩高坐,看着邵玖的涣散目光,嘴角拉出一个大Nike,因为——那丫头和自己一样痛恨读书。
他知道自己很无聊,自从知道她身世可怜、知道她渴望有个家,他便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不管小豆丁是男是女,他都有义务罩她。
然后他到处寻找两人下一个相似点。
爱笑,和他一样;他喜欢看美女她喜欢看帅哥,和他一样;不爱读书,和他一样;武功好,和他一样(邵玖哭:冤枉啊,我只是力气大,没有武功这种事)。等集满一百的相同之处,他就要……
就要怎样呢?他不知道,但光“就要”两个字,便让他莫名地欣喜不已。
“一炷香为限,作一首描景诗。”
作诗?眉头微挑,眼底的喜悦掩都掩不住,邵玖立马举手。“先生,学生刚启蒙,字尚且认不了几个,于我而言作诗太困难了。”
柳先生似笑非笑,一脸的莫测高深,盯得邵玖的小心肝怦怦跳,她……演得不好吗?
邵玖万万没想到,自己拿来练字的唐诗三百首会被送到柳先生手上。
“这样啊?先生给你开小灶,下午过来,我教你把《女诫》熟背。”柳先生笑纹更深。
每回拿起书,她那张脸像吞下狗屎似的,当她不知?
邵佩等人听见,虽极力控制住不屑的嘴角,却压不下眼底的鄙夷。
邵玖微张嘴,想问:先生,我们有仇吗?她别的不求,只求低调生活啊!
“还觉得困难吗?或者可以尝试写写看了?”
邵玖拉起苦瓜脸,委屈道:“学生试试。”
树上的裴翊恩笑开,心里却盘算着,回头求阿珩做几首诗,好给小豆丁作弊。
捧脸、皱眉,看着线香慢慢燃烧,姊姊们低头冥想,邵玖也在想——
她想:要不要拿一首打油诗糊弄过去?也想:是被留下来加强《女诫》训练较轻松,还是被姊姊群起攻击比较好办?
犹豫间,柳先生善意提醒道:“一炷香时间快到。”
邵玖决定向现实低头,提笔写下——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后面又落下一行小字:木秀于林尽折腰,风头浪尖枉送命,盼师怜惜。
作业送上时,她张着小鹿眼,湿湿润润委屈无辜的模样,看得柳先生想笑。
笑吧、笑吧,她是社畜,是被现实社会搧过无数巴掌的可怜阶层,她很清楚保命要点ABC,而不出头是最重要的一项,明珠蒙尘不害怕,就怕光芒太闪,被人钻月复串成链、磨成齎粉。
柳先生读完诗句和小字,既讶于这孩子的才情,又心疼年纪轻轻的她,把人际关系看得如此透澈。所以薛师父说她礼仪女红一塌糊涂,是不会还是藏拙?
眉心紧锁、再读一次,诗句中透露的孤寂萧索、抑郁无依,以及对环境的恐惧……突然想起周氏说的话,轻叹了口气,没有娘的孩子怎能不辛苦?
望见邵瑄等人嗜血兴奋的表情,一个个都在等邵玖出丑,柳先生一时心软。“你刚启蒙,自然是比不上姊姊,但只要肯下功夫,也不会太差的。”
听柳先生这般说,邵玖双眼发亮、猛点头。
见没有好戏可看,邵佩几人交了作业往外走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教室,邵玖飞快对先生屈膝为礼。“多谢先生。”
柳先生语重心长道:“藏拙不是坏事,但你是个庶女,身分不如人,倘若不建立才名,怕是日后寻不到好亲事。”
“回先生,婚姻这种事三分靠寻,七分得靠经营,只要对方不是穷凶恶极之徒,总能搭伙过一辈子,学生明白齐大非偶之理,于对象并无太大野心。”好亲不好亲的?随缘罗。反正殷切期盼的婚姻自主,早随着移民梦碎断送了。
柳先生愣住,这话……不是周氏经常挂在嘴上的?
