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四下只有躲在草丛里的螂岫吵闹不休,屋内的烛火也被纱窗透进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
撑在几上的手臂一滑,江晓月整个人一下惊醒,看看天色,已经亥时了,怎么这接风宴还没结束,她不由得秀眉微蹙。
男人在外面寻常应酬倒也没什么,只她不喜他那浑身的酒味,偏他每每喝得多了又偏要来缠她……
等到这般时辰,她也是有些咽,不想再继续等,却又怕那人回来了十有八九还要将她闹腾起来。
烦!
她将手边原本之前看的诗集放到一边,将身子靠到了引枕上,以手撑额闭眼小憩。
只能继续等了。
春柳也趴在一边脚凳上迷迷糊糊。
在主仆两个都快要熟睡之际,院中终于有了动静,春柳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醒了过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脸,她起身站好,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还带着温子智醉醺醺的声音,“我没醉,不用扶……”
江晓月揉太阳穴,这分明就是醉了嘛。
石墨将人扶进无比艰险,而温子智即使醉了,一眼看到妻子,也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扑了上去。
石墨垂首退到门边。
“这儿没你事了,下去歇着吧。”
听到夫人这句话,石墨这才退了出去。
江晓月一边扶着丈夫到矮榻,一边对春柳说:“去把醒酒汤拿来吧。”
春柳也离开了屋子。
“怎么喝这么多?”不能喝便不喝了,怎么这般逞强。
温子智搂着妻子的腰,埋头在她胸前蹭,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阿月,真香。”
她很想给他一拳,一点儿不想贤妻良母。
“阿月,别动,我头晕。”察觉妻子的挣扎,温子智下意识又抱紧了些。
沉着一张脸的江晓月伸手按揉他的太阳穴。
片刻后,春柳端了醒酒汤进来,江晓月哄着丈夫喝了,再接过春柳挥过来的湿布给他净面擦手。
喝成这个样子澡是肯定洗不成了,只能这么凑和着给他擦拭一下。
等他歇过一会儿,醒酒汤的作用还没怎么显现的时候,江晓月给他换上了寝衣,对春柳说:“你也下去歇着吧。”
“夫人——”春柳迟疑。
“无妨,我照顾得来。”
“婢子告退。”
“去吧。”
房门被关上,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两个。
江晓月用力挣开丈夫的搂抱,语气不好地道:“可好些了?”
“阿月——”他再次扑住她,“我难受。”
“难受还喝这么多。”
他在她怀里蹭着,嗅着独属于她的体香,懒散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月兑身的。”
“哼。”
“阿月莫生气,我就只喝酒吃菜,没让人陪酒。”他特意申明。
“你在榻上睡吧,我回房了。”
“要一起睡。”他坚持。
“你这浑身的酒味儿……”语气中是满满的嫌弃。
“阿月,你又嫌弃我。”他满是委屈。
“知道我嫌弃,你还喝这么多,故意的吗?”
“不管,要睡。”
最后,江晓月败下阵来,她能跟一个醉鬼说清什么?他就算没醉到人事不知,也已经没剩多少理智给她。
与其说是扶人进去,不如说是那人将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搂抱着她踉跄而行,这叫她特别想把人推到地上,然后再跺上两脚。
两个人几乎是摔到床上的。
温子智在下面充当了人肉垫,稳稳地护住了妻子。
江晓月毫不领情地挣开他的手,起身到床边倒了杯温水端回来,冷着脸对床上的丈夫说:“起来,喝口水。”
“头晕,起不来。”他扶额闭目皱眉,一副“我很不舒服”的样子。
狗男人存心的!
他根本没醉到这种程度,以为她这枕边人白当的吗?
可就算知道,江晓月也只能冷着脸仰脖自己灌了半杯下去,然后俯身朝男人渡过去。
第一口渡的还算正常。
第二口杯子见底,空杯被放回原位,江晓月再次倾身过去的时候,他就搂住她不放了,吞掉她渡过去的水后,便继续舌吻她。
烛火摇曳中,温子智的手模进妻子的衣襟内。
江晓月微恼地挣扎,竭力避开他的唇舌,好不容易才月兑离了他味道深重的舌吻——酒味儿实在太大了!
