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云奉命返回新野,全因曹操已令心月复大将夏侯惇,领十万大军直抵博望城,与新野对峙。
而刘备三顾茅庐,请出的诸葛孔明也在其场战役中,首次展现惊人韬略。
火光连天,诸葛亮火攻之计,烧尽曹军大势,夏侯惇兵败,退回许昌。
刘备军大获全胜。
“夏侯元让收拾败兵回许昌,下一次,曹操必定亲自领军带将而来。”诸葛孔明扬起羽扇,悠然搧风,在胜席之上禀报刘备。
“军师,倘若如此,我们如何能奈曹军?”现今新野的兵马,不过区区三千,天壤之别的兵数差距,加上军心恐惧,接下来的阵仗……压根连打都甭打。
“新野非久留之地,县鄙粮缺,主公,何不趁势,取下荆襄?荆襄城坚粮盛,足以与远从许昌而来,路遥奔波的疲累曹兵,加以对抗。”
“不!”刘备想也不想,立刻反对:“兄长待我极厚,我怎可趁他病危,取他城池、占其荆州?这岂非陷我刘玄德于忘恩负义之罪?!”
刘备身陷困顿窘境时,荆州刘表即时伸予援手,收留他们这批残兵败将,否则何来今日大挫曹军锐气的良机?恐怕早在五年前穰山战败,便一蹶不振。
“主公——”诸葛孔明想再劝,情谊固然重要,眼下状况却也不能妇人之仁……
“军师,毋须多言,除了取荆州之外,请您另思良计。”刘备相当坚持。
诸葛孔明目光深邃,略略低思:“好吧,容后再议。”反正夏侯惇兵退许昌,曹操领兵再来,也须耗费月余路程,不急于一时。
但若不以荆襄为考量,其余的计策,都是险棋,危中求生——
“俺说,咱们不只烧他博望城,更一路烧到许昌,烧死曹操这只兔崽子。”张飞气粗举盏,口出狂语。
“可惜这顿『火烤狡兔』太难品尝得到。”刘备感叹。
曹操自从于仓亭打败袁绍,一路过关斩将,已占领冀、青、幽、并等四州,统一北方。孙权目前亦统有江东诸郡——独独他刘玄德,数年前为曹操所败,南投刘表,至今仍一事无成,寄人篱下……
“狡兔虽巧,难敌二狼联手相扑。”诸葛孔明饱含深意一笑。
“军师所谓的二狼是?”刘备不解。
诸葛孔明巧妙回避刘备的问话,双手执觞,朝众人敬酒:“别停杯,今日众将皆有战功呀!”
时机尚未成熟,尽在不言中呵。
酒过数巡,众人皆带微醺醉意。
“子龙,改明儿个你回樊城,别忘了代我向刘县令道声谢。”刘备带着数分混沌酒意,心中却老挂念某事,猛一想起,连忙交代赵云。
“道谢?”
“这幅绣画呀。”刘备侧过身,指指身后巨幅的山河绣屏:“数日前,他让人送了如此贵重的绣品,我来不及回礼,便遇曹兵进击,差点给忘了。据刘县令所言,这是出自樊城最具名气的绣娘之手。”
“不会正巧就是子龙的小绣娘吧?”张飞浑圆虎眸轻眯,看来只要再一坛酒,他便会醉瘫在桌上。
张飞的口无遮拦,赵云只能无言以对。
“翼德,她还不是我的。”他提醒着半醉鲁男子。
至少,目前还不是。
目光流连在山河图上,没错,这巧手针黹,确实出自似茧的蕙质兰心。
右半部的绣纹,他曾亲眼见她一针一线穿梭其间,不仅绣在绢帛上,更深黹在他心底。
左半部,是他未曾目睹成形的壮阔山麓,却眼熟不已——因为,那景致、那云岚、那日昇,是他与她在山巅之中,并肩共赏的风光。
原来,山河图最终献予了主公。
“的确是殷姑娘所绣。”赵云不自觉露出浅笑。
虽然翼德也曾见过这幅绣画,但当时匆匆一瞥,加上翼德性子粗线条,八成早忘了自己无心之间,刺伤一名绣娘的自信。
“别忘一并谢……”刘备话还来不及结尾,便教一阵娇嚷及脚步声打断。
嗓音由远而近,未见身影,已知来者何人。
“不要挡着我!子龙叔叔回来了耶——”
堂内众将面面相觑,最终,有志一同,落在可怜无辜的赵云身上。
想当然耳,这道稚女敕有余,娇媚不足的童声,正是关大小姐银屏姑娘。
关羽单掌捂脸,对于自己“教女无方”感到丢人,丹红的重枣脸色此刻更是一阵红、一阵黑交替。
“子龙叔叔!”小小身影抵达门口,喜悦一叫,软软女敕躯扑进赵云臂弯中:“银屏好想你喔!”
