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七年,腊月十三,寒风呼啸,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聂芸芝揭起了帘子走到屋外,却见外面已经是白雪皑皑的世界,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
芸芝含笑答道:“已经十六了。”
妇人听说后忙道:“现在已经是腊月了,那么明年就十七了呢。”
芸芝笑着点头,“对啊。”
妇人便有心想要给芸芝说亲,“别家十六七岁的姑娘好些都已经嫁人了,聂姑娘也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再过两三年的话,只怕就成了大姑娘不好嫁啰。”
嫁人这事芸芝还没想过,她现在帮着家里坐诊,觉得活得挺有意思的,做的是自己喜欢的活,她精神富足,不用依靠谁而活,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对她而言也没什么要紧的。
最近这两年,同样的话芸芝已经听得多了,她丝毫不恼,微笑答道:“行,回头有合适的人选替我留意下,然后再和我爹说啊。”
妇人立马说:“同是这一条街上孟家布庄的那个二少爷我看就不错,那个二少爷长得一表人才,配聂姑娘正合适。”
得了吧,孟家那二少爷芸芝还不知道啊,大家都是同一条街上的,从小看到大,那位二少爷就是个纨裤子,她可高攀不上,不过芸芝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她也不恼,而是巧妙的转移了话题。
安排好这个病人,芸芝还要给其他病人看病,整个上午就没闲着,她甚至连喝口茶的闲暇也没有。
聂永海刚送了药回来,他进屋看了一眼大哥不在,接着便过去问芸芝,“大哥人呢?”
芸芝道:“他们今天不是要去邻水吗,大哥说先过去,让爹爹把手上的病人处理好了再接着过去。”
聂永海点点头,这会儿已经是正中午了,店里才没那么忙碌,他们的父亲聂葆春还在给一个病患做正骨。
芸芝上前给父亲打下手,父女俩联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跟前这个病人处理好了。
午饭后,聂葆春交代一双儿女,“你们好生看着铺子,我这就赶到邻水去找你们大哥,今晚应该回来不了了,回头和你们娘说一声。”
聂永海答应道:“父亲放心去吧,家里不还有我嘛。”
聂葆春看了一眼次子,接着向芸芝点点头,这才和伙计一道上了马车前往邻水而去。
聂葆春走了没多久,天又下起小雪来,和上午的热闹相比,下午的医馆则要冷清许多。虽然冷清,但芸芝也没闲着,忙着碾药、搓药丸,整理药材。
父兄二人此次去邻水是为采购药材去的,邻水那边有一个很大的药材市场,建安城里的医药铺子都得从那边进货。
因为天气不大好,感觉午后没过多久天色就要黑了。
双喜点了灯,芸芝忙着将手里的活处理完,她又让铺子上帮忙的伙计尽早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要不我们也关门歇业吧?”聂永海见没什么生意,便和妹妹商量。
芸芝回答说:“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会儿又有病人上门了。”
就在芸芝的话音刚落的时候,虚掩着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声响打破了雪天的宁静。
兄妹二人纷纷抬头看向门口,在他们还没看清门外来的是什么人时,门外那人却已经倒在了地上。
聂永海见状飞快地跑了出去,却见门坎外面的地上躺着个青年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肩膀上的衣服被血染红了,他轻轻一推,又连唤数声,“这位爷,醒醒,醒醒!”
可是不管他怎么呼唤,地上的人都没有醒来。
芸芝也跑了上来,她忙说:“这人情况危急,快快把他搬进屋去。”
几人合力下才将那个青年抬到了里面的竹床上。
他们父亲出远门,只有芸芝上阵才行,芸芝也来不及多想,她赶紧给昏迷不醒的患者进行处理,把脉、观察伤口,问诊看样子是无法进行了。
病人脉息微弱,伤口处的血迹看上去不大正常,芸芝推断病人是中了毒。
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应该是中了箭,箭毒的话应该是淬上去的,至于中的是哪一种毒,她一时半会儿还不清楚,毕竟她对治疗箭毒没有多少经验。
芸芝让兄长将架子上的红色葫芦瓶取来,那个葫芦瓶里装的是聂家祖传的金丹,说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也不为过。
“他的情况很危急吧?”