在这种酒味的薰陶下,江晓月完全无法进入情绪,只想将身上的男人踹下床。
……
简单为两人清理了体,温子智将妻子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却睡意并不强烈,大脑还沉浸在刚才激烈的肢体运动余韵中没能退出来。
未曾与妻子相遇时,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光风霁月的皎皎君子,端方有礼,从无逾越之心,谨守礼数。
可在遇到妻子后,他陡然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披着君子外衣的色胚,馋她身子馋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第一面就想将人拆吃入月复。
过程开头顺利,中间委实曲折了一下,差点儿弄成悲剧,好在他凭着不要脸皮硬扭转了过来,如今倒也算修成正果,夫妻恩爱。
虽然有时也觉得她或许不曾全然信任自己,但转念想想,任谁遇到婚前那样的糟心事,信任只怕都会打个折扣,他也不急于一时,人生还长,他耗得起。
思绪渐渐从妻子身上转到今晚的接风宴上,温子智的心情略微沉重了起来。
博望县的这些士绅乡宦彼此勾连,已成气候,一时半刻还有些无处下手,还得再做谋划。
他的手习惯性放在妻子的一座雪峰上,睡意渐渐上涌,终于沉入睡梦之中。
*
翌日,日上三竿的时候,夫妻两个才起身。
府中的下人早已习惯老爷不上衙时会陪夫人晚起的事,俱都十分淡定。
神清气爽的温子智陪妻子吃了些不算早膳的早膳,然后拽了妻子一道同自己去书房。江晓月浑身上下写满了对“红袖添香”的拒绝,但依旧被人拉进了书房。
“那本《荆州居》阿月似乎还没看完。”
“我还是更喜欢话本一些。”
“这里的先生怕是找不到太好的,程世子的课业也耽误不得,而我接下来要忙的事情也很多,怕是没时间教他,只能偏劳娘子多多费心了。不过,我想凭娘子的学识,也是足够了,需要什么书,只管来这里取用,若是不够,便到外面书肆去买。”他话是这样说,但博望一个小县城的书肆大约也就是些基础的经史子集。
江晓月也没推辞,“知道了。”
末了,温子智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岳父、舅兄他们文学素养不佳,但却把娘子教得博学多才,也是难得。”
江晓月斜睨一眼过去,云淡风轻地表示,“我会和父兄讲的。”你敢嫌弃他们粗俗,怕是皮在痒。
温子智失笑,拉过妻子亲了一口,说:“是我错了,娘子原谅则个。”
“哼。”
温子智的手箍在妻子柔软纤细的腰肢上,不许她从自己腿上起来,“阿月现在都不愿意陪我读书了,真是下了床就不认人。”他贴到她耳畔低笑,“夜里不是还夹我夹得那么紧……”
江晓月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恼道:“闭嘴。”
温子智搂着她笑,笑声从他的胸腔震动发出,震得她身子微颤。
她忍不住瞪他,“你是闲着没事拿我寻开心吗?”
“阿月啊——”他拖长了尾音儿,带着笑意说:“这叫夫妻情趣,我们又不是那些上了床例行公事,下了床相敬如宾的夫妻,我们呢,婚前情投意合,婚后如今也算是琴瑟合鸣,多一些的夫妻情趣那不是很正常吗?”
“我看你是太多情趣了。”她一针见血。
“那还不是阿月太可口了嘛。”
江晓月懒得跟他争辩,这人惯会倒打一耙。
“瑾国公府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接他们家世子啊。”温子智忍不住有些怨怼地说。
“他碍着你了?”
温子智点头,“那当然,你现在许多时候都陪他不陪我。”
“你不是给京里去信了吗?”
说到这个温子智便也有些郁闷,“我以为在我到任之前他们就该追上来把人带走了。”
失策啊,失策。
“这还用说啊,”江晓月倒是完全不以为然的口吻,“京里瑾国公府现在肯定正演大戏呢。”
温子智忍不住轻哼一声,“他们倒是放心将这小子留在咱们这里。”
“那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都知道人在我们这儿,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也跑不了。再则看在瑾国公府的招牌上,我们也会好好照顾小家伙的。”
温子智“啧”了一声,“他们这是有恃无恐啊。”
“对。”
他继续嘀咕,“我要不是手边的人手不足,我早给他直接送回去了。”
百无聊赖又走不月兑的江晓月已经拿过他桌上那本《荆州居》翻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摆出到此为止的姿态。
见妻子不想搭理自己了,温子智便也拿起一卷册子看起来。
时间就在夫妻两个各干各事中过去,直到春柳来请他们用午膳。
饭桌上,他们看到了程小世子。
“姊姊,我上午有乖乖温书哦。”程玉生报告自己的学习进度。
“嗯,下午我帮你看看。”
“好。”程玉生很是高兴。
温子智却是心头不喜,因为这表示下午妻子又要抛弃自己去陪碍眼的小家伙了。
但没有人管他。
好在这个季节饭后还有午憩时间。
被丈夫抓住时间加了个餐的江晓月下午精神便有些不济,但该检査的也检查了,该问询的也问询了,然后针对君子六艺给小家伙安排功课。
终于有机会把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鞭策”让小男孩通通体验一遍,江晓月难得心情愉悦。
想当年,因为父母都对一对兄长嗜武废文的严重偏颇行为大为不满,遂把满腔的希望寄托到了她这个无知无觉一头扎到江府投胎的小姑娘身上,照着世家公子贵女的要求将她培养了起来。
她长大懂事后,对父母这种安排只觉离谱!习得文武艺,她也卖不到帝王家啊——女子又不能参政!
