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叶家后,顾悔在夜色中回到了青溪镇外的破败庄园。
十多年前,这处庄园是位姓钟的富户所有,此人原掌管孟窑,是京城孟家的得力助手,委以重任被派至青溪镇多年,却为富不仁,平时苛待窑场的匠人不说,私下还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远在京城的孟家当家毫不知情,众人也为了生计敢怒不敢言。
幸好最后老天有眼,据说钟管事因故得罪江湖人,一夜之间被灭门,百条人命无一人生还,孟家人心善,还派人来庄园办了场法事,只是自此之后庄园再无人敢踏足。
近年来北方饥荒,难民南下,无家可归的流民到了青溪镇无处可去,不得已只能选择落脚此处。如今庄园依然破败,但却聚集了越来越多人,里头不单只有难民,还有不少乞丐,人数最多时还能达百余人。
“小伙子你是去哪了?”庄园深处最角落,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看到顾悔眼睛一亮,立刻上前,“你这两日失了踪迹,害老头子我日夜担忧。你下回记得,不论去哪都跟我说一声,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老头子虽不能以身相许,但是照顾你还是可以的。”
这老者叫做魏少通,自年少时便云游四方,祖上出了几个有名气的卜师,他本人没有什么天分,只懂得些许皮毛,只靠着能言善道赚些糊口的银子。
年轻时他也成过亲,娘子还是自小便被他爹娘养在身边的小孤女,学了他爹的本事,比他更像是魏家人。
因为有个厉害的娘子,他年少轻狂不懂事,虽有天分但就爱四处玩乐,一次带着儿子出门顾着与人耍牌,一时不察害得儿子落水淹死,他痛失爱子,大彻大悟的想改过。
他娘子没怪他,只怪自己为求富贵泄露天机太多,以致遭祸,心里难受得慌,葬了孩子后便带着年幼的小闺女留了和离书不告而别。
多年来,他播着祖传的相书四处飘泊,一心想寻回自己的妻女,只是流浪了一村又一村,依然无果。
这次辗转来到青溪镇,他算出自己近来有血光之灾,所以低调过了段日子,只是最后因身上的银子用完,纵使心有迟疑,他还是摆摊做生意。
果不其然,这才卜了一卦得了八个铜钱,到了偏避处就遇上几个流民,抢走铜钱不说,还将他狠狠打了一顿。
原本以为自己此次在劫难逃,却命大的遇上顾悔经过,经此一事他就缠上了顾悔。
他对面相本就颇有研究二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测吉凶祸福,贵贱忧愁更是颇有心得,他看小伙子五官端正,印堂平隆,眼神犀利,鼻根高耸,隐有大富大贵、大名大寿之相。
他飘浮半生,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好面相之人,心中隐约有了感触,卜了一卦,认定跟着此人终将心想事成。
这辈子他已不做他想,只图找到妻女,一家团圆,于是他不顾脸面的黏上顾悔,就算顾悔待在脏乱不堪的破败庄园也未能打消他的念头。
“小伙子,这几天你去了哪里?”魏少通好奇的问。
顾悔连个眼神都没给就越过他,坐在角落不发一言。
魏少通也不介意他的冷漠,自来熟地坐到他身旁,续道:“小伙子啊!老头子为了怕你回来找不着我会担心,所以片刻不敢离开,这几日没吃什么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都要撑不下去,你以后——”
顾悔的表情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拿出怀中的馒头。
魏少通眼睛一亮,但顾悔却像是没瞧见他似的,迳自咬了一口细细品味,没有任何配料的馒头清淡无味,但他却吃出了一点甜。
魏少通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不由咂巴了下嘴,奇怪这小子待人是清冷了些,却也不是个小气之人,今日怎么护着手中的馒头丁点都不给。
他失望地叹口气,看着已经被顾悔吃了大半的馒头,心想今夜得饿着肚子入睡时,一个热呼呼的油纸包被丢进了他的怀里。
魏少通打开来发现里头竟然是只鸡腿,他机警地看着四周,就像怕被抢走似的,连忙咬了一大口。
吃得满嘴油亮,魏少通不由说道:“你这小子还真上道,给老头子准备了鸡腿,自个儿却啃白馒头。”
顾悔闻言没有回应,毕竟在他心中,手中的馒头可比鸡腿还要美味千万分,这是他在叶家灶房里拿来,是叶绵事先准备用来隔天当早饭的馒头。
