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雅连腊八都没有熬过去,那日早上荣焕臣起身,一如往常先察看炕上的母亲,却发现人已经往生多时,手脚都冰冷了。
那当下,荣焕臣的脑子都空白了,他的思绪好像停止在这一刻,不知道怎么反应,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双眼无神地盯着某个不确定的点,一站就是大半天。
没有了,他从此没有了双亲,成了一个孤儿。
以后即使他娶了顾巧,他们建构的小天地也没有母亲了,明明前几日母亲还在说要替他操持婚礼,以后等她身体好了,要多养几只鸡,等顾巧怀孕生子后坐月子的时候可以吃,还要天天带小孙子小孙女出去玩……
这一切,已成了泡沫里的幻影,很美丽,却是一戳就破。
一直到顾巧来送午膳,发现怎么叫门都没有反应,她知道荣家母子都没有出门,不由觉得不对劲,扭头又跑回家直接将父母叫来。
顾安邦与刘念芙敲门敲了半晌,果然静悄悄,但屋子里肯定是有人的,荣焕臣的马儿甚至还在马廐里,于是他们也顾不了太多,直接撞开了荣家的大门,一进去便看到失魂落魄的荣焕臣,还有炕上周清雅的遗体。
顾家一家子也吓了一跳,顾巧连忙将荣焕臣拉到一边,见他还是浑浑噩噩,她忍不住抬高手臂,狠狠赏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还有脸上瞬间的痛楚,像是把荣焕臣由绝望的深渊拉了回来。他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紧紧的锁定在顾巧身上,突然二话不说抱住她,不言不语,却让她清楚感受到他的哀痛。
顾安邦开口想阻止,却被刘念芙拉了一下,两人最后还是对此保持了沉默,暂时先退了出去。
前两日来探望周清雅,周清雅已经将她的想法说了,希望顾巧能等一等不要说亲,刘念芙很欣赏荣焕臣这小子,也相信他会有出息,便答应了周清雅的请求,没想到那竟成了遗愿。
屋里,荣焕臣抱着顾巧,突然哑着声音说道:“我只想问问那个男人,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们母子,为什么他不回来?
“……我还想当面问他,他若知道有个女人为了他,耗尽了青春,煎熬了一生,却还是没能等到他,他会不会感到后悔?我娘这是选了他……不要我了吧?”
顾巧没有回答,也没有劝慰,因为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聆听。她只是轻拍着他的背,让他知道还有她在身旁。
无论如何,在最初的震惊及哀痛过去,周清雅的丧事还是操持起来,不管村里的人怎么看,顾家一家人二话不说扛起了这件事。
他们先通知了村长,请来村里的妇女帮忙,由刘念芙领着先替周清雅换上寿衣,再移到灵床上,还要赶缝孝衣,招待亲友;顾安邦和村人布置灵堂,因为习俗只能停尸三日,他特地到镇子上请人连夜赶工制作棺材,让周清雅能在算好的吉时入棺。
至于顾巧则负责买菜备物,这三日所有人的吃喝用度都是出自她手,因为不能让人吃不饱或不满意,白事又只能吃素,再加上纸钱、香烛、牌位、长明灯、供品等等不能有缺,要张罗这一切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她却做得井井有条,很是让村民高看了一眼。
顾家的女儿虽然养得娇滴滴,却知书达礼,做事俐落,是有真本事的。至于荣焕臣还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中,他们便也没有安排他做杂事,因为他光是烧纸守灵,还有答谢前来拈香致哀的亲友就几乎耗尽了心神。
三日后,周清雅出殡,在盖棺起灵后,送葬队由顾安邦领头,荣焕臣身穿孝服,腰绑草绳,在棺前摔了瓦盆,手持招魂幡与孝杖,村里八名壮丁抬棺。
令人意外的是,顾家竟让顾原替周清雅捧牌位,顾巧负责洒纸一同送葬,两家人的感情可见一斑。
在棺材入土那一刻,周清雅的一生终结于此,所有前尘往事皆深埋黄土。一直沉默木然的荣焕臣眼神终于闪动了一下,最后仍是一滴泪都没有流。
丧事至此算是结束了,刘念芙留在荣家准备白宴,让整个过程有搭上手的村民亲友们都能饱餐一顿,算是丧家的感谢。至于之后的烧七及百日祭奠什么的则是荣焕臣的责任了,顾家自会教导他怎么做。
当一切圆满,众人散去,荣焕臣突然跪在顾家两老面前,朝他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虽然他还是没有说什么,但顾安邦刘念芙却都红了眼眶。
这个孩子,是有心的啊!