她与周氏是闺中密友,年少时期也曾对爱情婚姻怀有想像憧憬,但两人都失望了,她性情孤傲,宁玉碎不愿瓦全,因此舍弃婚姻,到邵家当女先生,周氏却选择温温和和地把日子过下去。
周氏说:“一辈子很长也很短,虽然得不到丈夫的专心一意,但我得到三个孝顺上进的好儿子。”
做错了吗?要是当时别那样在意他,把他当成伙伴,是不是现在也能拥有孝顺上进的儿子?
“行了,快去上课吧,别让薛师父等。”
“是。”
走到外面,邵玖被邵玥、邵佩挡了路,两人口气不善问:“你不出来,跟柳先生说什么?讨好谄媚吗?”
听说嫡母有意把她记在名下,到时她的身分可就远高她们一头,可……凭什么呢?她娘不过是一名妓子。
“呃,不是,是柳先生在训我。”
“睁眼说瞎话,当我们是聋子吗?”
“薛师父快到了,要不……上课先?”邵玖干笑两声,侧身想离开,却不料被邵佩从身后一把推去,动作太快、猝不及防,邵玖重心不稳往前摔……啊……犁田了,膝盖破皮,一阵钻心的疼。
见状,邵玥冷笑。“还学礼仪呢,莽莽撞撞的,像啥样。”
两姊妹丢下话,闪过她往另一间教室走去。邵玖叹,怎就被霸凌了呢?她无意当可怜小女主的呀。
正想着,好端端走在前头的两姊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尖叫一声,先是邵佩往前扑倒,她摔得很重,鼻梁肿胀、脸颊磨出伤口。邵玖正考虑要不要尽快爬起来,上前扶一把时,邵玥也摔了,那叫声何等凄厉,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是……天谴吗?现世报?邵玖看着不可思议的一幕,揉揉发痒的鼻头。
树梢上,裴翊恩把剩下的石头一抛、纵身飞走,心想:得提醒一下邵琀几个,若是连小妹都护不来,哪有当官员的本事!
邵玖轻叹,邵佩脸颊上伤口还没癒合呢,又急着作妖?好好过日子不行?
她不想插手,但薛师父对连坐法情有独钟,上学不过月余,她就被连累过三、五次,无妄之灾啊。
“你老往珩世子跟前凑,在想什么啊?”邵佩刻薄地上下打量邵瑄。
“倘若佩姊姊没注意珩世子,怎知我往他跟前凑。”
“你那番做派,满府上下谁不知?莫非以为珩世子能看上你?小庶女大野心,蒋姨娘真是好教养。”
邵玟听不得亲姊被说,反问道:“佩姊姊怎知道珩世子看不上瑄姊姊?”邵玥加入战争。“找块镜子照照,自己长得是鬼是仙还不清楚吗?”
“你自己是丑八怪,还说瑄姊姊。”
“你再说一遍,谁是丑八怪?”邵玥拍桌而起,尖尖的指甲往前一伸,准备在邵玟脸上作画。
邵玖一叹再叹,三个女人演《红楼梦》,五个女人呢,可抵得过千军万马、直接上《三国志》了。眼看薛师父快到,不想出头的她在这堂课里,挨打次数已经多到心灵产生阴影。
咬咬牙,邵玖即时抓住邵玥的五爪钩,她一出手便是男人也动弹不得,何况是个瘦括括的小姑娘。“玥姊姊的指甲可真漂亮,什么时候染的呀?”
知道邵玥的意图,邵玟哪还会客气,扬手朝对方揭去,邵玖腾出另一只手,同样一把抓住。“玟姊姊的蔻丹也美,衬得十指纤纤,美艳绝轮。”
“邵玖,放开我。你没听见她骂我丑八怪吗?”
“玥姊姊听错了,若你这长相叫丑,天底下哪还有美人,瞧瞧这瓜子脸、笼烟眉、黑白分明的大杏眼,但凡是个人都要为这长相嫉妒又陶醉。”
“谄媚小人!”邵玟冷哼。
“玟姊姊也不遑多让,瞧瞧这紧致纤腰,这宜喜宜嗔的鹅蛋脸,简直就是蟾宫走出来的仙子,风姿绰约、飘逸出尘,请问仙女姊姊身边的白兔去了哪?”