他离开的这几日回到东突厥,不顾危险取回暗藏多年的金银财宝,目的只为让她宽心,博她一笑,她小财迷的样子烙印在他记忆之中,无法忘怀。
这些金银珠宝有的是赵可立赏赐,有的是他从接触过的富贵人家手中所取。
他有钱,或许该说他挺富有,只是他不懂这东西有何迷人之处,但见众人总在追求富贵中得快乐,于是就一点点的积累,以为或许与世人一般拥有很多财宝之后,他也会快乐。
但他以为的快乐从来没有到来,反而是遇上叶绵之后他才体会出喜悦,他想要她开心,因为看她快乐,他也会快乐。
如今他将自己积攒下来的财富给她,有财富傍身,她的日子能过得更安稳,他便也能安心的走他的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四周一片脏乱,十多年前他来到此处时,庄园富丽堂皇,夜夜笙歌。
京城孟家姑娘嫁的是手握重兵,威名显赫的定远侯,可汗将这爱财的钟大管事收为细作,却没料到这个汉人拿了财富不办事,最后甚至传出此人要反骨,将消息传给定远侯而让可汗起了杀心。
他随着几位师兄弟领命来此,一夕之间杀了钟家百余人,这是他第一次出任务,他依然记得那一夜的风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一个又一个人在他眼前倒下死去,他畏惧万分不敢出手,后背却被狠狠的砍了一刀,偏偏对他举刀相见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人——是一个跟他一起训练成长的师兄。
赵可立收留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个个都有过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被赵可立收留之后虽说训练辛苦,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他们称得上同病相怜,却也是竞争对手,赵可立对顾悔的看重早让人眼红,私心欲除之而后快,这次就是个机会。
顾悔不记得当时自己到底是害怕多还是愤怒多,只知道那一瞬间他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受伤却没倒下,而是举起刀,反手将暗算他的师兄杀了。
血飞溅到他脸上的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每一次的出手就是你死我活,他越来越冰冷,越来越不在乎人命。
早几年,他还会梦到那些惊吓逃窜的人,但如今再多的血腥都勾不起他的情绪。他瞟了眼吃得正欢的魏少通,他救他的那一日,正好是离开叶家的那一天。
若是以往的他,就算有人在他面前活活被打死,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那日或许是因为他心烦意乱,也或许是叶绵盼着他为善,所以在魏少通出声求救时,他脑门一热,出手救下了他。
不过他也因而让自己被缠上,被缠得烦了,顾悔甚至后悔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只能安慰自己这是暂时的,两人不过萍水相逢,明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我好饿。”一个虚弱胆怯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顾悔看了过去,那是一个瘦小又脏兮兮,不过五、六岁的娃儿,正一脸渴望地看着魏少通手中的鸡腿。
其实不单是他,暗处也有不少双眼睛盯着,不过因为有顾悔在,无人敢上前。
顾悔知道这个娃儿叫夏安,跟着他爹从北方逃难到此处时,他爹重病而亡,徒留下他与长他四岁的兄长夏平,两兄弟身无所长,只能在街上靠乞讨为生。
夏安眼巴巴地看着顾悔,满心觉得顾悔是个好人,因为在顾悔来之前,他大哥辛苦在外乞讨一天的东西,回到这里常会被年纪大的乞儿或流民抢走,而顾悔来的那一天,一如既往的有乞儿抢他大哥讨来的一碗粥,却被在阴暗处的顾悔出手阻止,反将抢食的乞儿教训了一顿。
被打了的乞儿不服气,当晚找来帮手要寻仇,他和大哥都很害怕,但他们人虽小,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咬着牙要出手相助,只是压根轮不到他们出手。
夏安头一回觉得自己见到英雄,顾悔凭一己之力将十多个人全都打趴,最后要不是有魏少通出声制止,指不定来寻仇的几人都要没命。
