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之的身高仅比君楚漓差了半颗头,脚程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好不容易追上人,正要说话,却被他一根手指给堵住了嘴。
“别出声。”
见他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前方一票姑娘,苏远之好奇了,用着几近蚊蚋的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不知,看着便是。”君楚漓一脸好整以暇,丝毫不觉听壁脚是件可耻的事。
苏远之闻言便知他这是要看戏了,看着眼前清一色的姑娘家,他更好奇了,就是不知哪位姑娘是他要找之人。
“上官流烟,这就是妳的待客之道?”一名身着青织金褙子,襟上绣着明艳海棠花的姑娘正柳眉倒竖,对着端坐在亭内不起身的上官流烟骂着。
这姑娘正是连太傅的闺女连芳瑜,她是位自诩清高的才女,因父亲身为教导皇子们的太傅,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一贯看不起那些长辈官职比她父亲还低的闺秀们,尤其是被称为万江城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的上官倾夏。
加上她适才在桃花宴上被上官倾夏抢尽了风头,正不悦着,若不是众人一再奉承,要她别理会上官倾夏,她也不会勉为其难答应来清月亭作诗,没料到少了一个上官倾夏,却遇见了上官流烟,见她们竟在这诗情画意的景色下玩起叶子牌,心头的不悦更甚,开口便要上官流烟让出清月亭给她们作诗用,谁知上官流烟竟是不愿。
“连姑娘,正因我知晓何为待客之道,才不愿让位。连姑娘是客,林姑娘与朱姑娘也是客,再者,凡事都讲求先来后到,没道理让我们让位。”上官流烟挺直腰杆,只身一人站在一票人面前,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林芊芊与朱静薀本就不属于连芳瑜那个圈子,对她目中无人的个性听说不少,两人的父亲官职低,又是客,虽不敢出言相助,却是站在上官流烟的身后,无声的表示支持。
至于唯心儿为何不在?因为她肚子疼,更衣去了,要不有她在,连芳瑜也没那个胆子要她们让位。
“叶子牌到处都能玩,这清月亭的景色如何能让妳们这些俗人糟蹋!更何况妳们竟是拿银子来当赌金,妳们可还有身为大家闺秀的自觉?”连芳瑜虽对叶子牌没兴趣,却见过自家女眷玩,知道她们都是以金叶子当赌注,既风雅又不俗气,偶尔用制成小鱼或葫芦等花样的银锞子也行,可眼前这些人竟如同市井小民,大剌剌的拿银锭来玩,如此粗鄙的行为实在让人嗤之以鼻。
连芳瑜这一嚷,众人才注意到石桌上的银子。
“还真是用银子来玩……真真是笑死人了!”
“她们这是多缺银子?今日究竟是来赏桃花还是来赏银花?我真是看不懂了……”
听着众人的耻笑,上官流烟脸色不变,倒是她身后的林芊芊与朱静薀倏地羞红了脸。
她们今日赴宴,自是知道会有些消遣,金叶子当然也有备,可上官流烟却说那些金叶子轻飘飘的,一点分量也没有,瞧着不痛快,便让人去取了一匣子的金子与银子,借给众人当赌本,她俩还未这般耍过叶子牌,一时新鲜便点头应了。
说实话,比起轻飘飘的金叶子,用那足足有她们手心一般大的银锭,的确是很过瘾,若是没有连芳瑜这一番羞辱之言,她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只是一时兴起,好玩罢了。
可面对众人的讪笑,她俩还做不到无动于衷,此时已是眼眶泛红,却死死的忍着,不愿跑开。
上官流烟见两人如此,倒是有些讶异。
世人多在意他人目光,若她不是重活一世,定也是如此,甚至会比她们还激动不服,然而两人却没吭声,不仅不反驳,似乎也没打算开口告诉众人这是她的主意,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看来唯心儿这两位好友的心性确实不错,是值得相交之人。既然唯心儿不在,她自然得替她护好两人。
听着众人的闲言闲语,上官流烟随手拿起桌上一锭金子,问:“敢问各位,可知金叶子是怎么来的?”
其中一名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姑娘嗤笑出声。“自然是用金子打的,难不成树上能够长出金叶子?”
“这位姑娘说的不错。”上官流烟似是没听见她语中的鄙夷,而是把玩着手中黄澄澄的金子,笑盈盈的道:“既然金叶子也是金子所造,那为何用金叶子押赌就是风雅,用金锭银锭就是低俗?不都一样是金子?
“就像方才我姊姊在宴席上应众人所求写了一幅墨宝,那墨宝用的是质地细薄柔软、看上去如同丝织一般的罗纹纸。当时连姑娘不甘示弱,也立马挥毫提了一首诗,用的却是自个儿带来,颜色洁白、质地均细、性质绵软的云母宣纸。
“两人所用的都是普通的狼毫笔,先不说所作的诗词好坏,就说两人的字,我记得当时众人都说我姊姊的字写得好,字里行间显露出放逸情怀、从容优雅、风流蕴藉,极具自己的风格。而连姑娘的字虽是婉丽流畅、绰约挺劲,却有些匠气,离独树一格还有段距离……想必大家还记得连姑娘当下说的话吧?她说不是她的字不够好,是她带来的纸不够好,写出的字才会不如我姊姊……”
上官流烟顿了顿,看着在场众人晦暗不明的脸色后,才接着又说:“可有件事我很是不解,云母宣纸可是贡纸,是连太傅用来教导宫中皇子们所用之纸,如何就不好了?若是罗纹纸比那云母宣纸来得低贱,为何我姊姊的字能得到众人的赞赏,而连姑娘的字却无人欣赏?这与金叶子跟金子谁比较高贵是一样的道理,在场是否有人可以为流烟解答?”
