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李总管将户部侍郎蒋聪领进了书房,侯府分内外书房,外书房是接见一般宾客的地方,内书房位于华惟深居住的院子,这才是他真正办公的地方,只有非常重要的人或是挚交好友才能踏入这里。
蒋聪不过是个三品侍郎,显然是后者。
两人结识于国子监,虽然年纪差了十岁,但同是荫生,也都参加过乡试会试殿试,其中华惟深是皇帝亲点的探花郎,年纪较大才入国子监的蒋聪是二甲第一,只落后他一名,彼此皆算是朝中年轻一辈的翘楚。
因此纵使华惟深在外的表现有多冷漠,蒋聪也不吃他那一套,同僚当久了早熟知对方心性,在朝堂中见面还能虚情假意以礼相待,私下交谈就如一般知己朋友,诙谐轻松。
所以蒋聪一来,就想在舒适的罗汉床贪懒地歪一歪,但他没想到的是,才坐下去身子都还没歪,一个国色天香的侍婢就来替他添茶。
蒋聪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盯着小雪倒完茶,漂亮的女人他见得多了,但漂亮成这个样子的却是头一次见,更不用说这个漂亮到不合理的小姑娘,居然是在华惟深书房服侍的丫鬟。
好不容易将被美色所迷的心神正了回来,蒋聪朝华惟深抛去一记暧昧的眼神。“你这万年冰山开窍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一见蒋聪那眼神,华惟深就知道他脑中有什么龌龊的念头。
“你以前不是用小厮的吗?现在换成这一个……啧啧啧,没有鬼才怪。”蒋聪看着小雪的目光,几乎是欣赏。
长这德性居然有办法留在华惟深身边,也算她的本事。
可是他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却让华惟深心底不太舒服,第一次觉得这个好友看起来怎么那般刺眼。
“小雪,你退下吧。”他突然说道。
小雪领命,乖巧地退了下去,还把银狼给领了出去,这又是另一桩令蒋聪啧啧称奇之事。
“居然连你那只嚣张的狗都听她的话,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啊!”蒋聪摇着头,一脸叹服。
“你今天来是想讨论我的侍婢,还是想讨论我的狗?”华惟深有些无奈,蒋聪在外人面前君子端方,但在他面前简直泼皮无赖。
蒋聪原本还笑着,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成了苦瓜脸,“我只是心里烦,想找人说说话。”他叹了口气。“最近大皇子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华惟深正了脸色。
“如今正是新政推行重要时刻,原本预计以江南数省为试验地点,所以江南一带的土地丈量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只希望能尽量完成后赶上这次秋收。”
以往地、户、丁分别收税,这次秋收若能赶上,正好实验新政税制,将这些杂税合并征收,除了某些特殊地域缴纳实物,其余缴税只收银两不收粮,且由官府直接征收,省略过去由保甲或里正收取容易产生的贪渎弊病,让那些土地兼并的豪富没有办法再隐藏土地逃税。
蒋聪是支持新政的,在户部可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大皇子那边。
“可是大皇子却放慢了土地清查的脚步,不知道把他的人马都挪去调查什么秘密之事。若赶不上秋收,新政推行的时程又要推迟,对我们可是大大不利。”
“你的我们,不包括我。”华惟深慎重提醒他。
蒋聪苦笑,“是是是,我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中立态度,所以不会拖你下水的。”
“我倒是觉得,新政施行的脚步放缓,也没什么不好。”华惟深大有深意地瞥了蒋聪一眼,却让后者险些没从罗汉床上跳起来。
“为什么?难道你倾向赵首辅那一派?”蒋聪问话的声音几乎都走调了。华惟深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让他有些凉飕飕地缩了缩脖子。
就这胆子,还不如小雪!华惟深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我与赵首辅从来就不是同路人,而且我能预料,你们的新政于江南试行,必然会成。”
“那不就得了?”蒋聪有些得意连华惟深都认同新政。
“然而新政于江南试行后,来年就要推行全境,是否太过急就章?”
蒋聪眉头微拧,一地试成之后拓展至全境,有什么不对?
