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威霖这一次毒发,整个人都憔悴不少,面上一片青黑,嘴角泛白,清朗的双目泛着红丝,全身的精神气血好似都去了一半,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俞采薇进到凌阳王府以来,第一次看到一颦一笑都有风华的潘威霖毒性发作后的惨状,她心隐隐抽疼,她能想像,那痛肯定比泡药浴时皮肤及五脏六腑在焚烧的痛楚还要强上好几倍。
莫名的心疼反应在她一贯沉静的清丽脸上,眼神比寻常变得复杂,看在潘威霖眼里,以为她担心了。
“没事,养个几天就回来了。”他低哑着声音道,但心里莫名的熨贴。
他身上的单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削瘦的胸膛,但尽管如此,异常惨白的脸色仍有着病态的风情,尤其大圆窗上的竹帘高高卷起,外头的阳光洒落在他的眉眼,将那张脸照出几分绝美的光晕。
银杏就算讨厌他一直折腾主子,见这惊艳一幕,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俞采薇没回话,只是又坐上床沿把脉。
他的目光落在她左手的两根手指头,上面包了白纱,“听说我咬了你的手指。”
“没事,毒性虽然发作了,但这些日子的辛苦没有白费,脉象反而比过去都还要好。”她再观看他的气色,“还是再养几天,之后再继续药浴。”
“你是大夫你说了算,不过,本王想看看你的伤。”
“真的没事……”她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左手,她下意识要挣月兑,他反而将她抓得更紧,接着,另一手就扯下她手指上碍眼的白纱布,动作粗鲁得还扯到伤口,令她柳眉一皱,急忙咽下到口的痛呼声。
“很痛?”他皱眉问,看着那白皙手指上深红微肿的伤口,浓浓愧疚与不舍瞬间涌上心头,伤口咬得颇深,可见他当时痛到早已没了理智。
“没有,可以放开民女的手了吗?”他的手捉得太紧,她很不自在。
他这才松开她的手,握拳咳了一声,再看小顺子一眼,“下回……若再有那样的情况发生,记得让小顺子喂药。”他不想同样的事发生第二回。
“好。”这事没有纠结的必要,她立刻答应。
此时,小顺子已捧着微温冒烟的药碗上前,看看自己的手指,嘴角抽了抽,想看看哪两根手指较粗就用哪根手指喂药。
他微弯腰杆,小心翼翼的举着汤匙来到主子唇边,却没想到被主子嫌弃了。
“我自己来。”说罢,潘威霖一手拿过汤碗,一口就仰头喝完。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就像守得像铁桶似的清风院,出游三天的郭欣也知道丈夫又毒发了,到清风院哭哭啼啼的,又自责又道歉。
潘威霖的脸惨白得跟鬼没两样,还得对郭欣又哄又安抚,也刷新了俞采薇对他宠妻的另一面认知。
“这是妻子吗,是祖宗吧?”银杏私下偷偷这么嘟曦着。
俞采薇不做评论,但潘威霖贵为皇子、王爷,身心皆受奇毒折磨,护弟魔人的雍华帝却赐给他一名单纯到近似无知的妻子,她真心无法理解。
同一天下午,银杏口中与祖宗无异的凌阳王妃就亲临了听雨阁。
时值春末,空气中已带着入夏的炎热,俞采薇坐在书房内,正琢磨如何治疗奇毒,书桌上字迹潦草的写了好几张药方。
主仆俩对天真王妃的到来互看一眼,表示无力。
郭欣那双纯稚大眼直勾勾的看着俞采薇,“请你老实跟我说,王爷的毒发作,跟几天前被美人儿气的那回有关吗?若是有,就是我的罪过了,我不该将那些美人儿带回来的,我成了甩手掌柜,却害了王爷。”说着,她眼眶又泛红。
俞采薇见王妃已如此自责,若是知道美人儿还用药这等下作手段……她决定隐瞒不说,“两者并无关系,王妃不必自责。”
闻言,郭欣大大松了口气,随即又难过拭泪,“可是,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的王爷真的太苦了,呜呜呜……”
俞采薇抿唇,世人都说凌阳王妃天真纯良,但这种天真纯良着实让人心累。
翌日,皇宫里那位也得知消息,派了总管太监到王府,还赐下一大堆奇珍药材,以及一些警告的话。