众人被上官流烟这番话绕得云里来雾里去,似懂非懂,有些不明白金子与贡纸怎么就扯上了边儿。
虽说不是很明白,众人却知她这话压根就是在打连芳瑜的脸,还打得啪啪响。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静得不得了。
至于连芳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竟是比方才的林芊芊与朱静薀还要难看。
而林芊芊两人仍是涨红着小脸,只不过这回不是羞的,而是憋笑憋得难受,给憋红的。
连芳瑜见平时总是围着她奉承之人竟没一个肯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又羞又恼,正愁无台阶可下时,一道清冷的嗓音适时解救了她。
“流烟,连姑娘是客人,妳怎让客人站着与妳说话?”
众人回头一望,看向那戴着翡翠包金的流苏簪,身着桃红底子白色镶边折枝桃花纹的短袄和白绫裙,缓步朝众人走来的上官倾夏。
桃红色可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颜色,穿得不好反而显得俗丽轻佻,偏偏这妖娆的颜色穿在上官倾夏身上却只让人觉得柔美俏丽,若是那冰冷的俏颜能有些笑容,恐怕这满林子的桃花都比不上眼前之人娇美。
连芳瑜本心喜有人替她解围,没料到那人竟是上官倾夏,非但不觉得高兴,反倒更加羞愤。
偏偏上官倾夏并未察觉,而是道:“林姑娘、朱姑娘,打扰到妳们的雅兴十分抱歉,桃花林那儿也有几位姑娘在打叶子牌,若是妳们不介意,可否挪一下脚步到前院去?”
她接到通知,知道上官流烟又闹出事,不想母亲操心,这才会亲自前来。
林芊芊与朱静薀相视一眼,本想答应,却在看见仍站在她们前头的上官流烟时犹豫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
上官倾夏察觉到她们的目光,柳眉几不可察的拧了下,语气却依旧平淡。“流烟,玟馨郡主让我告诉妳一声,她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不如妳领着林姑娘与朱姑娘一块到林子去找人玩,这清月亭便让连姑娘一行人歇息可好?”
两人虽不和,但她毕竟是长姊,且一向以大局为重,适时向上官流烟低头也不是头一回了,当然,她的低头很可能换来一直想压她一头的上官流烟出言讽刺,最后仍是无法收场。
然而这一回她却是猜错了,就见那素来桀骜不驯的妹妹突然朝她露出一抹笑。
在上官流烟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时,成日就黏在她身后姊姊长、姊姊短,只要她放下书本回应,上官流烟便会朝她露出如现今这般纯粹无瑕的笑容。
上官倾夏因这一抹笑容给怔住了,恍惚间似乎看见以前那可爱的幼妹,下一刻便见上官流烟听话的收起石桌上的叶子牌,转身问林芊芊二人。“林姑娘、朱姑娘,既然如此,咱们便移步回桃花林如何?”
她可以不给连芳瑜面子,却不能不给自家姊姊面子,反正脸也打了,就是离开也无妨。
林芊芊二人见她没反对,自然也不会说不,双双颔首。“好。”
就在三人打算离开时,连芳瑜却又不肯了,恼恨地咬着牙喊。“不用她让!不过是个破亭子,谁稀罕!”
说罢,便抢在三人前一步甩头走了。
对她来说,比起被上官流烟打脸,她更不愿被上官倾夏解围,那会让她更加恼怒,宁可被人耻笑也要走。
女主角一走,众姑娘妳看我我看妳,最后只得快步跟上,一剎那,清月亭再次恢复不久之前的宁静。
上官倾夏见事至如此,虽是不欢而散,却也是解决了,探究的看了那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妹妹后,也跟着转身离开。
见众人皆走了,上官流烟这才轻舒一口气。“耳根子总算是清静了。”
林芊芊见状,忍不住低笑出声。“流烟,方才多谢妳了。”
虽说上官流烟是起头之人,可她们毕竟也答应用银锭了,她能在众人面前挺身而出相护,她们是该道谢。
“是呀!我也不知连芳瑜竟是如此的不讲理,不过是玩个叶子牌,她也能找事……被她这一嚷,小事都成了大事,若不是有妳,我们恐怕会成为城里的笑柄。”朱静薀吐了吐舌,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随即担心的说:“听说连芳瑜小气的很,说不定会因为此事记恨妳,妳之后可得小心点。”
上官流烟一脸不在乎。“怕什么,她自个儿没理,还怕人说?她要是敢来找麻烦,我便敢再让她丢一回脸,要知道我上官流烟也不是那么好欺悔的!”
