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夜——
位于黑山西侧山巅深处的黑龙寨,放眼望去百来栋大大小小或简陋或坚固的房子皆以重木建造而成,寨子前后左右各架有达七八丈高的了望木台,四方监视呼应,严密把控预防外人入侵。
四座了望木台更设有大鼓一座,便于传递警讯消息。
悄然隐于巨树枝桠上的徐融卿居高临下,黑眸如鹰隼犀利若电,很快便将大片寨子分布收入眼帘之下……
这黑龙寨果然不一般。
他眺望凝视着肖坚一行人将马车和镖车驱赶至中央燃烧着篝火的广场后,很快里间便有数名山匪鱼贯而出。
为首两名特别显眼的精壮男人步履矫健,颇有气势,很快迎上前来就和肖坚拍肩搭背,大笑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命人在火光明亮的广场中,把箱子搬下镖车,并且一一取出箱中锦缎器物。
“……幸好你没有听取我把人藏在箱子隔层中偷渡进来的馊主意。”他身边紧紧贴靠着自己的宋暖小小声道,语气中流露出一抹庆幸。
“黑龙寨能插旗占山为王多年,日日壮大,主事者定然不是疏漏粗豪之辈。”他轻声道,“阿暖聪慧过人,设想的也并非馊主意,只不过此番恰巧不适用于此处罢了。”
“长生哥你不用安慰我了,”她笑嘻嘻的,也没见沮丧之色。“哎呀,话本子里说的,果然不是每回都灵光的。”
徐融卿眸光掠过隐隐笑意。
他的阿暖便是这般豁达爽利可爱的好姑娘,鲜少如同坊间女子般喜闹别扭钻牛角尖。
“待会儿你在树上等我,别轻举妄动,免得伤了自己。”他温言叮咛。
“我真的不能跟你们一起行动吗?”她圆圆眼儿在夜色里忽闪忽闪,期盼道:“我不会扯你们后腿的。”
“你在这里帮我们看着,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任务。”他嘴角微扬。
她一乐,“好吧!”
他忍不住又模模她的小脑袋,取出一只细小的竹笛,巧妙地吹了几声轻几声重,婉转的鹧鸪鸟叫声……而后拉上了黑色蒙面巾,如魅影般一闪即逝。
四周部属着隐于暗处的众人得了暗号后,便悄无声息地从藏身处消失于树顶,各自窜入了黑龙寨的要处。
四座高高的了望木台守哨之人是率先被解决掉的,他们甚至没察觉到身旁有任何动静,唯感到后背心一凉,下一瞬已然殒命。
徐家军的骑兵们除了马上功夫出神入化,张弓射杀敌人百步穿杨,同时也精谙刺客技巧,以涂成黑色在夜里也不会反光的细小钢刺,自胸骨后方第二节到第五节肋骨之间迅然猛力插入,一击而毙!
快得连令人发出声音或求救的时间都没有,且也能防止大量血液喷溅而出,惊动旁人。
此刻广场中央,黑龙寨众匪还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此次“买卖”如何如何轻而易举,三箱锦帛器物毛皮也被当场瓜分了干净。
其中依照寨规,自然有五成归入大当家私库里,三成由二当家和三当家各自均分一半,剩余的一成归公,最后的一成才是分给了今日下山参与打劫的百名兄弟。
虽说落到他们这百名兄弟手中的财帛稀少得可怜,但大当家阴雷向来积威甚重,山匪们谁也不敢有半个不字。
二当家晁为则是向来会做人,他示意自己的心月复手下命灶下贼婆子们赶紧送上好酒好菜,为的就是好好犒赏今天下山“做买卖”的兄弟们。
就在百名山匪欢声雷动中,晁为悄悄凑近阴雷跟前,低声道:“大哥,金州卫所的周千户送来消息了。”
阴雷神色一动,对人群中的肖坚做了个手势,让他陪着众兄弟吃喝,而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寨屋中。
“走,里面详谈。”
肖坚看着二哥和大哥神秘兮兮地进屋了,甚至还关上了大门,他倒也没想那么多,而是一把抓起那张自己相中了的熊皮披在身上,大笑走入热闹的山匪人群中——
“来来来!今晚老子陪你们喝个够!哈哈哈哈!”