“陛下特别吩咐,俞姑娘定要好好尽力,切不可有半点疏忽。”倪宽学着天子的口吻,肃然的说着。
俞采薇跪在地上,低头应是。
倪宽再向床榻上的潘威霖说了些关切的话,又提及皇上日理万机,偶感风寒,若非太医劝着,传染给王爷更加不妥,才没有亲自过来探望云云。
“皇兄国事繁忙却还牵挂着本王,是本王的不是,本王这里多人伺候着,不必担心,还请公公多叮嘱皇兄,别为了国事废寝忘食,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老奴定会传达。”
倪宽随即离开,屋内同时陷入一片安静中。
床上的男人带着病态的美,也有疲色,但仍注意到俞采薇神情上的凝重。
“怕了?帝王的恩宠与怒火都不好受,不过本王会护住你的,不用担心。”
俞采薇看着他,对此次不寻常的毒发欲言又止,只是在没有证据前,生性谨慎的她还是咽下了。
这一夜,王府一处偏僻花园,漆黑的亭台内,一只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忽明忽暗,看不清面容的一男一女低声交谈。
半晌,高大黑影离开亭台,另一个娇小身影独自待了一会儿,这才提起灯笼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半个月过后,潘威霖又变回俊美绝伦、风姿过人的凌阳王,奇毒就是奇毒,闹过一回便安生一段时日,补汤药水滋润十几日,养眼的绝世美男子便回来了。
在病痛之前,身分再尊贵的王爷也只能逆来顺受,该喝的药汤仰头就喝了,这剂药汤有多苦,俞采薇很清楚,但那张俊美脸上没一丝变化,彷佛喝的是茶水。
心里起了一丝怜悯,她想起曾跟师父讨论过的药膳,也想到第一次为他做的养生药汤可能被倒掉的下场。
另外,她反覆查阅医毒古书,已经确信,脉象在不到一日就有那么大的变化,绝对是直接进入身体才有可能,加之她也仔细问过,潘威霖当日心情并无大喜大怒,也未外出,待过的主屋、书房甚至寝室也与平时相同,并未出现什么特殊气味或物品。
慢性毒要完全拔除本就不易,按理,经过这些时日的治疗调养,脉象应该有所改变,但这一日日把脉,她却发现累积的毒素相同,好像她减一分毒,就有人又加了一分毒进来。
这毒是狡猾,但没有到无中生有的地步,所以,确实有人日日下了微量的毒,但是谁如此可恶?
或许是她的神情太凝重,潘威霖曾敏锐的开口问:“你在怀疑什么?”
“没有,只是想搞清楚,若无外力因素,体内的毒突然发作的可能原因,避免还有下一次的发生。”
她反覆想过,自己什么证据都没有,若是说了,到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也不利调査,可她日日趁着把脉之便,将他的卧房及书房走了个遍,到处检查有无毒物,却始终无所获,足以证实,毒药只能从口入。
她要到大厨房去,也许能查出什么来,但必须找个由头。
这一日,俞采薇到清风院,打算心平气和地跟某妖王好好沟通沟通,不希望自己的心血再次被糟蹋,他却只关注她的两根手指头,几乎是每一天都要看上一眼,她也是佩服他如此过度的执念。
“好了。”她两根手指都结疤了,提起话题道:“上次曾跟王爷提到养生补汤,但王爷反应极大,那就找个折衷的办法,吃药膳……”
他蹙眉,“你想东想西的,是不解毒了?还是无法可想,不得不另辟蹊径?”
“一切尚在民女的掌控中,王爷目前要做的,是配合民女安排的解毒疗程。”
“你的掌控中?听来很有信心。”他挑眉看她,“只是,太多人说过同样的话,最后不过是故弄玄虚、沽名钓誉的废物。”
认真的,她不想接话,见他仍耐着性子等她回答,她不得不说:“奇毒诡谲,民女不想把话说满,只是有几分能耐便做几分事。”
“太医院里,除了医术超然的蒋太医,其余都是废物,你不愧是他的学生,话倒说得实诚。”
潘威霖突然感慨一句,这些来来去去的大夫郎中,他唯一看得上眼的也只有蒋老太医,只可惜毒并非蒋老太医的专长,这些年他卯足全力,四处搜集奇毒医药孤本,仍解不了他身上的毒。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闺阁女子习医,也来本王府凑热闹,治本王这一身奇毒,除了能得到皇上的一个允诺,你还想得到什么?再者,一旦高超的医术传出去,你是想坐堂看病,济世救人,救死扶伤?”