华惟深虽不管事,但对于该了解的还是有相当的研究,如今便是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观点就事论事。
“或许你们急着看到成效,但政策推行的目的是想增加税收,同时打破兼并,还地于民,让农民都可以有自己的田地耕作。然而你们有没有想过,南北的土地收成并不相同,江南富饶,最南方甚至可以一年三获,但北方要一年两获都难,还有诸多穷苦贫瘠之地,如此南北收税采取一样的制度、一样的标准,北方的百姓如同被剥削,岂能不积怨?”
蒋聪被他说得有些动摇,但又想为自己的政策辩上一辩。“但南北收取不同赋税,岂非不公?大家都往赋税便宜的地方去就好了……”
“你怎么不反过来想,北方的百姓受不了沉重的赋税,迟早弃田而去,久而久之,南方益富,北方益穷,这是你们要的?”华惟深却用最根本的道理堵得蒋聪说不下去。“你们还纳丁为税,虽说看上去确实简化了税收项目,但同样是五口之家,一个是拥有千亩良田的大地主,与一个只有十亩田的贫农,却要纳一样的丁税,这不反而便宜了那些大地主?”
蒋聪呆若木鸡,张张嘴想再找些支持自己的理由,一时之间却书到用时方恨少,词穷了!
他双肩无力地一垂,被这么一说,连他都觉得大皇子这派在新政改革的脚步上似乎真的太急,有很多细节没有想清楚。
但他这个人的好处是不钻牛角尖,不会随意就被打倒,看着华惟深彷佛智珠在握的模样,马上涎着脸笑道:“你说的有道理,那你有什么办法……”
华惟深知道他想问什么,直接打断他的话。“打住,我并不想掺和这些,同样身为天朝百姓的一员,我对政策提出质疑理所当然,但答案你得自己想。你知道的,这不仅仅是新旧政的朋党之争,更是皇子间的夺嫡之争,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应偏向任何一边。”
新政主力是大皇子,旧政首领赵首辅的外孙是当今皇后生的五皇子,两个都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而华惟深两边都不想深交,也就是说,只要党争不闹出人命,阴谋算计不影响百姓或皇权,那么他就会袖手旁观。
“好吧,这原也是我们自己该好好想想的事,总不能都靠你。”蒋聪也不强求,他早知道好友的原则,谁来拉拢都没用。但每次遇到事,华惟深只消略一点拨,蒋聪就觉得醍醐灌顶大有所获,他不由朝华惟深挤眉弄眼。
“你当初没进六部真是可惜了,这样吧,你不介入政争,但大皇子的麻烦能不能请你去问一问?其实他私下与我提过想找你帮忙,又怕你介意他的身分,我保证他那事与什么新政旧政都无关。”
确实,大皇子的麻烦若与政争无关,让锦衣卫帮点小忙无可厚非,历来皇子们也都是这么做的,不过蒋聪也算奸诈了,若是他愿意帮忙,大皇子的人力及心力自然能挪回新政推行上,这样他也算变相支持了新政推行。
“难怪朝廷里的人老爱叫你小狐狸,原来真是如此贴切!”华惟深岂会不懂这道理,没好气地瞪着眼,但看在蒋聪的面子上没有再拒绝。
大皇子这个人在华惟深看来,温柔敦厚,或许是没有母后扶持,行事缺乏一点霸气,但做事也算果决,众皇子中还算是欣赏他,不介意卖他一个人情。
“我答应你了,但我不会大张旗鼓的去。”免得让人以为他支持大皇子继位。
“谢了,算我欠你一次,只要你愿意去就好,我真不是故意算计你……”蒋聪相当感激,也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倒是真心诚意地道了歉。
“我还不知道你吗?滚吧!”华惟深没好气地挥了挥手,他桌面上文件如山,可没空与蒋聪一直耗着。
“好好好,我走我走,正好仔细想想你方才说的那些关于新政的事。”蒋聪识相地告退,但在临走前看到小雪替他斟的茶,又忍不住折回来把茶喝尽。
华惟深星眸微沉,看得出不太高兴。
蒋聪却是乐了。“能不能让你那侍婢来送送我?”