她像别家闺秀一样安分守己做内眷不美吗?
唉,往事不堪回首。
安排完每天要学得课程,江晓月便要开始教学,让春柳去库房搬了架琴出来。
于是,在书房翻阅博望县黄册的温子智听到了一阵悠扬清越的琴音,似潺潺溪水,若高山流水,清静恬淡。
他从书房走出来,确定传出琴音的方向是程小世子的房间,眼中迸出异彩。
是阿月在弹!
成亲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妻子抚琴,以往她甚至不曾在屋中摆放过琴。
怡人心脾的琴音过去,再响起的便是生涩的单音,轻易便能让人猜到弹奏的人换了。
初学者的指法不提也罢。
温子智摇着头,一脸失望地回书房继续忙自己的事。
“这琴暂时便放在生少爷房中,也方便他学习弹奏。”
“是。”
程玉生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惊喜地说:“姊姊,没想到你的琴弹得这么好哇。”
“琴棋书画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必备的啊。”江晓月有些满不在乎。
程玉生皱皱鼻子,“可姊姊弹得比她们好,名声却比她们差。”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她微笑,“小孩子。”
也就只有小孩子才会觉得才华好名声就会好。
实际上,许多人都只追求一个名头,将才名传扬出去,好在婚事上占据更大的优势,富贵人家的寻常手段罢了。
若更有野心些的,则是奔着宫中那泼天富贵去的。
只不过最终是悲是喜,那可真就天晓得了。
她安贫乐道,也知足常乐,并不刻意追求外人的评价。
太过好高惊远的人,可能连自己脚下原本的路都走不好,遑论其他?
做为本县的县令夫人,她如今也算是本地官府内眷的领头人。
有些事自然也要做起来,所以即使江晓月不喜欢举办什么花宴也要办一个,以此来跟本地官员富绅的内眷们见见面,打个招呼。
当然了,有鉴于自己的先天体质问题,她也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比如大夫准备了好几个,就怕出什么意外的情况。
在知道妻子竟然找了几名大夫过来的时候,温子智还是吃了一惊的,但他并没有对此表示什么,他相信妻子必定有她自己的用意。
做为一县之尊的夫人,因为太过年轻,江晓月就不得不在着装上下些功夫,展现气势。
说是花宴,可老实说县衙内院能有什么好花?花宴说白了就是个名头,不过是让下人到外面买几盆花回来摆上意思意思。
因府中下人不足,还不得不暂时到外面雇了些帮佣打下手。
举办花宴前一天,江晓月就将厚厚一建手抄经文虔诚地焚于天地,祈求一切平顺。
她焚烧经文祭于天地时,温子智和程玉生就站在一边看,一大一小虽是习惯了,但心里仍旧是困惑的。
她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总给他们一种这场花宴肯定会出事的预感。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心神也有些紧绷。
花宴是官员内眷联络感情的场合,举办也是在白日,温子智是不会出现的。
但因为昨晚的预感不好,他还是叮嘱了便宜小舅子几句,让他盯着点,情况不对就让人通知他。
程玉生也认真答应了。
他年幼,出现在内眷的花宴上并不惹眼,所以便一直跟在江晓月身边。
一大一小顿时就让来客们眼前一亮,不说外貌,就说这言行举止,便觉得果然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这通身的气派都不一样。
最先来的几位官员内眷比较平和,神色和善,态度谦恭,并没有因为上官的夫人年轻而有什么轻视。
江晓月也对她们很是友善,将身边的程玉生介绍给她们。
前来赴宴的官员内眷也有带着家中子女前来的,算是个通家之好的态度,只不过,他们的女儿要么是与县令夫人年纪相仿,要么就是虽年幼但辈分上却又矮了县令内弟一头的。