“舌粲莲花。”邵玟别过脸,耳朵红了。
“姊姊说错,我是口蜜月复糖,成天被姊姊们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姣美容颜薰陶,我整个人都泡进糖罐里啦,这一天天泡着,说出来的话怎么能够不甜。”她调戏地朝邵琬下巴一勾。“敢问这燕妒莺惭、桃羞杏让的绝代佳人,是哪家的小姑娘?”
她那一身痞相惹得几人掩嘴轻笑,一场纷争就此化解。
窗外的薛师父把这幕全看在眼里,抿唇浅笑。这孩子滑不溜秋的,要把她雕琢成大家闺秀困难重重,不过这性子,走到哪里都会被喜欢的吧!
轻咳两声后薛师父走进教室。
邵佩在看见她时心头微颤,差一点就要挨罚了,于是赶紧低头敛眉,不敢与之对视。
“玖姑娘,老夫人寻你,快去吧。”
邵老夫人能寻她做啥?不就是郁珩又来给哥哥们讲学啦,免除一堂课,爽!
双瞳发亮,嘴角上扬。天下幸福三大事,一:美食在前;二:帅哥养眼;三:不必上礼仪课。
“学生告退。”屈膝,她真心实意地行了个满分的礼,转身撤退,但还没踏出教室就听见背后传来薛师父幽幽的声音。
“这礼行得不错,可见只要打得够,再歪的苗子也能扳得正。”
一阵轻颤,全身冒鸡皮疙瘩,额头浮上黑线三五道,然后她听见自己费尽心思讨好的姊姊们掩嘴轻笑。
唉,真心换绝情啊。
“干么卑躬屈膝,巧言令色?”
邵玖一震猛地转身,在对上裴翊恩的斜眼时,她下意识扁扁嘴。猜对!真是他们来了,但讲经的明明是冰山美人,却每次都会多出坏蛋和乖宝宝两条尾巴,是……闲得没事干?
裴翊恩加快脚步,走到她身旁,不管是光明正大还是暗中偷窥,他对邵家院落熟悉得如同自家厨房。
“没本事就别有脾气,在这个家我还没找到立足之地,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们还不足以给你撑腰?”
所以他不是热爱当尾巴,而是想给她撑腰?会不会……是她想多了?
“是撑腰还是害我遭妒?谢谢您了。”她随手挥两下,挥掉多余想法。
“她们又欺负你了?真是不怕死!”裴翊恩轻嗤。
又欺负?邵玖直觉联想邵佩、邵玥诡异的“现世报”,不会是他搞的吧?
有疑问但没问,怕一问,问出个自作多情。
邵玖呵呵干笑。“风平浪静好过波涛汹涌,几句讨好能解决的事,就别浪费拳头。”
“用拳头更快、更省事。”
“明面上打不赢你,就只能暗地使阴,生命何其美好,何必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与其和他们周旋斗争,不如把青春拿来让自己茁壮成长。终有一天你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们无法仰望、只能匍匐拜倒,那时才叫做真正的赢。”
是这样的吗?长成参天大树才是赢?他把时间全浪费周旋斗争上?不对,他把更多的时间拿来愤怒、颓废、自我践踏,他的拳头从来没有真正的赢过,他只替自己赢来更多的仇恨与恶名。
几句话如醍醐灌顶,轰开了他脑袋里那扇不开窍的大门,裴翊恩一把拉住小豆丁,钳住她的肩膀,呆呆看着,她怎能这么聪明?
“干么这样看人?很恐怖耶。”她拍开他的手,但他不肯松。
“小豆丁,告诉我,你欣赏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既突然又无厘头,但他问得那样认真,让她也跟着认真起来,于是她想起上班时,一起熬夜一起挖空心思写企划的伙伴,程度相当、合作格外愉快。
她回答,“欣赏与我并驾齐驱的人。”
并驾齐驱吗?他扬眉。“知道了。”
“知道什么?”邵玖问、他没回答,只是开心得不合常理。
“阿珩问,今天有没有番茄炒蛋?”