她是“改邪归正”不假,但那是对家人、对她的姊姊,可不是对那些打从心里瞧不起她的人,若是她们敢惹她,她也会不吝于让她们体会一下自己这张能将冰山一般的姊姊气得瞬间变火山的利嘴。
两人闻言,想起她方才那骂人不带脏字,却损得连芳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画面,忍不住再次笑出声。
头一回见面的三人,因这插曲,亲近了不少。
“就是可惜了……”上官流烟看着桌上的叶子牌,很是郁闷。“心儿回去了,想打牌却缺一个人……”
两人这才记起唯心儿先离席的事,正想着要不就听上官倾夏的话,到桃花林找个人凑桌时,却看见一道身影闪身出现。
“若是三位不介意,本世子可以凑数。”
苏远之看戏看得正高兴,没料到身旁的人会突然跑出去,连忙跟上,见三位姑娘睁着双眼紧盯着他们,忙端出招牌笑容,“三位姑娘好,在下苏远之,这位乃楚王世子君楚漓,我俩正巧路过此地,世子听闻妳们缺牌伴,这才会出声询问,还请妳们不要见怪。”
楚曰国民风开放,只要不是独自关在室内,男男女女凑在一块吟诗作对倒也是常有之事,呃……玩玩叶子牌应该也不算超过。
跟在君楚漓这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身旁,苏远之早已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功力,明明是听壁脚,却被他给说成路过,这反应速度也是绝了。
早在君楚漓出现的剎那,上官流烟便僵住了身子,睁着一双圆眸,直勾勾的看向眼前的男子。
君楚漓身着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衣服的垂坠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羊脂白玉。
一头墨色长发用一条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与那银丝带交缠在一块。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君楚漓,那就只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眼前的男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若生为女子,上官倾夏第一美人之名恐也得拱手相让。
见到来人,林芊芊与朱静薀早已傻了,一方面是因她们接触外男的机会并不多,另一方面则是惊讶遇到之人竟会是楚王世子。
君楚漓的名讳可是少有人不知,尤其是姑娘们。不仅是因为他贵为亲王之子,还因他那出色的相貌。撇开他好赌的名声不说,就说那张脸,随便一站都能迷倒一票人。
林芊芊与朱静薀便是那被迷倒的众人之一。
看着眼前的男人,两人兴奋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强忍着惊喜朝他们见完礼后,便要点头答应。
谁知上官流烟却早她们一步道:“不必了,不劳烦世子纡尊降贵。”说着,一转头,对一旁的苏远之露出甜甜一笑,“苏公子是否赏脸与我们一块玩?”
苏远之被她这一笑给迷了眼,下意识要点头。
“上官姑娘可是不敢?”君楚漓阻止了苏远之的应声。
不敢?她打五岁便开始玩牌,除了她师父,至今还未输过,她会不敢?
上官流烟知道他使的是激将法,可一想到前世便是因为这人,她与姊姊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她突然就不想拒绝了。
这口气前世出不了,今生难不成还得忍着?
这么一想,她便道:“倒不是不敢,只是以世子的身分,金银之物不免俗气了些,是不是该拿出些珍贵之物当头彩?小女子可是明讲了,若是东西我看不上眼,不玩也罢。”
反正她本就不愿与他赌,横竖她都不吃亏。
这话让旁观的苏远之三人一愣,方才是谁说金子、金叶子什么的,不过就是型态不同,一点也不低俗?
上官流烟装作没看见三人纳闷的目光,只静静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君楚漓。
一直微敛着双目的君楚漓抬起一双宛若琉璃般清透的双眸,看向上官流烟。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力,却栽在裴知墨身上,一连探查了两三个月,再加上前几日聚财赌坊的那一夜,皆令他无功而返。
唯一庆幸的是,虽找不到人,却还是搜到几条线索,这些线索全落在青龙大道的桃花胡同中,然而光是桃花胡同便有二十多户人家,且皆是朝中重臣的府邸。
他的人脉早已渗透整个万江城,要调查这二十多户人家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这些人之中并没有一个姓裴又赌术高超的男子。
当然,这世道什么都能佯装,包括声音、名字、年龄、身段……
唯一难改的便是习惯。
找寻裴知墨这么久,若是寻常人早已放弃,偏偏他是君楚漓,一个自小便被教着隐忍、沉稳的君楚漓,若今日没听见上官流烟与唯心儿的那番话,他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外观既能佯装,女扮男装何尝不是?
眼前这纤瘦娇弱的上官流烟,虽与在聚财赌坊豪赌一夜的裴知墨完全没有一丝相像之处,但他相信自己的怀疑。
是与不是,试试便知。
两人眼神相交了好一会儿,看得其余三人险些打哈欠之际,君楚漓终于抬起手,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桌上。
“这,够不够当头彩?”
上官流烟敛眉望去,发现他放在石桌上的是一块墨玉。
这墨玉并未被细心打磨过,外表虽看似粗糙,却隐隐散发出古朴气息,上头的雕刻不算精美,却大气沉稳。
“这玉什么来头?”上官流烟挑眉问。
身为赌徒,她一双眼利的很,有没有价值她一看便知,玉是上等好玉,偏偏那雕刻坏了它的价值,可能让堂堂楚王世子随身携带之物,定有它特别之处。
苏远之早在君楚漓拿出墨玉时便傻了,顿时大喊。“你疯了!这可是——”
“传家宝。”君楚漓打断他的话,淡声又说:“家父的遗物。”
先楚王的遗物?众人倒抽一口气,看向那块墨玉。
先楚王君麒枫,那可是楚曰国有着惊世之才、赫赫有名的人物。
边疆蛮国土地贫瘠,仅能放牧为生,见楚曰国土地饶沃、生活富庶,如何不起贪念?