“自然,要不也不会用到还魂丹了。”说话间,芸芝就取了一粒红色的药丸捏碎后给病人塞进了嘴里,然后让双喜帮忙喂了几口水。
可惜病人已经没有自主吞咽的能力,喂进去的水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不能吞咽的话药很可能就不能见效,紧要关头芸芝也只能想到祖父亲自教导她的那套针法了。
双喜展开了羊皮卷,芸芝取过了几枚银针,然后在火上烤过,找到了穴位就轻刺进去。
聂永海在一旁掌着灯,屋外寒风阵阵,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屋内安静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芸芝独立行医以来面对过不少情况,可是生命垂危、需要用银针急救的情况并不多。她的医术是祖父亲自教导的,又跟着父亲学了几年,她对聂家的医术有信心,然而对自己却没那么大的信心,偏偏这个时候父亲又不在,她能相信的也只有自己了。
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然而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此刻的外面雪花飞舞,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芸芝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等待。
“他的情况怎么样?”聂永海在芸芝第二次把脉后发出了疑问。
芸芝摇摇头说:“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天意吧。”
她在竹床边坐下,寸步不离。
床上的病人看上去二十左右的样子,剑眉入鬓,高鼻阔目,身材又很高大,倒是一副英武不凡的样子。
不过就这样英武不凡的男人却是一身破旧的穿著,大冷的天仅只有一件破袄蔽身,头上没有帽子,那棉衣也薄薄的,缝缝补补不知多少层,浆洗的次数过多,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他是个乞丐?但会有人佩剑去要饭?芸芝的目光落在了病人随身携带的那柄剑上,剑鞘应该是用某种毛皮制成的,漆黑的皮子上有刻花,刻的是宝相花。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芸芝陷入了疑惑。
当聂永海来和她说让她去休息的时候,芸芝拒绝了,“他很有可能半夜醒来,我必须第一时间在旁边,也好给他治疗。”
“妳真要在旁边坐一夜啊?”聂永海有些担心妹妹。
芸芝苦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聂永海见状自然是不放心妹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渡过一晚的,便决定和妹妹一起守着病人。
芸芝熬不住的时候,聂永海会让妹妹去小憩一会儿,兄妹俩轮流着照顾,竭尽一个大夫的职责。
裴旭缓缓睁开了眼皮,他身子滚烫,感觉整个人要跌入地狱一般,脑子晕乎乎的,他的眼珠子转了转,这是在……当他看见了小床边正在打盹的少女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回来了,回到了他们见面的起点,回到了所有悲剧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少女十五六岁的样子,烛火的照耀下头发乌黑发亮,没有梳什么精巧的发式,只是结了根长长的辫子,也没什么金银珠翠点缀,一身粗布葱绿色的棉袄,连花朵都没有绣一朵,那样的素净淡雅。
他看着跟前的少女,真想抬手去模模她的脸庞,好证明自己不是在作梦,他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不过他的手还没接触到少女光女敕的脸颊时就听得有人大喝了一声——
“快住手,你个登徒子,你要干么?”
裴旭看清了来者,这人是裕康斋的二少爷,聂永海,身旁的少女是他的妹妹,聂芸芝。
聂永海双眼带怒,他匆匆走来及时制止了裴旭的不轨举动。
经过聂永海这么一吼,打盹的芸芝也睁开了眼皮,当她看见床上的男人已醒时不由得一喜,“太好了,你总算醒过来了。”
裴旭想说什么,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芸芝忙给他再次把脉,她惊喜的发现脉象已经很清晰稳定了,这表示一切都在好转,就在她以为自己毫无办法的时候,没想到这个人摆月兑了危险。
“你安心躺着,外面还没亮,暂时不会赶你走。”芸芝满心欢喜。
“谢谢。”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了这两个字,也是裴旭一直都想告诉芸芝的话。
聂永海走了来将芸芝拉在了身后,挡住了裴旭的视线,不悦地说道:“行了,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妳去睡吧,这里我守着。”
芸芝有些不放心,她道:“还是我守着吧。”
“听我的话。妳知道这个男人刚才要对妳做什么吗,他竟然想轻薄妳。”聂永海气得脸都红了,后来又训斥裴旭,“你给我小心一点,要不然现在我就能把你扔到雪地里去!”
裴旭在接触到那记警告的目光后,他说:“对不起,唐突聂姑娘了。”
裴旭说了几句话后精神也就没那么好了,他发着高烧,脑袋晕乎乎的,伤口又像是放在火上烤,经受着各种煎熬。
芸芝忙着给他继续用药扎针,好一番折腾,直到后来传来了远处鸡叫的声音,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也渐渐白了。
这一晚,芸芝没能休息好,她全心全意照顾着自己的病人,幸而身边还有她最亲密的兄长帮忙。
裴旭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芸芝的积极努力下,他总算是摆月兑了危险,情况也稳定下来。
“多谢聂姑娘!”经过整整一宿的治疗,这会儿外面已经是上午时分了,医馆里重新热闹起来,裴旭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这里,他起床穿好了鞋袜打算离开。