她真的不明白,他怎么有那么多问题?也是,这些日子没有外出风花雪月,也没有宗室勳贵前后陪伴,赞美他这温润如玉的王爷,生活少了不少乐趣吧。
她不知道他已知她这么努力为他拔毒的主因,才刻意问她这些问题,她如此喜惊医术,也钻研医毒,可一旦当了侯府少夫人,能去外面抛头露面的施展医术?
他要她去思考,从此做内宅主母,相夫教子,放弃一身所学,值得吗?
俞采薇沉默了,他说的都曾是她梦想过的,但她的人生从外祖母执意要认定女圭女圭亲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不想去想沉重的亲事,她抿紧唇,“王爷就先配合我的药膳,也许有机会能亲眼见证我能否变成世人皆知的女神医。”
他一挑浓眉,“这是在诅咒本王?”
“不是,若我没做到,王爷还可朝我冷嘲热讽一番。”
“本王活的日子能有多久?只有贼老天知道,如此境遇,难道还不容本王作主自个儿的身体?”他自嘲一笑,而这个笑容看在她眼里却惨澹了些,让她的心一阵抽疼,她吸了一口长气,“既然以三个月为一期,代表我还有时间,治疗方式自然是我这大夫说了算。”
虽然没有十成把握,但她猜测下毒者可能也察觉到她与以往的医者不同,因此毒量下得极细微,她有较大机会能逮到那个恶毒的人。
她告知而已,他无法左右她的决定,他突然笑了,“你的胆子真的愈来愈大了。”
“大夫如果畏惧病人,那病人永远也熬不到病好的那一日。”意思是,由病人自己来当大夫就可以。
“我是不是太宠你了?”他嘴角含笑,话语温柔,连自己都有点吓到。俞采薇很庆幸银杏被她留在小厨房看火,她怔怔看着他温柔俊美的脸,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这太奇怪了。
俞采薇收敛心神,继续向潘威霖说起药膳,他的三餐得做调整,用量以及一些要避开或相忌的食材也要特别注意,所以她得跟负责他膳食的厨师讨论。
潘威霖半坐卧在床上,漂亮瞳眸盯着神情认真的俞采薇,想到她为自己如此用心,心里暖暖的,淡淡一笑,“好,我让小顺子去传话,明日你再去大厨房见见杜全。”
她点头,不知是她多心,男人近来比较好说话,连看自己的眼神都温和多了。
这一日,俞采薇在书房待了大半天,来来回回写了好几张适合潘威霖养生健体、滋补生气的药膳,还有休息时间的建议。
第二日,在小顺子的引领下,她第一次踏进凌阳王府位于西院的大厨房,大灶好几个,上面好几锅汤,也有拿着大杓子专心炒菜的厨子,总之,忙着厨务的奴仆都不少,吆喝声时不时响起,一看就很忙碌。
然后,她见到了主厨杜全,拜银杏这八卦通之赐,她对杜全的来历也有所了解。他是皇上御赐给潘威霖的御厨,从潘威霖住在皇宫时就专门负责他的膳食,封王出府后,他也跟着来到凌阳王府,这么多年来,对潘威霖的喜好最是清楚,甚至毒发后,他该端上什么,才能让被毒折磨的潘威霖尚有胃口吃下东西。
杜全年约五旬,高头大马,生得憨厚,是御膳房第一把好手,今上如何疼宠弟弟由此可知。
这么多年来,杜全为凌阳王掌厨者,潘威霖对他也极为厚待,给他单独一个院子,有奴仆使唤,一个月还能返家三日享受天伦,如此优渥待遇,王府里的奴仆对他也多了几分敬重。
潘威霖专用的锅炉、瓷碗盘筷等,还有各式调味料,都是上上之选。
俞采薇要亲自处理药膳,直言需从杜全这里借一些锅碗飘盆及几样简单的调味料。
药膳一天用上两回即可,以午餐及晚餐为主,就这两个时间点她会来大厨房。
杜全个性木讷寡言,但办事俐落,在大厨房里的角落另开一个专区,食材、调味品及一切厨具用品都备齐全,供她一人使用。
由于俞采薇出入都在清风院与听雨阁,又不似银杏活泼,与人说个几句就能聊起来,但见过银杏的人不少,直到她今天踏进厨房,厨师、丫鬟、小厮等才知道,这次前来为王爷拔毒的大夫竟然如此年轻美丽。
药膳讲究慢工出细活,银杏是小帮手,大多时间都是她守着药膳。
俞采薇挽袖下厨,忙碌好一阵子,见陶锅里的药膳差不多后,再添些盐巴调味,另以汤匙试味道后,这才舀入汤盅,与杜全已备妥的晚膳一起放入三层食盒。
