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格院里,方泓逸连日赶了一幅画,这会儿虚弱地靠坐在寝房床头,撑了一会儿便打起了盹,近身侍候的小厮路奇要他先睡,他摇头,硬撑着。
片刻后,门帘掀起又落下,接着脚步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药香,一向浅眠的方泓逸张开双眼。
叶瑜绕过屏风,来到床旁,手上还有一碗药汤,见他神态仍困着,道:“喝了再睡。”
他点头,但不忘说:“不是说这事儿让路奇去做就好了。”
她没说话,只淡淡的看着他。
他摇头失笑,伸出手,眉也不皱的将那碗药汤一口喝下。
他一向如此,也不担心药汤会不会烫舌,只要是她端来的药汤就接过喝下。
“你不能熬夜的。”她淡淡的提醒。
他微微一笑,“子德知错。”子德是他的字。
总是如此,她难得呛他一句,总感觉这话像打在棉花上,半点力道都没有。
他清楚的看着这张清丽的脸上闪过无奈。
她怎么不感到无奈?他是她父亲的小病人,她的医术全是父亲教授的,因而当父亲身体欠佳,在取得孙嘉欣的允许后,由她接替父亲来看病,毕竟有一两年的时间,她持续陪同父亲来方家,方泓逸对她算是熟悉的。
但谁也不知道,个性温和的方泓逸在由她主治后,却不愿配合她医治,还直言不喝药,“再怎么喝,身体也好不起来”。
她性子冷,话也不多,只是默默的看诊写药方,他不喝药,她就温着,与他比耐力,再有吕芝莹那活泼的小人儿劝着,方泓逸只能屈服,时日久了,她一贯清冷,他反而主动交谈——
“女子习医很辛苦吧。”
“叶大夫很疼你,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将叶家医术传承给你,他心里对你总感愧疚,没法子给你过上好日子。”
“叶大夫说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收的唯一的学生竟娶了一个刻薄吝啬的媳妇儿,他若是双脚一伸走了,无人可依靠的你要怎么过?”
母亲早逝,叶瑜跟父亲相依为命,守着仁心医馆,目前坐堂的是她的师兄王启原,大夫叶腾文虽没有收养王启原,但待他如亲子,卧病后仁心医馆收入也大多仰赖对方。
叶瑜是女医,病人有限,世人对女子医术总是打折,不得已,她只能到各家后院替一些夫人姑娘看病,收入有限。
方泓逸似话廃的说了不少,明明长得如谪仙却好八卦,在叶瑜心中的形象瞬间跌成了凡夫俗子。
她真心不懂已逝的父亲怎会跟一个小病人碎念她的许多事,且每每方泓逸说五句,她回的多是一个或二个字,像“是”或“也许”,却这丝毫没有减少他的谈兴。
说来,方家人个个都奇怪,方泓逸如此,孙嘉欣这个当娘的也很奇葩,知道儿子志不在经商,又在丹青上有天赋,她投其所好,特别找了夫子来教,哪知这儿子一见外人又病了,她索性辞了夫子,买了不少书让他自学,没想到还真让他学出一手好画技。
还有自来熟的吕芝莹,当年十岁的她陪父亲来这里看病,由于性子冷,跟一般人都聊不来,也习惯绷着一张脸,七岁的吕芝莹却拉着她侃侃谈起茶的种种,还笑咪咪的泡茶给她喝,拿桂花糕、茯苓糕给她吃,一口一个“叶姊姊”亲切喊着,一次比一次热情。
两人一个说,一个心不在焉的听着。
此时,路奇走进来,先看了床上的主子是醒着的,才开口说:“大少爷,叶大夫,莹姑娘过来了。”
对于吕芝莹每次都等下人通报的举止,方泓逸感到无奈,跟她沟通过几次,但她总说“大哥睡眠不好,若是睡了,自然别被打断了”。
小厮一出声,吕芝莹就走进来了,“大哥,叶姊姊。”
她美丽的脸上都是笑意,见了方泓逸,随即一愣,“我刚刚才听娘亲说大哥这几日都没用药了,怎么又?”