“小丫头,有没有听话?”他回以纵容的笑。
“有!人家好乖呢。”她喜孜孜等着被夸奖。窝在赵云厚实胸膛前,她抬睫,瞧见赵云额上漂亮的抹额,嘟起红唇:“子龙叔叔,你是不是不喜欢银屏了?”吃醋的模样,煞是可爱。
“怎么会?”他失笑,这小鬼灵精,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翼德叔叔说,你被一只狐精迷住了,所以才不回来新野看我。”银屏大大的眼瞳中,满满的醋意:“而且,那只狐精还会刺绣。”她又补上一句。
赵云瞪向张飞。这大嘴巴又胡言乱语?
狐精?他竟然对银屏如此描述茧儿姑娘?
“银屏,别听你翼德叔叔胡说八道,她不是狐精,她与你一样,是个好姑娘,以后不许再唤她狐精,听到没?”他难得严厉,纠正银屏。
“可是……她跟人家抢你……”银屏小嘴噘高,足足能挂上十斤猪肉。
抢?那个淡若清水的姑娘?不,这等迂回曲折的心思,她不会有。
“子龙叔叔,你喜欢会拿绣针的姑娘,是不?”银屏再问,不等他回答,她挣扎跳下赵云臂弯,娇小身影消失门扉,再度回来时,小手上多了亮晃晃的细针及白绢。
“我也会呀。”银屏为了强调自己很贤慧,当众演出闺淑模样。她才不要输给那只狐精呢!
“银屏,银针无眼,你——”赵云来不及抢下,对于六岁娃儿而言,属于危险凶器的绣针,尖细针头已没入银屏白笋女敕指。
“哇——好、好疼……”啼亮的哀号,声响彻云霄,惊天地、泣鬼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谁给削了手臂、断了脚。
“傻丫头。”他执起细指,上头凝结一颗丹砂朱红,他未曾细想,便要吮去指尖上的血珠。
关羽沉嗓冷冷划空而来:“你胆敢将那只指头放进嘴里,就等着当我女婿。”威严的告诫,分不出是玩笑抑或认真。
赵云怔了,其余众人失声而笑。
“银屏,手还不快塞进你子龙叔叔嘴里?”张飞在一旁鼓吹吆喝。“塞进去,子龙叔叔非娶你不可。”说完,迳自哈哈大笑。
“翼德!”赵云恼他教坏小孩的语气,为人长辈者,这般口没遮拦真的没问题吗?!
不给银屏付诸行动的机会,赵云以衣袖拭去半凝固的鲜血。
“子龙叔叔,要是那只狐……那个姑娘让针给扎了指,你会不会也这样待她?”银屏年龄虽稚,仍能略略分辨……每每提及那女子,子龙叔叔好看的脸庞上,便会闪过的光采。
“不会。”
他不会……也还没有这等权利,至于未来……他希望有,可又不希望似茧有机会伤了手指。
“她与你这傻丫头不同,岂会笨笨让针给扎伤了指,绣针拈在她指间,像条灵性又听话的小蛇一般。”
听见赵云夸旁人,银屏心里不是滋味,赌气道:
“谁说的,说不定她老是笨手笨脚扎破手指,只是不好意思说,怕羞羞脸。”银屏食指在粉扑扑的红颊边,比划数下。
赵云笑意微敛,胸口居然因银屏几句童语,螫得泛起酸疼。
成日与针为伍,怎可能没挨过针戳,可是似茧定是默默忍下,不吭半声,自行止了血,又继续埋首绣作。
她就是那种性子的姑娘,看似柔弱,实则坚强。
坚强得让人心疼,让人……好想将她纳入羽翼下,好生保护着。
他终于也尝到了,心尖上搁着人的滋味。
不为忠,不为义,不为国土山河,那么单纯,只为她。
难怪张潇说他口是心非,又说他迟钝,对照自己此时的心绪翻腾,真是一针见血呀……
说人到,张潇还当真踏入厅内,走向他:“子龙,樊城士兵有东西要给你,说是绣坊托人送来。”张潇掂掂布包斤两,好轻,不知是何物?
赵云接手取过,一听见“绣坊”,心里已有了底。
他离开樊城不过五日,似茧便绣妥绢子,绝对又是熬着夜赶工吧?
思及此,赵云不由得气恼,认为当日托她绣帕子,是天大的错误。
若她本人在场,他非得使劲摇晃她的肩,命她善待自己,再盯着她好好睡上一觉!
“子龙叔叔,那是什么?”银屏好奇探头,想看个究竟。
“送给你的礼物,子龙叔叔请托最巧手的绣娘为你所黹,瞧瞧。”直接交由银屏,让她体会亲自拆礼的喜悦。
解开布包粗结,银屏漾出惊呼:
“好漂亮的鸟!”小女娃献宝一般,摊开绣绢,绕场一周,让众叔叔伯伯瞧清纹绣,最终折回赵云身边。
“是凤凰。”赵云虽未看见绢上凤绣,也深知,出自似茧之手,绝对是顶尖极品,瞧,银屏不正爱不释手,对着手绢又瞧又蹭吗?