俞采薇也认真地看了杜全的菜色,丰富均衡,不偏重肉类或蔬菜,因她加入药膳,饭菜的比例也做了微调,总的来说,与平常吃的量无异。
负责送膳的是另一名张公公,于是俞采薇就跟着张公公一起来到清风院。
面白无须的张公公一如以往的将食盒里的饭菜端上饭桌,便静静退下。
俞采薇则走上前,打开药膳碗盖,顿时香气四溢,但似乎没啥药味。
他勉强喝一些,表情一怔,扪心自问,药味并不重,而且入口后还觉得唇齿留香,“嗯,不错吃。”
“是王爷不嫌弃。”他勾起嘴角一笑,“那就有劳了。”
俞采薇也回以一笑,这算是好的开始,他不排斥,她便能多想几道药膳。
银杏狐疑的眼神来回打量,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人的气氛这么好了?
“菜色不少,你也忙了好一会儿,一起用膳吧。”他又开口。
她摇头,“这都是依王爷平常的饭量所做,还是王爷独享的好,民女就回去用膳了。”
他点头,不想勉强她,也不想担搁她用膳的时间,便让她出去了。
回听雨阁的路上,俞采薇想着,若大夫与病患的关系能天天都这么融洽便好了,她也能放开手大展身手。
见俞采薇嘴角的微笑,让走在一旁的银杏愈看愈心惊,主子天天看着一个绝世大美男又近身伺候,长时间相处下来,会不会日久生情了?
不行,绝对不可以!王爷阴阳怪气还有王妃了,但一想到心有所属的高伟伦,她双肩一垮,那人渣更不好,可恶!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男人了?
每日送来王府的肉类蔬果等食材都极为新鲜,药膳的药材是俞采薇亲自配制,在食材样样俱备下,她并没有做额外的采买要求,而是从当天的食材挑选。
潘威霖一连用了几日药膳后就有了感觉,入睡前,五脏六附都有种舒服感,不闷不胀,特别的舒服熨贴,极快入睡。
他将这话顺口说来,小顺子马上笑咪咪的接话,“俞姑娘说了,这药膳补气强身但不燥,乃温补,皆以文火炖煮,费工得很呢。”
说到这,小顺子就想到那一日银杏气呼呼地堵住自己的路,“我可警告你,好好的看着王爷将我家姑娘亲手做的药膳一滴不剩的喝完,不然,我跟你没完。”
“什么意思?”小顺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像母老虎的丫头,老是喳喳呼呼的,比谁都凶。
“你找个时间去看看我家姑娘怎么做好那一碗药膳的就知道了!真是受不了,姑娘是来这里治病,但又下棋又扫地又熬泡浴的药汤,现在又当厨娘,这三个月怎么就那么漫长啊,一天过得像一年似的。”银杏劈里啪啦丢下这一肚子抱怨的话就跑了。
小顺子是实诚人,搞不清楚状况,就真的照银杏说的,偷偷去了一趟大厨房,唉呀,真如一句话,“谁知盘中殖,粒粒皆辛苦”,那一小碗貌似普通的药膳,真的是滴滴都费工啊。
眼下对着主子,小顺子也没多想,就将在大厨房看到的状况一一说出。
潘威霖挣眉,前几日他就觉得俞采薇似乎又清瘦些,原来……
小顺子观察着主子的表情,头垂得愈来愈低,他好像多嘴了呢。
时间近午时,午膳一如既往由张公公送过来,随行的俞采薇会按例解释今日做的药膳效果为何,“其中的胡桃补气养血,润燥化痰……”语毕,她便要退出。
“你留下。”潘威霖突然喊住她,再瞟了一眼其他伺候的奴仆,他们低头退了出去。
“药膳需要你亲手做?那一待不是要一个时辰以上,与其浪费那时间,不如窝在药材室或书房好好想怎么医治本王,不然就好好休息一下,脑袋清明才能想出好药方不是?你要真想当厨娘就滚出去,否则就你这蹩脚厨艺,本王也不会雇用。”
俞采薇习惯用心听人话,这一句句看似不悦的怒斥,她却听出话里的真意,这是心疼吗?她不敢细想下去,只知道这一席话是为她好便可。
想到小顺子说的,她满面红潮、汗流浃背的熬汤、捞除杂质,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他就脸色铁青,泡药浴的水,他已强制交由梁森处理,结果这个笨蛋又找事情来自虐!