“滚!”
上朝日,华惟深一向寅时便起,梳洗过后于寅正由侯府出发前往皇宫。
小雪虽有些睡眼惺松,还是尽责地比华惟深早一步起身,端来温水布巾,取来要带出门的早膳,备好他要上朝的皂色曳撒公服及乌纱帽什么的。她现在已经很会绢髻了,不管上朝还是下衙,华惟深都要她亲手替他结髻,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就是比较顺眼。
当华惟深如报晓的公鸡般准时起身、丝毫没有赖床的坐起来,而后下床赤足慢慢踱步过去梳洗净面,最后竟拒绝了小雪为他穿衣。
“本侯今日……咳咳,穿蟒袍。”他神色自若地道。
小雪原还有点胭,一听这话整个人都醒了,眼中带了点期待,喜孜孜地到了衣箱里重新取出都快成压箱底的红色蟒袍。
蟒袍型类曳撒,大红色圆领长阔袖,于双臂至前胸后背绣有坐蟒,袍裙上有横条云蟒纹的膝栏,穿着蟒袍时需系玉带,戴乌纱帽,唯一的装饰品只有挂在腰间的牙牌。
当华惟深换上这一身华贵简洁的蟒袍赐服后,更显得整个人唇红齿白、面如冠玉,那种浑身透出来的高贵及气派,还有俊得不似人间俗物的美貌,让小雪整个人都看傻了,小心肝儿失控狂跳,不知要撞死几只鹿。
这种迷恋的眼神华惟深看多了,但她是唯一一个不令他反感的,甚至内心还颇有些沾沾自喜,忍不住对她勾了勾唇角。
小雪觉得自己快昏倒了,一股热血随着他若有似无的笑冲上了头顶,让她整张脸红透,看上去娇艳欲滴,如同她最爱吃的苹果。
“太可惜了……”她直盯着他,眼神都离不开,突然如梦魇般喃喃说道。
可惜他喜欢丑的,但她一点也不丑啊……
华惟深听到了她的自语,却不明白她究竟在可惜些什么,只是今晨因为换衣服时间耽搁了些,他不好浪费时间细问,揣着早膳的烙饼,在府中下人及李总管震惊的目光中,第一次穿着红色蟒袍上朝去。
等他离开了,小雪费了一小会儿才从他那惊人的美貌中清醒。拍了拍自己还带着些微热的脸蛋,她好像有一点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长得漂亮点就会被追杀,幸亏华惟深是个男子,否则哪里还有她们这些女人混的分。
她突然起了个怪诞的想法,不知道那个以爱美着称的皇后赵氏,有没有看过华惟深?赵氏的美貌恐怕还不如他,会不会狠心派个人去把他宰了?
甩了甩头把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抛去,小雪重新振作精神,整理起侯爷内间的整洁。
待她忙忙碌碌了一阵子,又吃了一顿迟来的早膳,此时天终于大亮,然后今天早上被华惟深惊艳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小雪来到了花园内,有些垂头丧气地抚模着占满整张大石桌趴着的银狼,一边傻气地说道:“银狼,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想着爷呢?爷长得好看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今天特别不一样……”
小雪夸张地双手捧心,“……你知道吗?当爷今天早上穿着大红蟒袍对我笑时,他的模样像是狠狠的撞进了我心里,让我一直想、一直想,做事都不专心了!”
银狼只是懒洋洋地转头看她一眼,又无精打采地趴回桌上,这种人类的情事,它怎么会明白呢?
“你也不知道吗?”小雪叹息。“那我该去问谁呢?”