目光略过那碗空的药碗,往里看,长桌上的画笔颜料尚未被收拾,她慧黠的眼光一转,看向一脸微窘的大哥,再看身旁面无表情的叶瑜,叹了一声,“肯定是大哥又不听话了。”
“是啊,叶大夫才念过。”他笑容温润,口气带着亲密。
叶瑜抿唇看向他,见他眉角眼稍的笑意更浓,她的心陡地一跳,立即收回目光,看着吕芝莹,“大少爷咽了,我们出去,让他休息。”
“嗯,大哥,你好好休息。”吕芝莹俏皮的朝方泓逸眨眨眼。
他回以一笑。
吕芝莹习惯性的挽着叶瑜的手,两人漫步到屋外的中庭,不管是叶瑜还是吕芝莹,都可以感觉方泓逸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们。
吕芝莹对叶瑜这个慢熟的朋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就如同她这个童养媳的身分,外人都以为她十五岁及笄就会嫁给大哥,连方家下人也都这么以为,然而只要是较亲近方家的人都知道,这亲事悬着,养父母和大哥都只当她是女儿、妹妹,半点也没有要她成媳妇的意思。
反而是叶瑜,大哥的心意,轩格院的人都知道但不说破,毕竟当事人不心动,这一年来还数次有了辞意。
最后还是在养母动之以情的要求下,叶瑜一日会来看一次平安诊,看完就走,大哥的身子骨若出状况,她便多留,有时甚至守夜,总是要写了药方,盯着他吃药才会离开。她跟娘亲都认为,叶瑜对大哥不是毫无感情的。
正值夏末,园里的花卉仍开得妍丽招人,眼下配上两个颜色瑰丽的美人,顿时成了一幅画。
两人走进红瓦亭台,大理石桌上,泡茶工具、茶叶、点心一应俱全。
吕芝莹一手泡茶好功夫,沏好茶,两人边喝茶边聊天,不过基本上多是她在说话,“魏氏还是不待见叶姊姊?”
“无妨,我也不待见她。”叶瑜冷冷的道。
王启原在两年前与魏氏成亲,魏氏小眼睛、小鼻子,见到她总是横眉竖眼,这一年生了长子,身形变得圆润,更觉得小姑独处的她碍眼,言语中明示暗示她对王启原有情,又怨她在家用银两却贡献度极低,夫妻俩因她总有口角。
吕芝莹莞尔一笑,“这样就好,叶姊姊就是要这么硬气,咱又不靠她吃饭,端什么架子呢,而且……”她蹶起红唇,有些孩子气的说:“王大哥还入不了叶姊姊的眼呢,瞧她自个儿当个宝,视看诊的妇人也在观観王大哥,她到底是有多害怕王大哥被人抢走啊。”
她从小跟着养父、养母四处走,与叶腾文也认识,跟叶瑜交好后,更常往仁心医馆去,也认识了王启原。
叶瑜喝了口茶,看着灵动而俏丽的吕芝莹,再想到她在外装得沉静处事的一面,忍不住嘴角一扬,“外人若瞧见你这俏皮样,还以为方家的莹姑娘有个双胞姊妹呢。”
她忍不住瞋她一眼,再学养父握拳在唇边,“咳咳”两声,一脸诚挚的道:“做生意得有个样子,震慑震慑人嘛,没个稳重样,谁愿意跟我个小丫头做生意?”
叶瑜都被逗笑了,“好了,我听说你那惹祸大户的二哥又开始习武了?”