这几日,众人心知庄园来了个不能招惹的高手,以大欺小的抢夺事件再也没有出现,几个较为瘦弱无依的乞儿也因此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
只是每当顾悔就像来时一样突然失去踪影,夏安就开始担心他一去不回,因为顾悔一走,他和大哥只怕又要回到当初被欺凌的日子,庆幸的是今晚他回来了。
顾悔是回来了,他大哥却不见人影,他等了一天,心中实在担心,但他知道不能添乱出去寻人,因为他太小,很容易遇险,只是他真的好饿,因此一闻到鸡腿的味道就受不了。
“去去去!”魏少通不客气的挥了挥手,“饿了就自个去找东西填肚子,这里没有多余的给你。”
被魏少通拒绝,夏安失望却也不至于难过,身为一个乞儿,他早习惯外人的呼来斥去,魏少通只是挥手赶他走而没有对他拳脚相向,在他看来已经算是好人了。
夏安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回到他跟兄长原本待的小角落,眼巴巴的等着兄长回来。
突然,一个包子从天而降,落进了他的怀里,他猛然抬起头,顾悔依然面无表情。
“谢谢哥哥!”夏安兴奋的对他点头道谢,迫不及待的拿起包子咬了一大口。
他咀嚼了好久才舍不得的将那口包子吞下肚,因为太饿,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而后克制的将包子收起,打算留给大哥吃。
顾悔在暗处注意到他的动作,眸底闪过一丝光亮,随手又丢给他一个包子。
夏安手忙脚乱地接住,知道这是顾悔要他留给兄长,他双眼发光,激动的跪着向他磕头,“谢谢哥哥!”
顾悔皱眉看着他的举动,冷冷斥了一声,“够了。”
夏安虽小,但也听出顾悔不悦,连忙停下磕头的动作,听话起身,小心翼翼的将包子收下。
“啧,你这人面冷,却是个心热的,只是这世道不好,你也不能总是心软,有银子得省着点用。”魏少通一边吃着鸡腿,一边还倚老卖老的说:“咱们的日子现下都不好,能省则省,不然到时饿肚子的就变咱们了。”
他很厚脸皮的将自己和顾悔划成了一家人。
顾悔不理他,只是细细品尝着手中的馒头,那慎重的样子,要不是看到他拿着的是馒头,还以为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魏少通疑惑地看着他,觉得这小子今日看来脑子有些不正常,他眯起眼,仔细的打量着他手中的馒头,不过左瞧又瞧就是颗馒头而已。
夏安等啊等,却一直等不着兄长的踪影,他求助无门,最终只好把目光落到了顾悔身上,小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顾悔。
顾悔靠着墙闭着眼,听到他靠近便睁开了眼,眼神很冷。
夏安一惊,双膝再次跪了下来,“大哥哥,我大哥还没回来。”
“你大哥没回来,关我家傻小子什么事?”魏少通开口赶夏安走。
不是他心狠,而是这些年走南闯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活在底层的人不能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夏安跪着不动,只是眼中含着泪看着顾悔。
顾悔莫名不愿见他卑微的样子,因为透过他,他似乎看到了以前脆弱的自己,当时要不是有人出手相助,如今的他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他默默地站起身,魏少通见状要出声制止,但想起顾悔的性子,索性闭上嘴,不多费唇舌。
顾悔才迈开步伐,夏安立刻跟上,甚至像怕跟不上他的脚步似的,怯怯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顾悔低头瞟了一眼,没有出声的由着他。
才出庄园不远,顾悔就在阴暗的水沟里发现气息微弱的夏平,不知被谁打了一顿,半身都泡在水沟里,看来那群欺善怕恶的家伙安分了几日,今日又故态复萌。
夏安看到夏平的模样,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的哭声令顾悔觉得厌烦,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经意对上顾悔的眼神,夏安吓得心里咯噎一下,连忙闭上嘴巴,可怜兮兮的抽泣着。
顾悔弯腰将夏平抱起,飞快地看了下他身上的伤,大多都是皮外伤,只需包紮便好。
他不由抿起唇,想着这便是心软的代价吗?