心里无端被这事烦着,她也坐不住了,想着夏季将过正是最热的时候,她昨天看到书房里的几株盆栽精神不太好,不如趁着天光大好搬出来晒晒太阳,免得秋日一下子凉爽下来没太阳可晒。
华惟深院落的花园里假山流水,还有许多老树,榆树槐树银杏梧桐皆有,有的树高得都超过府里的两层小楼了,如今正是绿树成荫,比起府中其他地方都还要凉快。
要不是侯爷卧房重地旁人禁入,这里倒不失为一个乘凉的好地方,端看银狼老是趴在花园里的石桌上便可见一斑。
因为脑子里还挂着个人,小雪踏着慢吞吞的脚步前往书房,在经过书房门口的梧桐树时,突然觉得鸟鸣声不太对劲,她当下停下脚步,偏头听了一阵,冷不丁一个抬头,与坐在梧桐树枝极间的一个年轻男子对上了眼。
那男子是华惟深的暗卫之一,名叫开阳,工作就是守护华惟深的院落,免得外面来的探子或内奸侵入卧房或书房。
按理他应该立刻解决发现他的小雪,但他深知华惟深对小雪有些不同,一下子倒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小雪瞪着他老半天,半晌才讷讷问道:“你……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
“什么?”他还在担心她把他当成刺客闹开来,她开口第一句问的居然是这个傻问题?“你不怕我?”
“你是侯爷的暗卫吧?”都穿着一样丑不拉叽的皂色曳撒,当谁认不出来呢!开阳欲言又止,算是默认了。
“你坐在那里是执行任务吧?你……你没听到我说话就算了,我不吵你了,你继续待着吧!”说完,小雪收回了目光就要进书房搬盆栽,似乎真对他没有一点好奇心。
然而她这样的冷淡让开阳颇不是滋味,他隐匿这么多年从来没被发现过,今日被一个小丫头破了功,这小丫头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恬淡模样,真是令人越想越不服气。
“我听到了。”开阳突然没好气地道。
“听到什么……你听到了?”小雪慢半拍地浑身一震,又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开阳。他当真听到她说自己一直想着爷的那些傻话了?但……但她也只是想想,不算什么坏事吧……小雪有些忐忑、有些羞愧,雪白的脸蛋上泛了些微红。
这副我见犹怜的娇羞模样,饶是开阳这般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暗卫,都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这小丫头当真漂亮!
不过漂亮归漂亮,该消遣的他也不会放过,谁叫这丫头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呢!
开阳不怀好意地说道:“我告诉你,你会一直想着侯爷就是被侯爷迷住了呗!咱们侯爷貌胜潘安天下皆知,你被他迷住也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
“原来我被爷迷住了吗?”小雪仔细地回想,脸上添了些古怪的神色。开阳观察着她,却误会了她的心情,不由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直接。“你也不必担心,反正我不会说出去,你只要做好一个贴身侍婢的本分,把这种心情早早掐灭,不要做出一些爬……呃,乱来的事,想必侯爷也不会像对待前几个侍婢小厮那样把你扔出去。”
开阳蹲在这树上可不是一天两天,他由小雪入府的第一天就默默盯着她,其实她当真是个单纯天真的少女,对华惟深更是没什么非分之想,更不用说银狼那只几乎成精的狗跟她如此亲近,不就代表她的心性是真的善良吗?
虽说小雪这样漂亮却带点傻气的娇女敕小丫头总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但他只会点到为止,可下不了狠手真的欺负到底。
小雪闻言点了点头,表情却越见落寞,让开阳都不忍心了。
“那个……咱们侯爷一直都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你可以欣赏他,只要别喜欢上他就好。”开阳当真是好心劝告来着,因为华惟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谁喜欢上他谁倒霉啊!
讵料小雪认真地看着开阳,大眼无辜地眨了眨。“我知道爷不可能喜欢我,因为爷喜欢长得丑的啊!”
开阳险些没从树上掉下来,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这不是很明显吗?”小雪自认有理,不是信口胡认。“当初我入府时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差点被扔出去,就是因为爷希望贴身服侍他的人必须长得丑啊!”然后她低头咕哝一句,“我又不丑。”
开阳的脸都忍不住抽搐起来,“但那也不代表侯爷就喜欢丑的……”
“那你说,这府里除了爷,哪个长得特别漂亮了?”小雪反问。
开阳语窒,因为仔细一想,府里还真的没几个丫鬟称得上有姿色,之前那个绿丹勉勉强强构得上清秀的标准,可是已经被发卖出去了。
难道侯爷真的喜欢丑的?所以身边放的人,都得丑?