顾安邦只是拍了拍他的背,同样没有口出安慰,他知道这时候荣焕臣不需要别人的同情,相反的,在母亲骤逝后又紧接着数日喧闹的丧事,他或许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在送走顾家两老后,荣焕臣垂下眼眸,默默地回到屋里,从今之后,他要自己生活了,他只剩孤独一人了……
才这么想着,却赫然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竟是顾巧靠坐在炕头,毫无防备地歪头睡去,小脸还有些苍白,可见这几日真是累得狠了。
他以为她在丧事结束后就回家了!那油然而生的孤寂感,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竟慢慢的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
是的,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安心、踏实。
荣焕臣几乎是痴迷地看着她,这张清丽的脸蛋他从小看到大,却依旧觉得她是那么好看,那么出色,可以看一辈子都不腻。
出于本能的,他倾身向前,闭上眼睛轻轻的吻上那樱色的唇,只是轻触即分,却搅动心海滔天大浪。
顾巧并没有醒来,荣焕臣轻轻一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放上炕床,又盖上棉被,让她能睡得舒服些,自己则是坐在了炕下的一张矮几,双手执起她一只玉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就像她正在抚慰他。
然后,强忍已久的哀伤倾泄而出,那低下的头已是泪流满面,他哭得那么恣意,那么无措,那像是能扛着天地的宽厚肩膀上下耸动,却又压抑得不敢出一点声音,彷佛全天下只有她能了解他的悲伤。
如果荣焕臣此时能抬头看一看,就会看到顾巧睁着双眼,眼中满是对他的不舍及温柔。
丧事结束后,成了孤儿的荣焕臣自然是到顾家过年,顾家早就算他半个家,他也不讲什么虚假的客套话,直接把家中备好的年货一股脑儿的搬到顾家,平素也大多在顾家帮忙,比如挑水劈柴、修理门窗、搬运重物等,只有睡觉会回荣家小院。
可以说自他来顾家后,顾安邦每日只要在家喝茶看书吃东西就好,没少被刘念芙嫌弃。
“石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顾安邦很欣慰地道。
此话一出,顾安邦马上被刘念芙及顾巧奚落,居然为了偷懒而变得如此矫情,但荣焕臣却觉得顾叔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是站在顾家一家之主的立场,承认了他是家人,这种关怀让他鼻酸。
母亲骤逝的冲击依旧存在,不过荣焕臣已经学会将心情埋得更深,表面上看来似乎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在办丧事那几日,他放纵自己沉浸在悲伤中浑沌度日,但顾家一家人的表现让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温情,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想像中那样孤独,虽然少了母亲,却多了一家人。
到了二十三祭灶,海口村一带用来甜灶神嘴的不是糖瓜,而是年糕。这里习惯用粟米做年糕,里面加上红枣,蒸出来金黄带红,很是喜庆,家家户户的供桌上几乎都有几块拿来祭灶,祈求来年好运平安。
荣焕臣因为老家在济宁,所以周清雅历年来做的都是糯米粉加红枣做成的年糕,蒸出来是白的,后来她做不动了,顾家每年送来的就是这种黄澄澄像黄金一样的年糕,其实他吃不惯,不过还是谢过了顾家的好意。
“石头哥!”在荣焕臣看着祭灶的香烟袅袅发愣时,顾巧突然由屋后窗外朝他挥挥手。
“过来啊,过来!”