……
阴雷接过,他早年未落草之前在魏家军麾下当过兵,也略通笔墨,看完周千户的密信后,沉默了良久。
“大哥,您的意思?”晁为紧盯着他。
阴雷深吸了一口气,粗豪脸上不自觉闪过一丝惧意。“——据闻徐家驻守在凤翔府的靖塞军,人人能开两百斤重弩,从军士到战马皆披重甲,剽悍非常,除善重弩外还配钩镰长枪,虽然只是一支五百人弩兵,却曾创下歼灭剌子国三万骑兵的可怖战绩。”
晁为也静默了,片刻后低低地道:“大哥,我们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阴雷神情难看至极,钵大拳头烦躁地重重一捶粗木桌面。“老子当初就不该贪了那个姓周的好处,吞了他抛出的饵……这些当官儿简直比我们当土匪的还要贪婪狠毒,娘的!什么世道啊这是?”
“他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配合他的千户军秘密诱杀凤翔府这支徐家靖塞弩军,一是我们断然拒绝,他便把我们劫杀前户部右侍郎一家的事上报朝廷。”
“这个王八蛋奸似鬼,”阴雷咬牙切齿。“那右侍郎告老还乡的事儿,会途经哪一条道儿,还是他通知我们的,老子还想着他是怕了老子,给老子孝敬和好处,可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是挖好坑、张好网在这儿等着老子!”
“大哥,我前些时日打探过了,这位前户部云右侍郎曾经是老徐帅的幕僚,后来才入朝廷为官。”晁为脸色有一丝苍白。
阴雷闻言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徐侯虽然已死,但他毕竟是当今皇帝最信重的亲舅舅,徐太后亲弟,大楚所有徐家军心中的唯一主帅……万一消息走漏,届时不说皇帝极有可能会亲自过问此事,就连徐家军也不会放过我们。”
阴雷面色渐渐灰败。
一时间,只听见寨屋内硕大火炭盆的燃烧哔剥声……
“二弟,你会不会想太多了?”阴雷勉强一笑,也不知在安慰他还是自己。
晁为苦笑。
“毕竟都是拐了十万八千里的关系了,不说老徐帅已不在多年,就是徐侯仍在,他难道会为了自己老爷子曾用过的一名幕僚,就大动干戈?况且……徐侯也已经死了,人走茶凉。”阴雷舌忝了舌忝干燥莫名的嘴唇道。
“大哥,如有心人要运作此事,我们黑龙寨也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晁为涩声道。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是糊里糊涂就被迫签了投名状,只能听周千户那个混帐王八的了?”阴雷越想越是忿忿不平,暴躁地抓过酒碗,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这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
在酒碗清脆破裂声响中,晁为的嗓音却清晰地穿透而来——
“……我们还有一条路走。”
“什么路?”阴雷眼神一亮。
“把这次诱杀消息送到徐家弩兵手中。”晁为一字一字道。
阴雷一呆,顿时低声咆哮起来。“二弟你这是傻了?把消息送给徐家弩兵,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未必。”晁为冷静地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虽然劫杀云右侍郎一家,但黑龙寨是山匪,杀人夺财自有王法制裁,可若非周千户送的信,我们也不至于惹到徐家军的人。”
阴雷一顿,渐渐镇定下来,沉吟道:“二弟说的也有道理,便把主谋之罪推到周千户头上去,还有这次的诱杀阴谋,最好他们两方狗咬狗一嘴毛,拼杀个同归于尽,我们黑龙寨就能置身事外了。”
“大哥英明。”晁为笑了。
“那徐家弩兵那头,由谁去密告为好?”阴雷盘算着,随即一拍大腿,“还是二弟亲自跑这一趟吧,也可证明咱们黑龙寨的诚意,况且你身手亦是极好,一有个风声不对,要跑也容易。”
“好,一切听大哥的。”晁为慨然应允,忽地又迟疑道:“大哥,我们恐怕还得预做准备。”
“准备什么?”阴雷皱了皱眉。
“周千户要将徐家弩兵尽数引到黑山来,联合黑龙寨一举杀光这五百弩兵,可我们也得提防周千户剿灭五百弩兵后,想连带灭咱们黑龙寨的口,顺道向朝廷请功——”
阴雷猛然大怒,霍地站了起来。“他姓周的敢?”