开阳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炸裂,开始自我怀疑了。
“所以爷不会喜欢我,我不会妄想的。”小雪有些不情愿地说完,便不再理会开阳,迳自进了书房。
留在梧桐树上的开阳却被侯爷喜欢丑人这个事实雷得七荤八素,久久不能自已。想想自己也跟着侯爷好几年了,倒是没被他嫌弃过长相,原本他以为这是好事,现在被小雪这么一说,险些潸然泪下。
他还以为自己就算没有侯爷长得那般妖孽,勉强也称得上清俊,想不到在侯爷眼中,自己原来是个丑的?
当华惟深穿着红色蟒袍上朝,差点没闪瞎一干臣子的眼。年轻的凤翔侯是个美人众所皆知,不过他以前行事甚为低调,也从不穿红着绿,今日只是换身衣服的颜色,还是正正经经的朝服,竟让大家惊艳了一次,连几个老成持重的臣子在朝会时都忍不住多瞥了凤翔侯一眼。
你们说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红色朝服在华惟深身上就是一个龙章凤姿,但在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当下被比成了歪瓜劣枣,岂能让人想了不心头瞥扭?
要知道红色朝服可是四品官以上才能穿,这会儿穿在身上的朝服彷佛破了个洞,那些高官老臣一个比一个不自在起来。
这股风潮甚至延烧到了后宫,嫔妃们是不可能跑出来看,但公主们可以啊!其中最被皇帝宠爱的嘉善公主,自她母亲荣嫔死后便养在皇后赵氏膝下,一向眼高于顶,觉得自己是公主中最尊荣的,过去她只是懵懵懂懂的听人提过凤翔侯长得好,今日这么多宫女在讨论,着实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所以她偷偷跑出后宫,躲在臣子们下朝必经的翼门旁偷偷看着,当宫女兴奋地指着那一身红衣气宇不凡、眉宇间精致得犹如谪仙一般的男人时,嘉善公主不由迷醉了。
“这个凤翔侯,本宫要了!”嘉善公主美眸中浮现了坚决。
引她来的宫女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公主,那凤翔侯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怕陛下不会轻易放人的……”
本朝男子若尚了公主,便只能挂着个无关紧要的虚衔,因为驸马终身不得为官。那凤翔侯可是大才大能之人,皇帝岂可能放着他的才能不用,让他尚公主?
嘉善公主听到锦衣卫指挥使时心凉了一下,不过华惟深是她这辈子唯一看上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这般心动的时候,不试试必会后悔莫及。
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的华惟深,在下朝之后出了皇宫,又由东华门绕了进来,由于这里是通向内阁最近的宫门,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不会有不识相的守卫质问他,于是他转了好几个弯,相当低调地进了大皇子福子渊所住的撷芳殿。
福子渊见到华惟深,先是忍不住多看了他身上的大红蟒袍一眼,在心中赞叹一下华惟深的好相貌,随即也不提这事,直接将人领入了书房。
华惟深一入书房,都还没落坐,福子渊已向他长揖一拜。
“日前蒋侍郎已向子渊说过侯爷对于新政推行的观点,一语犹如暮鼓晨钟,发聋振馈。近日子渊确实太过焦躁,在此谢过侯爷提点。”
华惟深让过这一拜,淡然回以一揖。“下官并非为了大殿下,此礼实受之有愧。”
福子渊自然明白华惟深需避嫌,也没有再纠缠,毕竟聪明人一点就通,若需要人一说再说,自己却一点方法都想不到,那就是庸才了。
他请了华惟深入座,让太监奉上茶点,才幽幽说起请他专程来一趟的用意。
“子渊此次相请侯爷,是有一事所求。”福子渊身为皇子,应时时维持波澜不惊,大部分时间他都可以做到,但今日这事着实令他的忧愁掩都掩不住。“子渊出宫不易,想请侯爷帮忙寻找舍妹乐平公主,她于几个月前的春游时失踪了。”
“乐平公主?”华惟深有些诧异,这个公主的名号他似乎听过,但仔细回想起来,脑中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印象,对于一个锦衣卫来说,这简直是大大的失职!