荣焕臣来到后院,便看她手上隔着布拿着一个小蒸笼,一边龇牙咧嘴地喊烫,一边将他拉过来,“嘶,好烫好烫……你快瞧!”
她左右手交换着拿蒸笼,空出的另一手就模模耳垂,模样看上去很是俏皮,让荣焕臣会心一笑。他连忙接过蒸笼打了开来,白色的雾气蒸腾,烘了荣焕臣一头一脸,定睛一看,蒸笼里的赫然是他脑海中小时候吃过的、糯米粉做出来的白色年糕。
“这……”不知是否热气所致,荣焕臣的眼眶微微发红。
“你喜欢吃这种年糕吧?”顾巧将蒸笼整个塞给他,笑得像只奸诈的小狐狸。“我知道小黄米的年糕你不爱,所以我另外用糯米粉替你做了一笼,别人都没有的,别被我爹看到,快吃吧!”
荣焕臣闭了闭眼,平复了心中的感动,才像以前一般开玩笑似的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有什么企图?”
还真有,顾巧贼贼地笑着。“和你交换个条件呗!”
“什么条件?”荣焕臣拈起一块年糕,她做得并不大,约莫就是女子的一半拳头大小,他一口就可以吃掉。
因为还热着,年糕入口又软又糯,红枣的甜衬托出了糯米的香,比他记忆中的味道都还要好吃。顾巧会做的所有甜点都是母亲教的,不得不说她已经青出于蓝。
顾巧瞧他一口一个,怕他噎着,还转进屋里,回来谄媚地送上一杯茶,趁机提出自己的条件,“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明年开始,你不许再叫我小臭美!”
“可以。”荣焕臣满意地喝了大半杯茶,眼中带着促狭。
“你答应得这么干脆?”她反而觉得不太对了。
果然,荣焕臣忍笑道:“你说自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所以以后我不叫你小臭美,改叫你大臭美!”
“臭、石、头!亏我还做年糕给你,你不讲道义!”
顾巧踩了他一脚,气呼呼地跑回屋里,后头传来的是荣焕臣的大笑。
而小俩口相处的这一幕,却是让在灶房忙碌的顾家两老看得明白,果然也只有顾巧能让荣焕臣在这时候展露欢颜了。
腊月二十七,荣焕臣骑马去将镇上休年假的顾原接回来了。
周清雅往生之后,顾原这小子也特地和书院请了几天假回来帮忙,充当家属替周清雅捧牌位也没有二话,不枉荣焕臣平时那般照顾他,把他当成亲弟弟一样,其实在他心中,顾原也早就是亲弟弟了。
顾原回来后,顾家就更热闹了,加上荣焕臣今年成了一家五口,大扫除时不仅仅扫了顾家,还一起过去把荣家小院也给打扫了一遍,之后回来贴年画春联,蒸包子馒头,炸鱼炸丸子,还有包饺子,在不停的忙碌及玩闹之中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烧鸡、蒸燻肉、红烧蹄膀、酥鱼海带、凉拌蜇头、糖醋鲤鱼、烹大虾、四喜丸子……刘念芙与顾巧准备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大家在餐桌上畅想过去一年的喜与悲,期许未来的一年,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餐后挺着个肚子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
顾原是在守岁时第一个撑不住的,睡倒在炕桌上,顾安邦便先将他抱到房里去睡了。
顾巧发现荣焕臣出门消食后就没有回来,便穿上棉袄出去瞧瞧,发现他就站在村里的小土坡上遥望着某一个方向。
顾巧马上回家提了一只灯笼,也爬上了土坡,口里吐着白雾,搓着手来到他身后问道:“这么冷,你在看什么呢?”
荣焕臣指着远处。“那个方向,就是京师。”
“听说除夕时京师会放烟花?那应该很漂亮吧?”顾巧也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应该是吧?你想去看吗?”
