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湾,台北。
“执行长,出差辛苦了,罗马行都顺利吧!”一身黑色西装的机要秘书踏进执行长办公室,神清气爽地问候甫出差回来的上司。
见办公桌后,年仅三十岁的上司一手支着额头,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他纳闷疑问:“Vona先生拒绝合作?”
置身黑色大理石办公桌后的男人微抬头,思绪从遥远童年过往拉回,一双长眸淡瞟秘书一眼,俊容面露一抹自负,“我亲自邀约合作,谁会拒绝?”这件事,派机要秘书去一趟就绰绰有余。
“恕我失言,有执行长出面,肯定马到成功。执行长慧眼识英雄,顺利谈妥与Vona公司合作,引入其品牌GE入驻,替森本集团再添助力,我得赶紧要公关部对外发布这项好消息,让森本集团股票连开红盘!”姚世晃说得口沫横飞,对着上司歌功颂德一番。
现年四十九岁的Vona,在欧洲被誉为鬼才设计师,他于罗马创办的新世纪家具品牌GE虽才十余年,却是集结欧洲最好的工匠及设计师,打造出具有雕塑轮廓的家具,创造艺廊般的居家氛围,Vona还陆续邀请西班牙及丹麦的知名设计师合作,为GE推陈出新,成为欧洲时尚家具指标。
而森本家具集团旗下的自创品牌La Bella,经执行长主导改革后更上一层楼,如今适巧能与GE风格相得益彰,两方合作,创造更多利多。
“刻意吹捧我,有所求?”尹焰宇好笑的睨秘书一眼。
“看你攒眉不悦,哄你开心。”姚世晃笑说。
“我没不悦,是回想一些事。”尹焰宇淡然澄清。回忆曾经快乐的过往,却令他心口一阵沉闷。
即使面对跟在他身边数年的心月复,唯一可尽情谈话的对象,有些事,他仍不曾向对方提起。
“我不在这几日,有什么要报告?”他拉回再度飘忽的思绪,先问公事。
姚世晃步近前,递上捧着的数份活页夹,“这是越南三厂的扩建计划书,而这些要执行长审核的文件,黄标部分我代执行长审查过,没问题签个名便可。”他就权限所及代上司先处理泰半的文件。
“嗯,辛苦你了。”尹焰宇点点头。有姚世晃这干练副手,着实为他分担不少担子。
“关于今天预定行程,是不是要更动?”姚世晃从文件堆中抽出夹带的一张邀请函。
“重要商宴?”尹焰宇疑问。若是的话,秘书会直接替他排进行程,没必要刻意问他。
“对公司不算重要,但对执行长来说,应当看重。”姚世晃笑说。
“别打哑谜,说人话。”尹焰宇睨他一眼,揣测问:“爷爷又为我安排相亲宴?”这种事,他交代过直接推了。
“不是老董安排对象,是执行长仰慕者鼎美饭店戴总经理,戴卉君小姐。”姚世晃刻意强调。
身为连锁饭店二代准继承人,现年三十岁仍单身的戴卉君不仅能力强、外表美丽,是上流社会许多男人追求对象,她却独独倾心尹焰宇。
“日前鼎美饭店又成立新分店,执行长人在国外没能出席开幕酒会,戴小姐为表示诚意,邀请执行长到新饭店共进晚餐。”戴小姐对于看上的对象,不惜放段主动出击,即使曾被上司再三婉拒,依然对自身拥有高度自信。
“那开幕酒会你不是代我出席了,还送花篮致意。”关于商场的应酬礼尚往来,他不会遗漏,但若纯属私人饭局,能避则避。
“这戴小姐又不是生得其貌不扬,或会吃人的母老虎,执行长不过是跟她吃顿饭,也不是要承诺什么,怎连个机会都不给?”姚世晃探问,心下不想替上司轻易推掉这次饭局。
“我跟她吃过一顿饭,没感觉,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尹焰宇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执行长身边长期没女伴,你眼光高,我能理解,可这前前后后包括老董积极安排的对象,哪个不是名门千金、才貌双全,你的超高标准究竟是什么?说来听听,我帮你好生留意。”上司的感情太空白,他这机要秘书也颇苦恼。
“难不成,你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姚世晃忍不住要怀疑。
外貌英俊,聪颖果敢,经商能力一把罩,家世显赫的尹焰宇,曾被媒体形容如高塔王子,难以触及。
除了商场应酬,他私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异性友人,不涉足声色场所,性格拘谨洁身自爱,就是女性主动想投怀送抱,他皆坐怀不乱。
“这玩笑不好笑。”尹焰宇睐秘书一眼。
“我不是说笑,是认真求真相。”姚世晃一脸正经,又遭上司一记白眼。“不是我要怀疑,是你几任前女友都向我探问过……”既然挑起这话题,他索性细说从头,了解上司的真正感受,或有什么连他都不可告知的隐情?