“是啊,杜师傅相当严厉,天未亮就要求二哥蹲马步打拳,若是以前,二哥一定会生气,说自己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要学新的、有用的,结果他竟然不说二话就紮起马步,杜帅傅去跟我爹说,二哥变化很大……”
与此同时,屋里,方泓逸半坐半卧在长榻上,一旁侍候的路奇将薄被盖在他身上,又贴心的将窗台上的竹帘再卷高点,让主子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亭台。
“放低点,叶大夫瞧见了又要叨念了。”方泓逸轻声说着。
路奇连忙将竹帘放下一些。
方泓逸望向亭台内,吕芝莹眉开眼笑的说着话,叶瑜眉眼柔和的倾听,这是外人看不到的叶瑜,她不再淡漠疏离,微笑自若的与吕芝莹交谈。
他的目光再落到吕芝莹身上,不得不说,这个便宜妹妹的确好,善良早熟,心性坚韧,从小便知道要的是什么且努力学习。
只是她再出色,他也视她为手足,至于真正心悦之人——
他的目光又落在叶瑜那张清丽的脸上,不说他这纸糊似的身子,日后难道还得靠父母兄妹为他扶养妻儿?更甭提叶瑜有梦想,他不可能留住她,所以能看上她一眼,总舍不得不看。
日子过得飞快,春夏秋冬,季节更替,转眼又是一年秋。
月色深浓,空气中带着沁凉,沧水院的菊花隐隐盛放。
“夫人,老爷跟二少爷回来了。”
一名小厮快步进来禀报,而等了一晚的孙嘉欣一抬头,就见到姜岱阳搀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走进来。
她知道做生意月兑不开交际应酬,有些场合也避不掉,但此时都过子夜了,丈夫还带着满身酒气,一向好脾气的她也不由变脸了。
小厮赶忙在一旁哈腰说话,“夫人,今晚好在有二少爷帮忙挡酒,不然老爷肯定要被灌醉的,当时还有两个怡情院的姑娘特别殷勤的侍候劝酒,娇滴滴的说可以照顾老爷,一点都不在乎老爷严肃的脸呢。”
她看着养子稳稳的将丈夫扶进床躺下后,还弯子贴心的为他月兑下鞋袜,神情有些恍惚。
一年来,养子如此作为已非第一回,但每一次她总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这小子的月兑胎换骨彷佛中邪一般。
姜岱阳身上的酒气也不少,的确替养父挡了不少酒,在灯火下,脸上也可见微微的红潮,他向养母抱拳一礼,“母亲。”
她笑了笑,“夜深了,你也累了,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他点点头,先行退了出去。
方辰堂这一觉睡到隔天,再醒来时,就见自家夫人坐在菱花镜前,古嬷嬷正俐落的在替她梳发挽髻。
孙嘉欣自然听到床上的动静,没好气的轻哼一声。
古嬷嬷忍着笑,将发钗插上,从铜镜里看到方辰堂回过神来,急急的套了件外袍就朝孙嘉欣走来,脸上是尴尬又带着讨好的笑。
她忙憋住笑意,老爷在外或子女面前几乎是不苟言笑,一举一动凛然而威严,但没人知道,他在夫人面前可是半点威严都没有。
方辰堂来到孙嘉欣身旁就对古嬷嬷挥挥手,要她退到一旁,自己拿了根发钗小心翼翼的往妻子头上插,看着镜子里的她仍绷着一张脸,咽了口口水,“欣儿怎么生气了?”
她一挑眉,回头瞪他,“我叮嘱过多少回,酒不能喝太多。”
“就多喝了几杯,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会贪杯醉到连澡都没法洗就上床了?”
他腼着脸,好声好气的哄着,这模样,方家上下除了古嬷嬷以外,可没人有幸见过。
孙嘉欣念完了,气消了,便让他坐下,换她给他梳发。
古嬷嬷差小厮进来,侍候老爷洗漱。
“昨夜同你喝酒的是谁?你怎么卯上了?喝酒伤身。”夫妻恩爱,丈夫是什么性子她是清楚的,平常倒真不是爱贪杯之人。
“就是胡隆那家伙啊。”
悦客茶楼的大老板,老狐狸一只,表面上对什么人都一团和气,私下生意能抢就抢,风评并不好,生意做到京城,势力不小,偏偏养的儿子极废,不思上进。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方辰堂有个病锻锻的儿子,但吕芝莹那个童养媳可真的是好得叫胡隆都妒嫉,这两年的斗茶大赛她都夺魁,连带晨光茶行的生意更好了。
“以前他见莹丫头越来越成气候,眼红,心里就不好受,刚好阳哥儿不上进,他总可以拿他来说些酸话。可这一年多,阳哥儿回头,他心气不顺,晚上作东谈仲夏在佛州斗茶的事,他就挑衅,想激怒阳哥儿,谁知阳哥儿现在这么厉害,也不反驳,只拿酒敬他,谢他指教呢,气得他一杯又一杯的回,我怕阳哥儿喝多了,不得也扛上几杯。”
“不是怡和院的姑娘劝酒,帮你挡吗?”她一挑柳眉。
他模模鼻子,“这也有,不过不止胡隆,连叶方、康平顺、朱荣镇——”他一连提了茶街上好几个同行老板,叹了一声,“大家明争暗斗,表面和,心哪里和啊?”
