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家在京城做的是茶叶买卖,也是富贾门第。
秀妍跟支家未沾半点亲,之所以进到支家全是因为她的父亲卞文独。
卞文独是名大夫,亦是支家独子支希佐的救命恩人,卞文独死后,支开文为了报恩,二话不说地收养了秀妍,那年她才七岁。
七岁那年进到支府时,支府的庭院深深便惊坏了从小住在小宅子里的她,而如今看见这楼府,支府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楼府高墙深院,府内不只有庭园,还有几座吃酒品茗的楼阁,高耸的大树错落矗立着,处处可见林荫,府内仆婢如云,还有高头大马的护院们来回穿梭,可真是让支家人大开眼界。
金玉娘给支家女眷及仆婢们挪出的院子也不随便,独立于府邸西边的院子里有个小厨房、澡间,大房两间,小房四间,让他们主仆十余人住起来绰绰有余。
院外有一座庭院,与主屋后院亦有合宜的距离,让支家人保有隐密及舒适。
稍晚,金玉娘还差人给他们送来丰盛的晚膳跟点心。
分配房间时,秀妍分到了边上的一间小房间,旁边便是厨房跟澡间。
在来的路上,为了挑快捷方式而远离官道的他们走进偏僻的峡谷,然后遇上经过的马匪,马匪看他们是商家女眷,不只劫了财还想掳人勒赎。
在那万分危急的当下,周娘子一把抱住秀妍,喊得撕心裂肺地,“别!别带走我家小姐!”
马匪头儿一见,立刻将秀妍给拉了去,要他们十天后拿真金白银来赎人。
赵娴本想着进了城再让娘家兄长去与马匪交涉,可周娘子认为马匪凶恶,秀妍应是回不来了,再说,被马匪劫了去的姑娘就算活着回来也与死无异,还不如当是缘尽了,回头跟支开文说她路上染了恶疾死了,还能保她清誉。
秀妍七岁进支家,赵娴也算是她半个母亲,自然是放不下的,可也觉得周娘子说得有道理,内心很是痛苦挣扎。
没想到隔天灰头土脸、一身狼狈的秀妍出现在支家一行人歇脚的茶亭外,吓坏了所有人。
没人问她怎么回来的,她也没说,大家心照不宣,彷佛这件事情不曾发生般,但它像是一根烙铁,在大家心里烙了印子,尤其是赵娴、支希凤及周娘子。
赵娴心里有愧,但护着亲生骨肉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母亲及周娘子牺牲秀妍之事支希凤不能谅解,可想起被马匪掳去后可能的遭遇,她又庆幸着自己全身而退,为此她内心纠结。
至于周娘子,她认为支家养秀妍十年,报恩也是应当,她一点都不觉得罪恶,反倒因自己当时机智护主而沾沾自喜。
秀妍是平安回来了,但每个人都觉得她废了、毁了、污了,这一路上,所有人都避着她,连跟她对上眼神都怕,就连那不自觉心虚的周娘子都不禁回避着。
还看着她、甚至是“盯”着她的,只有周娘子的儿子元荣。
她不在乎大家对她视而不见,相反地,她觉得这样很好、很自在,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面对及观察她所处的新世界,而不必耗费心神去应付或侍候谁。
夜里她睡不着,起身着衣走出房间。
院里静悄悄地,担心惊扰到其他人,她轻手轻脚地走出院子,在小院周围的庭园走动。
九月了,夜里的空气沁凉甜美,她站在一株不知名的大树下深呼吸着,胸口填满了让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突然,有人抓了她的肩膀——
她猛地转身并退后两步,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元荣,他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
“夜里不睡,妳在这儿做什么?”元荣的两只眼睛在她的脸上及身上游移。
她秀眉一拧,“我有必要告诉你?”
她的反应让元荣愣了一下,露出狐疑的表情。“妳这丫头是中了邪不成?像吃了炮仗似的。”
是啊,她合该跟从前一样怯懦畏缩,一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孬样,才不像是中邪吧?