有人赞道:“小公子不愧是出身名门,小小年纪就这般灵慧,比我家这不成器的儿子要强得多了。”
江晓月客气道:“夫人过谦了,他们尚且年幼,日子还长,小少爷他日未必不是栋梁之材。”
“博望毕竟是个小地方,也找不到什么学识渊博的西席先生,不知小公子如今是跟何人学习啊?”有人忍不住旁敲侧击。
江晓月就笑了笑,“舍弟此番是出来玩耍的,没带什么先生,也就外子闲暇时略指点他一二。混过这段日子,等他回京家中自有先生给他补课。”
“姊——”程玉生适时地表示出告饶之意。
江晓月模模他的头,带着几丝宠溺地笑说:“胡闹着非要跟我出京,真要落下功课,回去肯定要被收拾的,你呀,可别真玩疯了。”
程玉生扯扯她的衣袖,嘟嘟嘴,满是孩子气地说:“那我就不回去。”
“浑话。”她伸指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去,跟几个小公子玩去,尽一尽地主之谊,别在我跟前腻缠。”
“哦。”
江晓月催了声,“去吧。”
“嗯。”
几个小家伙就自成一群到一边玩去了,大人们便笑看着,不时说些闲话,县丞夫人过来的时候,几个人已经说得熟络起来。
珠光宝气的县丞夫人还没走近,便脚下一个不稳跟自己的丫鬟摔做了一堆。
呃……先来的几人低头掩唇,努力让自己淡定。
县丞夫人那硕大的身躯实在是过于有分量,她一倒就连累着身边的两个丫鬟一起摔了,场面不太好看。
温府这边立时便有两个婆子过去搅扶。
县丞夫人有些失了颜面,但她还得强撑着到县令夫人面前,只是也不知是犯了哪方太岁,就几丈的距离,走得她是意外迭出,最后扭伤了脚。
府里提前备下的大夫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江晓月是不太想接近这样的人的,但她身为主家不过去不太好,虽然过去有雪上加霜之嫌。
果然是意外之上叠意外,搅扶县丞夫人的丫鬟也不知怎么岁到脚一下便又将坐在椅中的县丞夫人带累倒地,离得近的都听到了骨骼发出的“瞬嚓”声,后牙根都不自觉地跟着一酸。
县丞夫人今日实在是有些倒楣!
有县丞夫人这“珠玉在前”,后面两个夫人只是念茶,失手将热茶摔在自己脚上就真的挺普通了。
总的来说,够格到江晓月近前搭话落坐的都是博望县有头有脸的官员富绅家眷,人数不多,意外便也少了许多。
其他身分地位不够的,是连凑都没机会凑上前去的。
这就是阶层的壁垒,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况且,江晓月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勋贵豪门,矜贵自持的人,看着亲善,却有种无形的疏离,一般人也不敢上前自讨没趣。
虽有意外,但花宴总归也算是圆满办成。
下衙回来的温子智听说今天花宴的情况,却若有所思,他似乎有些明白妻子为何总是抄写经文然后祭于天地了。
将过往的点点滴滴回想联系起来,已能形成一条清晰的脉络出来。
妻子出嫁,陪嫁侍女不多,但护卫不少。
无论是在侯府还是他们出府另居,阿月总不爱出门,若有碰到她便出各种意外的下人,很快便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想来——这里面大有玄机啊。
这博望县的县丞出身本地士族,妻族也是望族,夫妻平素行事不善,尤其那位县丞夫人据说对待府中侍妾很有些残虐。
他又想到当日在京城群芳馆外大舅哥那副惊恐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难怪当日妻子说要婚前死人,大凶,三月之内不肯与他同房,日日抄写经文祭于天地,今日他终是窥到内情,心中也不禁戚戚。
群芳馆的那一场大火……温子智伸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暗道一声“侥幸”,若他是个品行不端之辈,只怕连安然站在妻子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家里有如此镇宅之妻,想来也是他三生有幸啊,他甚至都已经知道如何利用妻子的这种天赋异禀了,浪费会天打雷劈的。
