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未到傍晚,邢炎昊已经回到府内。众人若无其事地迎接,就跟往常少爷回来一般,态度并无二致。
邢炎昊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到老夫人牌位前合掌,行完默祷后,才与娘亲坐下说话。
杜映容看邢夫人喜上眉梢的模样,不禁掩嘴轻笑。
“你笑什么?”
“没事儿,只是觉得夫人与少爷母子俩的感情真好,令人羡慕。像少爷这么体贴的儿子很少见呢。哪像我家的兄弟,总是嫌我娘罗嗦,更别提会记得娘的生辰了。”杜映容说的都是真的。
邢夫人脸上尽显得意。“昊儿也是会嫌我罗嗦的,且老是不听话,可偏偏就是那张嘴巴甜,让人要气也气不了太久,尽着了他的道儿。”
“这或许是少爷向娘亲撒娇的一种方式也说不定呢,他也是在讨您欢心啊。”
“他要是真想让我高兴,就赶快娶妻生子,让我早点安心。要是有可爱的小孙子陪我,我才没空闲理他呢……”说到这儿,邢夫人才惊觉自己失言。
杜映容垂下眼睫,没有显露太多情绪,只是专心叠着夫人翻箱倒柜出来的衣裳。她知道少爷总有一日会再新娶一房妻室,而她……就是一个丫鬟罢了。
“容儿,别往心里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将来若是有缘分……若是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一门亲事。”
“不了,夫人,我并不想再嫁,无需替我费心。有朝一日少夫人进来时,我也会尽心侍候的。”
邢夫人叹了口气,心想:『容儿这孩子真是乖巧懂事,可偏偏造化弄人……』
翌日,邢炎昊与邢夫人带着几个随从丫鬟,出门去了。
这一走,整个邢府里的人可开心了。大人不在家,下人们可光明正大偷得半日闲。
府内难得有放肆的闹笑声,丫鬟们或在庭院里画地跳格子或玩翻花绳,家丁长工们相约出去外头偷喝几杯小酒,仆妇们聚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絮聒,连符嬷嬷也趁空睡了个长一点的午觉。
其实邢夫人私下曾对杜映容说过,他们不在时,府里的人可以放松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逾矩就好。
杜映容把该做的事做完后,实在也闲了,于是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琵琶,来到后院的穿廊,摆张凳子,倚着窗棂。
这儿是她不经意间发现的好地方。也许是穿廊的结构使然,坐在这儿,凉风习习非常舒服,加上院子边儿种了几棵紫藤萝,枝枒长长地伸展缠绕,花穗沿着屋檐垂下,风吹波动,十分诗意盎然。
后院的角落处就是公鸡的小木屋,她拨了一下琴弦试音,笑着对公鸡说:“九哥,我弹琵琶给你听。平常都是弹给夫人听,今日你可有耳福了。”
说完便轻轻拨弄出悠然弦音,随意弹奏起来。以往常弹的那些曲子她闭着眼睛都不会拨错弦,渐渐地,便觉意懒,于是开始随意拨弄,自己编作曲调,并且低声哼起“琵琶行”的词儿……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哼唱词儿只有她自己听得到,但琵琶铮铮鏦鏦的乐音则远扬到在前院嬉戏的丫鬟们都可听闻到,她们互视而笑。
“容儿在弹琵琶,看样子她今日心情很好。”
“好像跟平日弹给夫人听的不大一样,这是新曲儿吗?”
“真好听,容儿真不愧是千金小姐出身。”
丫鬟们继续嬉戏,不久,外头有人回来了。
“一定是家丁们回来了。”右儿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边开还边笑说:“拜托你们顺便带回来的糖缠有没有记得买呀?”
结果一看竟是少爷与夫人,右儿脸色瞬间绿了,马上低头赔罪:“夫人、少爷,冒犯了!对不起,请饶恕。”她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早回来。
邢炎昊根本不理右儿,因为他被那若有似无的琵琶声给吸引住了……是谁在弹琵琶?他怎么不知道邢府里有人会弹琵琶?他循着琵琶声找去。他身后跟着一串人,包含邢夫人,个个急得跳脚,却没办法阻止他。
他循声走到后院穿廊,远远地就看到紫藤萝飘逸花穗下,有一抹纤纤丽影坐在窗棂边,低头专心弹着琵琶。
他记得她好像是……上回在绣房桌底下揪出来的丫鬟,唤什么名字来着?他思索了一下,想起来了,是容儿。
他停住脚步,静定伫立着听她弹奏。眼前的画面如诗如画,更有悦耳的琵琶乐音作陪,他不想打破这美好的一刻。
此时的她看起来幽而不怨,有如琵琶音珠落玉盘,气性优美如兰,才学如花芬芳,那是一种沉静中带着几分柔弱,莫名地惹人怜惜。
跟在他后头的人见他没有发作,也就安静地在一旁等着他的下一步。
一曲弹毕,他竟然看到她好像在抹泪?心下很是纳闷,为何?