“别烦我,我想一个人静静。”说着,她转身想走。
“慢着。”元荣再一次扣住她肩膀。
她抖开他的手,转身直视着他,眼神不悦且强悍。
迎上她那不驯的眼神,元荣冷哼一记,“妳拿什么翘?也不想想妳这身残破的身体,大家躲着妳都来不及,我肯碰妳那是妳的福气!”
“残破的身体?”她蹙眉嗤笑,不以为然,“我四肢健全,连根手指头都没少,什么残破的身体。”
“妳让马匪掳去了还不破?”元荣的眼神及言语都充满了羞辱及嘲笑,“说吧,妳让多少男人碰过了?”
秀妍冷眼看着他,像看着一只虫子似的。
“你这可悲的家伙,回去找你娘亲吧!”语罢,她再度转身。
她的态度激怒了元荣,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不准走!”
秀妍扣住他的手腕,借力使力,一个过肩摔,轻轻松松地就将他摁在地上。她一脚压着他的背,一手摁着他的脸,他想挣扎,脸便在地上磨擦。
“啊……啊,妳放开!”他疼得哇哇大叫。
她摁着他的头,用手掌羞辱地拍打他的脸,在静寂的夜里特别的清脆响亮。
“如果你不想让这张丑脸更丑,最好离我远一点。”她语带威胁,“我就算跟猪狗牛马羊睡,也不跟你睡,你听见了吗?”
“妳……妳敢!”元荣动弹不得,却还虚张声势地,“要是我跟我娘说,妳就—— ”
“啧,你这臭妈宝。”秀妍一脸不屑又不悦地,压着他的脚稍稍用力。
“啊……啊!”元荣疼极了,哇哇大叫,“快松开!”
“你不知道什么是妈宝吧?”她笑问着他,“就是像你这种仗着娘亲得势就盛气凌人,被教训了又只会找娘亲哭的家伙。”
元荣疼得眼角都喷出泪花了,“卞秀妍,妳、妳死定了……”
她挑眉一笑,“我早就死过了。”她重重地往他脑袋瓜上拍了一记,然后起身。“我可是被马匪掳过的女人,你最好别惹我。”她轻拍衣衫,转身离去。
元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脸颊都磨花了,他模着自己刺痛的脸颊咒骂着,“秀妍,妳这个小贱人,走着瞧!”
说完,他拖着脚步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林荫深处,有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月色照在他那颗光洁的脑袋上,映得他脑门发亮,他望向秀妍及元荣相继离去的地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少爷?”巡夜的护院老葛自他身后靠近,“这么晚回来?”
“嗯。”他轻轻颔首,“刚才我看见两个生面孔。”
老葛微顿,“喔,有客人在府里住下。”
他微揪起浓眉,“什么客人?”
“是支家主母带着千金跟几个仆婢。”
他顿了一下,唇角一勾,“喔!”
“唉呀!我的老天爷!”一早,周娘子见着元荣一脸伤,心疼惊叫着,“这是怎么回事?”
“娘,我……”元荣一脸委屈。
“你的脸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周娘子捧着他的脸,急得眼泪都快蹦出来了。
“是……是秀妍。”他说。
闻言,周娘子陡地一震,瞪大了眼睛,“秀妍?”
“嗯。”元荣可怜兮兮地,“昨儿夜里秀妍来敲我房门,说有话跟我说,谁知道我们到了外头一处隐密处,她突然对我投怀送抱,想跟我好,我不肯,她竟像是疯了似的攻击我,我怜她是个女子,又被马匪糟蹋过,也不好还手,就……”
“那贱人!”周娘子未等元荣把话说完已咬牙切齿,“看我不撕了她!”语罢,她冲出门外大喊着,“卞秀妍!卞秀妍!妳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给我出来!”
周娘子在院里大呼小叫,立刻引来所有人的好奇及注意,大家站在边上,疑惑地瞧着。
此时,听见她嚷嚷的秀妍慢条斯理地从小房间里走了出来——
周娘子一看见她便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拽住她的手,恶狠狠地瞪着她,“妳这不要脸的小贱人居然敢勾引元荣,还将他打伤?”