原本他盘算着回东突厥一趟,将自己积攒的金银财宝送给叶绵就要离去,偏偏想起了他一时心软救下的老头和夏家兄弟,所以折回来看一眼,想着给他们点吃的,再给笔银钱,天一亮就要离开青溪镇,却遇上夏平受伤。
计划被打乱,他觉得烦躁又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低头看着已经昏迷的夏平,不再思索,大步走向桃花村的方向。
桃花村里的赤脚大夫大病治不了,但治些外伤不成问题。
桃花村内,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只剩少数几户家中还有微弱烛光。
顾悔抱着人上门时,黄叔刚落锁打算歇息,头才沾枕便听到敲门声倒也没恼,毕竟身为大夫,三更半夜被吵醒是寻常事,他连忙换了身衣物去开门。
一看到门外的顾悔,他微楞了下,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俊俏的后生是叶家二房的远房亲戚。
黄叔低头注意到他手上抱着的人,连忙让路,“这是怎么了?快将人给抱进来。”
顾悔抱着夏平越过黄叔,黄家院里堆满各种草药,虽然多,但收拾得整整齐齐。
进入屋内,他直接将人放在屋里的竹榻上,随手丢了十两银子在桌上。
下一瞬,跟在后头进来的魏少通突然以不符合他年纪的灵活冲过来,抢在黄叔前头拿起银子,“不好意思啊!老哥,这几个铜钱付诊金该足够了。”
魏少通将银子收回,又顺手在桌上放了五个铜钱。
瞧个外伤,这几个铜钱确实绰绰有余,黄叔好脾气地笑笑,点头将铜钱收下。
魏少通转过身,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将银子塞回顾悔手中,这小子当真脑了不灵光,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如此败家,没他在一旁盯着可不成。
黄叔上前看夏平他一身脏污破烂,身上散着异味,明显是个乞儿,不由叹道:“你这小子倒跟叶绵一样是个心善的。”
叶绵以前也常帮助些可怜人,只是在叶谨的腿被流民打断之后,她的行为才有所收敛,不过她的转变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一片好心最后都喂了狗。
“这孩子是打哪救回来的?”黄叔一边解开夏平身上的衣物,一边说道:“天可怜见,这孩子身上满是新旧伤痕,可见吃了不少苦。”
黄叔感叹的摇着头,转身要去拿药给夏平上药,只是他要动手前,顾悔制止了他。
黄叔不解,顾悔也没说话,只是迳自去院外挑了草药,亲自给夏平上药包紮。
在一旁看他熟练的捣药、敷药,黄叔没料到这小伙子是个懂药理之人,目光不由带着赞赏,随口问道:“叶绵可知你救人回村?”
提到叶绵,顾悔的手微顿,黄叔住在村西,与叶家有段距离,平时没闲暇跟人话家常,还不知他已离开叶家。
顾悔不说话,黄叔也不介意,自顾自说道:“不知道也无妨,叶绵心肠好,你救人是好事,她不会介意,还会夸你,瞧你这手法不会也是个大夫吧?”
顾悔当然不是大夫,只是他自小身上大小伤不断,为了活命,这点止血包紮消淤的药草大多都认得。
夏平身上都是皮外伤,外表看来严重,只要小心照料,休养几日便好。
一见他将夏平包紮好,黄叔拿出一套衣物,“衣服都破了,暂时给他换上。”
他家里没孩子,只能拿自己的旧衣出来。
顾悔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衣物,心头微动,终于开口,“谢谢黄叔。”
听到他说话,黄叔摆手笑了,“不过就是身旧衣罢了。”
顾悔替夏平换上衣服,坚持将那十两银子给黄叔,让一旁的魏少通看得瞪直了眼。
黄叔推辞不收,“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收下吧。”顾悔顿了一下才道:“这些年多亏你照顾绵绵。”
黄叔不敢居功,“都是叶绵乖巧,得人疼爱,小小年纪失了爹娘也有骨气,替我上山采药好些年,省了我不少事。”
虽说如此,但能替他上山采药的人有许多,不需要找个没有力气的小姑娘,说到底还是他心善。顾悔对此心知肚明,坚持留下银子,抱着夏平出了黄家。
夏安拉着顾悔的衣角,急急地跟在他身旁,魏少通也连忙跟上。
黄叔疑惑地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去,但夜已深,他累了一天,最终没有多想的关上院门歇息。
出了桃花村的村口,顾悔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桃花村如今有马匹的只有叶谨一人,他原可避开,但却鬼使神差的停下了脚步。
夏安不解,抬头看了他一眼,乖巧地跟着停下。
魏少通看着四周一片黑暗,顾悔目光盯着前方不动,好奇的出声询问,但他的问话一如过往没得到一句回答。
叶谨在离村口一段距离就下了马,平时他练马太晚,为免惊动村子里安眠之人,总是牵马入村,只是没料到今日能在村口看到顾悔。
他难掩惊喜的唤了声,“顾大哥!”