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一刻,温县令大彻大悟。
*
烈日炙烤着大地,街上的行人都因阳光过于热情而锐减,人们要么躲在家中避暑,要么便成群结队在茶楼酒肆乘凉。
不是听书听曲,就是聚堆儿八卦,市井生活充满了小民之乐。
台子上的说书人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神话演义故事,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在说书人停顿歇息时,还会有打赏飞上台去,气氛甚是热烈。
演义故事今日篇幅结束的时候,楼上下来几个人。
当先走着的是一个锦衣玉饰粉雕玉琢般的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乡里生,锦绣堆里长,年纪虽小,气质天成。
身后仆役有男有女,丫鬟婆子护卫齐活儿。
博望县城这般排场富贵的人不是没有,但这般小年纪的可能就只有新上任的县令大人家里的小公子了。
据说这是县令夫人的娘家弟弟,也就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跟着姊姊姊夫一起来上任,说白就是出来玩的。
县令大人夫妇据说俱是出身名门,背景强硬,所以县令大人金榜题名之后才会以弱冠之龄出任一方父母官。
要知道,即便是状元魁首都未必有这样外放的实缺,何况县令大人是名次靠前的进士罢了。
县令大人到任后倒也兢兢业业,勤恳务实,一副奔着青天父母官去的模样,究竟具体如何,那却还是需要时间来检验的。
而县令夫人却是个深居简出之人,从县衙传出的消息说,县令大人对夫人是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咳,是个名副其实的“妻管严”。
县令大人莫说是拈花惹草了,就是多喝几杯都要被夫人挥着耳朵训斥责骂。
所以,自打接风宴后,县令大人便很少吃醉了,与属官饮酒特别节制,每每被劝酒都一再苦笑地推拒,家有悍妻的形象短短时间内便已深入人心。
大家没有见过县令夫人,但想来有眼前这位小公子这般容貌的弟弟,那种五大三粗的鲁妇形象便不大可能,心下不由得一阵唏嘘。
县令夫人想必是娘家势大,从小骄纵,这才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嫁人后也对丈夫非打即骂的。
县令大人也是真的惨!
透过流言想像,大家对温子智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
“小公子今儿走得可早啊。”身材圆滚滚的掌柜笑着,肉挤得眼睛都看不到了。
程玉生礼貌地笑了笑,“我姊姊来接我了。”
“哦,县令夫人到了啊。”
不只掌柜,许多人都顺着程玉生的目光看出去。
他们没有看到马车,只看到几匹高头大马,以及端坐在马背上的几个人。
万绿丛中一点红,最惹人注目的那人一身天蓝骑装,蓝得如同头顶的天空,头戴帷帽,玉手执鞭,光看身姿已是让人眼睛一亮,而她身后是四五名青衣护卫,个个彪形体壮,腰佩长刀,目光凛凛,一看便是真正沙场上见过血的悍勇之士。
这也坐实了县令夫人出身武将之家的传闻,女儿随夫外任,娘家配几个英武护卫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掌柜疾步走出茶楼,但以他圆胖的身躯而言,有点儿像颗球滚了出去。
“小人见过夫人。”
江晓月飞身下马,身姿俐落又轻盈,朝掌柜拱了拱手,“有劳掌柜看顾舍弟了。”
掌柜连忙客气道:“哪里哪里,小公子能来小人的茶楼,那是小人之幸,哪有劳烦之说。”
“姊姊。”程玉生这个时候也从茶楼跑了出来,一边叫人一边扑进了对方的怀中。
江晓月后退半步卸掉了小家伙的冲劲儿,伸手模模他的头,含笑看着他,“听得开心吗?”