秀妍秀眉一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再看看那心虚得不敢直视她的元荣,然后哼笑一记。
“我勾引他?”她无畏地直视着周娘子,“他纠缠了我那么久,我可从没瞧上他。”她拨开周娘子拉扯着自己手臂的手,眼里迸射出倨傲凌人的精芒,“昨晚是他想占我便宜,又屡劝不听,我才动手修理他的。”
“什……”周娘子意识到大家都站在边上看着听着,恼羞成怒道:“妳满嘴胡说!我看妳分明是身子破了,想赖着我家元荣!”
听着,秀妍噗哧一声地笑了。
见她笑,周娘子气急败坏,狠狠地搧了她一巴掌。
吃了一耳光,秀妍恶狠狠地直视着她。
迎上她那彷佛要吃人般的目光,周娘子心头一惊,却还是张牙舞爪,“妳那是什么眼神,妳也想打我不成?”
秀妍模模热辣的脸颊,放了一口气,“周娘子,这巴掌我先忍下,但从今以后不要再碰我。”
听见她语带警告,周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只她,所有人都因为秀妍的“反常”而张大了嘴。
那个文静内向、唯唯诺诺的秀妍去哪儿了?
“元荣他纠缠我两年,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吃我豆腐、占我便宜,很多人都知道的。”秀妍眼底迸出愠怒的光,“从前的事,我都不计较了,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姑息。”
周娘子向来是爱子护短的,哪能忍受秀妍在大家面前公开指控元荣,她像只生气的母兽,恨不得将伤了她兽崽的秀妍生吞活剥。
她怒视着秀妍,气得声线颤抖,“妳这小贱人!我今天一定要教训妳!”
此时,赵娴跟支希凤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所有人在院里闹哄哄地,不禁动气,“这是在做什么?”
周娘子见赵娴来了,立刻向她告状,“夫人,妳瞧瞧我家元荣被秀妍打的……”
听见她说秀妍打人,再看元荣那狼狈的模样,赵娴惊得瞪大了眼睛。
支希凤好奇地看着脸颊像被鬃刷刷过的元荣,再看着无畏不惧、一脸不在乎的秀妍,不觉心里一震。那是她认识的秀妍吗?
“秀妍,真是妳?”赵娴难以置信地问。
“没错,是我。”她一口承认。
“夫人,”周娘子抢着给她戴帽子安罪名,“她昨晚把元荣约出院外,对他上下其手,元荣这孩子端正,拒绝了她,她竟恼羞将他打成这样,妳给评评理啊!”
看着周娘子脸不红气不喘的说谎唱大戏,秀妍也不急着辩解,只是用一种“我就看妳要疯多久”的眼神看着周娘子。
“秀妍,真是如此?”赵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对秀妍,她此时是愧疚多于疼惜的,老实说,她怕极了这件事被丈夫支开文知道,昨儿还严正告诫所有人不得提起那件事。
“夫人,当然不是。”秀妍无奈一笑。
“妳还狡辩?”周娘子做贼喊抓贼,“妳已经不是清白的身子了,所以想赖着元荣,是不是?”
“周娘子哪里知道我不是清白身子?再说,不是清白身子又如何?”秀妍冷然笑视着她,“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要不是周娘子当时抱着我喊小姐,我又怎么会失去清白?”