鞑子常年侵略已是常态,他们掠夺惯了,楚曰国便是他们的粮仓,只要没得吃喝,去抢便是。
早年两国交界尚未建起城池,百姓们只要外出,便要担心遇上鞑子杀人越货,直至耗费数十年的人力与时间,建了赤海关,这才挡住蛮国的侵略。
君麒枫虽贵为皇子,却在十五岁那年自请至赤海关坐镇,他有个目标,便是在有生之年将那些侵踏家园的鞑子给赶出去,达到崇高帝心中所想的太平盛世。
君麒枫拥有卓越的军事之才,他武功高强、饱读兵法,对带兵打仗有着独特的见解,在他镇守边疆的那些年,蛮国鞑子果真被打怕了,竟不敢与之争锋,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只敢偷袭,不敢正面迎战。
君麒枫战功赫赫,百姓们都说他是崇高帝重生,将如他所言,带给楚曰国一个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如此高的声望让当时的隆兴帝十分欣慰,见自己年事已高,又缠绵病榻多日,便打算下旨封君麒枫为太子,带领楚曰国继续君家的千秋万世。
然而就在君麒枫回京受封的路上,竟遭受到埋伏,中箭身亡。
一代奇才就这么死了,众人震惊,可更震惊的事在还后头。隆兴帝得知爱子身亡,竟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跟着撒手人寰!
这下好了,皇帝死了,虽说已拟旨要封君麒枫为太子,可君麒枫也死了。
国不能一日无君,这可如何是好?
群臣着急,外加君麒枫的死讯不知怎地传到了蛮国去,蛮国竟在这时起兵攻打赤海关,这一件一件的事让百姓人心慌慌,几乎造成楚曰国大乱。
最后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忍着丧夫丧子之痛,宣众阁老进宫商议,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立下新帝。
偏偏兴隆帝生前拟的诏书遍寻不着,众人无法,最后只能由当时入殿见驾的董、陈两位阁老宣读兴隆帝临死前的口喻。
君麒枫虽死,可他并非没有子嗣,因先楚王妃苏语凝为君麒枫诞下一子便难产而亡,而君麒枫又长年镇守边疆,因此楚王世子打出生便留在皇宫之中由太后抚养。
当年的君楚漓虽才四岁,却已是闻一知十、聪颖过人,小小年纪便已有其父的身影。
只要口喻一宣读,年仅四岁的君楚漓便会是楚曰国的新帝,然而谁也没想到,兴隆帝留下的口喻,立的竟不是先楚王,而是端王!
旨意一下,朝臣一阵譁然,就是太后也是不敢置信。
然而在那时间,立端王为帝的确是比立年仅四岁的君楚漓来得恰当,毕竟要是蛮国知晓新帝竟只是个小女圭女圭,如何能起到震慑之效?
说不准兴隆帝正是担心此事,才在临终前改立端王为帝。
这口喻一宣,就是太后也没有阻止的权力,也因此端王就这么继承大统,成了新帝。
新帝登基,首先便是处理先帝与先楚王的丧礼以及蛮国作乱一事,待他想起君楚漓这个小侄子时,太后却告诉他,君楚漓已经长大了,不可再住在皇宫,所以她已让人将君楚漓给送回楚王府,并派了几个嬷嬷照顾。
新帝甫登基,堆积的国事就够他焦头烂额的了,可君楚漓毕竟是他侄子,又刚丧父,若他完全不闻不问,定会影响他的名声,所幸太后已处理善当,他也就暂且放下。
君麒枫一生戎马,战果辉煌,本该是最尊贵的人物,谁知竟落到如此下场,这也是林芊芊两人甫听到君麒枫的名讳,会如此惊讶的缘故。
虽说君麒枫风华正盛的时候她们还小,但他的生平事蹟,至今仍是许多茶楼酒肆说书先生的最爱,她们自是听过。
昔日英雄人物的遗物就在眼前,让两女感叹之余,不禁好奇的多看了几眼。
上官流烟也十分讶异,她没想到君楚漓会把先楚王留给他的东西拿来当赌注,她虽看不惯君楚漓,却敬重先楚王,于是决定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世子确定要拿这块玉来赌?”
“有何不可?”君楚漓并没有反悔的意思。
一旁的苏远之险些没气昏,他究竟知不知道那块玉佩代表什么?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传家宝,是崇高帝亲手雕刻、代表帝位的传家之玉哪!却被他随手当成彩头给押了,要是崇高帝能显灵,恐怕头一个打死这个不肖子孙。
上官流烟见君楚漓这般干脆,也懒得矫情,总算朝他露出一抹笑。“行!赌了!”