芸芝点点头说:“我只是做了一个大夫该做的事而已。”
聂永海瞥见两人聊天,便过来插嘴道:“你没什么事的话收拾下去结账吧。”
他巴不得早点将这个臭要饭的男人给赶走。
裴旭没有吱声,经过芸芝的治疗他的伤情虽然稳定下来,但体力并没恢复多少,加上冒着风雪,顶着伤口赶了两天的路,这两天他几乎没怎么进食。
不过没有借口再待下去了,他再停留的话会打扰别人做生意,再有聂家老二的目光已经很不友善了,裴旭最不想的就是让聂家人讨厌他。
他穿好鞋子,拉了拉衣裳,起身来试着走了两步,身上虽然没有多少力气,但勉强可以行动,他走到柜台前准备结账。
裕康斋的账房是个年近五十的小老头,须发斑白,但精气神那是没得说,算盘打得非常的利索,算起帐来又快又好。
“这位大爷,一共四两五钱三文。”孙账房笑咪咪地和裴旭报价。
他身上往腰间模了模,倒模到了一个荷包,将荷包里的钱全部倒了出来,他和孙账房数了两遍,也只有三十几文的样子,和孙账房说的那个数目相差甚远。
裴旭脸上有些尴尬,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多余的一文钱。
聂永海见状趁此嘲笑道:“没钱啊,没钱还跑来看病。”
其实他原本也不是这么刻薄的性子,但对裴旭存了偏见,说话自然也不好听。
医馆里已经有病人来了,芸芝瞥见了这一幕,上前说道:“要不暂时赊账吧,以后你手里宽裕了再送来也一样。”
裴旭凝视着芸芝的眼睛,他生平没这样窘迫过,后来他拿下了腰间的那把剑,把剑给了芸芝说:“聂姑娘,我将这把剑放到这里做抵押,回头手上有钱了再把它赎回去。”
这把剑是裴旭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芸芝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聂永海已经在把裴旭往外面推了,巴不得早点将裴旭给赶走。
裴旭已经出了门,芸芝这才几步赶上前和他说:“你身上的毒并没有清理干净,需要好生注意伤口,不能再让它裂开恶化了。”
裴旭点头笑道:“我知道的。”
芸芝想了想,又跑进屋内,她将剑放好后又取了一瓶药来塞到了裴旭手上并交代道:“这个你先拿去吃吧,早晚各两粒。”
这也是他们聂家祖传的秘药。
裴旭心中十分感激,聂永海在一旁继续催裴旭赶紧走。
芸芝还要忙着去坐诊,对于裴旭的事暂时忘在了脑后。
到了午后时,聂葆春和长子聂永江这才从邻水赶回来了,父子二人皆是一身的疲惫。
聂永江不见妹妹便问:“芸芝又出诊去了吗?”
聂永海道:“她回去睡觉了,昨晚有个病人让她一整宿都没休息。”接着他又问了父兄二人药材采购的事。
聂葆春皱眉道:“今年的药材价钱太离谱了,拿了银子去也没买着,那些成色好的早就被人给选走了。”
“没有进到货,那我们医馆怎么办?”
“过两天再跑一趟吧,我们拜托了一个熟人帮忙。”
芸芝睡了一下午,精神才恢复些,她起来的时候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回来了。
双喜坐在一边做针线陪着芸芝,抬头见芸芝起来了,便笑问:“姑娘怎么不多睡会儿?”
芸芝道:“也睡够了,再睡下去晚上又得失眠。”
她听见父亲和兄长们在中堂那边商量事情,拾掇了一番便也跟着去了中堂。
他们正说今年药材的事,因为货难买,生意也不好做。
芸芝道:“希望困难只是暂时的,等几个月后情况会好一点,秋天的时候我们也留了一手,多备了些货,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聂葆春道:“别的药都还可以顶一顶,可是小紫叶参只剩下两截了,我们配的好些药里面都少不这味药,现在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叶老三身上。”
杨氏和大儿媳娄如君走了进来,娄如君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见了芸芝就一头钻向了芸芝的怀中。
侄女惠宜是芸芝看着长大的,姑侄俩感情十分要好。
对于芸芝来说每天最幸福的事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了,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疼爱,两个哥哥又百般呵护,进门的嫂子对她犹如亲姊妹一般。
她自幼喜欢医术,父母从来都很支持,所以她过的日子也和许多女孩不一样,她走出了深宅大院接触了更多的人,觉得活着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
晚饭过后,芸芝倒没多少睡意,她拿着本医书正在灯下苦读,双喜依旧在跟前作伴。
“上午的时候大女乃女乃还说姑娘的生日要到了,该给您做身新衣裳,打套新的首饰,还问姑娘喜欢什么料子、什么颜色的,回头好让裁缝过来给姑娘量尺寸。”
芸芝道:“妳还不知道我吗,对于穿什么我也不讲究,左右能穿,简简单单的就行,什么首饰我也用不上,何必白花这个钱。”
双喜笑答,“话是这样说,可是姑娘说到底也还是个闺阁小姐啊,再说您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这个年纪正是打扮的时候。”
“妳也这么想吗?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那闲功夫去琢磨这些无聊的事。”
双喜哈哈笑道:“姑娘把嫁人当成无聊的事吗?”
芸芝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觉得最近几年医馆还离不开我,我也想尽可能多帮些家里。”
主仆俩话至深夜才睡。
隔日闲暇之余,芸芝研究起了那把沉甸甸的剑,她将剑从刀鞘里拔了出来,刀身寒光闪闪,她试着割了一下纸,剑尖下去,一迭纸就分成了两半,倒是把好剑!不过她要这把剑也没多大用处,两个哥哥也没有什么武力。
聂永海上来直说:“那个臭要饭的就是个骗子,这把剑也不知是他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妳也别指望了,我看剩下的钱他多半是不会再送来,什么时候我把这把剑拿到当铺问问看能不能换几个钱,要不就拿去西街的铁匠铺问问。”
芸芝打断了她二哥的话,“二哥,我相信那个人,他肯定还会再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