当日被马匪掳去后,马匪头儿就想玷污她,根本不顾虑她是要用来换钱的肉票,在她反抗时失手将她勒毙,之后就将她随意扔在一处山沟里。
是的,“卞秀妍”在那天就死了,如今的她是一个在术后死去却借着秀妍身体重生的三十八岁女人—— 张崇真。
重新活过来的她从山沟里爬出来之后,便沿着唯一的一条府道前行以赶上支家的马车。
她记得所有跟原主有关的事情,当然也记得周娘子是如何牺牲她以保全主子。支家不是她的依靠,可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她除了先依附支家人,别无他法。
幸而支家的马车在马匪劫掠时坏了而拖延行程,让她在隔天的傍晚便赶上在茶亭歇脚的他们。
总之,原主这身子还是完璧,一点瑕疵都没有,可她不需要向他们解释,反正说了他们也不信。
听着她这番话,赵娴内心愧疚,退缩了。
“算……算了,别再吵,要是给楼家人听见了,那……”
“怎么了?一大早院里就这么热闹?”突然,金玉娘带着婢女灵儿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名高大威猛,英气勃发的光头男子。
看见楼家主母来了,所有人都低下了脸,恭敬小心地站好。
“姊姊?”赵娴见她来,有点慌,“没事的,就……”
“原来昨晚在韩松园那儿吵架的男女在这院子里……”突然,那光头男人说话了。
听见有人撞见昨晚的事,秀妍立刻抬起脸来,望向那说话的男人,看着他,她像是见到什么异象般的瞪大眼睛。
不会吧?这个高大的光头男,曾经在她死前出现在她梦中。
饱满的天庭、两道飞扬跋扈的浓眉、炯炯有神的双眼、高挺的鼻、紧抿的双唇、平整的下巴、精实高大的身形,还有那道截断左眉的疤痕……是的,虽在梦中惊鸿一瞥,可她记得他的样子跟特征。
当身着深蓝色斜襟罩衫又光着一颗头的他出现在她梦里时,她还以为自己梦见了什么护法尊者还是金刚……喔不,这是什么鬼故事?
“宇庆,”金玉娘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当金玉娘唤他一声宇庆时,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他是楼宇庆,楼家第五代,如今当家楼学文唯一的孙儿及继承者。
赵娴惊讶地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光头男子,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约莫是七年前在楼家的春宴上,那时他还是玉树临风,一头乌丝垂肩,十分的俊美,怎么几年不见,他已经变得像一匹野马似的?
在赵娴身后的支希凤看着母亲一心一意想把自己嫁给他,还特地找借口回滋阳想跟他亲近的楼宇庆,露出了震惊又崩溃的表情。
“宇庆,这是远房的赵家姨母,还记得吧?”金玉娘问。
他点头,“还有印象……”说着,他向赵娴欠了个身,但没叫人。
“那位是姨母的千金希凤……”金玉娘续道:“姨母回老家省亲,家里塞不下,娘就请她们在府里住下了。”
“应当的。”楼宇庆撇唇一笑,两只眼睛转瞬便在秀妍的脸上定住,“昨晚把那家伙摁在地上打的就是妳吧?”
迎上他灼亮的黑眸,她心头一震。他看见了?
一听楼宇庆这么说,周娘子见猎心喜,“夫人,您瞧我家元荣没冤枉她吧,楼家少爷都看见了!”
“我是都看见了。”楼宇庆唇角一勾,“也都听见了。”
“宇庆,究竟是怎么回事?”金玉娘问。
“昨儿我从兖州回来,正要回我院里,却在经过韩松园时听见一对男女争执的声音……”他眼底带笑地看着秀妍,“妳这丫头看起来文文弱弱,可是个狠戾的。”
迎上他的眸光,她暗自抽了一口气。
在这种封建时期,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认可或接受一个女人反抗男人,甚至是攻击男人吧?他说她狠戾,应该不是褒奖她,而是指责她吧?
“可不是,瞧她把元荣弄成什么样了?”周娘子有了楼宇庆这个人证,再度张狂起来,“夫人,您一定要为元荣做主。”
楼宇庆听周娘子说完,忽地哈哈大笑,惹得所有人都困惑地看着他。
笑毕,他双手交叉抱胸,一脸兴味地看着周娘子,“这位大娘,令郎以言语羞辱这位姑娘,还对她动手动脚,人家姑娘好说歹说劝他,他还不知收敛。”
周娘子的脸垮了,元荣的脸也绿了。
楼宇庆瞥了秀妍一记,哼笑着,“这位姑娘没卸掉他膀子算是客气了,大娘还想要姨母给什么公道?”