“开心。”他仰头看着她美丽的脸脆生生地回答。
“那跟我走吧。”
“嗯。”
江晓月轻而易举地将小家伙抱上了自己的马背,又转身对跟着程玉生出门的仆役道:“你们就不必跟来了,直接回府去吧。”
仆人们恭恭敬敬地说:“是,夫人。”
吩咐完,江晓月飞身上马,将小家伙护在了身前,双腿一夹马月复,轻拍马臀,马儿便开始奔跑。
他们马速并不快,但也很快消失在众人目力可及处。
茶楼里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窥一斑而知全豹,就算没能目睹这位夫人的真容,已可想见其美貌。
年少夫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惧内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红颜正盛,感情深浓,惧内之言怕也不过是讨佳人一笑的姿态罢了。
换了自己,大抵也是愿意在此等英姿飒爽的佳人面前伏低作小的。
先前对县令大人的些微鄙薄之情,不知不觉中竟转变为了满满的艳羡。
已然离开的江晓月自然是不知道茶楼中人想法的,就算知道了,她也只会嗤笑一声,不予理会。
日子终究是自己在过,旁人嘴里怎么说都没用。
*
博望县城外有处马场,江晓月今日便是带程玉生过来挑马的。
他如今的年纪,骑不得高头大马,只能挑匹温驯的小马练习。
这处马场半官营,主要以供应宫中马匹为主,也兼为达官贵人驯养坐骑,叫价比马市要贵上一些,但并没有人在意。
除此之外,马场还提供跑马打球的娱乐,富贵人家的内眷时常过来观看马球比赛,甚至也会亲自下场较量一二。
此地的马球比赛虽比不得京都精彩,但也颇有意趣,为小家伙挑好马后,江晓月也顺势去围观了一场。
看着观众席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和青春艳丽的少女,江晓月莫名有种自己已老的错觉,明明大家年岁相当啊。
或许是因为她已嫁为人妇,丈夫身为一地父母官,而她身为本县的县令夫人,身分地位使然,自然而然便与那些年少之人有了辈分距离,毕竟,她素日要打交道的可是这些人的父辈,甚至可能是祖辈,心境上自然就不一样了。
原本她也不该这般匆忙早嫁的,都是温子智求娶心切,这才缩短了婚期,让她早早出闺嫁为人妇。
哪像别家闺秀,哪个订婚后不得一年半载才会出嫁,有的三年五载也是有的,若是自幼订亲,那十几年光景必是要的,她连年都没过,便入了温家门。
想着,江晓月虽然有些感慨,却也很快就摆月兑这种心情。
毕竟未嫁有未嫁的好,成亲有成亲的妙。
今日她没带春柳出来,此时身边仅跟了一名护卫,其他护卫则跟在程玉生身边看护他骑马,毕竟看一场马球罢了,又不会有什么危险,且为了防止她让旁人倒楣,她甚至没敢去人多的看台,选了个冷清无人的看台。
只是她有顾全别人之意,某些人却不见得会领受善意。江晓月眼角余光看到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有些惊讶,便顺势看了一眼。
锦衣罗袍,手摇摺扇,领着仆役走来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大概是想以一个温润君子、翩翩公子的形象走到她面前来的,却在离她不足四五丈远的地方脚下一滑,折扇月兑手,十分不雅地摔了个狗啃泥。
江晓月面无表情地想,这位大抵不是好人。
等他抬起头,见他牙齿咬破皮的嘴上血流不止,她默默地改了评价。
这肯定是个恶人!
与她隔着尚还算安全的距离便已受到这样的天罚,手上必定是有人命的,富贵人家的子弟欺男霸女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估计这位也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她不爱出门的原因了,总要亲身鉴恶,直面人心之恶,谁都不喜欢的。
世间如此美好,为什么要让不好的人事物来破坏自己的心情,她又不傻。
赛场上的马球打得正欢,红白两队打得不亦乐乎,看台上的公子闺秀们也都在为各自支持的队伍呐喊加油,江晓月的心情却因为不速之客跌到了谷底,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看下去了,她决定去看看程小世子换换心情,洗洗眼。
也不理会那名公子,她起身带着护卫回到马场。
马场上,程玉生在护卫的照看下骑在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上,马驹没跑起来,就是载着他在草地上溜达,彼此熟悉。
远远看到江晓月的身影,程玉生便忍不住朝她喊道:“姊姊。”
看到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家伙,江晓月的心情一下变好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她走过去问他,“感觉怎么样?”
“很好,我很喜欢。”程玉生模模小马的脖子,问道:“姊姊看完马球比赛了?”
他明明还能听到那边的加油呐喊声,姊姊怎么就过来了?
“没什么好看的。”
“姊姊是碰到什么事了吗?”程玉生人小鬼大地问。
江晓月笑了,“小孩子家家关心的事倒不少,骑你的马吧。”
程玉生朝她吐了下舌头。
江晓月笑着摇头,往一边站了站,看他继续溜马。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清风拂面吹走燥热,江晓月并不觉得烦闷。
远处有人骑马过来,这是跑马场,大家并不会给对方太多关注,护卫们也不过多看几眼,以确保自家主子安全。
但那匹马奔到近前不远处却突然狂躁直立而起,将身上的那人甩下了马背。
这似曾相识的意外,终于让江晓月分了一眼过去,从那些印象还未消褪的仆役身上,她若有所悟,现在可以肯定的事是——那个男人确实是冲她来的。
真是勇气可嘉!
就是江晓月也得朝对方竖根大拇指,这锲而不舍的精神令她肃然起敬,他是不是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憾了?这么迫不及待地找死?
瞧这半天没爬起来的动静,伤势不乐观啊。
啧啧!