话怎么会接到这里?不过冰山美人确实是老饕,对食物挑剔到招人厌恨。对坏蛋而言,食物只是用来不让自己饿死的生存工具,再好的东西,他都一样圈圃吞枣,相形之下乖宝宝就正常许多。
“没有,但是有臭豆腐。”她腌了两天,恰好让他们试嘴。
“什么啊,你怎么老爱臭的、坏的。”他嫌弃地看她一眼。
她有吗?臭豆腐、坏……蛋?她看向“坏蛋”,再问自己一声,有吗?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丢丢。
“我给你带两棵桂树来,想种在哪里?”
“桂树?”他怎么知道,那是承载着她无数心事的……缓缓吐气,她来不及接话,他接过去了。
裴翊恩露出坏蛋笑脸,问:“不喜欢吗?”
她也笑,但眼底浮上可疑湿气。“喜欢、很喜欢、超级喜欢。”
一连串的喜欢、歇不下来的笑意,送礼的人应该感到开心,但不知为什么,裴翊恩胸口酸酸的。
这时邵玖还不知道喜欢会联动,会从对桂树的喜欢牵扯到送树的男人身上。
你追过星吗?邵玖追过。
追星的快乐你不懂,但是她懂——那是种接近恋爱的幸福感。
你看见他笑,就会真心相信,他的笑容出自于对你的宠溺,看见他皱眉,就会认定他正在为你吃醋,他的每个举动都只是为了让你开心。
这种想像,满足了粉丝对爱情的需求,所以追星是种健康的心理活动!
郁珩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偶像,是她想追求的那颗星。但理智存在,她不至于像邵瑄那么傻,相信会有奇蹟出现、比翼双飞的一天。那么哪天他成亲了怎么办?简单,你若无情我便休,满空都是璀璨星子,换一颗来追很难吗?
不管怎样,沉溺在追星快乐中的邵玖,一路飞奔回到稻香村,全无半点大家闺秀风范。
她的眼睛只看得见郁珩,扬起痴迷的小脸,直直跑到他身前。
按照惯例,郁珩还是冷冷一声,“滚!”
“好咧。”九十度大转弯,她小跳步转进厨房里,脸上无半分不悦,拿起锅铲,歌声响彻云霄。“……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想要潇洒走一回吗?行,她的潇洒、他来纵容。裴翊恩抱起桂树,咧嘴笑开,准备往墙边种去。
邵瑜低声问:“大哥,玖妹妹是不是没有看见我们?”
“好像是。”邵珏回答。
卫梓青与妻子相视一笑。可不是吗?她眼里只有阿珩,天下男女皆,但像邵玖那么夸张的绝无仅有。
刚刚喝令邵玖“滚”的郁珩,盯着她的背影,许久……嘴角浮起一抹温润笑意。“进书房吧。”
郁珩领着三兄弟进屋,卫梓青熟门熟路地找到剪子和萝筐,带妻子去瓜棚下寻找成熟的葡萄和瓜果,他们是来体验田园乐的。
裴翊恩快手快脚把树种好后走进厨房,看着她熟练地颠着锅,锅里红的黄的绿的,一道素菜被她弄得五彩缤纷,让人食欲大开。热腾腾的香气从锅里冒出来,小小手臂、大大力气,她的神力是这样练出来的?
七岁丧母,她的处境比自己糟糕,可这样的她偏偏有本事洒月兑自在、豁达开朗,说不清的羡慕在心底酝酿,喜欢被崇拜的他,崇拜起这颗小豆丁。
邵玖不经意转身,被他吓得手一松,眼看整锅菜就要敬奉大地了,裴翊恩不慌不忙、手一抄,又热又重的锅子下一刻稳稳地坐回厨台上。
邵玖满脸惊讶,微张嘴盯着他,啪啪啪……鼓掌。“高手啊!”
“这眼光,是崇拜?”裴翊恩骄傲地抬高下巴。
“绝对是。”她用力点头。只是这么有本事的他,哪行不能做,非要当纨裤、无赖兼流氓?