顾悔对他轻点了下头,看他担着弓,一脸神采飞扬的样子,看来是刚练马回来,“练得可还好?”
“好。”叶谨点头,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夏平,“这些人是……”
“我们几个都是小伙子好心出手相救之人。”魏少通抢在顾悔面前回答,对叶谨难掩好奇,他原本以为顾悔是无家可归之人,但如今看着叶谨跟顾悔熟稔的模样,看来是自己误会了,“不知小公子——”
顾悔将夏平交到魏少通的怀里,打断了他的试探。
魏少通不由一个撇嘴,他是真心想跟顾悔交好,偏偏顾悔就是块冰,拒人于千里之外。顾悔走开几步,叶谨见状便跟着他到一旁。
夏安迟疑了一下,坚持拉着顾悔的衣角不放。
顾悔察觉,下意识看他一眼,最终没推开他,在他心中,乖巧的夏安与总是喳呼的魏少通相比讨喜多了。
叶谨跟在顾悔身后,看出了他的态度,忍不住开了口,声音有着一丝苦涩,“顾大哥这模样是不打算同我回去吧?你真不在意了吗?我姊姊很担心你。”
提到叶绵,顾悔心中波动,但面上不显,“她……她收到我送的瓦罐可开心?”
叶谨想起叶绵哭得一塌糊涂还死要钱的样子,感伤之余还是不自在地模了模自己的鼻子,“自然是开心,只是你避不见面,她不好受。”
顾悔垂下眼眸,觉得内疚。
叶谨不懂儿女情长,至今也无放在心上之人,所以不能理解顾悔想见又不敢见的心态。
“让她等我,我会回来。”
叶谨皱起眉头,“你说得轻巧,你想她等你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这个问题,顾悔无法给答案,他只想要活得光明磊落,等到那日再堂堂正正的站在叶绵面前。
“顾大哥,我没见过我姊姊对旁人像对你一样上心,别说你要她等你,只怕你不想她等,她都会死心眼的等下去,只是你别让她等太久,不然……”叶谨有一瞬间想告知他叶绵的身子不好,最后可能不是叶绵不愿意等,而是她等不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但最终他只是意味深长的说道:“有人的一辈子是数十年,有人的一辈子却不过短短数年,你想仔细。”
顾悔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微眯起眼、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思,叶谨已经牵着马匹退了一步,“我姊姊向来只想日子过得舒心,自己在乎的人开心,所以只要你想做的,她都会倾力支持,你们两人之事我不便多言,但我相信以你的身手,闯出一番天地是早晚的事。今日我不逼你与我返家,只盼你能早日归来,我得回去了,我答应过她在亥时前返家,不然她该着急了。”
顾悔抿着唇,沉默不语地目送叶谨往叶家的方向而去,他站立许久,最终压抑住自己的渴望,接过魏少通怀中的夏平往反方向而去。
他低下头看着夏平在睡梦中也疼得皱起眉头,还有累得快要走不动,却还是拉着他衣角的夏安,看来他明日还是走不了。
魏少通坚持跟着顾悔走在夜路上,“你并非无处可去,这个村子看来平和,你怎么就情愿窝在那破败的——你这是做什么?”