这些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周娘子肯定还是不服的,可说话的是楼宇庆,她涨红着脸,气都不敢吭一声。
楼宇庆为自己做证,秀妍忍不住屏住呼吸,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
他曾在她梦中出现,她记得他那沉静却又炽热的眼神,浑身上下充满着正道的气息。
当时,她刚在手术台上经历了一场生死交关,还以为他是什么观音佛祖或是释迦牟尼派来守护她的尊者。
而今,这活生生的护法尊者出现在她面前。这是真的吗?还是……她其实还在梦中?
周娘子让楼宇庆给打了脸,羞愧至极又不能发怒,转身瞪着元荣咒骂着,“你这混蛋,为娘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还不走?”说着她便出手推他。
元荣脸上无光,无以见人,头一低,转身便钻回他的小房间去了。
金玉娘笑叹一口气,“好了,没事了,咱们到茶亭聚聚吧!”
楼宇庆离去前,回头瞥了秀妍一记,唇角勾起一抹让她猜不出意含的微笑。
“我不要啦,母亲……您这根本是推女儿进火坑啊!”
人在门外,秀妍就听见支希凤埋怨的声音。
“妳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什么火坑?这要是传进了妳姨母或是宇庆耳里,妳还想进楼家大门吗?”赵娴气的。
“谁想进楼家大门了,不都是母亲您一头热吗?”支希凤抱怨地道,“今年春宴时还让我去讨楼家老太爷的欢心,那老人家可真是……”
“妳还敢提起楼家老太爷!”
赵娴气得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疼得她哇哇叫。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啊?”
“我让妳去讨老人家欢心,结果呢?妳居然说什么狗,还说他上辈子是乞丐?”
“肉都掉地上了,楼家老太爷还捡起来吃,不跟狗一样吗?”支希凤理直气壮,“我只是说上辈子是乞丐才会舍不得一块掉在地上的肉,又没说他是乞丐!”
“妳……我真被妳气死了!”赵娴拽着她,“我可告诉妳,妳在楼老太爷那边是讨不到欢心了,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懂吗?”
“不要。”支希凤气哭了,“您看那个楼宇庆是什么样子,剃了颗莫名其妙的大光头,又那么高壮,您之前说他什么玉树临风,根本骗人!”
“这……我也几年没见他了,谁知道他现在会这样……”赵娴说着,转口又道:“光头是怎么了,又不碍事。宇庆是楼家单传,二十七岁还未娶妻,楼老太爷这才急着给他找媳妇,楼老太爷不喜欢妳无妨,只要宇庆喜欢妳,楼老太爷还是会点头的。”
“不要,我不要啦!”支希凤像个孩子般哭闹着,“要我整天对着他,不如死了算了!”
“住口!妳真是越说越不象话了,不准再胡说!”
赵娴嚷完,只听见绣凳翻倒的声音,接着支希凤便夺门而出了。
一出门口,看见站在外面的秀妍,支希凤一脸委屈,眼眶泛泪,还紧咬着嘴唇,一副可怜的模样。
“希凤……”秀妍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支希凤鼻子抽了一下,扭头就回自己的房里。
见状,秀妍跟了过去。
她们算是一起长大的,她被支家收养时支希凤只六岁,两人因为年纪相仿便也成了伴。支希凤从小娇生惯养,父母宠着,哥哥让着,对着一起长大的秀妍难免也是会使点小脾气。
不过秀妍不觉委屈,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及处境,若不是支开文收养了她,她恐怕得像颗球似的被那些远房亲戚踢来踢去,更不可能有受教育的机会,所以即使支家待她不薄,她也没敢忘了自己的身分,总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希凤,妳没事吧?”秀妍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床边擦眼泪的女孩。
支希凤抽抽噎噎地,“怎么会没事,妳没看见楼宇庆吗?我才不想嫁给他呢!”
看样子支希凤是真心不喜欢楼宇庆那样的男子呢!