杜映容吟唱了几次琵琶行,愈吟唱就愈觉得悲伤。虽然境遇不尽相同,但似乎触动了自己内心的“弃妇”,故而一时感时溅泪。
静下心之后想想时候不早了,不该再弹了,才刚站起来,一偏头就看到少爷站在那儿,一双深眸若有所思地直盯着她。
她心下一慌!『惨了!我偷懒被看到了!』反射性地她转身就想逃,抱着琵琶,拔足往反方向狂奔。
看到她跑,邢炎昊油然升起一股愤怒。『这小娘子又想避开我了!岂有此理!』他立即追上去。
以他的长腿快脚,杜映容一双莲足岂能跑得过他,因此很快就被他追上了,他抓住她的手,喝道:“不许跑!你为何要躲着我?”
后面跟着追上来的邢夫人一行人急忙要帮容儿解围。
“昊儿!你不要为难容儿……”
邢炎昊不理娘亲,只顾着质问容儿。“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要逃?”
杜映容很是害怕,但也深知自己跑不了。“……我只是心虚……”
“心虚什么?!”他怒喝,这女人果然有鬼!
“……我、我偷懒……对不起,少爷,我趁你们外出时,没干活儿……我以后不敢了,请饶我一次。”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借口。
他听了,不知怎地怒火竟似平空被泼了水般,发作不起来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偷懒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过度苛责,倒像自己是个没器量的主子。
但他仍是故意高声骂道:“新丫鬟就懂得偷懒,好大的胆子!”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生气,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不过他的这句话倒是让那些刚刚还在玩闹的丫鬟们听了脚底发凉。
“我错了,我该死,求少爷原谅……”杜映容不断重复地骂自己并祈求原谅。
“昊儿,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邢夫人帮着缓颊。
邢炎昊显然已经对她起了好奇。确实,他有很多事想问清楚,自然没那么容易就放过她。“过来,我要好好盘问你。”
他拉着她不放手,直直走向花厅,后面一群人的心又提到喉咙口了。
为了不让娘亲干扰他问话,因此他把所有人关在门外,花厅里只留他与容儿。他一脸严厉、不容干涉的神色,也让邢夫人说不出什么理由阻挡,只能在心里祈求上天帮容儿度过这一关。
厅堂上,邢炎昊坐在太师椅上,杜映容垂首站在他面前,大有县太爷升堂问审犯妇的态势。
“你区区一个丫鬟,为何会弹琵琶?师承何人?”
“我没有师傅,是我娘教的,我所会的一切都是娘教我的。”
“这琵琶看起来价值不菲,是哪儿来的?”
“是我娘给我的,它是我娘的嫁妆,是我拥有的物事里最值钱的。”她说着就心酸起来,眼眶泛红。
“你娘何以有能力拥有这么好的琵琶?”
“我娘当年是名门闺秀,下嫁我爹以后,日子不好过,所以一些值钱的陪嫁全都被我爹一一变卖了,最后只剩这把琵琶,它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你为何会到邢府来?”
“……家中没米下锅了……”这样说,并不算说谎,她只是没说出她是卖身换聘金而已。
他原本还想问她那出身名门的娘,为何会嫁给一个需要变卖妻子嫁妆才能过活的爹。
但念头一转。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自古即常发生──有些富贵人家的闺女就是会不顾一切地嫁给穷小子,或是凭一股冲动即傻傻地为爱与情人私奔,而通常最后都没什么好结局。
想来她的父母就是这样吧。她之所以带着琵琶来当丫鬟,应该是担心那把琵琶若是放在家里,迟早会被不中用的爹拿去卖掉。
他暗忖:『若再刨根究底地问下去,似乎太过了,穷苦人家总会有一些不堪的过往,盘清了她的祖宗八代又如何,只是剜开人家不愿想起的伤口罢了,还是留点尊严给她吧。』
看着她那双明眸因委屈而闪着泪光,他心头闪过一丝不舍。
“以后看到我不许躲。”他命令。
“是。”
沉默半响,他唇边悄然勾起一抹别有意图的笑。“日后我若回邢府,你就专司侍候我。”
“是。”她答声之后,细想了下……嗯?不对啊!“少、少爷,侍候您的事还是交给其他前辈吧,我只是个新人,笨手笨脚的,肯定做不好……”
“所以才需要训练。要训练就要待在最严格的人底下才进步得快。”
杜映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少爷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啊,言下之意,那个最严格的人,就是在说他自己吧。』
“就这么定了,从今日开始。”
“什么!?”她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邢炎昊满意地推门出去,外头的人目送少爷走远后,齐齐转头看着容儿,眼里全是担心、关怀。
邢夫人压低声音问:“露馅了吗?”
见她摇头,大伙儿全松了一口气。
“可是少爷要我从今日起专司服侍他。且日后只要他回来,都要我去服侍他。”她再道。
大伙儿倒抽一口气。
“夫人,少爷一定是对我还未完全释疑,所以才要把我安放在他身边,以便就近监视。”她好担心好担心!
“容儿,别担心,不用怕,你没做什么亏心事,昊儿刁难不到你的。只要少说多做,谨慎行事便可,其他丫鬟们都会伺机帮你的。”
正当一群人窸窸窣窣悄声安慰容儿帮她打气时,邢炎昊叫人了。
“容儿!”
“是!”她马上高声回应,并小跑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