福子渊却很能明白华惟深的纳闷,这世上能记得乐平公主这号人物的,不出一手之数。他只得苦笑解释道:“乐平公主便是端敏皇后的幼女,当年母后就是生她时难产而亡的。”
被这么一说,华惟深也想起来了,但这是他所知乐平公主的全部了。
算起来乐平公主今年该及笄了,能够在皇宫这么深沉的地方默默无闻生活这么多年,华惟深都不知道应该算她厉害还是算她可怜。
毕竟乐平公主的情况特殊,福子渊便多解释了一句,“乐平出生导致母后身亡,所以从小就被父皇不喜,扔到了景阳宫,要不是母后留下遗旨,说不定乐平连个公主封号都不会有。
“乐平独自在冷宫生活了十几年从不露面,也不参与任何活动,就像宫里压根没这个人一样。碍于父皇及如今赵皇后对她的成见及厌恶,我即使有意照拂她,也只能私底下偷偷来,以及让母后留下的教养嬷嬷亲自过去照顾她,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多的。”
这番话很清楚地解释了为什么乐平公主的名号为世人所遗忘。华惟深沉吟了一下,问道:“既然不问世事,那乐平公主又怎么会失踪了?”
“这也是子渊百思不解的地方。”福子渊脸色有些沉,原本温文儒雅的气质多了一丝阴翳。“乐平离群索居,其实颇为自得其乐,性子也善良单纯,然而今年的春游却不知为什么被人想起来,添进了随行的名单。在春游之时,我还特地托了相识的宫女太监多加护持,想不到她竟在途中消失无踪。
“我因此去询问过内务府,甚至是坤宁宫,结果被陛下叫去吃了一顿排头,认为新政推行在即,我却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荒废政事。但……但那是我亲妹妹,这世上唯一同父同母的手足啊!她甚至还是个公主,就这么消失得无声无息,事后居然没有任何追究,叫我如何能接受?”
福子渊说得有些激动,足见他对乐平公主的疼爱是真实无伪的,为了一个弃女不怕去触碰皇帝的逆鳞,华惟深在心中又对他多了点认同,福子渊算是皇子之中,少数还有真情实性的。
“这件事,下官接下了。”冲着对福子渊的欣赏,还有对那乐平公主的一丝同情,华惟深应下了这事。“不过若如大殿下所说,公主单纯善良,毫无心机,如今独自流落在外,只怕凶多吉少……”
福子渊虽也有了这种心理准备,闻言仍是心头一凉。“没……没关系的!横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母后生前留给我一枚高僧赐予的救命仙丹,只要乐平找到时还有一口气在,无论如何总能救得回来。
“能得侯爷相助已是万幸,无论结果如何,子渊一力承担。”福子渊又是直身而起,深深一揖。
这一揖,华惟深却是受了。
“敢问乐平公主芳名为何?”他问。
“舍妹名为……福瑞雪。”
华惟深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有相当多能人得用,除此之外,凤翔侯府还有七名暗卫,其中的天枢在锦衣卫领有官职,在华惟深离开时可代为指挥。
这七名暗卫以北斗七星为名,各有不同专长,比如上次不小心被小雪发现的开阳便是苴八中之一,以轻功见长,专职监视侯府内的动静。
既然答应了福子渊的请托,华惟深离宫后便没有再进锦衣卫衙门,反而回到侯府中,将七名暗卫召来,先让他们回报最近交付的工作,之后说起乐平公主的事,问起他们谁愿意出这项任务。
“天权领命。”七暗卫中排行第二的天权站了出来。
此人精于密林追踪及隐迹,乐平公主便是消失在石景山,事隔多月就算留有什么蛛丝马迹,只怕也破坏得差不多了,天权本领非凡,恰好适合,华惟深便将此事交给了他。
天权领命后,七名暗卫同时匿迹而去。
忙了一整天,华惟深着实有些饿了,离晚膳时间尚早,他便让候在书房外的小雪送些茶点过来。
小雪在门外乖巧应了声,不多时便提着食盒进来,将茶水及点心摆在了茶几上,不过她拿来的分量着实有点多,让华惟深微微扬起了眉。
“你也饿了?”他以为她也要吃,只是就算带上她,这茶点仍是太多。
小雪摇了摇头,指了指天上。“侯爷的书房内外躲了七个人,是暗卫吧?小雪想着侯爷议事议了这么久,大家应该都饿了……”
华惟深脸色一沉。“你怎么知道?”