“你是来当厨娘?还是来当大夫的?来当厨娘就走人,我习惯杜叔的手艺。”
她抿紧唇,直勾勾的直视着他,“民女先知会过王爷,王爷并没有意见,这会儿药膳好了,难道要像那三岁小儿耍赖不成?”
他咬牙怒叫,“俞采薇!”
“王爷先喝几口药膳汤暖胃吧。”见他仍怒视着自己,她也来了火气,“总不至于还要民女以汤匙伺候吧?”她已经很疲累了,不懂他为何不能早点喝完,这样大家都能休息了。
“放肆!你什么身分,胆敢如此跟本王说话。”他很是气恼。
“民女的身分是大夫,眼下是以大夫的身分在跟病患说话。”她平静无波的明眸,无畏地直视着他。
潘威霖大袖一挥,那碗药膳落到了地上,匡啷一声碎裂开来,里面的汤水流了满地。俞采薇看也没看一眼,只行了一礼,说道:“民女再去准备一碗,王爷请先用膳。”
“不准再去,本王不喝。”他拍桌朝她咆哮。
他心情真的很糟,一想到上次她汗水淋漓的熬药汤,又想到她窝在热腾腾的厨房为自己煮药膳,就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但除此之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缠绕在心里,让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忍不住发紧。
他不是很懂这种感觉,只知道他不想让她那么受罪,可她不领情就算了,还敢给他甩袖子走人?
小顺子倒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又急忙低头,会是他想的那样吗?主子心疼俞姑娘,不想让她去厨房受累?
他愈想愈觉得有可能,他描述俞姑娘在厨房里忍着闷热,看着灶上的小炉,一下子加药材,一下子加木柴,一下子又加食材,这活儿太复杂也太累了,那时候主子的脸色就妥妥写着不开心啊。
此时,在听雨阁还有一个不开心的人。
银杏见主子简单用了膳,往药材室挑了药材,竟然又要往大厨房去!
“要拿食材。”俞采薇也没瞒着,将清风院发生的事简略说了。
银杏一路嘀嘀咕咕的痛骂着,见到石头就踢,“可恶,这么累还不是为了王爷的身体,他就这么糟蹋主子的苦心!”
俞采薇个性独立,能不麻烦到别人就不麻烦,所以她才选择到大厨房做药膳,这样也不用另外再送食材到听雨阁,但今日她听出来了,潘威霖那番话是不愿她再踏进大厨房折腾,让下人做便可,这是善意,她收下了。
不过她不打算全交由下人来做,宁愿每日辛苦些,去大厨房拿食材过来,虽然要耗上的时间变多,但也有机会,看到一些甚至能多听到一些什么。
她觉得问题出在杜全身上,因此她也特别放慢做药膳的时间,好趁机观察他,甚至将他给自己的所有食材、调味料都看过,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再次来到西院,大厨房里仍然闷热无比,但杜全不在里面,其他厨师此刻烹煮的是管事及奴仆等人的午膳。
自从俞采薇主仆俩来到大厨房后,俞采薇从不端架子,虽然话少,有点距离感,但银杏活泼,还跟几个老嬷嬷混得熟,其中一两个偶染小风寒,还是俞采薇主动把脉给药,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众人知她是面冷心善,也亲近了些,见俞采薇去而复返,其中受益过的古嬷嬷便上前关心,“俞姑娘,有什么需要吗?”
