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融卿一开始便把马车停在了镇外最偏僻的一处山神庙外,离着镇上挨得最近的一户房舍人家,还有一大段距离。
他把乞儿小心翼翼地背回了山神庙内,也这才松开了紧紧牵着宋暖的手。
不牵不行,因为他的阿暖在听到镇民们你一言我一句痛骂徐家军狼心狗肺的时候,已经气到差点冲上去砸摊儿了。
就算此刻在寒冷漏风的山神庙中,宋暖边烧柴火还不忘忿忿然地数落道:“就没看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一个个都忘记这些年来若非徐家军屡次打退了羯奴,镇守南疆北疆和各藩镇府,他们还能有如今的太平日子过?”
徐融卿反而平静如故,动作轻柔仔细地帮晕厥过去的乞儿检查全身伤势,并且在宋暖将烧好了的一瓦罐热水递给他时,用布巾浸湿,拧干了好帮乞儿擦拭那不知已凝结了多久发黑的血污和尘土。
“人心善忘。”他淡淡然道,望向犹气鼓鼓的宋暖,目光温柔了一霎。“阿暖,别生气。”
“我就是替你们不值。”她心疼地看着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愤慨道:“皇帝太坏了,斩草除根还不够,连名声都要糟蹋殆尽,他这是生怕有人扬着徐家军的旗造他的反呢!”
徐融卿被她的口无遮拦逗笑了,“阿暖,莫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她嘀咕。
不过也知道忠君爱国已经刻进了他们徐家人的血肉骨髓里了,何况龙椅上的那个还是他亲外甥,他的姊姊也还当着这个太后呢。
唉,“你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你不义”什么什么的,压根儿是狗屁!
可宋暖嘟囔归嘟囔,也明白造反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暗杀皇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难度还是比造反简单点吧?
她满脑子天马行空,边熬煮着香喷喷的腌羊腿汤,待沸滚得差不多时,又扔进了剁成大块的白萝卜,待焖透了,入口即化的萝卜鲜美多汁,可比腌羊腿肉还来劲儿。
他们还买了很多饼子,等会儿汤一好,她就拿来串在火边烤,等金黄酥软的时候,边吃烤饼边喝烫口的腌羊肉萝卜汤,大冬天的简直快活似神仙。
原来她的厨艺可不行,但在这一路上,人家长生哥一个堂堂大楚战神却样样都会,打猎、宰杀猎物、生火烧烤煮食……而且煮的比她好吃多多了,所以她在一旁看着学着,渐渐手艺也见长啊!
“长生哥,这是熟人吗?”她搅拌着沸腾的汤,关怀地问。
“是。”徐融卿替乞儿全身上下都上完了药,还拆下了山神庙内年久失修的椅子做夹板,并撕了干净的布条子轻缓地帮乞儿固定住断了的左臂和右脚。
宋暖看着那身形高身兆男子如今的遍体鳞伤,一处处都是令人不忍卒睹的重创,皮开肉绽露出白骨……若非现在是隆冬,恐怕伤口早就腐臭长蛆虫了,那样更危险了。
“……你的兵?”
“他是胡鸠,江陵府徐家三千骑兵首领。”他嗓音沙哑沉痛。“当年父亲挑了他和其他十七名男娃儿,从四岁起就陪在我身边伴读练武。”
她一怔,柔声地道:“那就是你心月复了。”
“也是我的兄弟。”他低低道:“我作梦都没想到还会有再见他的一日,也没想过……再见他,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胡鸠和赵鹰、陈乌他们跟他南征北战,直到灭了羯奴,他才命他们十八人各自领军戍守大楚各地疆域。
只要有他们十八人在,就算没了他这个徐帅,徐家军也不会就此消失泯然,而远方虎视眈眈的敌人,也不敢轻易进犯大楚疆土。
可他万万没想到……
徐融卿心痛若绞,自饮下那杯鸩酒至今,他可说几乎尝尽了这一生所有的痛苦和绝望。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曾经效忠过的,还有曾经效忠过他的人。
“以后,不会了。”他握紧了拳头,英气面容掠过一抹骇人的冰冷肃杀。“我要找回他们,我不会再让他们沦为他人刀下的鱼肉。”
——那咱们就来造反呗!
宋暖差点冲口而出,总算及时吞咽了回去,改为重重点头。“对啊对啊,没道理好人总要忍气吞声步步退让……凭什么呀?”
像她虽然碍于杨夫人是她的亲生老娘,道德伦理上都不能亲手了结了她,可也不妨碍她三不五时就给杨夫人捣乱,制造麻烦。
还有杨夫人的私库,她若是缺了盘缠,自然是爱什么就拿什么。
那“嫁妆”可有大半还是她那个死了的阿爹趁着被抄家前,把大部分家产录进了杨夫人的嫁妆内,让她和离的那天全带了回去。
她那个温雅良善的阿爹真是天真,还以为杨夫人定有一腔爱女之心,日后总会看顾她几分,“嫁妆”也绝对少不了她的份儿。
——结果呢?