“大哥,防人之心不可无。”晁为本就是黑龙寨军师,思虑远比其他人缜密得多,沉声道。
阴雷一窒。
“且我们还要防着徐家五百弩兵将计就计杀了周千户的人马后,转而对付我们……周千户的人马要是战死殆尽,还有谁比我们黑龙寨更适合背这个黑锅的?”
阴雷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心中大大不安。“对,否则徐家五百弩兵要怎么向金州卫所的范指挥使交代?他们定然也是打定主意,通通推到黑龙寨头上就解决了。二弟,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我们趁着这场乱仗,火中取栗,”晁为目光阴狠愉悦,胸有成竹道:“既顺着周千户的计划行事,又配合徐家弩兵逆袭……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咱们黑龙寨再猛虎出柙,一举吞了他们两方。”
“好!到时候可是凤翔府和金州卫所两方人马因剿匪争功,擦枪走火杀红了眼,互相屠戮一净……而咱们黑龙寨可是遭了池鱼之殃,届时至多也砍一砍、扔出几十个兄弟的屍首去给他们陪葬做添头,意思意思。”阴雷听得爽快大笑,拍案叫绝。
“大哥果然智计百出,小弟自叹不如啊!”
“哈哈哈哈,所以我是大当家,而你和三弟只能屈居下首……”
“小弟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他俩兀自议论得痛快,全然不知屋脊之上的徐融卿神色冷肃,眸光幽深危险至极……
黑夜中,除了百来名在广场篝火和酒肉环绕中喝得醉醺醺的山匪外,其他大大小小或高或矮的寨屋里,正在进行一场场无声的、单方面的全面暗杀。
十名恢复了大半身手的骑兵犹如鬼魅般自寨屋最隐密角落出现,或隔窗射出暗器击杀屋中山匪,或自屋顶悄悄垂落钢丝圈瞬间套颈绞杀,或潜伏在暗处,在山匪打着呵欠摇摇晃晃要出去解手时,自背后乍然扭断其脖子……
黑龙寨的寨规除却一年几个大节,或是寨中有大事要宣布,才会将全寨将近五百人全数齐聚一堂,否则只有当天领命下山“做买卖”的,当晚才能有这样大杯酒大块肉的庆功宴。
山匪们遵循寨规多年,所以尽管深夜山中宁静,其余人等都能在自己寨屋中听见从广场传来的热闹喧嚷,甚至依稀还能嗅闻到酒香肉香,可也只能吞着口水,嘀咕咒骂了几声,然后安安分分回自家炕上睡觉。
作梦吧,梦里什么好吃好喝的、什么金银珠宝都有……
今夜各自回寨屋睡觉的有三百多名山匪,还有近五六十个被掳劫上山多年的妇女,她们有的已经自暴自弃,永远绝了下山回家的念头,有的则是过着行屍走肉、过一天算一天犹如牲畜的日子,还有怀了孕的,也有因为穷困,索性安于做这贼婆子的……
只不过她们怎么也不知道,躺在她们身边的“枕边人”,竟会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送了性命。
而广场上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百名山匪更是不会晓得,怎么喝着喝着,身边的兄弟就突然变成一缕孤魂了?而下一瞬,则换作他们自己在酒醉中被一刀深深刺入心脏,就此气绝……
——最后只剩下这座高大寨屋之内的大当家和二当家。
他们兄弟俩也杯觥交错,互相庆祝着彼此的计谋深远,能把赫赫威名的徐家弩兵和周千户全算计了个遍……
可两人酒意正酣的当儿,终究是素来狡诈警觉的晁为率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蓦地放下了酒杯,敏锐地眯起眼侧耳倾听——
怎么,外头都没声儿了?