虚长尹焰宇三岁的他,打从尹焰宇二十三岁进入集团,欲重振内部摇摇欲坠的家族企业,便被聘雇当尹焰宇的秘书,一路协助他不断挑战、奋斗,两人不仅是上司下属关系,尹焰宇亦视他为肝胆相照的兄弟。
两人在公事上严肃谨慎,私下却能相互吐槽、无话不谈,唯独感情事,尹焰宇不会主动提及。
他跟在尹焰宇身边多年,尹焰宇名义上公开交往的女友仅三位,且每位恋情不超过半年,更离谱的是,尹焰宇不曾跟哪个女性过夜。
尹焰宇几任女友忍不住向他这贴身秘书旁敲侧击,他身体是否有隐疾……甚至有人直接断言尹焰宇是Gay,还怀疑他跟尹焰宇是一对,交女友只是障眼法。当下他惊愕不已,赶紧掏手机亮出自己和女友的亲密合影,郑重澄清冤情。
“我都不知有这种事。”尹焰宇听了不免好笑,倒没介意。毕竟事过境迁,且他确实没能对那时交往的女友真正投入感情。
“我还信誓旦旦替你背书,你性向正常,但这么多年过去,你不仅不再交女友,连跟女性私下吃顿饭都一副棘手差事似的,我不得不怀疑你性向改变,只爱男人?”姚世晃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意图逼问真相。
尹焰宇没好气瞠他,“我不爱男人,否则早对你上下其手。”故意吓对方。
“那为什么抗拒跟女人交往?真的清心寡欲要当和尚?”姚世晃弯低身子,一双手肘置在大理石桌面,挑眉疑问:“该不会……你都三十了,还是处男?”
“我不是。”尹焰宇月兑口反驳,俊容不由得一赧,竟被秘书逼问这种事。
“嘿嘿,原来还算正常男人嘛!”姚世晃一脸贼笑,此刻不当他是上司,而是拜把兄弟,要开诚布公。“告诉我,哪个女人有本事夺了你的初夜?”这事决定探究到底。
尹焰宇万分别扭,站起身,绕出办公桌,走往另一侧落地玻璃墙。
他一双深眸透过落地玻璃,眺望林立的高楼大厦,视线望向更远更高的天际,想起她……
“这次去意大利,我在罗马遇到圣母……不!是女神。”她之于他,更似女神。
“蛤?”姚世晃奇怪上司天外飞来一笔。“别顾左右而言他。”拉回前一刻追问的事,至于上司竟会遇到“女神”,他也有兴趣聆听,但那不急。
“如果,那女神是她,就是你要问的答案。”尹焰宇转脸看向秘书,俊唇淡淡一扬,眼神不自觉流露一抹温度。
“啊?”姚世晃再度一愣,满脸问号。
“先去忙,晚上一起喝一杯再聊。”他朝秘书扯抹苦笑。
过去一直没打算向姚世晃告知自己那段感情往事,也因有意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愿翻搅触动,如今在多年后,不经意在异国偶遇神似的她,虽仅短暂几秒画面,教他沉寂的心湖一再泛起涟漪,又因姚世晃谈起这话题,决定向对方吐露。
待秘书退出办公室,他不由得又望向玻璃墙,眺望远方,任思绪飘飞,思念着她。
他最初、最纯粹,也最深浓的情感,全给了一个女孩,一个如女神般的女子……
尹焰宇跟佟千桦度过一个非常愉快充实的暑假。
开学后,他升小五,她升小四,即使不同校,因住得近时常碰面聊天,假日更玩在一块,佟母依然不喜欢他,碍于佟父不好不让他们往来,毕竟只是小孩。
当她升小五,佟母假日密集带她去上流社会圈子走动,而从四年级开始学的钢琴课,又增加小提琴课,她假日和晚上少了很多空闲,两人能一起玩乐的机会更少。