荣焕臣接过她的灯笼插在树杈上,见她冷得慌,居然从她身后整个人抱住她。
“你……”顾巧吓了一跳,虽然不是没被他抱过,但也只有打雷她害怕时他才会亲近些,今天晚上他算是放肆了。
荣焕臣突然沉声道:“巧儿,过完这个年,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顾巧一下子不懂他的意思,但当他这样正经八百唤她名字的时候,总是能让她心旌一阵动摇。
“去威海卫。”荣焕臣不敢低头看她的脸,怕自己只消见到她一丝不舍的表情就会放弃远行的决定。“如今的京师正是皇子夺嫡最激烈的时候,其中三皇子鲁王算是最雄才大略的,却被皇帝派到沿海去打倭寇。镇上武威镖局的镖头其实是鲁王的部将,对水战很有研究,年后镍头就要把镖局关了,跟随鲁王前去威海卫。
“镍头很看好我,一直希望我也一起去闯出一番功业,便向鲁王推荐了我。过去因为娘重病,我没有答应他,如今娘走了,我也应该对我们的未来负责了。”
“我们?”顾巧好像隐约知道他的意思,心里开始紧张起来,都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担忧着他将要说出口的事。
“我如今一事无成,如果要向你求亲,我自己都没脸。”荣焕臣低头吻了下她的头顶。
“我和你说过我未来娶妻,一定会高头大马、八抬大轿迎娶,让你十里红妆出嫁,现在我还做不到。我娘生前与你爹娘提过,希望他们给我成长的时间,别那么快把你嫁出去。巧儿,你能不能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顾巧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低下了头,不知在考虑什么。
荣焕臣以为她害羞,“为了我们的未来,为了让你嫁一个值得依赖的男人,我决定放手一搏,做出一番成绩,如果最后我能回来,代表战事胜利,鲁王应该已经荣登大宝,如果我没有回来……”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极低,低得几乎让顾巧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那就请你忘了我吧!”
荣焕臣只觉得怀抱里的娇躯一震,她依旧没有说话,但是他环在她腰前的手背却感觉有水滴滴上。
“巧儿!”他心头一惊,连忙将她翻过身来,赫然发现这丫头早就哭得泪流满面,难怪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泪如烙铁一般把他的手都烫得痛了,也烧得他的心千疮百孔,心疼得自己都受不了,连忙又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别哭,别哭,我、我……”
因为她的泪,他几乎要丢盔弃甲说自己不去了,可是为了两人的未来,他硬生生忍住。
顾巧却是顾不了他的心情,原本还只是流泪,被他抱了之后索性放声大哭,哭得他心急跳脚,简直想把自己揍一顿。
一如他早就视她为未来的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早就认定他了,否则不会任由他亲近,在他面前恣意撒欢。他是要去建功立业的,她不应该用儿女情长阻拦他,但是情绪一来她忍不住想哭,只是毕竟还是没有把希望他留下的话说出口。
一直到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哽咽着负气开口,“荣石头,荣焕臣,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回来,如果过了时间我还没有见到你,就算你死了,我也要嫁给你的墓碑!”
荣焕臣听她儿戏般却说得坚决的誓言,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他压根不舍她如此难过,所以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还真没听过嫁墓碑这说法,一般人不都应该说嫁牌位吗?”