想起楼宇庆的样子,想起他替她说话,她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曾经是一个事业有成,有自己的兽医院的兽医师,她拥有受人推崇的医术、她有精彩丰富的生活、她有房有车,经济独立且自主,她有个同是兽医的男朋友—— 曾经。
虽然同为兽医,还是同一所学校出身,但男友李家骏的成就却远不如她,他受聘于她的兽医院,领着她给的薪水,这一点李家骏的母亲完全无法接受。
他的母亲是个传统的女人,夫死从子,儿子是她的天,也是她的人生,而她无法忍受儿子的女人在他之上,她认为李家骏无法出人头地、发光发热全是因为她锋芒太露。
她跟李家骏的感情生活里到处都是他母亲的身影及声音,让她十分困扰且不耐。
“那是我妈嘛!而且我们是孤儿寡母,她本来就比较没有安全感,妳就别跟她计较了。”李家骏总是这么说。
交往七年,他多次向她求婚,可她从来不曾动过跟他结婚的念头。她完全不敢想象往后的婚姻生活会是什么恐怖故事。
他在他母亲的安排下去相亲,而且偷偷地跟对方交往约会半年,她才辗转从其他同业口中听闻此事。
分手是她提的,她一点都不难过,也没后悔。
倒是大哥大嫂替她不值、为她抱屈,认为李家骏蹉跎她七年青春。
但她觉得没有谁蹉跎了谁的青春,虚掷了谁的光阴。她的七年是七年,他的七年也是结结实实的七年,很公平。
大嫂拉着她去拜月老,说李家骏那条线是棉线、不牢靠,得让月老给她绑条钢丝才行。
她记得那天去拜的月老坐落在一家老庙的偏殿里,大嫂说那儿的月老灵验,成就了许多美好姻缘,可当她在有点昏暗的偏殿里,第一眼看见那尊月老时,却觉得祂像是个喝醉酒的老头子。
“嫂,妳觉不觉得这尊月老好像喝醉了?”
“别胡说,太没礼貌了。”
“妳看祂脸好红,眼神还有点恍惚,老爸从前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
“唉唷!大小姐,我求妳别胡说八道了,快拜托月老给妳配个合适的男人吧!”
于是,她在大嫂催促下跟月老许了个愿—— 请给我一个自带光芒、不怕我锋芒毕露的男人吧!
拜完月老的隔天,她在上班的时候突然昏倒,一检查,医生说她的脑袋里长了瘤,必须尽快安排手术。
尽管手术有着风险,但她的手术是成功的,她醒来了,而且在她醒来之前还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哥,我梦见一个穿着斜襟袍子的光头男人,他好亮好亮……”她对守在床边的大哥张崇实说,“好像寺庙里那种护法或是尊者什么的,他全身都在发光。”
她大哥说应该是她大嫂去帮她祈求手术成功平安,菩萨派了护法来守护着她吧!
她也是那么想的,可是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被丢弃在山沟里的秀妍。
她为什么穿越在秀妍身上?她为什么看见了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光头男人?难道这一切是那个月老搞的事?
“妳在发什么呆?”支希凤看她神魂出窍,推了她一下。
她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每件事发生都可能有他的原因。”
支希凤秀眉一拧,“妳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她忖了一下,“或许那个楼宇庆是个不错的人也说不定。”
支希凤听了,气怒地道:“哪里不错?他明明是个大老粗,一看就知道是粗手粗脚、不懂怜香惜玉的那种,兴许只比屠夫好一些!而且他大我十来岁,我……我不要!”
“虽是大妳十来岁,不过也才二十七嘛,一点都不老。”她说。
支希凤眉心一皱,两只任性的眼睛瞪着她,“妳觉得他不老,那妳嫁给他啊!”