顾悔没理会他,只是对着夏安说道:“上来。”
夏安先是不解,随即意会,露齿一笑,整个人趴到顾悔肩上。
“抓紧了。”顾悔低声交代。
夏安听话的嗯了一声,顾悔捎着他起身,加快了脚程。
魏少通先是一楞,看着顾悔一播一抱,人一下就走远,怕被甩开,也顾不上说话,连忙小跑步跟上。
清晨时分,回到破败庄园的夏平果然如顾悔所料开始发热,他没有惊动睡熟的夏安,迳自给他擦身喂药。
等到天大亮时,夏平出了身汗,人也清醒过来,看着小家伙苍白但有神的双眼,顾悔知道他此次有惊无险的渡过了。
经过此夜,夏家两兄弟看着顾悔的眼神不单有崇拜,更有满满的信任与依赖。
夏安还小,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感谢,小小年纪的他觉得给人吃食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所以在隔日,庄园外有人搭好棚架,说是要给庄园里的乞儿施粥,他起了一大早,早早就在外头等待,心中盘算着多要碗粥给大哥,然后还要给顾悔要一碗,当他排了许久得到一碗粥,立刻小心翼翼端着碗站到顾悔面前。
他手中的破碗还是他们两兄弟仅有的值钱物,他得等到顾悔吃了才能再去领一碗。
顾悔并不缺一碗清粥,但在夏安的眼神下,他还是接过来一口饮尽。
夏安见状,开心一笑,接过空碗又跑了出去。
“这个傻小子。”魏少通看穿了夏安讨好的心思,不由笑骂,“等了半天就得个清水般的粥,也乐得像是得到天下似的。”
顾悔微敛下眼,看着不远处半卧着的夏平,没有答腔。
夏安生活在这个破庄园里,说是不幸却也幸运,毕竟他有个兄长护着,让他在艰难的环境中依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只是这份热切在现实的磨难之下又能维持多久?
想到这样一个纯真的孩子最终将被磨去良善,他竟觉得心头一堵。
“听闻今天来施粥的是县令大人府中的女眷,外头夸着是大善人,但谁不知这些官吏图的不过是个善心的美名罢了。在朝为官者若有心,与其一年半载的来施碗粥,还不如多想想法子,给这些可怜人找份活计,或是开善堂安置庄园这些流离失所的娃儿。”魏少通这人古怪,毛病也不少,但不得不说活得算是通透。
他听着庄园外头的动静,不由撇了下嘴,“今日给点吃的,又找大夫来义诊,给人看些小病小痛,明日呢?这些人的死活有谁在意,当官的还不如那孟家商户。”
魏少通来到青溪镇时日不长,但也知这地方繁华全是因有孟家窑场。
顾悔神情淡漠,对魏少通所言漠不关心。
魏少通也觉得有些没劲,不由靠上前,小声的问道:“你这年纪的小伙子也该说亲了,我观你面相早已红鸾心动,心中定是有人了。跟老头子说说,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你的眼?这姑娘还真是能。”
魏少通不意外的看着顾悔因为他的话而神情微动,得意的一笑,“老头子说中了吧!老头子我可是有本事的人,将来你要靠我相助的事不会少。我告诉你,老头子我如今虽是孤家寡人,但年轻时也幸运地娶了个漂亮的媳妇,有一儿一女,可惜当时年轻气盛,仗着有几分本事整天犯浑,害得儿子不慎落河身亡,伤了我娘子的心,难过地带着小闺女走了。我后悔得紧,这几年走南闯北寻人,偏偏毫无头绪,你还年轻,可别犯跟我一样的过错,等要回头人都不见踪影。”
顾悔没好气的看了魏少通一眼,他虽没有与叶绵成亲,但心中早已认定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妻,魏少通的话就像在触他霉头似的,听了刺耳。
“你别恼,我这是忠言逆耳。你我相遇是命中缘分,若非有你,我早已一命呜呼,所以这辈子除非找到我娘子,不然我跟定你了,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找我的媳妇,你做你想做之事,我不会碍着你的前程。”
魏少通平时大剌剌,嘴上似乎没把门,但早看出了顾悔胸有大志,不会屈于平凡,他反反覆覆只想表达自己死活都赖定他。