“很好,继续保持,我喜欢你的崇拜。”他拍拍她的头,像拍宠物狗那样。“不过我的独占欲颇强,以后这种眼光只能看我,不能看阿珩。”
什么眼光?星星眼?花痴眼?还是……欧地热情啊,好像一把火?她摇头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就那么喜欢阿珩?”他的口气酸酸的。
“和喜欢无关,这是一种眼睛进补的养生运动。”
“阿珩是你的当归黄耆加红枣枸杞?”
“对啊。”嘻嘻两声,她扬扬眉毛,恶意地打量他一番,又啧啧两声。“你不行,充其量你只是甘草,除了甜嘴没啥药用。”丢下话,她洋洋得意往外走,倏地转身挤挤鼻子。“别老在背后偷看我,否则我会误会你爱我。”
这次测试,测试他是不是偷窥者,是不是“现世报”的主谋。
裴翊恩脸红了,连咳几声才开口反驳,“我爱你?你怎么想的啊?”
他否认爱她,却没否认偷看她,所以真的是他?突然间胸口暖暖的,原来也有个长腿叔叔在暗中保护她,真好啊……乐弯眉头,邵玖拍拍小胸脯,佯装松口气。“幸好幸好,裴大公子这名声……被你爱上挺可怜的。”
打人不打脸,说话需要这么老实?裴翊恩瞪她。
她笑咪咪道:“请借过。”
把菜盛进盘子里,准备放到桌上,这时一个不小心得意忘形了,脚踢上木桶、重心不稳,连人带菜往前趴,来不及呼救,长腿叔叔又是一捞,连人带菜二度拯救。
躺在他胸口,邵玖直瞪瞪地望着长腿叔叔,星星眼、花痴眼、欧地热情啊,好像一把火……吐吐小舌头。“英雄,崇拜!”她小小地、飞快地,在胸口拍拍手。
然后裴翊恩迅速脸红,他发现她的目光有强烈杀伤力,咻咻两刀,便剖了他的心,把自己给牢牢地种了进去。
尴尬地松开她。“小豆丁,你爹没教走路要看前面吗?”
她挤挤鼻子笑说:“我爹不教这个的,他只会教我喜新厌旧。”
一句话,扎上他的良知,肝痛……相较起来自家爹算优的,好歹逼他读书练武,盼他功成名就,即使自己成天到晚和他对着干。
邵玖看见他的愧疚,觉得抱歉,拍拍他的肩膀,她笑得豁达。“干么这样,我又不在意。好啦,把桌椅搬到院子里,很快就能吃饭。”
“好。”
午饭过后,郁珩又和邵家儿郎进了书房,负责任是他最大优点。
“这是我从你这里拿走的。”卫梓青和妻子方语蓁坐在对面,他将邵玖准备给出水芙蓉的企划案放在桌上。
她还以为它们和其他字纸一起被下人丢了。她珍惜地看着企划书,这是熬几个通宵才写出来的。
方语蓁说:“玖妹妹,我有间胭脂铺子,在东大街,店名是『艳冠群芳』,方子都是宫里的,效果很好,我想用你写的法子来增加客源,可以吗?”
企划书已经在方语蓁手上,她想用邵玖能有意见?所以她肯定是个既善良又聪明的女人。说她聪明,是因为她懂得杀鸡取卵只会得到暂时利益,邵玖脑袋里还有大把大把的主意经,若偷走小点子却放弃大人才,才是真正的傻瓜。
“可以,但我认为效果不会太好。”邵玖认真回答。
“为什么?”
“这企划是针对出水芙蓉写的,它们的胭脂价位低,必须以量取胜,但艳冠群芳的东西昂贵,能买得起的人有限,与其大量开拓客源,不如走精品路线,塑造出奢侈消费的形象,企划书得重新写。”
“奢侈消费?什么意思?”
“拉出阶级感。塑造出——能上艳冠群芳购物的人,身分必定与众不同。或者它很贵,但生为女人,这辈子一定要买上一盒,方不留遗憾。”
方语蓁越听越心喜,太有意思了。“玖妹妹,你几时能完成企划书?”