“古嬷嬷,我想试另一种药膳,比较简单,但需要一些特别的调味料。”她当时只让杜全准备一些平常用的调味品,不过杜全专用灶房内有着琳琅满目的调味、香料、干货等物,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闻言,古嬷嬷及其他人都面有难色,古嬷嬷开口道:“可是杜主厨不喜他人进入他的地方。”
“我只看看,有需要会知会他。”
那就是不会动任何东西,这样倒可以,古嬷嬷心想。
于是没人再阻挡俞采薇,让她得以进入从来不曾走进过的杜全专属灶房。
俞采薇仔细査看着厨柜里的各式瓶瓶罐罐,古嬷嬷也很好奇杜全的厨房,便也趁机跟在她身边东看西看,接着脚步一停,看俞采薇紧盯着一只白玉瓷瓶不放。
见状,古嬷嬷也探头一瞧,光那瓶身,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看来这女医也是个识货的。
“俞姑娘,这可是非常昂贵的调味料,杜主厨说了,只要加上一汤匙的量,不仅能让味道变得更好,还能润肺健胃,是王妃进宫面圣时,正巧边国进贡的上等好料,统共只有六小瓶,皇上全赐给王爷,所以王妃还特别跟杜主厨交代,这六瓶得全用在王爷身上,她自己都舍不得用……啊!”叽叽喳喳的古嬷嬷突然低呼一声,“杜爷。”
竟是杜全又来了厨房,古嬷嬷被吓了一跳,看来有人去通风报信,不然杜全极少会在备膳时间之外进厨房的。
俞采薇见到杜全,神情平静地将自己的需求简略说完,并说是自己执意进到他的专属用厨,为此也表达了歉意。
“无妨,这王府是王爷的,王爷允了俞姑娘可以使用大厨房,这里就没有俞姑娘不能走动的地方。”
这话倒是真的,若俞采薇向潘威霖开口的话,不管什么东西她都可以拿走。“不瞒杜爷,药膳方面,我想变化点口味,来这里找些调味品及香料,麻烦杜爷拿几样给我。”说着,她伸手指了几样调味料,最后似是不经意的指了那款边国进贡的小白玉瓶。
见状,杜全的眸光闪了闪,随即拿起挂在腰间的一小把钥匙,开了后方柜子,里面瓶瓶罐罐、上好干料着实不少,他拿了不少,那些小瓶子上都有印字,像是胡椒、辣椒粉、咖哩粉、孜然等等,最后,他从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里拿出另一瓶全新的小白玉瓶。
他特别交代这瓶“馔玉散”的来处与使用的量,也与古嬷嬷说的毫无二致,然后将她要的瓶瓶罐罐都放在食盒里。
“此物贵重,我也用不了那么多,还是那一瓶给我便可。”她将那只全新的馔玉散拿出来,又看向架上那瓶用了半瓶的。
“大厨房的事,王爷交由我全权作主,俞姑娘就拿新的去用,届时用不完再还我即可。”杜全将该瓶又放回食盒,再看着她道:“王爷有时因毒发脾气有些不好,药膳打掉的事有可能再度发生,还是我派人每日送新鲜食材去听雨阁,再派两个助手给俞姑娘使唤,也不必俞姑娘来回跑。”
然而俞采薇觉得麻烦,想也不想便婉拒了。
于是,杜全又建议,她可以在前一天写好需要的食材,府里都是在早市采买,五更天食材就进府了,清晨时,一些配合的蔬果商也会送货来,届时就将菜单上列的东西送过来听雨阁,她也不必来大厨房。
这下俞采薇听懂了,杜全是不希望她往大厨房跑,两人来回交锋几便,她使息了念头,既然杜全已有防备,她想要查到什么都难了。
“那就照杜爷说的,我前一日写上所需食材,第二日再派人送来我这里即可。”说罢,她让银杏拿了些食材及那只装满调味品和香料的食盒,离开了大厨房。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杜全黑眸眯了眯,眼角余光瞟向架上那一瓶香料。
厨房里,大家都能感觉到杜全的不开心,更加小心翼翼地做事。
郭欣访友完回到王府,就听到王爷大发雷霆,喝得好好的药膳扬言不喝了,还下令不准俞采薇再到大厨房去。
事关丈夫的身体,做为一个合格的贤妻,她应该要去关心,于是连盛牡院都没回,她就带着丫鬟到了听雨阁,却见俞采薇竟然窝在小厨房里熬另一锅药膳。