他不说就算了,他这么一说,好不容易忍住泪水的顾巧又再次痛哭失声,闹得荣焕臣手忙脚乱。
这一个年就在小俩口的相拥之中度过了,过了大年初七,荣焕臣骑马带着顾原回镇上学堂,便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后,海口村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是顾巧的生活变化却是极大。她过去替史密斯通译的书籍都是一些实用性的书,比如天文地理、科学原理等,这类书在科举至上的天朝读者寥寥,连镇上的书铺都不愿意让她寄卖了。
所以顾巧心念一转,改将那些知识掺杂在史密斯和她说过的家乡故事中,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像一般的话本,还带着异国风情,想不到这一批话本引起了一波风潮,也让她小赚了一笔。
只可惜去年史密斯终于等到西洋大商船,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国家,他将自己一整箱的外文书留给她,承诺若一路顺利,自己会促进两国交流,请求本国派遣使臣前来,之后就很干脆的上船离开。
这其中还有一段插曲,两年前某一次与史密斯深谈,顾巧意外发现史密斯与荣焕臣的父亲好像来自同一个国家。如今史密斯要走,她便特地将当年周清雅让她看的荣父家的家徽取出来,请史密斯画下这个图案,回国后帮忙探寻一下荣父的生死。
送走史密斯后顾巧便无所事事了,每天读着史密斯的书,通译工作也变得有一搭没一搭,但她一闲下来便换成刘念芙紧张了。
如今的顾巧果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长大了,脸蛋清丽明媚,身材玲珑有致,还带着一股书卷气,是海口村远近驰名的小美人。
偏偏这个可以算是小富婆的小美人,如今都十六岁了却乏人问津。村子里几乎没有上门提亲的,就算顾家有媒婆来,大多也是替村外的儿郎求亲。
原因很简单,村子里的人都视顾巧与荣焕臣为天生一对,两家还有着口头上的约定,荣焕臣离村是去一展抱负的,等他成功回来就会风光迎娶顾巧,所以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不会有人自讨没趣上门提亲,拆散这一对青梅竹马。
然而这天却不一样,顾家突然来了个官媒,姿态仪容都很端正,刘念芙惊讶地接待了她,两人居然关在屋子里聊了快一个时辰刘念芙才笑吟吟的把人送走。
一直偷偷注意她们的顾巧等得提心吊胆,但又听不到她们在聊什么,急得火烧火燎,好不容易等到官媒走了,她马上寻到刘念芙跟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娘,您和那媒婆在说什么呢?说那么久。”
“巧儿,你坐下,我们谈谈。”刘念芙拍拍炕床,要她在身边坐下,却不是要和她闲聊,而是摆正了态度,忧虑地望着顾巧。“你今年也十六了吧?翻年就十七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石头没有回来你怎么办?”
“他会回来的!”顾巧坚决地道。
刘念芙叹了口气。“是,娘也希望他会回来,当初他走的时候承诺,会在他及冠前回来提亲。可是再过一个月就是他二十岁生辰二禺一他还是没有出现,你要等他到什么时候?”
顾巧没有回答这问题,她也回答不了,就算她想等一辈子,现实情况也不可能容许。
“过去有媒婆来提亲,娘都替你推了,可是这次这个陈家不一样。”刘念芙单刀直入的说起那官媒的来意,不让顾巧再逃避这件事。“陈公子是个读书人,温文儒雅,家境不俗,而且他年纪轻轻就有秀才功名,以后更进一步的机会很大,娘希望你见一见他。”
这回刘念芙对那啥陈家的反应显然与以前曾来提亲的每一家都不同,顾巧有些反感,直接就拒绝了。“娘!我不想嫁给什么陈公子。”
但她冥顽不灵的模样却让刘念芙微微动了气。“你不是不想嫁给陈公子,只是不想嫁给荣焕臣以外的人。可是如果你一等再等,把自己熬成了个老姑娘,嫁不出去,他始终没有回来,你的一辈子就毁了你知道吗?”
“娘您不要讵咒石头哥……”
“我不是讵咒他,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回来,”瞧瞧这丫头说话多没分寸,刘念芙气得用力一拍炕床。“他是个好孩子,其实就算他不出去建功立业,我也认定了他会是我们顾家的女婿。可他偏偏选了这么难走的路,我也答应你等他,即使从他走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日日担心,可这两年我没用婚事逼过你吧?但是如今没有做到承诺的人是他,你也要替我想一想,看着自己女儿永无止境的等,我做母亲的不会心疼吗?”