尽管见面时间变少,不影响两人友谊,她晚上有空便打电话到工厂宿舍给他,两人透过电话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有时她也会向他请教课业问题,他仍常去图书馆借书,没能见到她便将书交给吴阿姨转交,之后再透过电话分享课外读物心得,待下次能见面,彼此相处得更开心愉快。
他虽没能在外面上才艺课,却向父亲学习木工技术,喜欢上木雕工艺,开始尝试创作小对象。
她十一岁生日,他送她一个手作品——
“这送妳,生日快乐。”递出礼物时,他腼腆尴尬,想收回手,觉得送这给她太寒酸。
“你做的?”她一张小脸颇惊喜,在他欲缩回手时取走他掌心上的饰品。
“那个……雕得不好,还是让我爸修饰一下?”他微低头,原本对自己手创作品满意,可方才她提及收到一堆礼物全是舶来品,顿觉这东西粗糙。
“哪雕得不好,很厉害耶!你有天分喔!”佟千桦笑迷迷赞许,将木质蝴蝶发夹细细欣赏。
“这个,妳留着纪念就好,别戴在头上。”他窘迫提醒,虽说她未必会想戴。
“我不会戴的。”
他抬眼看她,听她说得老实竟有股失望,内心希望她会喜欢他用心雕刻的手作发饰。
“我会好好收藏,才不会弄脏、弄旧。”她笑弯眉眼,很喜爱他首次送她的手作礼,比起妈妈买给她一堆镶着闪亮亮水钻的发饰更珍贵。
他脸庞微热,心情雀跃,想着明年她生日,要送出更精致特殊的木艺品。
她十二岁生日,他送她一件精致的木艺品,是他设计构思,经父亲技术指导,花了一段长时间才完成。
她收到时虽面带惊奇,却不若他初回送的简单木质发饰开心。
也许,对他而言的精致品,在她眼中并不稀罕。
“妳不喜欢八音盒?还是房间已摆太多更漂亮的西洋八音盒,这个太平凡无奇?”他探问,原以为能看到她开心笑颜。
“我所有的八音盒都比不上这个,我很喜欢!你的雕刻很纯真很有趣,可爱动人,能感受到木材的温暖和微笑!”她双手捧着他用心制作的精致礼物说得笃定。
她玩赏着猫头鹰木雕八音盒,经他示范,旋转猫头鹰的头,转出清脆悦耳音乐,她大大称赞他的创意作品一番,“我会把它一直带在身边,时常看着、听着,想到你。”
“发生什么事?”明显感觉她脸上带抹忧郁,令他纳闷。
“我们不能见面了。”她抿抿小嘴,面容更忧伤。
“为什么?”他惊愕,揣想,“妳妈妈不让我们见面?”
她摇摇头,“我妈妈要带我移民新西兰……”
她妈妈跟着几位贵太太兴起移民潮,有人要去加拿大、有人选择新西兰,而妈妈早在一年前也蠢蠢欲动,是因爸爸反对才缓下来,她认为不会成真便没向他提起。
没料到妈妈因身边友人已移民,坚持而为,跟爸爸再三协商,在不影响爸爸经营事业下,只要投入一笔移民资金,由妈妈带着她过去,连续住满几年便可取得永久居留权。之后若不想再长住下去也可回台湾生活,有机会先取得国外永久居留权,也是给孩子的她日后多一条人生方向选择,更适合父母将来养老的良好环境。
尹焰宇听了很震撼,“确定了吗?什么时候过去?去多久?妳不会再回台湾吗?”他连珠炮问,声音有些轻颤。
他,不想与她分离。
“已经确定了,我一直希望有变卦……”她神色黯然,不想与他分离。“我妈妈说等我小学毕业就过去,让我在那里读国中、高中,之后再考虑要继续在当地读大学,或回台湾读大学……”
尹焰宇看着她,沉默良久,一颗心沉甸甸的。
他几度想开口挽留她,要她别移民,留在台湾也能有美好未来,可大人决定的事,就是不愿去的她也无力改变。
那一个下午,两人忽然无话可说,良久,各自落寞地回去。
他以为,在她小学毕业前还能向她好好道别,未料没机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