这次上官流烟玩的不是叶子牌,而是应君楚漓的要求,掷色子。
寻常的闺阁少女可不耍这类消遣,偷着玩还行,如今有外男在,她们如何能玩?所以林芊芊与朱静薀并未加入,而是打算在一旁观看,可惜家里人来找,告知她们该回府了。
两人很是失望,离开前不忘告诉上官流烟,让她有空再下帖子找她们来玩。
能结交到两位好友,上官流烟欣然应允。
待两人离开后,上官流烟这才唤来一直躲在不远处深怕被她抓来凑人头的花开,让她去取来骰盅。
近日春暖管她管得严,不许她再出府,她正技痒,君楚漓这头肥羊自愿上门让她宰,何乐而不为?
苏远之倒是想下场,可君楚漓不肯,竟要他当庄家掷骰。
虽不知君楚漓为何要同一个小姑娘赌,苏远之却不认为上官流烟能赢,就是那押赌之物让他很难不紧张,绷着身子凑到君楚漓身旁,低声问:“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君楚漓眉眼不动,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若她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一成都没有。”
就他所知,裴知墨至今未曾输过。
这话让苏远之倒抽了一口气,正想阻止,花开已取了骰盅返回了。
她将上官流烟时不时便拿着把玩,以和田玉所制的骰盅与骰子递上。
上官流烟见到心头宝,双眸微亮,拿起那晶莹剔透的骰子,放进盅里轻轻晃着。“世子想怎么玩?”
“客随主便,上官姑娘决定便成。”君楚漓的目标根本不是赌,如何玩,他并不在乎。
见他这般干脆,上官流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对面的男子眉眼清冷,容貌绝世,瞳色略淡。
那双眸是君家人一贯的容貌特征,唯心儿是半个君家人,也拥有一双浅棕色的瞳仁,却没有眼前的君楚漓来得清透漂亮。
在日阳的照射下,君楚漓那双眸清澈如琉璃,配上他那敛着眉彷佛天大的事儿都撼动不了的闲适模样,衬得他像天上谪仙。
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让上官流烟恍惚间想起了前世……
她记得,他以君楚漓的身分与她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今日的桃花宴。
那时她在宴上抢尽姊姊的风头,想赢到众人的认同、父亲与母亲的赞赏,没想到却是得来众人的奚落与耻笑,爹娘错愕又失望的目光……
这让她十分难过,面上却装着毫不在意,仰着首、挺直背若无其事的离开,努力让自己装作没听见那些人的笑声。
然而当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再也压抑不了心头的委屈,痛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我做得再多再好,都得不到你们的认同?就因为我长得没有姊姊好看?可我也很努力很努力……为什么你们就是看不到……我要的很简单,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懂……”
她哭得很惨,为了今日的桃花宴,她付出多少心血,没日没夜的练琴作画,可换来了什么样的结果?
她从未想抢先姊姊一步出嫁,她在意的是,她并不比姊姊差,她想要的也只是爹娘主动说一句“你比姊姊还棒,也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宝贝的女儿”,而不是每回都是她用吵闹换来的敷衍,可为什么就这么难?
今日的盛装打扮彷佛一场笑话,她的妆哭花了,发髻乱了,满身骄傲也没了,就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只懂得将脸埋在双膝之中,不停的哭。
可就是哭,她也哭得十分压抑,不愿让人看见她的狼狈,偏偏天不从人愿。
“你哭什么?”
一句清淡的问话让上官流烟吓得噤了声,她忙抬起深埋的螓首,用着一双通红的双眼警戒的看向四周。
她所在之处是在上官府外的一块畸地,这地虽属于上官府,却未盖屋舍,就这么空置着,长年无人打理,她也是在偶然之间发现这地方的,因喜欢它的安静及无人打扰,只要她心情不佳便会躲来这儿,静静的发泄情绪。
除了五岁那年在此遇见师父外,她从未在这遇见其他人,突然出现的人声让她有些害怕,蜷缩着身子四处张望,好不容易发现身后的大树上有人影,那人掩在枝叶之后,让人看不清面容。
他的问话让她忘了哭,强自镇定的问:“你是谁?”
今日上官府宴客,府中有外人并不意外,只是上官流烟没料到自己藏得如此隐密,竟还能碰到人,且还是个男人。
这地方虽不曾有人踏足,可这人不就找到了?两人在此独处,身旁没有丫鬟小厮,若是让人知晓了,她的名声便甭要了。
正因如此她不敢妄动,他在树上,而她在树下,只要她不抬首,想必对方也不会知晓她是谁。
男子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问:“你哭什么?”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哭喊全让眼前的男子听了进去,顿时羞恼万分。“你怎么能够偷听!”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淡声道:“我已在此待了半个时辰。”
上官流烟顿时没了声,敢情她才是打扰人的那一个?
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不语。
或许是因为太过伤心,也或者两人相隔有些距离,上官流烟一时间竟没听出这嗓音有些熟悉,反倒有了倾诉的冲动,她缓缓的开了口。“我哭是因为我觉得不管自己多努力都得不到想要的,虽然我一开始并不晓得,可、可凭什么爹娘只顾着帮姊姊挑选夫婿,却把我摆在后头?难道我真就这么差?就连未来的夫婿也要低她一等吗……”
她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事,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竟诱得她将这些年来压抑在心头的苦涩一股脑地全数说出,甚至连夫婿这等私密之事都月兑口而出。
事实上她并不是想争什么,她要的只是一份认同与尊敬,就这么简单而己。
男子听完她所诉,仅仅回了一句。“这有何好哭?”