“……”秀妍一愣,懵了。
秀妍是被自己饥肠辘辘的声音吵醒的。
周娘子与赵娴有几十年主仆情谊,亦是赵娴倚重之人,在后院及人事的管理上她几乎是可以不经过赵娴便可自行做出决策的。
为了给秀妍教训,她让人将她的晚膳给倒了,光明正大的欺压她、糟蹋她。
秀妍一点都不意外,连买进谁或发卖谁这种事都能决定的周娘子,要饿她个一两顿饭有什么难。
她坐在床上,模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实在是饿得慌。
这院子里没吃食,但楼府的厨房应该有些剩菜剩饭吧?幸运的话,搞不好能讨到肉包子或大饼什么的。
忖着,她穿好衣服跟绣鞋,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离开院子。
她记得给她们送膳的家仆说过楼府的厨房在西翼最底,于是她朝着西翼而去。
穿过一处庭院时,远远地看见茶亭里有人,还闻到隐隐约约的烤肉味,她趋近一看,在这深更半夜于茶亭里吃肉的居然是楼宇庆。
就在她思忖着是该绕道过去还是打消念头回房间睡觉之时,眼力极佳的楼宇庆发现她了——
“欸!”他唤了她。
她顿了一下,迟疑地看着他。
对他,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他是出现在她梦里的人,却也是如今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的人。
“过来。”楼宇庆语气平和,但有点像是在对她下指令。
她不习惯被下指令,可他是楼家的少爷,又是白天里帮过她的人,她没有说不的道理,于是朝着茶亭走去。
一靠近,她便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一条大黑狗,大黑狗一看陌生人靠近便警觉地盯着她。
“牠叫什么名字?”她问。
“来福。”他说。
来福?还真是复古的名字。她经营动物医院那么多年,用“福”或“财”当名字的猫狗已经几乎没有了。
这些年流行用日文跟英文帮宠物取名字,还有不少饲主会取一些无厘头的搞怪名字。
“来福,”她蹲低,用轻柔的声音对着那条警戒心极强的大黑狗说话,“我是秀妍,你好。”
说着,她伸出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地靠近了牠。
“来福不喜欢陌生人。”他说。
这时,来福嗅闻着她的手背,她继续对牠说话。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来福抬眼看着她,又嗅闻着,她慢慢地翻掌朝上,用指头轻搔牠的嘴边肉及下巴。
来福没有抗拒,反而将头一歪,像是要她再使劲一点儿抓牠的脸颊,当她加强力道,牠的头越来越偏,然后侧躺在地,舒服地伸长四条腿。
当牠一侧躺伸腿,她便看见牠的性征。
“原来你是男子汉呀!”说着,她揉了揉牠的胸口,发现牠有点喘,胸腔也有些大,她快速翻了一下牠的腮帮子,分析牠是一条超过八岁的老狗了。
“来福超过八岁了吧?”她问。
楼宇庆有点讶异地看着她,“想不到妳还挺懂的。”
“我喜欢动物。”她说,“牠们比人简单多了。”
闻言,楼宇庆先是微讶,然后撇唇一笑,“人确实复杂多了,例如妳。”
她抬起眼,疑惑地看着他。
“把一个年轻男人摁在地上打的妳,居然对一条狗如此温柔,这还不复杂吗?”他促狭地说道。
“人做了欠揍的事,是真的该揍,可狗做了欠揍的事,却可以原谅,因为牠们太可爱了。”说着,她双手并用地按摩着来福的脖子,教牠舒服得翻开肚子、抬起后脚。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尴尬地抬眼看他,而他正兴味地笑视着她。
“饿了?”他问。
“嗯。”她坦率地,“我得罪了周娘子,饿个两顿也是正常。”
他唇角一勾,“一起吃吧!”说着,他抓起一根香喷喷的烤肉串递给她。
看着那油滋滋又香喷喷的烤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液,两眼发亮,“真的可以?”
“吃吧,多着呢。”他笑容爽朗。
“那我不客气了。”她说着,一把接过肉串便吃了起来,一脸满足。
“吃慢一点,还有很多。”怕她噎着,他边递给她肉串边提醒着她。
接过肉串,她爽脆大气地咬着,“好香,这上头的酱可真是够味。”
“那可是厨子老刘的独门配方,不外传的。”他说,“妳吃慢些,要是噎着,我可没水让妳喝。”
她瞥着他面前那一大壶酒,语带试探地,“那是……什么酒?”