“老头子没打算占你的便宜,只是不得不说……”魏少通不由啧了一声,“你脑子实在不成!不过就是给夏平那小子敷点药,你就丢了一锭银子给了村里的赤脚大夫,败家、太败家,你纵使出身富贵,家财万贯也由不得你挥霍。”
顾悔知魏少通懂些相术,但他却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魏少通翻来覆去说他出身富贵,将来会集权势财富于一身,但实际上他父母双亡,是刀口舌忝血的杀手,何来出身富贵、家财万贯一说,所以全当他是胡言乱语。
魏少通又自顾自拿起顾悔的面相说事,到后来还说到转生续命一说,即便顾悔闭上眼,一副兴致缺缺也不妨碍他说得兴起。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诡异地一静,这转变令他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一抬头就看夏安身后领了位黄衣姑娘走来,那姑娘正柔情似水的看着顾悔。
魏少通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眯着眼仔细的打量着她。
黄衣姑娘身上没有太多华丽的珠宝首饰,但一身干净的衣裳与此处的脏乱格格不入,在一群乞儿、流民的眼中,她美好得如同从天而降的仙女般,只是这面相……魏少通屈肘碰了碰一旁的顾悔。
顾悔不耐地睁开了眼,一眼就见到夏安领着位陌生姑娘走来,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对周遭的寂静似乎也无所觉。
在众人的目光底下,黄衣姑娘站定在顾悔面前,脸上难掩欣喜,久久才道:“真的是你!”
她语气中隐有激动和熟悉,但顾悔印象之中并没有关于她的记忆。
“公子有礼,我是杨妍雪。”杨妍雪对他的冷淡并不以为意,反而不顾礼节的自报家门,看顾悔依然无动于衷,她不由浅浅一笑,轻声开口提醒,“公子可记得多年前回春堂往事?”
“回春堂”三个字勾起了顾悔的回忆,这才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杨妍雪对上他的眼神,脸不由微红,“今日坐堂的便是当年回春堂的大夫。”
顾悔确实记得回春堂,只是他对当年自己在回春堂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毕竟那时他被同门暗算身受重伤,跌跌撞撞离开庄园后,无力地摔在不远处的小径上。
当时他以为自己性命不保,却命大地被个赶路的妇人所救,妇人背后有个窭筐,里头放着一位小女娃,两母女也不知是心大还是胆大,见他浑身是血竟没被骇住,也不怕招惹上麻烦,带他去了回春堂寻医。
“你忘了吗?”杨妍雪的表情看来有些失落,“当年我虽然还小,但却记得一清二楚,我……还给了你一个陶俑。”
当年之事已过了十余年,自己的变化不小,顾悔没料到当年比他还年幼的女乃娃子竟然还会记得他的容貌。
但记忆中,那个小娃儿确实挺机灵,明明病得不轻,却还知道女乃声女乃气哄人,把她的娘亲哄得心花怒放。
对于小姑娘,他记得并不真切,只隐约记得她紮着俏皮的羊角瓣,脸色苍白地被她的娘亲背在篓筐里,她的娘亲温柔和善,待他极为关心。
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份温情,赵可立便派人找到了他,不顾他身上重伤还发着高烧直接将他带走,让他连声谢都来不及说。
那一日最终留下的只有他因高烧不退,恶梦不断时,小姑娘塞给他的陶俑,当时小姑娘好像还得意的说了些什么,只是发热的他实在记不真切。
“你可还记得我娘亲?”杨妍雪轻声询问,“虽事过境迁多年,但她始终记挂着你。”
提及那位良善的妇人,顾悔眼底闪过了一丝光亮。
救他的妇人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他因高热而迷迷糊糊时,耳里听闻的全是她轻声安抚生病的闺女,当时他还自欺欺人的将这温柔的话语当成是对他所言,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这个辞有了具体的感受。
杨妍雪看他表情变化,露出笑容,“你记得的,是吗?”