上官流烟一愣,虽说她没想过从他身上得到安慰,却也没料到他竟会语带不解的回了她这么一句。
“我的努力无人看见,难道不该难受、不该落泪?”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委屈陈述得清楚点。
男子许久没有出声,直到上官流烟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那极淡的嗓音再次传来。
“我娘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爹则在我四岁那年中了埋伏死了,而祖父本就重病,因丧子之痛,撑没几日也死了。偌大的家仅剩我一个,虽说还有祖母在,但我却不能够与她同住。
“在送我离开那日,祖母哭着跟我说,这家业本该是我的,然而祖父死前来不及将属于我之物留给我,反被我叔父给抢了去。我现在还小,叔父刚得到家业,需要整顿、需要时间坐稳家主之位,暂且腾不出时间来处理我,可叔父心里定不会忘记祖父生前曾说过要将家业留给我的话,所以我不能与她一块住……”
当时的他尚小,虽听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却也明白祖母这么做是为他好,就算不舍,还是忍着难过听从她的安排。
祖母虽未与他同住,却派了数人在他身旁照料,还请来先生待在他身旁细心教导,虽说安排妥当,但他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平日再乖巧,每每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总是睁着双眼不敢睡,他害怕,他想去找祖母,却是去不得,只能抱着棉被哭着入睡……
待他年纪稍长,了解事情的始末,他才明白祖母的用心良苦。
他的叔父确实夺了属于他的家业,祖父的遗言是让他辅佐年幼的自己直至成年,然而叔父不仅阳奉阴违,甚至串通家中元老,改了祖父的遗言,让自己成了继承者。
叔父夺了也就罢了,却为了永绝后患想把他给杀了,这些年来,他遭受到不少暗杀,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若不是祖父与父亲留下的人个个是高手,以及这些年来自己努力习武及敏锐的警惕,恐怕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了。
上官流烟呆呆的听着他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述说着自己的悲惨,还未想着该如何反应,便又听他说——
“你有家,有家人,有良好的教养及照料,不过为了一点小事便躲在这痛哭,与我相比,你可还觉得想哭?”
这问话让她想继续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最后只闷声问:“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不是她不信,而是他的态度与语气太过淡然,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他的亲身经历。
“谁会拿自己家人开玩笑?”他反问。
上官流烟再次没了声。
她今儿个已不知被他的话堵了几次,若是平时,她早就羞恼走人了,如今不走,或许是因为他这特别的“开解”让她伤心难过消散了些,甚至觉得自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便躲起来大哭,确实有些丢脸面……
为了冲淡自己的尴尬,她轻咳了声,低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道:“你如此想赢过你姊姊,就为了比她先寻得一门好亲事?”
这话让上官流烟顿时觉得脸儿有些发红,羞怒的丢了一句。“才不是,我只是不想样样都输她罢了!”
她方才只是太过生气才会满口胡言,她才不是在意这等事呢,她压根儿就还没想到嫁人这一块。
男子却是当真了,沉默了一会才又说:“既然你不想输,那就别再哭了,哭成这样,就是有人想娶,也会被吓得倒退三步。”
说完,他轻轻一跃,身子轻巧的踏着树枝转身离开,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她一眼。
上官流烟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时,树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那人无声无息的,眨眼间便消失在她眼前。
“喂!哪有像你这般安慰人的!”她果真没哭了,却是被气得咬牙切齿。
一直到后来,他来上官府提亲,求娶她姊姊,她才知他竟是楚王世子。
想到两人之间的纠葛,她当时着实说不出心里头的滋味……
“上官姑娘?”君楚漓见她发起愣,沉声唤道。
上官流烟这才回过神,忙敛了敛心神,将手中的骰盅递到苏远之面前。“就玩猜骰数吧,十局定胜负,只要胜了半数以上便是赢家。”
方才忆起的往事,莫名的让她不想久留,深怕越想越多。
他们仅有两个人,赌大小花的反而时间长,不如猜骰数,一局骰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耗不了多久。
君楚漓没学过赌术,却十分了解赌博,毕竟这是他自小玩到大的保护色,于是道:“那就开始吧。”
苏远之见两人商议妥当,这才拿起桌上的骰盅,轻轻的摇晃着。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更何况前阵子挂在他苏家名下的聚财赌坊才开张,所以他甩盅的架势还是很足的。
苏远之一动作,上官流烟便敛起眼睫,静心听着骰盅里骰子碰撞的声响。