想起姜岱阳在席间不卑不亢的应对进退,让那帮子老货憋着气,忍不住又强调,“这孩子这一年来变得真多。”
“真的。”她点头附和。
原本倨傲不听的姜岱阳也有志气,出息了,自己咬着牙连练几个时辰的功夫,其他时间就帮着打点茶行的事,无形中分担不少吕芝莹的手边事。
受益的吕芝莹也没闲着,用多出来的时间钻研她喜爱的茶道。
夫妻俩说完话,下人即拉起帘子,姜岱阳及吕芝莹已过来请安。
方辰堂原本与妻子聊得开怀的脸庞微微收敛起来,又是一副严谨神态,变脸速度之快,只为维持严父威严。
孙嘉欣都要气笑了,但她怎么说,他都改不了,就惯着了。
她本身不重规矩,也不会要求子女得晨昏问安,但吕芝莹自小就习惯早晨过来请安说话,而这一年多来,就在要求要习武过后,姜岱阳也依样画葫芦,天天来沧水院报到。
她心里明白这小子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能往好的方向改变总是好事。
姜岱阳看着父亲一贯的气势威严,经过一世,他已深刻明白他的外冷内热,也能与他轻松处之。
方辰堂看着养子,精气神好,身上也有淡淡皂香,显然是习完武沐浴过。
本以为他练武只有几天热度,但他以行动证明,每一日风雨无阻,这孩子是绝对的认真。
另一个同样认真的事却让他这老子有些哭笑不得,就是天天来蹭早膳,同样是雷打不动,除非他不在家,不然再忙也要跟他们一起用早膳。
反观嫡子长年窝在轩格院,因身子弱,睡眠总不好、三餐时间不定,与他们共同用膳的次数,一年可能不到十回。
偏厅的餐桌上,清炒虾仁、三鲜烩花菇、东坡卤肉、几道素菜,色香味俱全,相当丰盛。
一家人净手入座,孙嘉欣慈爱的以公筷给一对子女布菜,也不忘给亲亲老爷挟爱吃的虾仁,古嬷嬷、丫鬟、小厮在旁侍候。
待一家子用完餐后,便移步到屏风后的花梨木长桌,桌上茶具、茶叶、热水都已备妥。
吕芝莹亲手泡茶,将一杯杯茶放到几人面前,茶香扑鼻,茶色更是清润碧透,轻轻啜上一口,满齿茶香。
一室茶香,姜岱阳抿了口茶,看着家人。
这几日,他多次琢磨上辈子离家后行商的轨迹,想着定要少走一些弯路,避开一些人事物,若是避不过,他也不会束手就擒。
这一世,他一样要闯出自己的康庄大道,不同的是,不会像上辈子离家出走,也不会害人害己,牵连到对他好的方家众人。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盏,这才宣布自己想出外远行,寻机经商的决定。
孙嘉欣、吕芝莹都错愕的看向他。
方辰堂神情倒不见太多波动,显然对养子要出去闯荡已有预感,只放下茶盏,微微点头,“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姜岱阳看了吕芝莹一眼,“就这几天吧,我想试试自己的能耐,这一年多来跟在父亲身边看了很多,我心里已有主意。”
养父虽然严肃,但这些日子总带着他在商场走动,不藏私的教他经商之道。
更令他惊讶的是,穆城有一家慈善坊,只要生活困难就能到那里求个温饱,还有人教授一技之长,例如刺绣、木工,而前一世到死,他都不知道这救济穷人的慈善坊就是养父母开办的。
方辰堂抚须看着姜岱阳,他剑眉朗目,一袭玄色锦袍,腰间垂着玉佩,系着一只养女绣给他的荷包,俊俏脸上含笑,整个人就如夏日阳光张扬而绚丽,如今十七岁,已是不少人眼中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
想到他这一年来的变化,行事稳重,不再动不动就往养女屋里冲,对长子也收敛脾气,习武更是不曾间断,在外经商他亦同行,应对进退都有分寸,同行们过去对他的脾气不喜,见他如今不一样了,对他的蜕变赞赏,说他行事有度,凡事淡然处之,多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气质。
如今养子有心要自立,方辰堂当然倾囊相授,侃侃而谈他创业的过往,其中的不易辛苦与坚持。
孙嘉欣知道丈夫一谈起这事儿可是长得很,遂拉起女儿,朝她眨眨眼,示意让他们父子俩谈话,母女离了花厅进了屋内,聊些日常的事儿。
姜岱阳聆听养父说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离开,转往轩格院。
一进屋,见到方泓逸,他便将自己要远行寻找商机做生意一事告知,“时间可能长达三年之久,无成不归,这段时日大哥定要照顾好自己,爹娘那里也请大哥费心关注。”
方泓逸看着行事越趋沉稳的弟弟,他的确长大了,不再动不动就暴脾气,逼得父亲拿出家法惩戒,如此心性,出远门倒教人放心多了。
“好,你也要注意身体,若遇到什么困难,别多思多虑,差人回来商量,父亲定会给个好主意。就是哥哥,不敢说读了万卷书,但几千本也是有的,多少能帮忙出主意。”
再世为人,姜岱阳已能明白谁对他是真心,谁是假意,看着名义上的大哥,因鲜少出院落,容颜总是透着苍白,身子看着更单薄,不过也许是因热衷丹青,整个人的气质更为清雅高洁。
好在养父母一天总会过来探看一两次,就担心他热衷画图,彻夜画到天明又病了。
“那哥也要答应我,可以画画,但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好,我尽力。”方泓逸温和一笑,答案倒不见敷衍。
“还有,哥哥能否割爱给我几幅丹青?”