刘念芙一向是温柔的,她难得生了这么大的气,顾巧当下就后悔自己一时心急口不择言的顶嘴,所以乖乖地摆出了忏悔的姿态。
“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我……只是一时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我没有想过嫁给别人。”
她知道无论自己对荣焕臣的感情有多深,都不能自私的让母亲再担心下去,若坚持推拒婚事,只是徒增母亲难过,所以终于松了口,算是给荣焕臣、给母亲,还有给自己都留了最后的余地。
“既然下个月就是石头哥的生辰,那我们再给他一个月时间好吗?如果他没有回来,那我……我就答应娘去和那陈公子相看。”
刘念芙深深地看着她,纵使她很明白女儿的心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娘就给你们一个月,希望石头不要让我们失望了。”
过了荣焕臣的生辰,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生在蜜桃结果的时候,荣家小院里有棵蜜桃树,夏日的艳阳照在红通通的桃子上,清楚得连表皮上的绒毛都能看见。
顾巧知道蜜桃已经可以吃了,过去每年他生辰都会摘几颗桃子给她,说是生辰礼物,一开始顾巧觉得好笑,明明该送礼的是她,不过拿了这么多年的桃子,她也习惯了。
直到他离乡,从他十八岁到二十岁欠了她三年的桃子没给。
她突然觉得满树的结实累累相当刺眼,因为他没回来摘桃子,别人要来摘了。
一大早刘念芙就让顾巧好好打扮,说陈家的夫人要来拜访。
现在的顾巧已经不梳单螺髻也不戴头花了,那显得有些稚气,她梳了小圆髻,插上支小篦子,后头垂发。
她的话本由父亲帮着贩卖已经卖到济南府城,有次随父亲到历城看书籍铺货的情况顺带游山玩水,在那里见到有官家小姐梳了这种发髻,简单大方,多看了几眼就学起来了。
拜访是好听,其实就是陈家要来相看,刘念芙特地替她做了一套浅黄色的对襟上衣搭上半臂,裙子是绣上兰草的淡青色百褶裙,让气质原就出众的她又多了一股清新的味道。
顾巧自小就爱打扮,可是这次穿了新衣新裙,又梳了自己最喜欢的发式,蛾眉淡扫,却是拖拖拉拉,直到刘念芙快发火了才慢吞吞的由房里出来。
“唉呀真好看,我的女儿真是漂亮,我就知道这么打扮不会差。”原本气不打一处来的刘念芙一见到犹如空谷幽兰的顾巧,随即眼睛一亮,也忘了数落女儿了。
看天色算了算时间,陈家也该来了,果然没一会儿就听到屋外有马蹄声自远而近,最后声音停在了门口。
刘念芙有些纳闷。“陈家骑马来的吗?不可能啊,你陈伯母总该是坐马车吧?该不会是那陈公子等不及,所以先骑马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看到顾巧像是中了邪一样呆怔在当场,然后大大的眼睛莫名地红了起来,最后居然无声地掉起了眼泪。
刘念芙吓了一大跳,连忙说道:“你别哭啊!你这是怎么了?娘也不是逼你,这是你自己答应的,别在这时候使小性子,乖乖听话啊……”
话才刚说完,顾巧突然尖叫一声夺门而出,刘念芙不明所以连忙跟上,等跑到院子里时,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人有半颗头高过了门楣,因为背光看不清男人的面容,而顾巧已经不管不顾地直接扑进那个人怀里,放声大哭。
刘念芙原要拉回女儿的手在空中一僵,最后幽幽一叹,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长得这么高大的男人,她这辈子就只认识一个,荣家的石头荣焕臣!