啧啧啧,结果全让杨夫人后来带着嫁进了杨知州府里,拿来打点杨府一家老小,还有哄杨府那两个心肝宝贝儿少爷小姐欢心。
都不知道这笔烂帐算下来,到底谁比较蠢?
不过一想到马车上藏的那两匣子翡翠和珍珠,宋暖就心里好一阵痛快,想着想着都快笑出声儿来了。
下回再有机会路过苏州城,她还是不会客气的!
“阿暖,有没有什么药既不会伤及他的身子,又能令他快些清醒过来吗?”
“你想早点打探出其他人的下落?”
“是。”他就知道她聪慧伶俐过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深意。
“有是有,可你得掰开他的嘴巴灌进去,一次三滴,半炷香内他就会醒了。”宋暖连忙起身去外头马车上一阵翻找,然后带回来一只青瓷小瓶递给他。“给!”
“谢谢你,阿暖。”徐融卿感激地接过,小心地捏着胡鸠的下颚,仔细地滴了三滴带着淡淡青草香气的碧绿药汁。
半炷香过后,胡鸠果然缓慢迷糊地睁开了眼睛,畏光地瑟缩了下,而后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徐融卿心下一紧,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阿鸠。”
胡鸠彷佛置身梦中,恍恍惚惚,却在听到他低沉微颤嗓音的刹那,瞪大了眼睛——
“主、主子?”
他喉头一哽,低哑地微笑了。“是,是我。”
“主子?徐……徐帅?侯爷?”胡鸠昔日阳刚坚毅的面庞此刻憔悴惨然如病入膏肓之人,可却在认出了那双深沉漂亮锐利智慧的黑眸时,顿时整个人像是活转了过来,激动地想直起身,面色兴奋狂喜地涨红了。“……主子,您没死?老天有眼,上苍庇佑……”
见胡鸠涕泪纵横,徐融卿亦是喉头阵阵紧缩,嗓音嘶哑破碎,几乎吐不出声来。“——我在,我在。”
“主子,呜呜呜……”铮铮铁汉在这一瞬间哭得像个孩子。“我们都盼着您……我们都求着老天爷能把您还给我们……”
“对不起,是我来得太迟了。”徐融卿紧紧地抱着失而复得的弟兄,热泪夺眶而出。
一旁的宋暖也跟着默默掉泪,心里酸疼撕扯得难受不已。
如果……如果当初她救了长生哥以后,别在苏州城耽搁那么久的日子就好了,如果她能早点养好他的身子,早些跟他来寻这些兄弟,那这三千骑兵也不会枉死。
他们晚了十日……可殒落失去的却是三千条活生生的人命!
——但无论是徐融卿还是她,虽说早前便预想到了楚宣帝多半不可能会任由徐家军继续存留,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楚宣帝居然当真会狠心恶毒至此,还愚蠢至斯!
这些,可都是大楚赤胆忠肝的好男儿啊!
而且他居然不顾关外仍有赤金人和夏人对大楚中原虎视眈眈,只是畏于大楚如今国力尚称强盛,徐家军也如钢铁长城般悍然戍卫疆野,这才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就急着赶尽杀绝,倘若战事再起,少了勇猛如虎厮杀在前的主力军队徐家军,难道要靠十数年来都担任副帅的魏大将军,和他负责打扫战场捡漏的魏家军御敌?
“主子……死了好多兄弟……”胡鸠痛哭失声,声声令人凄怆。
“我知道,我找到他们了,也去祭拜了他们。”徐融卿深邃泪眼赤红一片。“阿鸠,除了你以外,还有……还有逃出生天的兄弟吗?”
胡鸠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袖,大口喘着气。“主子……牛荒山……牛荒山……还有十九个兄弟躲藏在牛荒山里……他们和属下一样……他们……”
终究是身体败坏虚弱过甚,胡鸠兼又心神激荡剧烈,一个血气翻涌换气不过来,再度晕厥了过去。
徐融卿心脏一滞,脸色惨白,牢牢扶住了胡鸠如破女圭女圭般的身躯。“阿鸠?”
宋暖也吓了一跳,赶紧胡乱抹去眼泪,吸着鼻子冲了过来,略一号脉后便笑了。“没事,长生哥别慌,他没事,只是身子受不住晕了,日后好好养一养便好了,会恢复过来的。”
“真的吗?”他灼热眸光中透着颤抖的期盼。“他真的会安康无恙?”