姜岱阳知道大哥在丹青上的天分,基于对方不会跟自己抢心上人,他很乐意为这个兄长许一个未来,他有自信能再创上一世的荣华,届时他在各大洋行都放上兄长的画作,订价自然不能便宜,他上辈子认识的那些书画爱好者个个都识货,口袋极深。
这一年多来,他观察出大哥对叶瑜有意,每每她觉得大哥身体好了不少,想求去,大哥身体便又出问题,不管是真病或假病,她还是留下来了。
养母是人精,相信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从不拆穿,有一回还被他听到她笑称某人装病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只是大哥再怎么喜欢叶瑜,却没有底气求娶,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的,父母宽厚,从不逼他去做什么,但总不能养妻儿也要依赖父母。
上一世,他持续关注方家,知道是养母私下拿了大哥的画作去参加比赛,得了首奖,该画还卖出二千两,之后大哥声名大噪,才敢开口求娶叶瑜。
所以他帮忙卖画也有私心,早早让兄长出名,早早将叶瑜娶回,毕竟这一世是否照着前世轨迹走,他也不知。在外人眼中,吕芝莹就是大哥的童养媳,他不愿赌任何可能,还是早早将大哥的婚事搞定更好。
“几幅?”方泓逸一愣,不是不愿意给,而是错愕他一开口就要几幅。
姜岱阳出言解释,他近年来陪父亲在外行商,自是到过几家达官贵人之家品茶赏画,认真说来,有些所谓的大家所绘,都不及兄长的画。
方泓逸听明白,“你想卖画——”
“是,相信哥也不愿孤芳自赏,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有人欣赏并不惜花重金收藏大哥的画,那更是对大哥画艺的肯定。”姜岱阳停顿一下,带着诚挚的笑容道:“大哥自然不缺银两,不过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没钱却万万不能,我相信大哥也不愿一辈子都倚靠父母。”
自己挣钱?方泓逸是动过念头,但让路奇拿去画坊或书铺寄卖,价格上难拿捏,若是由弟弟,倒是可以托付。
他眉梢染上笑意,当下点头,亲自去画室里寻了六幅自己满意的作品,交给姜岱阳,至于画作如何处置买卖都交由他作主,接着又再次就他出门事宜叮嘱一番。
姜岱阳见他面露疲累,便要他休息,这才带着画轴返回柏轩院。
之后他再往湘南阁时,院里小丫头告知吕芝莹已前往茶行,他便往前院的茶行去。
初秋时分,气候仍偏暖,穆城的路树大部分仍然翠绿,只有几小部分染了点红色。
晨光茶行所在的宝庆大街是穆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之一,是最多茶商、茶栈、茶具商铺林立之处,因而被称为茶街,很多人要买茶,最常来这一条街逛。
晨光茶行位于东南街口,楼高两层,店面是多间店铺打通,店内布置得古色古香,柜上井然有序的放置各色茶瓮,几张茶几茶具,让来客可以试喝再购置,当然,后方都备有雅室,身分尊贵的客人便移步到雅室接待。
茶行除了大掌柜、二掌柜外,负责接待客人的男茶师统一身着蓝灰色制服,女茶师则是粉绿色制服,方便客人询问。
茶师们对店中各类茶都如数家珍,这一早上,客人陆续上门,有的客人自有主意,买了茶就走,没主意的,接待的茶师会细心询问其平常喜好的茶品,再推荐几款,请客人移座到茶几前,拿了几款茶叶放置小碟,再一一冲泡给客人品尝。
来客中有人偏好茶叶,也有人偏好饼茶,晨光是经营多年的老茶行,各种茶品皆有,有顶贵的特级明前龙井、雀舌茶、大红袍、碧螺春,也有中价位以上的各式茶,就是不卖劣茶。
在晨光,试茶也有门道,价位高低会依小碟颜色不同做为区别,客人在品茗时也能斟酌自己的口袋够不够深。