“六皇子妃,你想与我合作呢,还是单纯要买我的企划?”
“合作。”第六感告诉她,邵玖肚子里不只有这点东西。“我给你一成利润如何?”
一成啊?六皇子妃果然是大好人,就现在的经营状况看来,艳冠群芳的收益相当惊人。“皇子妃,不需要一成,我只拿半成就好,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以后喊我蓁姊姊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方语蓁问。
“以后每个月,能不能以蓁姊姊的名义,让我出府一趟。”
她得出门收红利,而且周女乃女乃那里该出新品,韩氏食堂该添新菜色,就算雅堂集,也得再送新企划过去。
“这有什么困难?我接你到府里住几天。”
“那就太好了。”邵玖一击掌,连月来的苦恼终于烟消云散。
第一次见面相谈甚欢,两人的情谊就此结下。
屋里,郁珩在讲经。
院子里,邵玖和方语蓁在谈合作。
树上,裴翊恩窝在那里看着邵玖笑逐颜开,就说嘛,他家小豆丁很聪明的。
拔下一颗晚熟的桃子,往邵玖丢下去。
邵玖抬头,对着笑得看不见眼睛的长腿叔叔鼓起腮帮子。“大哥,你几岁了?”
“十八。”回答完问题,裴翊恩又说:“有不速之客,要打发还是请进门?”
邵玖皱眉,会往这里来的客人,不是已经全体聚集了?
她起身往前走,刚到瓜架前就看见邵瑄领着邵玟和丫头站在门口。呃,非常好,早上的吵架话题延烧过来了。
能让她们进来?当然不行,第一,冰山美人撂下狠话,再有“居心不良”的女人出现,他就找她算帐。第二,邵佩定会教训“助纣为虐”的玖妹妹。
总结就是邵瑄的春心荡漾,得由她来负责任。
但不让她们进来?姊姊看妹妹犯天条了吗?说好的兄友弟恭、姊妹情深呢?
苦啊,她抓抓头发挤出笑脸,毕恭毕敬。“瑄姊姊、玟姊姊,有事吗?”
“你有客人,我恰好从『留香阁』买了些糕点,送过来让你待客。”
“瑄姊姊真是太贴心了。”说完,动手就接。
邵瑄连忙挡住她的爪子,邵玟不满瞪她。“没看过你这么没眼力的。”
再有眼力,也不能放她进去啊,怎么办?邵玖只能继续装傻。“姊姊不是说要给我待客的吗?”
邵瑄没好气推开她,低声恐吓,“滚开,否则……”
眼看邵瑄要往里闯,她连忙阻止。“哥哥们在念书,祖父吩咐不能进去打扰。”
邵玟怒道:“你进去不叫打扰,我们进去就是打扰了?”
黑线绕额,她不是“进去”,她原本就住在这里啊。
于是你闪我挡,你一个假动作,嘿嘿我没上当。很久没打篮球的邵玖,复习了一遍青春年少。
但这回邵瑄做足准备,挺起小胸膛非要奔往幸福方向,邵玖不敢使劲把人推开,只能节节退后,这时邵玟一个助攻,扯住邵玖头顶上的小窍鞭,让邵瑄顺利往里跑。
“瑄姊姊,不行呐……”
邵玟紧紧抱住邵玖,力大无穷的她拖着邵玥继续追逐邵瑄,那场面太搞笑,搞得站在树上眺望的裴翊恩捧月复大笑。
眼看邵瑄进入院子,邵玖快跑几步终于追上,使劲扯住她的手臂,啪地一声食盒掉落,糕点散落一地。
那是她花半个月月银买回来的,居然……一把怒火蹭地烧上脑门,她抬高手臂往邵玖脸上扬去。
一幕场景从邵玖脑海闪过——邵瑄手臂往下,自己抬手往上,抓住对方手腕,一百八十度外折,喀嚓,邵瑄立刻月兑臼。
不行!老夫人知道自己糟蹋了她最疼爱的孙女,肯定会将她碎尸万断,于是大脑迅速作出分析判断。
拼了!挨上一巴掌,用手印向世人证明,她努力过了,是对手太强,不是她不尽心。判断出炉,她把头转到一个完美角度,闭上眼睛耸起肩膀,等待预期中的疼痛感。但……疼痛感没出现,尖叫声先震了耳膜。
邵玖张眼,发现邵瑄额头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长出第三只眼睛?不对,是红色突起物。瞄一眼地上的桃子,呃,是她的长腿叔叔?