暗卫是他最大的秘密,做得全是见不得光的事,上次开阳被她发现,到华惟深面前认错已被训了一顿,今天七个都被发现,是想一网打尽全体开罚?
他放出的气势有些惊人,小雪虽不害怕,当下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那个……是银狼告诉我的,暗卫……是不是就应该躲在暗处不能说?所以,是小雪多事了?”
自从因发生在她身上的怪事与她交谈后,华惟深已开始有点相信她与动物之间那种奇特的感应,现在她这么一说,他又更相信了几分。
因为暗卫隐身的能力非比寻常,就算是他都不一定能发现的了,小雪手无缚鸡之力,若非有外力帮忙,他绝不相信她能探知暗卫的存在,还那么明确地说出是七个。
而这个傻丫头居然呆呆的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管是暗卫还是她对动物的感应,都是足以致命的秘密,要是换了个主子,她该被灭口了千八百次吧?她明明学习上挺聪明的,怎么待人处事却这样傻气?
华惟深不是没发现她不善交际,说话总是有所保留,与府里任何人都不特别往来,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所以也不强求。但长久看下来,她唯一没有保留的,是他,什么傻话都一股脑儿的敢跟他说,足见这傻丫头是掏心掏肺地信任着他。
想到这里,当下对她的怀疑及戒心消除了大半,华惟深直视着她,看入了她清澈眼眸中的无伪,他的眼光不禁也放柔了下来。
“出来拿。”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道。
空气似乎沉凝了一下,接着上次小雪看过的开阳由窗外跳了进来,朝华惟深及小雪弓身一拜。
小雪大眼儿眨巴眨巴地看着华惟深,直到后者微微点头,她才笑着由食盒里取出了三个大盘子。“红豆糕、豌豆黄、芸豆卷,一色七个,统统给你们了。”
“谢侯爷,谢小雪姑娘。”只见开阳拿起盘子直接扔向窗外,也不知他怎么扔的,没有听到盘子破碎的声音,也没有掉出去任何一个,彷佛点心就这么消失了。
而后开阳像变戏法似的由窗边接住抛回的三个空盘,放回了食盒之中,接着又跃出窗外,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小雪都看呆了,快步跑到窗边伸出头左看右看,她知道那七个人已经走了,但这身手未免太快,令她好生羡慕,若她也能跑得这么快,躲得无声无息,应该不怕被人追杀了吧?
华惟深被她纯真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不过他忍住笑意,仍是一脸板正,口中却开起了玩笑,“看来本侯要时常把你摆在身边,有你那身本事,什么趣魅赵瓯都别想接近。”
可是小雪不觉得他在开玩笑,在她心中的华惟深,刚直不阿,正经八百,自然身边也是不容一点差错。
她又回到华惟深身旁站定,认真地用力点点头。“小雪一定会好好保护爷,对爷有恶意的人,小雪一个都不会放过。”
华惟深的笑意忍不住了,从那深遂的凤眼中微微泄露出来。“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在这凤翔侯府,还不至于有人敢心怀恶意……”
然而,他说的话第一次被小雪打断了——
“有的有的,咱们侯府里还是有坏人的。”她睁大眼,信誓旦旦地道。华惟深顿时目光一凝,那打趣似的语气也带上几分认真。“哦?是谁?”