此时,身为茶师的吕芝莹正在接待客人。
单间贵宾室,布置雅致,多宝桶里几个造型迷你的光头和尚饮茶的表情浮夸,各个逗趣讨喜,让人一见就笑。
吕芝莹坐在树干切面造型的茶几前,她自己喜茶,请人喝茶也从不吝啬,询问来客在青茶、半青熟及熟茶三款茶的喜好度后,择一沏茶给客人试饮。
此时,文老爷坐在她对面,他年届五旬,这一年才搬至穆城,是个卖田发达的暴发户,学起文人附庸风雅的品茶,虽不懂茶,但时不时就会前来找她买茶。
“嗯,入口回甘顺滑,茶香极醇,好,很好。”
总是来晨光好几回,听多了,两鬓发白的文老爷喝茶虽像牛嚼牡丹,却还是像模像样的赞美几句。
在一旁侍候的晓春无言,她怀疑这老头到底喝不喝得出好坏茶,可监于别人是几两几两的买茶,这老头是论斤买的大户,她还是很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对了,不是说店里仍有早春的茶及冬茶?也让老夫尝尝。”
文老爷放下小小的茶杯,咂巴下嘴,他真心觉得用这么小的杯子来喝茶实在很不来劲,在家里,他都是用整个茶壶才能喝得畅快。
吕芝莹微微一笑,朝一旁的晓春示意。
在晓彤为他已空了的茶杯倒茶时,晓春已经从一边的茶柜上拿出两小罐茶放到茶几上。
吕芝莹动作优雅的泡茶,在这当下,刚泡上的一小壶茶,文老爷已经喝光了。
“好,这茶汤温润甘甜,香韵回甘,入口没涩味,柔顺。”
文老爷喝了茶又赞美一番,看着这沉静美丽的小姑娘,却想叹气。
自家有两个儿子,年龄也配,但那两个小子跟自己一样是泥腿子,有钱没文化,大字都不识几个,不然这样赏心悦目的姑娘讨来当媳妇多好啊。
“咳咳。”晓春突然轻咳两声,在他看向她时,又一福,“文老爷,抱歉,喉咙突然痒了。”
文老爷老脸微红,这小丫头贼精,一定是他盯着吕芝莹太久,让她胡乱想了。
他有点困窘,看着吕芝莹说:“那个——我是想到上回吕姑娘亲手配的春嫣碧茶,那茶啊,生津解渴,留有余韵,甘甜清醇,好喝得不得了,我就想再来一斤,不对,十斤。”
这是买米还是买面粉啊?晓春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吕芝莹也无言了,婉转的说店里货量可能不足,得从其他分店调货。
文老爷这才减了几斤量,然后想到一件事,挥手将身后的小厮叫来,“送上来给吕姑娘啊。”
皮肤黝黑的小厮连忙送上一罐茶,原来这是别人送给文老爷的茶叶,说价值千金,因此拿来要请她帮忙监赏。
“谁不知道莹姑娘小小年纪,堪称咱们穆城的第一茶师啊。”
吕芝莹爱茶也懂茶,监茶时不止要闻茶香、品茶,还会看茶底的状况,好的茶在前、中、后的味道都明显可分辨,且齿颊留香。
一看到茶罐倒出的茶形,她心里有底,不过她还是一样样说给文老爷听。
文老爷听得头昏脑胀,但喝却是喝出来了,根本不是什么好茶,尴尬之余,豪迈的论斤买了好几款茶。
吕芝莹亲自送走文老爷,再返回到单间雅室,就见到姜岱阳坐在文老爷原本坐的位置上,突然想到他今日说的话。
她的目光停在他出色的容颜上,他持续练武,身材劲健挺拔,五官俊朗,剑眉斜飞,一双黑眸炯炯,行事变了,气质也变了。
她让晓彤换了干净的茶具茶杯,重新为他沏茶,倒了两杯后,将一杯轻轻的放在他面前。
茶香在他鼻间萦绕,他拿起茶杯轻啜一口,对上她清澈的眼眸,突然笑了。
“二哥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第一次看到你的情形。”他神情温柔。
当年的第一眼,他印象深刻,小小的她犹如一尊瓷女圭女圭坐在养母身边,粉女敕粉女敕,一双圆亮的大眼就像黑宝石般明亮,见他看着她,她先是扭头看向养父,咬咬粉唇,又回过头看着他,眸中带着好奇,他莫名就觉得恼怒。
他生性敏感,明白自己对父亲及姨娘而言可有可无,两人从未多看他一眼,他因而戾气重,脾气差,家中奴仆暗中说他跋扈,不喜他,总之,他就是人憎鬼厌!