“不是还有其他东西吗?”张飞瞟见布包底下,尚有一物,折叠整齐,看得出是衣裳袍子之类。
还有?赵云疑惑,银屏动作更快,早率先抖开那青蓝交替的长袍。
那是一袭男裳,似龙却非龙的图腾,盘踞袍间,激起浪涛、仰天长啸。
像龙,因为长躯傲然清灵,翻云覆雨,在云岫间反覆虯结,如远处赏龙,即使无法辨清其毛鳞钩爪,然而龙之神威,依旧历历在目。
非龙,因图腾摒弃世俗对龙的既定雏型,像云影氤氲、像旖旎幻视,既是云,也非云,全凭个人想像。
“好细腻的云龙。”诸葛亮一贯优雅,轻声赞叹。
“哎呀,原来是樊城小绣娘的订情之物?快马加鞭直送,子龙,真有你的。”张飞暧昧一笑,肘顶赵云。
赵云目光纠缠在衣袍上,无暇去斥责张飞胡言。
她居然特地做了件衣裳给他,耗费的心神不在话下,一针一线,皆瞧得见认真。
孤家寡人惯了,有人为他缝衣制鞋这等幸事,想也未曾去想,天寒添衣、衣破汰换,全都是掏银子去采买,如此多年过来,也就认分了。
原来,这滋味,甜丝丝的,由舌尖一路漫进心里。
想到自己被人摆在心上,思量着能为他做些什么,为他染布、为他裁衣、为他构想,绣着针线时,脑海中有他……
“难怪,绢子绣了『上邪』……咦,不对呀,绢子不是要送银屏?她干啥在绢上绣些肉麻兮兮的情诗?”张飞原先还笑咧了嘴,取笑赵云,蓦地一怔,思绪被弄糊涂了,分不清是酒精作祟,或是脑袋不灵光。
张飞挠着脸,越念越饶舌,努力想厘清来龙去脉:
“你请她黹绢给银屏,她却在绢上绣了诗,绢子再交给银屏,变成银屏取到这绣诗的绢子,你又拿不着,她何必多此一举……”女人家的心思,他真是弄不懂呀……
“绢子绣了『上邪』?”赵云忙不迭招来银屏,取过她手中丝绢细瞧。
五彩祥鸟悠翔展翅,带着不可一世的清傲。两指大小的凤凰,绣得费神又费工,繁琐针法,层层叠叠,套上五彩丝线,交缠穿梭,凤羽色泽漂亮艳丽,几乎要由绢上飞舞起来。
凤凤的左侧,细黹着字句,那首近年来广为流传,大街小巷随意都能听见的情歌,讲述着女子炽烈的情爱表白,愿与爱人死生坚守。
词句美,涵义更美,独独绣在绢上,突兀而违和。
似茧明明就知道,绢子他是用来送人,若她想表达情意,用在这上头,确实不适宜……
“她是不是有所误会了?”在场有人头一个道出可能,自是聪颖过人的军师诸葛孔明:“子龙将军,你请托姑娘绣绢子时,可曾明白告知她,这绢子的拥有者,是名不满七岁的小女圭女圭?”
军师虽为刘备麾下新血,但对于赵云及樊城绣娘的风花雪月,已有耳闻,而且也倍感好奇——没辨法,他同属爱蹚浑水的恶劣家伙。
赵云仔细回想,当日托茧儿绣绢时,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我好像忘了提……”他提了银屏的俏皮、提了银屏的爱哭、提了银屏偏好凤凰,独独漏提银屏的稚龄。
诸葛孔明摇头,大叹一口气:“倘若姑娘对你无意,那便罢了,假使她恋慕子龙将军你呀——”再摇摇头,啧啧有声,存心吊人胃口。
“……”赵云胸口一紧,彷佛被箝制了呼吸。
“眼睁睁为新人缝制鸳鸯喜被、红绡盖头,新郎官是自己心上人,可新嫁娘却不是她?天底下,还有何事比这更残酷、更无情?或许她是淌着满脸泪花,夜阑人静里,无声埋怨,一针针黹着你的薄情寡义——唉,好可怜的绣娘。”尤其是遇上不解情意的赵子龙。
明明是条绢子,硬被军师说成鸳鸯喜被,扩大了赵云的心惊。
诸葛孔明再叹一声,羽扇掩面,完美隐藏脸容上乐不可支的笑意。
赵云脸上神色未变,握紧的双拳,泄漏了对自身迟钝的懊恼。
“子龙。”刘备缓缓开口:“三日之后,别忘了回新野。”右手掌不忘挥了挥,驱赶他快快上路。呆头鹅,还不走,杵着发芽呀?
赵云静默。半晌,揖身离开。
待外头马蹄声起,忽而远去,刘备才抚掌大笑:
“军师,您真是一针见血,扎得好、扎得妙、扎得有人哇哇叫。”任凭他们如何旁敲侧击,就是敲不开子龙的死脑筋,没想到孔明短短数句,竟能激起如此巨大火花……
好想跟着去樊城,看看事件后续哦。
子龙方才的脸色,可真是精采呀!瞧都没瞧见过!那个常山赵子龙耶!
“兵法有曰:迂回辗转,静极思动,时机成熟,猛推一把——成事。”孔明长指一弹,自信傲然。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