“放心,有我呢!”她柔声地宽慰道:“而且我带了很多师父的独门秘方和好药,别说调养他一个,就是再来一百个也不是问题。”
他长长舒了口气,只觉额心冷汗涔涔,轻声道:“阿暖,幸而有你。”
“我是他们的大嫂嘛!”她见紧急情况解除,又有心情调戏……促狭打趣他了。
徐融卿怔怔看着她,下一瞬有些赧然不自在地起身,结结巴巴道:“我,我现在先赶去牛荒山……胡鸠……”
“你放心,这里有我。”她甜甜笑道。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有一丝痴然和无数千言万语,饱含感激、欢喜、敬意和惭疚……
“阿暖,以后,我徐融卿定不负你!”他低沉而坚定地对她,对天地神灵起誓。
宋暖小脸瞬间红了起来,可更多的是满满的喜悦,以及迅速充斥了四肢百骸的浓浓幸福感……
“我也是。”她咧嘴一笑,看着有些傻气,却又可爱得令他心悸。
他冲动地俯去,忘形地捧起了她的小脸,忘情地在她粉女敕光滑的额心上虔诚缱绻地落吻。
轻得彷佛清晨一触即离的蝶吻,却让宋暖整个人都呆住了……
等再回过神来时,徐融卿身影已然不在面前。
“哎呀!”宋暖捂着瞬间羞红热烫的小脸蛋,又害臊又惊喜又跌足惋惜。
刚刚……刚刚她就怎么没反应过来呢?她要是反应过来,肯定要给他亲回去的呀!
就算亲不到他的额头,总也亲得到他的脸颊吧?
“不打紧,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她总算傻笑完了,想起这会儿得赶紧干正事。
胡鸠刚刚说牛荒山还有十九个兄弟,那她得再去多弄点柴火,多熬些汤,再把这山神庙好好收拾收拾,他们伤得那般厉害,大冬天的,可不能再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徐融卿驾着马车快如箭矢离弦,又隐密如影似魅,完全没有惊动镇上的任何一个人……这夜往返镇外五、六里外的牛荒山,很快便寻到了人,来回搬运了两趟,总算将十九名幸存骑兵安然带回山神庙。
十九个当中有几个已经性命垂危,只剩下了一口气,有接近十个还苦苦撑着,但他们相同的是由始至终目光都死勾勾地盯着他们的徐帅不放……
生怕只要稍一眨眼,徐帅就会从他们眼前再度消失无踪。
浑浑噩噩间,他们还以为是梦,再也忍不住痛快嚎哭了起来——
“主子啊……”
“到了黄泉……居然还能……再见到主子……那……那死又有何惧……”
“能见到主子,我死得不亏……”
“那些……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龟儿子……总算临了做了件好事……”
“主子,兄弟们好想您……”
“……您怎么,怎么能不要我们了呢?呜呜呜……主子,您往后、往后无论去哪里,都带上我们吧……”
就算这只是一场梦,也是一场他们盼了许久许久的美梦……
在他们这些历经漫长折磨如一生的人心里,最想梦见的就是他们的徐帅还在人世。
——他们的战神,他们的信仰并没有死。
宋暖和徐融卿两人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总算把十九个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的骑兵全部包紮完成,并一人灌了一碗热腾腾滋补的羊肉萝卜汤,这才让他们睡去。
徐融卿看着忙里忙外,甚至没能合眼养神片刻的宋暖,素日的红润粉扑扑脸蛋憔悴不少,眼窝也淡淡浮现暗青色。
他心脏霎时隐隐揪疼了起来,温柔心疼地模了模她彷佛消瘦了的小脸,轻声道:“你去马车上好好睡一觉,这里有我守着,嗯?”
“我不累。”宋暖强忍住一个呵欠,硬撑着摇摇头。“我要在这里陪着你,而且你来回奔波了大半夜,该歇会儿的是你才对。”
“我是男人,无妨的。”
“男人又如何?男人也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
徐融卿心下一暖,低头对着她一笑。“我们习惯了,在战场上厮杀个三天三夜都是寻常事,你放心。”
“我不放心,我得在这里盯着你。”她哼哼。“否则你又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看了。”
他被她又像气恼又像撒娇的一嗔,心更软了,也有些无措地问:“那……还是,你……靠着我睡会儿?”
“好呀。”她作梦都没想到会捡到这样的大好事,唯恐他深思后又反悔,又要说怕唐突了自己什么什么的,连忙欢快应下。
然后宋暖又迫不及待到马车上拉了条大氅,急急奔回他身边,在盘膝而坐的高大精实温暖男人身畔裹好大氅,挤进他怀里,老实不客气地伸出粉臂环住他的窄腰,小脸就这么深深埋入他胸怀内……几乎一瞬间就睡熟了。
徐融卿一动也不敢动,只觉浑身僵硬酥麻又木了一大半……
怀里的人儿又香又软,暖暖的,小小的。
紧挨着他胸膛,蜷缩在他腿上……
就彷佛,是长在他心上,在他心口冉冉绽放的……一朵清甜芬芳、沁人神魂的如蜜桂花。
他紧绷僵滞的高大身躯渐渐松缓了下来,胸口暖融融,悄然流淌着酸甜荡漾的满满欢喜。
……是他的阿暖啊!
徐融卿舒臂将她娇小身子往自己怀里揽得更紧,另一只大手温柔地轻轻拍抚着她纤瘦的背心。
“安心的睡吧,”他喉音低微若呢喃。“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