他站起身,对她伸出手。
杨妍雪楞住,有些不知所措。
“陶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我放在家里。”杨妍雪心跳不由加速了几分,柔声说道:“不如你随我返家,顺道也能见见我娘亲?”
当年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顾悔确实心存感激,他杀了阿塞图,受了重伤还坚持来到青溪镇,也是想要再见见当初这位救他的温柔妇人。
不料他没寻到人,却遇上了叶绵,更没料到在他决定要离开青溪镇时又因缘际会的遇上当年的妇人。
这便是缘分吗?顾悔在心中反覆推敲,站起身默默的往外走。
杨妍雪见状,连忙跟上。
魏少通见了心微惊,追上了顾悔,压低自己的声音,“傻小子,你就这么轻易被这三言两语给哄着走,不怕被骗?”
顾悔耳里听着他的话,眼神却没给他一个。
魏少通无奈之余也只能跟着,只是没走几步就发现有小尾巴,他没好气的看着身后。夏平因伤身子还虚弱,但依然坚持牵着夏安跟在后头,两个兄弟走得摇摇晃晃。
魏少通正要出声让两人回去,顾悔却先停下脚步转过身,一把将夏平给抱起,又担起了夏安,这才面无表情的继续走。
被抱着的夏平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夏安则是眼神闪着光亮,紧搂着顾悔的脖子。
魏少通见状不由心塞,这是明摆着他这个老头子才是最不被重视的。
“老先生,请。”
正当魏少通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旁的杨妍雪却恭敬开口。
魏少通微楞,他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被这么以礼相待,只是可惜这姑娘长相虽清秀,但薄唇短颔,一看便是心机深重,更别提她印堂隐隐红光又泛黑,这是有大机缘却带凶险之相。
这姑娘的面相竟是令他有些看不明白……压下惊讶,他微敛下眼,很快恢复笑脸,“姑娘,请。”
一行人出了庄园,杨妍雪停下脚步,对顾悔说道:“公子,请稍等我片刻。”
她回到粥棚,向棚内的一位老妪有礼的低语了几句。
这个老妪是县令夫人身旁的老嬷嬷,姓田,今日应县令夫人之令前来行善,虽说心中嫌弃此处脏乱,觉得流民、乞儿低贱,但为了县令大人的好名声,她面上并未显露思绪。
现下听杨妍雪有事要先行离去,田嬷嬷忍不住眉头一皱,她来这里也就是个甩手掌柜,有杨妍雪在,自己在一旁待着便好,但是现在她要走了?
“杨姑娘,这次施粥是你向夫人提议的,现下离去可是有违夫人的交代。”
“我明白。”杨妍雪满脸的歉意,“只不过偶遇我娘亲记挂多年的故人,所以想先将人给带回家去,若天色还早,一定赶回来。”
田嬷嬷看向不远处的顾悔一群人,脸上不能克制地带上嘲弄。
“嬷嬷,反正有咱们在。”出声的是县令家总管的二儿子,听到杨妍雪的话后说道:“就让杨姑娘回去歇息,这几日她一个姑娘家也累得慌。”
田嬷嬷心中冷哼,杨妍雪的模样长得好,柔美懂事的态度讨不少小伙子喜欢,她为了今日施粥一事劳心劳力多时,众人看在眼里皆夸她一句大善。
县令一家施粥是为了博取好名声,但这姑娘却无一丝私心,单纯只为助人,就连县令夫人也忍不住对她高看一眼,私下曾提过几次,要不是家中的两位少爷都已娶亲,夫人还有意将人娶进门。
田嬷嬷不想因为杨妍雪而得罪府里人,于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她离去。
杨妍雪感激的一笑,又道了声谢,这才走回顾悔身旁,那样子彷佛怕顾悔跑了似的。
田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她原本还以为这丫头是个聪明的,所做所为不过是想借着讨好夫人搏取好名声,日后好攀高枝,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好好一个秀才家的闺女,对个低贱之人热情相待,也不怕别人见了传出闲言闲语。
只不过这些也与她无关,她压下心中的不耐,赶着想早点施完粥,早点离开这个破败脏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