午后的阳光洒入小灶房,文火炖着陶锅里的药膳,空气中有着极香醇的药香味,俞采薇袖子挽高,露出白皙的手臂,微湿的鬓发贴在凝脂脸颊,小小汗珠被太阳照射出点点光芒,将她原就出色的容貌衬得更加艳丽夺目。
郭欣蹙眉,她讨厌姿色比自己上乘的女子,但她习惯当好人,心思藏得亦深,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轻喊一声,“俞姑娘。”
俞采薇侧转身,乍见到郭欣不由得一愣,立即放下手中杓子,行了一礼,“王妃。”
郭欣一脸歉疚地走到她身边,“辛苦俞妹妹了,我都听说了,王爷实在很不应该,我会去跟王爷说,让王爷别为难俞妹妹,你可别生气啊。”
这姊姊妹妹的,听了很是亲密,但俞采薇天生冷情,亦清楚自己的身分,她是以女医的名义来到凌阳王府的。
她身子一福,“民女何德何能,能当得王妃的妹妹,还是请王妃喊民女『俞姑娘』或『俞大夫”,再者,民女做的都是分内该做的事,又何来生气之说。”
“呃……好。”郭欣脸上带了点委屈难过。
哼,给脸还不领情,水仙跟春莲看向俞采薇目光就有些不喜,水仙正要替主子教训,郭欣又说了——
“俞姑娘,既然我来了,就让我帮忙吧,你教教我,我也可以做给王爷吃,你不会不答应吧?”她眼眶微红,好像俞采薇不答应她,就是在欺负她了。
但俞采薇在魏氏的教养下长大,个性严谨,责任心更重,面对那张无辜纯真的脸蛋,她还是明确地拒绝了,“王妃有心了,然事关王爷贵体,民女还是亲自来得好,毕竟还要注意火候大小,有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郭欣哪里真的想做,她玉手粉女敕,青葱般的手指上还戴着几只漂亮的珠宝戒指,但人都来了,她总得做做样子,就是拿了杓子也行,这女医怎么这么不会做人。
“不就是拿药包下去熬,再丢食材,说得那么困难,也不知有什么心思,阻止王妃为王爷尽一分心。”水仙忍不住开口道。
郭欣虽对不懂人情世故的俞采薇生气,但为保持良好形象,还是轻声训斥了水仙,“怎么可以这么对俞姑娘说话,她慎重是对的,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是我的错。”
两个丫鬟还要抱屈,但郭欣坚定地摇头,又说了些好听话才从容离开。
然而一离开听雨阁,水仙跟春莲已你一言我一语的批评起俞采薇来。
同一时间,俞采薇让银杏顾着灶上的陶锅,自己则拿着馔玉散回到药材室,拿了一张洁净白纸倒出一些轻尝,细细品味,良久后,她眉头一皱,这瓶子里只是些加了上等药材的调味品。
她仔细想过,既是慢性毒药,入口的量一定极细微,但在一些寻常调味品如盐、胡椒、老抽等,一天下来的使用量不会少,因此定然是混在较特别的调味料中。
这是她的一种直觉,才会在看到馔玉散昂贵的瓶身,听见这是贡品,厨房里的人虽进进出出,却因为它的价值,使得有小心思的人也不敢去动,这才起心动念开口要了,可惜的是,不能拿到那瓶使用过的。
俞采薇与王妃的对话,在稍晚就传到梁森的耳里,不久,梁森来到清风院,将这番对话说给潘威霖听。
就见他英俊脸庞浮现笑意,“至少没有太笨,知道在小厨房里做。”
梁森头一低,适时掩住脸上的笑意。
“但……亲自去大厨房挑食材,这女人也太勤劳了,杜全劝阻得好,眼下安排妥当,她也能多点时间休息,不然这笨女人还不知会怎么折腾。”潘威霖说着,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
梁森嘴解微勾,王爷在这两个多月多了丝烟火气,就像谪仙入了凡尘,有了凡胎,不得不说,俞采薇对王爷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俞姑娘为了王爷的身体,事必躬亲也是谨慎,算算日子,俞姑娘也来了两个半月了,一次也没出过府,真是辛苦她了。”梁森看着主子浓眉一蹙,又道:“上回蒋太医跟奴才同行时还说了,想带她外出走走,可俞姑娘拒绝了,蒋太医愁啊,说这徒弟死心眼,没做好事情就不放过自己呢。”