“是……”小雪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取来笔架上的兰竹狼毫小楷,沾了点墨,就着华惟深桌面上的宣纸作起画来。
先不说她拿笔姿势之媒熟优雅,看着她用工笔画人像,寥寥几笔便画得栩栩如生,代表她在画艺上也有一定程度,华惟深不急着看她画的是谁,反而对她的来历益发好奇。
她的背景他让暗卫查过,但人牙子那里传回来的话说她是被拐卖来的,而那名拐子早已意外身亡,等于她的过去仍然无迹可寻。
她琴弹得好,画画极佳又饱读诗书,想必四艺精通,兼之容貌过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下人卑微的气质,反而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这样的女子又怎会被拐卖来做一个婢女?
小雪这一画,就画出了五个人,华惟深将心神收回来,放在画上,赫然发现她画的几人不是马夫就是长工,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下人,就算这些人是奸细,也接触不到什么侯府内部的事情。
只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也不能放任不管,要不是她如此精细地一个个替他挑出来,他确实不会注意到这般微末之人。
华惟深默默将画收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笑得甜美的脸蛋,彷佛为能帮上他这一点忙,单纯地欣喜着。
“小雪……”他的声音微沉,“你究竟是谁?”
没料到突然被问了这个问题,小雪一愣,那欢快的笑容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垂眸逃避他的直视,“我……我就是小雪啊,是爷的贴身侍婢……”
“我问的是你进侯府前的身分,你琴棋书画精通,说着一口地道的官话,举手投足颇有大家之风,不可能只是一名奴婢。”他直接指出她违和之处。
小雪不语,就这么低着头,良久良久。
当华惟深想着是不是再逼她一句,却见滴滴水珠由她低垂的脸蛋落了下来,将桌面溅出了几个揪心的圈。
“你……”华惟深傻眼了,当下有些无措。“你……你哭什么?”
也不是没有人在他面前哭过,不管是对他求爱不成的大家闺秀,或者是爬床失败的奴婢小厮,他都能无动于衷地将人赶出去,对于那些哭声他只觉得厌烦嫌恶。
可是小雪不同,她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流泪,也没有大声哭嚎,就像拿针扎了他的心似的让他无法忍受,感觉自己似是干下什么滔天大罪。可是他也不好伸手替她拭泪,更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大手伸出至她面前,又迟疑地悬在那儿。
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他对她展开怀抱似的,小雪毫不迟疑地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那种毫不掩饰的悲惨劲儿,让华惟深震惊得忘了将她推开。
“呜呜呜……你不要把我赶出去,我不当奴婢就没地方去了,又要饿肚子挖树根吃,在泥土里打滚让自己变丑……”
“本侯什么时候要赶你出去了?”华惟深被她哭得脑仁有点疼,心口更疼,她的哭声对他来说就是个大杀器,明明知道她话里诸多保留,对他可能极为不利,但他就是不想再问了。
因为他舍不得她这样哭,那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必须承认,不管她究竟隐瞒了什么,这个傻丫头在他心中,是不同的。
“好了,别哭了……”他无奈地低头看着她乌压压的脑袋,终是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就像他平常模银狼那样。
“呜呜……我不要被赶出去,我没有做坏事……”
“好好好,我不会赶你。”华惟深当真不知道怎么哄一个小姑娘,正着急时余光瞥到食盒里的苹果,眼睛一亮,伸长了手构来一个,塞进她小手中。
“这个给你,别哭了。”如果这还不行,他真的没辙了。
小雪拿到苹果当真就不哭了,这阵子所受的委屈和磨难着实太痛苦,她方才也是一时没忍住,现在发泄一顿之后已经觉得好多了。
华惟深看着她一边抽噎一边捧着苹果小口小口地啃着,眼泪倒是收起来了,虽没有再贴着他,却还依恋地赖在他背弯的范围里,一向冷硬的他,内心也不由一片柔软,化成溶溶月色。
罢了,就这样吧,他决定盲目地相信一次自己的直觉,可以用一个苹果就哄好的单纯丫头不可能害他的,就算他査出了她的底细又如何?她已经卖身给他,就是他的人,既然如此,她究竟是谁,就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