“我回来了。”荣焕臣紧紧抱住怀中娇小的身躯,激动得几乎随她一起落泪。
几年的军旅生涯将他锻链成钢铁一般的男人,但他内心永远有着柔软的一部分,装的就是这个小女人。
行军时他想她,吃饭时他想她,操练时他想她,就连睡觉时梦到的也是她。这几年如果没有她在心里支持着他,他怀疑自己早就失去求生意志,战死在沙场上。
顾巧哭了一阵,然后在他怀里抬起头,气苦地搥着他坚硬的胸口。“你怎么这么晚!怎么这么晚!你失约了你知道吗……”
“别敲,当心手痛。”大手连忙包覆住她细柔的小手,抓住就不放了。“因为我去镇上帮你买了东西,所以才会晚了……”
他牵着她到自己的马旁边,上面挂着一堆东西。
“我买了你爱吃的火烧和芝麻酥糖,幸好他们的店铺还在,几年过去,我真怕他们没卖了。”
他先将两个油纸包放到她手上,“还有这是我在京师帮你买的头花,这是连历城都没有的;我还在京里买了江南最时兴的丝绸,买了胭脂,买了绣花鞋……”
顾巧怀里被他塞满一大堆东西,最后他居然从怀里掏出三颗蜜桃,表情有些腼腆,小心翼翼地道:“还有这个,我先回家摘的,我三年生日没有摘给你,现在一次补满,你别生的我气了好不好……”
好不容易不哭的顾巧突然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掉了下来,闹了荣焕臣一个手足无措。
“别哭了,我……我不是故意惹你哭,要不你打我好了?不,打我你的手会痛,你踢我一脚好了……”
“我的脚也会痛……”顾巧边哭边说。“而且我手疫了……”
“我的错我的错,应该我帮你拿的。”荣焕臣很干脆的认了错,就要把她怀里的东西接过来。
讵料,顾巧发狠似的,先把两个装食物的油纸包砸在他身上,然后一整包袱的头花扔回去给他。“我早就不戴头花了,你没看到吗?”
然后又拿整卷的丝绸敲了他脑袋。“你什么时候看我穿这种质料了?在村里走还不被树刮坏!”又把装了胭脂的盒子塞进他手里。“本姑娘天生丽质,这种东西我才不要!”
可是那三颗桃子攥在手里,她却舍不得拿来扔他,只是喰着泪,面露倔强。
荣焕臣这才细细地看着她的变化,其实刚才她扑进他怀里时就先惊艳了一回,如今认真瞧着,他才发现心中那个小女孩,真真正正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女人。
“小臭美,你真的长大了……”
“我本来就会长大,两年了啊!”说到这个,顾巧又想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了几天,那是因为我路上耽搁了一下。战事结束了,京里发生了一些事,现在不方便,之后我再与你细说。”荣焕臣心急又带点兴奋地说道:“可是巧儿,你要相信我,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
顾巧瞪大了眼,朝着他懵懂地眨呀眨,讶异自己听到了什么。
“所以,我们可以成亲了!”荣焕臣兀自高兴地决定了。
“等一下!”刘念芙的声音突然冷冷地传了过来,棒打鸳鸳。
荣焕臣一愣,转头一看,才发现面无表情站在屋门外的刘念芙,原本还抬手想打声招呼,但手一动就发现自己还抱着人家宝贝女儿,连忙放开手。
“顾……顾顾顾婶,我……我回来了……”荣焕臣心虚地支支吾吾。
“还知道要回来啊!”刘念芙皮笑肉不笑。“聊得那么开心,我答应巧儿和你成亲了吗?”
“我、我……”荣焕臣模了模头,又抓抓脸,他知道顾婶生气了,但顾巧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争取的。“我……我会正式求亲,我……我承诺的我都会做到,顾婶,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娶顾巧……”
“但你误了归期,”刘念芙不满地瞪着他,除了迟到,这家伙一回来就非礼顾巧……不,好像是女儿自己扑向他的,所以他一回来就被顾巧非礼,两人搂搂抱抱,礼物还只记得顾巧的份,这般没有礼数,如何能忍!“……你们的亲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什么?”荣焕臣不懂。
刘念芙没有立时回答,因为外头远远的驶来一辆马车,很快地来到顾家院子门口,然后马车上下来了一位年轻儒生,还有一名妇人,重点是这两人带了一个穿红着绿、打扮有十成像媒婆的人。
顾巧一看,先是倒抽了口气,悄悄地、偷偷地低下头去,把自己扔了满地的礼物捡起来,尤其是那两个油纸包先妥当的收在怀里了,才默默转头想溜回屋里……
“你想去哪里?”荣焕臣眼一眯,伸手揪住了她的后领,看着外头马车那阵仗,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我以为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为了迎接我?”
顾巧迟疑地看着他,最后才壮士断腕般摇摇头,硬着头皮说道:“外头那家人姓陈,听说……听说是来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