今日跟随江晓月出行的都是她的陪嫁护卫,对的,她陪嫁丫鬟只有春柳一个,但陪嫁护卫却多达二十名。
这些护卫对这种时常发生在姑娘身边的各种意外已经气定神闲、见怪不怪。
他们存在的意义与其说是护卫姑娘安全,不如说是威慑一般人不要轻易接近自家姑娘,以免意外发生,只是挡不住那些一心找死的。
很快,马场的管事便赶了过来,还带了大夫以及杂役抬来了一块木板。
江晓月淡淡想,果然伤很重!程玉生这个时候也被护卫从马上抱下来,跑到了江晓月身边。
小男孩抓住她的几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江晓月低头看他,“别怕,只是意外。”
“那马怎么会突然发狂?”程玉生的脸色还有些白,想到了曾经一些不好的回忆。江晓月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心头微动,握住他的手,模模他的手,柔声道:“只是那人骑术不佳罢了,你看那马不是好好地在一边吃草?”
方才突然狂躁的马果然正在一边怡然吃草,像匹没事马一样,浑然不觉自己方才干了什么好事,造成了什么重大事故。
马场管事和马馆等人也上前检査了马匹一番,但也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马没问题,那问题就只能是意外了。
江晓月走过去的时候,马场管事诚惶诚恐,“惊扰到夫人了,是小人办事不力。”
江晓月摆了摆手,“我只是过来看看,那位公子伤势重吗?”
“左小腿骨折,右臂月兑臼。”
江晓月放了心,“那还算不错。”
马场管事唯唯诺诺,心中却不以为然,这还叫不错啊?
“至少没摔到脖颈,不幸中的大幸。”江晓月漫不经心地补上了一句。
马场管事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比起摔断脖子没了小命或瘫痪,申公子如今这般伤势,确实挺幸运的。
江晓月不理会他,径直走到那匹出事的马前。
马场管事吓得赶紧跟过去,根本顾不上理地上正惨叫连连的申公子。
“夫人,这马刚掀翻了人,您可小心些。”
“不妨事。”江晓月口气轻松,伸手模模那马。马儿打个响鼻,伸头过来把她手里的一块饴糖卷进嘴里。
江晓月不禁一笑,“这不挺好的嘛。”
马场管事亦是满心的困惑,方才他也仔细检查了,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可申公子还在一边正被治疗呢,这也是事实啊。
今天这事儿他少不得还得去申府跑一趟,以示歉意。
唉,也是自己有点儿背吧,莫名其妙遇到马突然闹脾气。
“啊……”申公子发出灵魂深处的惨嚎,惊得马儿都不安地踢了踢蹄子。
马场管事也吓了一跳,来不及告罪便一撩袍子又朝那边跑了过去。
江晓月安抚地模模马脖子,让它安静下来,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
以她目前跟对方的距离,基本上可以保证对方意外迭出,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吓到他们家小孩子了,她不得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吗?
马场发生的事,江晓月并没有当成一回事。
这世上有些男人便是闲着无聊便到处猎艳,好以此彰显自己的男性魅力,或者说是权力地位。
只是,领着人回到县衙内衙,她一进门,就看到丈夫一脸焦急地迎过来,这就让她有些茫然。
“阿月。”
被丈夫一把抱入怀中,力道大得她都有些疼,江晓月伸手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带些疑惑地询问:“怎么了吗?”