所以,他觉得吕芝莹的目光也是带着恶意的。
留在方家的第一晚,大雨倾盆,一想到他被亲生父亲丢来抵债,生他的姨娘也没为他说上半句话,他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就是没人要的,仗着滂沱雨声,他埋身在被褥里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的棉被被人拉了拉,力气小小的,没扯动多少,却让他的哭声一停。
“小哥哥,你怎么了?娘说天凉了,让嬷嬷来送暖被子,怕你盖不暖呢,你躲在被窝里,是不是冷了啊?”
吕芝莹年纪小小,但已是口齿伶俐。
原是古嬷嬷听到姜岱阳的哭声,送了被子就退出去,本想也拉小丫头出去,想了想,还是让她留下,夫人看出小男孩身上的抗拒与戾气,认为让小丫头多在身边有好处。
“走开!”棉被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你哭了?”
“没有!”
“你就是哭了,我知道那是有东西跑进眼睛,我爹娘离开的时候,我也常这样——”
“你——也常这样?”
“是啊,后来就好了。”
“会好吗?”
“一定会。”
他那时候一定是伤心到无法思考了,竟问了那样的傻问题,但小姑娘却认真回答,没有一丝敷衍应付。
然而再来的日子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好,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暴脾气,常被养父处罚,为了逃避处罚,他多次偷偷爬到树上藏起来,这是他在老家时做最多的事,让讨厌的奴仆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日常的某一天,他以为自己躲得很好,没想到吕芝莹居然找到他,也爬上树来。
他吓了一大跳,一不小心就跌下树,好在前一晚下雨,泥土湿软,他成了半身泥人,脸颊跟手臂则被树枝划破几道浅浅的伤。
他很气她,抬头望向她吓得发白的小脸,狠狠一瞪,甩袖跑了。
他回到房里没多久,她就咚咚咚的跑进来,那时他正在浴桶里,知道男女有别,就要把她赶出去,她却伸出小胖爪拿着也不知打哪儿抓来的药瓶,一把就往他脸上涂,伤口原本有些刺痛,但那一抹冰凉几乎瞬间就缓和了痛麋。
她眼巴巴的问:“还疼吗?”
他惯常装成一脸倨傲,表情微僵,不知该说什么。
“不说话就是还疼,我给你呼呼,过去我娘这么做就不太疼了。”
她陡然踮起脚尖,靠近他,朝他的脸吹气。
姜岱阳对眼前的吕芝莹娓娓道来这两件事。
她的记忆有些模糊,毕竟年纪小,遂摇摇头,“我忘了,但我记得后来二哥去上私塾的事,爹娘烦恼,因私塾课业不重,二哥又天生聪颖,夫子布置的课业总是很快完成,就开始偷偷往外跑。”
姜岱阳完成课业后,无所事事,她年龄小,只玩翻花,他就偷偷溜出去闹市,甚至进出茶馆、酒楼,反正无聊到哪儿都走了个遍。
而后他长大些,养父就带着他往自家茶行等贸易市集走,教他经商之事,他自觉厉害,总是驳斥,养父严厉爱说教,他又不愿妥协,常被罚到祠堂罚跪。
直到后来,养父也将吕芝莹带在身边教导茶务,她学得认真且还触类旁通,俨然有天赋,对此越来越感兴趣,主动要求学习更多。
他觉得无趣,又觉得她太过正经想闹她,却被她认真斥责。
他其实也生她的气,幼年时,他总听父亲说士农工商,在权贵官员眼中,商就是最底层的存在,因此他在学习商务上,态度是不认真的。
见她日以继夜的学习那些枯燥的茶知识,他又觉得不该输她,于是也闷着头逼自己学习,但耐心与脾气从来不是他能克制的。
后来才有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事,那一夜,其实已有一世之隔了。
近年来,他特别珍惜与方家人在一起的时光,不过再不舍也该离开了。
大魏皇朝海禁多年,将在三个月后解了禁令,他必须早做些准备,接着还要前往海外,开始创造他的海贸商业王国。
“二哥自小就不安于室,出远门后定是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在外不比家里,二哥一定要小心。”