她这个行为叫做听骰,骰子落在盅底一边转悠、一边发出微弱的吱吱响声,声音有时大有时小,每一下撞击的力道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会有所不同,而她不仅有非凡的听力,还有着极佳的眼力。
打骰子入了骰盅那刻,她的视线便没离开过骰盅,骰子切入的力道、角度,加上苏远之甩盅的力度,皆是她辨骰的方法,那骰盅里的骰子虽不停的转动,可看在上官流烟眼中却如同透明一般,她总能在尘埃落定的那一瞬辨出骰数。
相较于上官流烟对骰盅的专注,君楚漓的目光却是全神停留在她的身上。
上官流烟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仍是专注的听骰,下意识的抬起纤长的手指去摩挲另一只手的指节,彷佛正在思考。
她这个动作让君楚漓总是面无表情的俊颜几不可察的轻勾了下唇角。
那夜在聚财赌坊,他看着裴知墨连玩二十九局的骰子,发现了他有个极细微的小习惯。
裴知墨总会在开盅的刹那,下意识用她左手姆指去摩挲她右手的食指指节,在确定自己押中之后才会放开。
她方才的动作,让他确定了自己要找的裴知墨正是眼前的上官流烟。
苏远之卖力的甩了几下,最后落定。“请押数。”
上官流烟拿起一碇银子押大,报了一串数字。
君楚漓则押了小,也随口念了一串数字,他不会听骰,就算他会,想必也赢不了。
果真,在接下来的几局,上官流烟皆能精准的念出骰出的数字,可以说是每押必中。
苏远之赞叹之余只觉得不可置信,可渐渐的,他的脸色变了,因为君楚漓一局都没押中,而这是第六局,上官流烟赢了。
连赢六场,上官流烟心情舒坦,难得给了君楚漓一个好脸。“既是头彩,那我就收下了。”说着伸手要拿那块不起眼的墨玉。
君楚漓没动作,倒是苏远之哭丧着脸,抢先抱着不放,哀道:“姑女乃女乃,算我求你,我家中有上等的和田玉、羊脂玉、暖玉,要是你不喜欢,也有翡翠、琉璃、玛瑙……任你挑,换一个行不?”
这是君家的传家之玉、帝王的象征,是如今上头那位想尽办法都要得到的东西,先帝的传位遗诏就藏在这里头,如今却被君楚漓给输了,要是他爹知道这事,肯定会打断他的脚。
对!就是打断他的脚,因为君大世子打不得,只能打他出气。
“这难不成是你的传家宝?”她挑眉。这么卖力挽留,她都怀疑君楚漓是拿苏远之的传家宝来充数了。
苏远之瞠大眼,忙挥手,正欲再道,却被君楚漓一个眼神扫过,立马闭上嘴。
“愿赌服输,这块玉归你了。”君楚漓将墨玉递给她。
“多谢世子。”赢到手的东西可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感受到玉上头还残留着他手的温度,上官流烟的心加速一跳,忙将手中的墨玉扔给花开,让她收好,却不知她这无所谓的动作险些让苏远之昏死过去。
那、那可是崇高帝传下的传家玉佩呀!苏远之多想喊出这句话,可是他不能。
虽说赢了人家的传家宝有些不厚道,可一想到她前世便是因眼前这忘恩负义之人而死,不厚道什么的顿时被她给抛诸脑后。
“今日多谢世子相陪,宴席差不多结束了,小女子就不送了。”上官流烟朝他行了个礼就要离开。
“你似乎很讨厌我?”
正欲转身的上官流烟停住了脚步,朝他挑起秀眉,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会呢?世子与我无怨无仇,何来讨厌之说?”
谁会喜欢一个害死自个儿的人?谁?若是有,那肯定是个傻子。
“你的表情并不是这么说。”君楚漓性子清冷,可认识他的人都知,他也十分的执拗,认准的事,没给个令他满意的答案,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见他不依不饶,上官流烟也懒得装了,冷了俏颜。“确实是讨厌,律法可有规定所有姑娘都得喜欢世子?”
要不是先楚王夫妇死得早,她还真想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家的儿子有多么自恋?
君楚漓那墨黑的眼睫极轻的颤了颤,静静的凝着她,道:“你虽不喜我,我却对你很感兴趣,我很喜欢。”
是,就是喜欢,不知为何,打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感到心口一阵鼓动。他不相信一见钟情,然而上官流烟给他的感觉很奇妙,让他忍不住想亲近她,甚至十分在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不晓得这是为何,但他知道自己总会得到答案。
喜、喜欢?上官流烟险些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她听见什么了?
“我们还会再见的。”
君楚漓并没有要等她的回应,扔下这句话便潇洒的转身离开,留下上官流烟一人风中凌乱。
他这是疯了?难不成是因为她赢了他的传家宝?
明月高挂,远方天际的星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轮圆月倒映在湖面上,晚风一吹,波光粼粼。
从上官府回来后,君楚漓便感到一阵疲惫,那倦意来得很突然,苏远之的声音还在耳边唠叨着,他却己斜躺在长榻上沉沉睡去。
见他竟然还睡得着,苏远之简直快气炸了,再也忍不住对着他大吼。“君、楚、漓,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输掉的是什么!”
然而君大世子依旧不理他。
苏远之又能怎么办?只能咬牙切齿的等着了。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等君楚漓醒来的时候,夜更深了。
想起方才梦中的一点一滴,他的脸色有些复杂。
“你终于醒了。”苏远之没好气的说。
君楚漓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相信轮回吗?”
他作了一个梦,一个十分真实的梦……梦里的一切,让他彷佛经历了一场人生,真实得让他无法忘怀。
苏远之白了他一眼。“信,怎么不信?我还相信崇高帝今晚会入你的梦,痛打你这个把传家玉当赌注输掉的不肖子孙!”