温子智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略松了力道,只是抱着她却不说话。
想了想,江晓月狐疑地开口,“是那个在马场落马的男子有什么问题吗?”她家男人这表现真的很不对劲啊。
“嗯。”他在她颈窝处闷闷应了一声。
“跟你最近在办的案子有关?”她继续猜测。
察觉到丈夫抱自己的手一下收紧,江晓月悟了。
她虽然并不关注丈夫的公事,也不会多事插手,但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比如他最近在办的妇人连环失踪案。
这也算是陈年旧案了,失踪妇人无论贫富,已经多达数十人,已经是博望县的头等要案,一个总是朝着已婚妇人下手的恶徒,有某种变态的心思,总是让人害怕的,今日那人恐怕就是嫌犯,也难怪温子智会这样了。
“阿月今日怎么会突然想去马场的?莫不是……”
“我不是,我没有。”江晓月连声否认,“我哪有什么兴趣关心你的公务,你别把我想得太过贤慧了。”
“可这么热的天你出门……”
“我选的时间,阳光已经不烈了。”她又不自虐。
“申伟此人阴狠恶毒……”
“我真没有。”江晓月叹气,“你也不必跟我提及这些。”
温子智松了口气,“那就最好,这些事你不必理会。”
“我省得。”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她也算是个中好手,不必他操心。
温子智终于放开了妻子,拉着她的手到窗前榻上坐了,倒了杯水给她。
江晓月伸手接了,喝了两口,抬眸看他,“我带了护卫出门的,他都没机会走近我身前三丈之地,你多虑了。”
“也是,关心则乱,我忘了你那些陪嫁护卫个个都很悍勇的。”温子智终于笑了,“不过,这案子了结之前,你还是不要出门了。”
江晓月无语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算了,就当安他的心了。
他没事了,江晓月这才叫了春柳进来伺候自己沐浴,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身上又是土,又是汗的,自然要好好洗一洗。
为了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父母官形象,天黑之前他还是不会主动去伺候妻子洗浴的,温子智只能悻悻扼腕将这桩美差让给春柳去做。
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妻子,已经是沐浴完毕,换了一身家居服的温婉美人,离得近了,身上的水气香气都扑面而来。
擦头发这事就不用春柳了,温子智自然而然地接手。
鸦青色的乌发,从指间丝滑而过,给人一种缠绵的错觉,掬一捧长发到鼻前,淡雅的清香入鼻,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每夜总要缠绵在梦中的。
从她身后望向菱花镜中的妻子,温子智微弯了腰手从她的脸侧经过颈项滑落到她的胸脯之上,不轻不重地轻揉了几把,在她耳畔笑言,“总是让为夫这般心痒难耐。”
江晓月打开他的手,嗔道:“快些梳妆好,莫要误了晚饭时间。”
“好的,夫人。”
温子智替妻子挽了素雅的倾髻,插了白玉梨花簪,将她从绣墩上拉起,揽住她的纤腰便朝她涂抹了桃花口脂的唇上吻去。
江晓月被他托住了后背躲避不得,只能微仰着脖子承受他的热吻。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吻,她唇上的口脂已经被男人吃了个一干二净,在他的吮吻之下,唇色却反而变得涂了胭脂还好看。
江晓月笑着推开男人,帮他整整衣襟,“好了,咱们先出去吃晚饭。”
“嗯。”
两个人从内室走到外厅,等着下人摆饭。
程玉生过来的时候也是洗浴更衣过的,三人安安静静地用餐。
餐后,温子智回房去,江晓月照例牵了程玉生去他房里检査功课,哄他睡觉。
每当这个时候,县令大人的心情总是不太美丽,那小子实在是占据了妻子太多的时间,连带缩短了他调香弄玉的时光。
突然就越发地不想在短时间内有子嗣了。
江晓月回到卧室的时候,温子智正倚坐在床头捧卷发呆。
她走到床边坐下,将他手里的书卷抽走,“在想什么呢?”
温子智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直接拖上床。
床帐散落而下,很快便有一叠衣物被一只大手放到了床头的机子上,白玉簪子被抽出,长发如瀑而落,他捧发轻嗅,然后将人压倒在床……
等到温子智心平气和抚模着怀中娇躯,在她耳边喂喂细语时,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
“啊,这么变态的吗?”这是江晓月不可思议的轻呼。
看她明眸之中春水激滥,温子智眸光深了深,“嗯,丧心病狂之徒。”
“喜爱人妻,还嗜好凌虐,这是什么变态癖好。”
“谁知道呢,总有人心里有病,平日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实则背人处却是一个十足恶。”
“他只爱人妻,难不成是娶了个寡妇?”
“那倒没有。”
“那是娶了个离异的妇人?”
温子智笑起来,“都不是,就是正常婚娶。”
“倒也是,为了掩饰也不能那样。”
“正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时间久了,总有风声露出来,即便是申家在此地为豪
,盘踞日久,有些事总归是盖不住的。”
“善恶到头终有报。”
“这案子会有麻烦吗?”江晓月难得表现出对他公务的关心。
“若证据确凿,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那就好。”得到答案的江晓月没有忧虑了,打个哈欠,准备睡觉。
“要睡了?”
“嗯。”她的声音都带了些朦胧的睡意。
“睡吧。”
江晓月伸手抱住他的腰,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温子智倒没有那么快睡着,那个色胆包天的恶徒,竟然敢打他妻子的主意,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就算他得到了天罚,他也仍然不能释怀,对方行事简直太过无法无天,可见这些年在此地是如何地作威作福为祸一方百姓。
此等恶徒必须严惩不贷,绝无姑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