潘威霖抚着下巴想了想,明日要上画舫游河……
“爷,俞姑娘送药膳来了。”小顺子的声音陡然响起。
他一抬头,就见俞采薇送一盅药膳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挥手让她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和平让她有点错愕,但见他没有说不喝,放下那盅汤便退了出去。
潘威霖一边吃药膳一边想着,她肯定没机会坐画舫,至于那些同行的人,只有一、两个纨裤,其他人品都行。
于是到了第二天,潘威霖用完早膳后,确定俞采薇也用完早饭了,便把她叫过来。
“王爷要民女跟着出门?”俞采薇头一回在潘威霖面前露出呆愣的表情。
潘威霖感觉到心情就如外头的阳光一样灿烂,但见她身子单薄些,下巴也尖了,深邃目光闪了闪。
“蒋太医曾跟本王说,心情也是一帖良药,心情好,身子便好,心情打雷下雨,身体抑郁积邪,多出去走走的好,你既是他的得意弟子,怎么不知?”他嫌弃般瞥了她一眼。
她知道啊,但该出去走走的是他这个病人,而非她这个大夫。
银杏一听可开心了,“太好了,奴婢都快闷坏了,奴婢伺候姑娘,也能跟着姑娘出去走走。”
但某王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你家姑娘跟着本王,还怕没人伺候?”
于是,闷闷不乐的银杏悲摧的被扔下了。
门外,两辆马车已备妥,前一辆主子坐的,后一辆则是为丫鬟小厮所备。
两个主子及小顺子同车,俞采薇注意到马车外表雅致,里面却是极尽奢华,简直像个小室,铺了毛毯,放置软榻、枕头还有茶几、泡茶小炉,柜上有书、有茶点。
潘威霖上了榻,就闭眼养神起来。
反之,俞采薇端坐在软垫上,腰板挺得直直的。
他张眼一看,皱眉道:“放轻松。”
她点点头,试着让自己往车壁靠,这才开口,“王爷,晚膳前两个时辰能回来吧?晚膳的药膳还是别落下,调养身体最忌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很容易前功尽弃的。”
都这会儿了,她还不让脑子休息?他凝睇着她略微清瘦的脸庞,“可以,但我也有条件,这不单单是针对今日,而是今后都要遵守,要本王吃药膳可以,但你也得喝血燕。”见她要开口,他打断道:“本王的话还没说完,王府里,皇兄赐的金丝血燕很多,那玩意儿滋阴补身,姑娘家吃较好,王妃天天吃,但还有很多都堆在库房积灰,我会吩咐下去,天天送一盅到听雨阁,你喝完了再去熬本王的药膳。”
“那太奢华,民女不用……”
“反正堆着也是暴殄天物,就这么决定了。”
霸道王爷又闭眼,表示谈论结束。
俞采薇抿唇,半晌后,她慢慢被窗外的景致吸引,她在兴宁侯府时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后到了王府,也是一心研究医毒,没踏出过王府一步,原来熙熙攘攘的街市是如此充满活力,街道两旁的吆喝声、来往老百姓说笑的鲜活脸孔、空气中飘来的香气……
“本王有个挚友立志走遍天下,我也想过要与他同行,但皇兄不允,怕我在外地孤寂死去,但人的一生,精彩不在于长短,而是遗憾不要太多。”
她回过头来,看着仍闭着眼睛的俊逸脸孔,心微微抽疼,月兑口就道:“民女一定会治好王爷,让王爷可以跟着好友走遍天下。”
潘威霖内心涌起一丝笑意,意味深长地道:“那可说定了,如果治不好,你这一生都不能离开本王。”
虽然对她的感觉不清不楚,但他知道,有她在,他原本已经放弃的人生多了些趣味,多些目标,至少一定要让她舍了那肯定不幸福的女圭女圭亲。
闻言,俞采薇愣了愣,怔怔地看着心情极好的男人。
她、她承诺了什么?她从不是个冲动的人啊,怎么顿时脑热地说了傻话,挖坑将自己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