“云门春。”他说。
云门春?好雅的名字。话说回来,她好久没喝到酒了呢!
她其实是个爱喝酒的人,每天睡前都会喝一点酒以放松身心,但自从脑袋瓜里长东西后就没再沾过一滴酒了。
看见她眼底那藏都藏不住的“渴望”,楼宇庆觉得新奇。“鲁酒香浓醇厚,妳要试试吗?”
闻言,她眼睛发亮,想都不想地说:“好啊!”
“别喝多,先啜一口。”他倒了一小杯的云门春给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啜了一口,品味了一下。
啊,真是好酒!
一口接着一口地,她将杯子里的酒喝光了,然后一脸满意,“真好喝。”
楼宇庆真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姑娘,不觉细细打量着她,“还要吗?”
她将杯子递给他,“麻烦少爷了,谢谢。”
他又帮她倒了一杯酒,然后好奇地看着她,她一口酒一口肉,豪爽得像是个男人似的,不一会儿,她那白皙的脸颊已经红通通的了。
“别喝太凶,会醉的。”
“我酒量还不错。”她自夸着,“一个人可以喝掉半瓶威士忌。”
“威士忌?”他微顿,疑惑地,“那是什么?”
“那是……”糟了,她喝得太开心,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是一种酒。”
“哪儿买得到?”爱酒的他一脸认真地询问着。
“那个……买不到。”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好胡诌,“是一种土酒,人家送的。”
“我这么懂酒的人,还真没听过威士忌,看来跟鲁酒一样,自个儿喝都不够,也没多少能卖的。”说着,他剥了一块肉给脚边的来福吃。
来福一口吞下,又急着要,他正要再给牠一块,秀妍出声制止——
“慢着!”她突然一脸严肃地大喊,甚至出手挡他。
看着她神情严肃,彷佛他做错了什么似的,他一顿,“怎么了?”
她语带质问,“少爷你怎么可以给牠吃这种东西?”
楼宇庆愣住,“这种东西?”
怎么她说得像是他喂来福吃了毒药似的?
“少爷知道重油重咸的食物对狗的身体有很不好的影响吗?更何况牠还是条老狗了。”她目光凝肃,“你这是在害牠。”
迎上她那严肃的、指摘的眸光,他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高油脂跟调味酱料都会伤害犬只的健康,造成心及肾的危害。”她有点气恼,“这不是爱牠,是害牠。”
遭到她的指责,他没有恼羞成怒,瞧她说得振振有词、头头是道,好似对犬只有着别人所没有的了解,他反倒对她好奇起来。
她抓着来福稍作触诊及检查,手法快速且熟练。
“牠是不是会咳嗽,尤其是清晨及夜晚特别明显?”她又问,“兴奋或是走动后会喘,就算是在休息或静止状态下也偶尔会急促或用力呼吸喘息,对吧?”
听见她如此果断又精准的剖析,他怔住,惊疑地看着她,她说的那些征状,来福都有。
“妳怎么懂得这些事的?”他问。
“因为我是专业的兽—— ”她及时地吞下自己差点月兑口而出的话。
她怎么能跟他说这是她的专业?再说,古代称呼为动物治病的医生是马医,并不是什么兽医。
“我想当马医!这是我的志向跟梦想!”为免显得可疑,她速速改口。
“妳想当……马医?”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妳一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家,理当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稳一生,为什么想从事马医这样的活儿?”
闻言,她顿时沉默地看着他。
在古代,马医的地位是无法跟崇高二字沾上一点边的,可他是个育马的,应该理解马医的存在有多么必要及重要。
马医这样的活儿?怎么听起来没半点儿尊重?
她不至于感到恼怒,可听着也不怎么舒服。
于是,她起身,话声有点冷淡,“谢谢你的烤肉串,告辞了。”说罢,她转过身子,像阵风似的离去。
看着突然拂袖而去的她,脑袋简单的楼宇庆懵了。
他抓抓后脑杓,纳闷地问着来福,“你说她……是不是在生气?”
来福抬眼呜了一声,那表情及眼神像是在说“老子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