他瞬间心下一个机伶,三分的酒意霎时化做了冷汗全飙了出来,大手迅速抓起身边从不离身的雪亮锐利长刀,霍然起身就想冲出门外查看。
“二弟……嗝,你怎么了?”阴雷醉意醺然,却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身形暴起——
但电光石火间,阴雷和晁为突觉颈项蓦地一疼,接着身体已然僵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缓缓自暗处走来,皮袍毡帽蒙面,唯有一双深邃凤眼精光湛然,凛冽得教人心生颤栗畏惧。
阴雷和晁为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竟被这男人点了穴,身子不听使唤,心脏惊悸疯狂敲动着,几欲破膛而出。
“你……是谁?”阴雷咬牙,惊恐又愤怒。
“阁下意欲何为?”晁为极力压抑骇然,设法平静问道。
徐融卿缓缓在粗木宽大圈椅上坐下,淡淡道:“和你们谈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阴雷怒气高涨,胸膛剧烈起伏,冷笑道:“出手暗算我们兄弟二人……这就是你同本寨主谈生意的诚意?”
“黑龙寨主不妨先听听看我的条件,再决定要不要答应这笔生意。”
“不赶紧把老子穴道解开,老子跟你没什么好谈的!”阴雷怒极反笑,目光阴鸷地盯着他。“你是想用老子的性命要胁?哼,别忘了我黑龙寨有数百名兄弟,只要我一声高喊,他们马上就能一拥而入,把你乱刀斩成肉泥!”
徐融卿眼神漠然,转向晁为。“二寨主以为呢?”
晁为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外面安静得仅剩风声,这就说明了一切。
兄弟们若非已经被撂倒,就是……都死绝了。
——他究竟是谁?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潜入黑龙寨的?怎么可能会不惊动任何暗哨就逼近他们面前?
晁为喉头发干,小心翼翼地开口,“阁下想同我们兄弟做什么样的一笔生意?”
“按照你们方才所想,去信答允周千户,按照计划行事。”他顿了一顿,又道:“二寨主依然亲自前往凤翔府,暗中密告徐家弩兵。”
阴雷和晁为神色惊疑不定,半晌后阴雷阴沉地道:“——你要什么?”
“这就是我要的。”徐融卿语气云淡风轻。
“那阁下愿拿什么为酬?”晁为谨慎地问。
“你们不答应,你们今日便死;你们若答应,便挑断手筋废去武功,”徐融卿静静道:“可以不死。”
“放屁!老子劈了你!”阴雷勃然大怒。
晁为却没有说话,眼神越来越恐惧……
因为他看得出,眼前高大内敛沉静的男子说的字字真实,没有半点恫吓或说笑的意思。
“我们外头的兄弟是不是已经……”晁为无法自抑地牙关颤抖起来,努力了无数次,还是挤不出后面想问的话。
阴雷这才终于听懂自家二弟的意思,他脸色霎时惨白灰暗如死……
就在此时,大门外响起了轻轻几下一轻、二重的恭敬敲门声。
阴雷和晁为目光炽热迫切,带着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希望,齐齐望向了粗木钉就的大门——
“进。”低沉开口的却是徐融卿。
大门推开,一字排开的是十个高大剽悍汉子,同时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行军礼。
“主子,黑龙寨四百五十三名匪徒,全数剿清。”
“好,你们辛苦了。”他微微一笑。
“主母也亲自领着其他的兄弟入寨,开始盘点。”胡鸠忍着笑,恭谨地禀报道。
徐融卿幽深如海的眸子浮现了一抹潋灩笑意,刹那间彷佛明亮了一室血色晦暗,也让他从冷冽如万载玄冰,微微化作一缕春风袭来。
“嗯,你们去帮忙她吧,护着点。”
“喏!”
徐融卿眸光如月色流转,尽是温柔喜悦,只是在转而落在面色苍白如丧考妣的黑龙寨前寨主和前二寨主时,又恢复清冷锐利。
“——说说,这笔生意你们做还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