“你居然敢打瑄姊姊?太过分,我要告诉祖母。”
她瞎了吗?她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妹妹,什么时候动手打人了?这种栽赃手法太粗糙,但她还来不及抗议,邵玟就抬掌补上未掳的巴掌。
哇咧,蒋姨娘出身巴掌世家吗?怎么两个女儿搧耳光姿势都这么精准华丽。
见她再度做好受刑的预备动作,裴翊恩看不下去了,纵身一跳,架开手臂同时,把邵玖护在身后。“搞什么?都能力抗壮汉,还对付不了一只弱鸡?”
邵玖苦笑,这能一样吗?打完壮汉跑掉就是,打了高门贵女、同源手足,后患无穷啊。
她扁嘴说:“我娇小脆弱、体虚无力,我是一朵小白花。”
这话说得……裴翊恩无奈,转身看邵瑄。“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这会儿激动的邵瑄姊妹才发现,院子里除邵玖之外还有外人,方才的跋扈嚣张迅速收敛,挂起温婉可人的笑脸回答。“姊妹间玩闹,让贵客看笑话了。”
打巴掌玩闹?她们还真是吃重咸的。邵玖听得头皮发麻。
裴翊恩不留情面,问:“你们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听闻玖妹妹有贵客,便带糕点来待客,没想到妹妹调皮给弄翻了。”
调皮?在古代谋生,还要具备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邵玖抬眼,发现挡在身前的坏蛋好大只,平平十八岁,个头比冰山美人和乖宝宝都要壮硕好几分,这样的人不去开山当土匪好可惜。
“那现在可以走人了吗?”裴翊恩口气不善。
邵瑄被他这一说脸红了,但贵客发话,还能不走?邵瑄正想告辞,但邵玟挟着一身胆,明知故问道:“今天珩世子没过来吗?”
裴翊恩冷笑,来看阿珩啊?他那张脸简直是小姑娘的克星,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克一双。他扯起嗓子,朝屋里喊,“阿珩,有人找你。”
郁珩闻声走出,裴翊恩指指邵瑄、邵玟。“为见你一面,小豆丁都挨打了。”
邵瑄心苦,根本没打到呀,这下子珩世子会怎么看她?她屈膝为礼正想解释。“珩世子……”
“滚!”郁珩连话都不听,直接下指令。
“好咧。”邵玖反射性回答,说完转个身,小跳步离开,哪边凉快哪边去。
裴翊恩一把拉住她。“笨豆丁,不是在讲你。”
不是邵玖,所以是……她?邵瑄傻了,郁珩竟然叫她滚?眼睛泛起红丝,她从没这般难堪过,搞住脸,哭着奔出稻香村。
邵玟气不平,却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迁怒地指着邵玖说:“你给我记住。”
邵玖指指自己,关她什么事?冤枉啊、无辜啊,她完了啊!
邵琀见状,满脸尴尬,刚要为自家妹妹说项,裴翊恩插话了,“啧啧啧,邵府家风如此,阿珩,咱们还是别来了,免得老是看小豆丁被欺负,心底不舒服。”
不来?不可以啊!邵珏、邵瑜连忙给大哥使眼色。
邵琀拱手道:“在下定会将此事禀明祖父,日后再不会教玖妹妹受欺负。”
裴翊恩挑挑眉,笑得让人头皮发麻。“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这么小的事都处里不好,如何处理国家大事。”
“裴公子说得是。”
“小豆丁,我们走!”一把扣住邵玖的脖子,他拉着她赏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