“好。”他微笑。
吕芝莹轻咬下唇,神情变为更认真,“二哥,我不管你成就如何,你一定要捎信报平安,若是有需求或要帮助,也别强撑着,就回家来,凡事我们一家人都是可以商量的。”
他知道她是担心他,“好,我一定会做出成绩来,我可不能输你。”
这两年,她成为一等茶师,能精准辨识各种茶品的味道,对各种名茶制作的流程、历史脉络、品种认识如数家珍,可她仍不满足,能为一种新茶亲赴茶山,近距离与茶农交流请教,提昇自我的配茶功夫。
“二哥是在笑话我吗?”她有点窘迫,知道自己在茶这事上着了魔,连不苟言笑的叶瑜都说“所谓学海无涯,你在茶事上的孜孜不倦、精益求精,无人能敌”。
“当然不是,但我要做得比你更好,你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的梦想?”
吕芝莹微笑点头,这段记忆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时她差不多六、七岁,小小少年拍着胸脯道:“我的梦想是要开大商行,分店要遍布大江南北,上到京城,下到江南,不不不,运塞北西域都会有我的商行,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好,我相信二哥,二哥要好好努力。”
“那是一定的,我一定会做本朝第一的大皇商。”
姜岱阳也记得,当时的她梳着两个团子,一身鹅黄海棠绢花,比阳光还要灿烂。
如今她乌黑发亮的发丝半束,插上茉莉发髻,眼如星,唇若樱,一袭粉红色襦裙,窗外阳光洒在她身上,在她身上圈出一道金光,这也是他这些年来放在心坎深处最美丽的一道白月光。
他深吸口气,示意在旁侍候的袁平、晓彤、晓春都出去。
袁平自然是听话,晓春、晓彤这一年来见二少爷行事进退有据,也跟着出去了。
莫名的,吕芝莹看着他专注而熠熠生辉的黑眸,心便提了起来,“二哥有什么话要私下交代?”
他黝黑的眼眸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紧张,声音紧绷带着点沙哑,“一年多前对你告白的情意,至今不曾改变。”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她怔愣无语,呆呆看着他。
姜岱阳知道自己吓到她了,不由得苦笑,“过几日我就要离开了,没个三年不会回来。”想到上一世大哥跟叶瑜修成正果,而她仍小姑独处,他便觉一阵心疼,深吸了一口气,凝睇着她,“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两、三年你没有嫁给大哥,那么,在我回来前,也别应了他人婚事,可好?”
她一愣,婚事不是她能主宰的,叫她怎么回?
“我会努力的做,做很多对的、好的,值得让你选择我的事,好吗?”他一双黑眸彷佛闪着光,含着许多东西,更有坦然的情意。
吕芝莹缓缓垂下眼睫,一年多前,他是青涩少年,如今单就气质、行事,连养母都说他变化极大,她私下曾以为是她的拒绝让他改变,也以为他已放下这段感情,可显然她是低看他这份感情了。
“就算安我的心,你是大哥的童养媳,若成了大嫂,我就放下,如果没有,等我回来?”
他口气无法再从容,担心他的重生会不会造成什么变化,然而他不能留在她身边一事无成,他要变成大富商,给她最大的幸福。
吕芝莹也不知终身该许给谁,她对二哥曾有好感,但这点好感在他表现出骄傲霸道,内在自卑脆弱又处处惹祸后,就逐渐消失,更甭提那一夜,他无谋求娶,要她无名无分跟他私奔,要她抛却养父母栽培之恩,做不孝不义之人,他哪来的颜面求她离家?那个当下,她更清楚了他绝不是她想要依恋、共度一生的良人。
然而,在那一夜之后,他改了,近年来他甚为守礼,再也没有那似有若无的暧昧行为,却在今日重提往事……
她知道他并非说笑,相反,他坦然认真,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澈如高山泉水干净透亮,她的一颗心竟不由自主的怦然狂跳起来。
“你没说,我便当你默许了。”他轻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