“别担心,会回来的。”君楚漓揉了揉仍有些混乱的脑袋,淡淡的回他一句。
他那淡定的模样让苏远之险些被气死。“你就这么笃定?”
“我何时骗过你?”他爬起来,拿起案上的帐册,看着这几日赌坊的进帐,又道:“那人已经怀疑到我身上了,那块玉不能再放在我这。”
若那个梦真是他的前世,那么那块古墨玉本就该归上官流烟所有……
一句话顿时让苏远之火气一顿,却还是不解。“就算如此,可你为何会选中上官府的姑娘?放在她那就安全了?”
那块墨玉是帝位的象征,端王,也就是如今的盛丰帝虽得了帝位,却迟迟拿不出继承帝位的象征,也就是崇高帝流传下来的那块古墨玉。
崇高帝在建立楚曰国祭天登基那日,对着朝中众臣以及全国的百姓宣布,以后楚曰国世代皇位交替,除了要有立储诏书之外,还得有这块传位的墨玉,否则便作不得数。
盛丰帝并非先帝属意的储君,自然没能得到传位之玉,但他能假传先帝的遗旨,自然也能弄来一块假玉冒充。
好在崇高帝有先见之明,在墨玉中做了精密的机关,除了新旧帝王,还有首辅以及六名内阁大学士皆知此事,为的就是保障皇位的正统。
这些年来盛丰帝虽坐着龙椅,事实上却只能算是半个皇帝,百姓们不知皇室之事,内阁岂能不知?
当年因蛮国大举攻打赤海关而人心惶惶,内阁为了在最快的时间内稳定民心,并未按照祖训行事,只在确认先帝临终前的口喻后便急着册立新帝并昭告天下。
几年后,朝廷稳定,君楚漓也长大了,君麒枫一派人马也查出当年立储之事的猫腻。
当年先帝驾崩之时明明召了首辅以及六大学士,可最后见驾的却只有董阁老以及陈阁老,就是颜首辅都没能见驾,原因为何,众人至今仍是不解。
最可疑的是,盛丰帝登基没几年,陈阁老便被人弹劾与蛮国蛮王互通书信,盛丰帝大怒,派人搜府,果真搜出几封有着陈阁老笔迹、正打算送往蛮国的信件。陈阁老自是不认,可最后还是被定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诛了九族。
因为是口头立储,自此,知晓先帝立储一事的人就只剩董阁老,然而董阁老是当今皇后的父亲,要说盛丰帝能登基,董家没出力谁都不信。
正因如此,这十多年来,朝中的君麒枫旧部一直与盛丰帝培养的朝臣打着擂台,吵的正是要盛丰帝在众人面前亲自解开古墨玉的机关。
可盛丰帝哪会解什么机关?先不说他不会,就说这玉也是假的,所以他这些年来,除了派出大量人手找寻古墨玉的下落外,一方面也在与君麒枫旧部斗智斗勇,曾经的六位内阁大学士,除去董阁老,而今仅剩下苏远之的父亲苏选以及卫阁老坚持着罢了。
说句明白点的话,若是君楚漓不能坐上皇位,等待苏家的便是灭顶之灾,这也是苏远之会这么紧张的缘故。
相较于苏远之像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君楚漓依旧处理着他的事,仅回一句。“她就是裴知墨。”
“我管她是谁,我只知道你——”他蓦地瞪大眼。“你方才说什么?上官流烟是裴知墨?”
想起上官流烟连赢六局那轻而易举的模样,苏远之瞬间便信了。
君楚漓维持一贯的沉默寡言,话更是懒得说第二次,仅轻轻颔首,拿起信纸及笔墨,敛着眉动手写了起来。
苏远之没留意他的动作,只一脸恍然。“怪不得你坚持要与她掷骰子,可这与你把墨玉放在她那儿有何关系?”
君楚漓其实并不愿争,令众人垂涎不己的至高权力,于他而言可有可无,若是可能,他宁可安安分分的当他的楚王世子,平淡的过一生,然而时势所趋,让他不得不争。
先帝生前曾拟了一道封君麒枫为太子的诏书,何时拟下、放置于何处却没人知晓,知道那封诏书位于何处者,就只有被立为储君的君麒枫。
君麒枫临死前将身上的古墨玉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龙卫,让他亲手将玉交给君楚漓,并告诉他,那封传位诏书就藏在古墨玉的机关之中。
盛丰帝虽如愿登基,却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的帝位会被夺去,除了找寻古墨玉外,那封诏书也是他极力追寻之物,却是遍寻不着。
当然,他也曾经怀疑过玉就在已逝的君麒枫身上,然而君麒枫死后是他亲自入敛,是不是在君麒枫身上,他自然清楚。
既然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么最快的方法便是除去君楚漓这个威胁,只要君楚漓死了,就算诏书与古墨玉被他人先找到了又能如何?君麒枫一脉全死绝了,还有谁敢质疑他的皇位是偷来的?
若不是太后仍在,处处维护算计,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存活至今?却也因为如此,太后成了盛丰帝的眼中钉。
太后在世,盛丰帝顾及名声,自是不会对她及她身后的家族出手,就如同他恨不得除去君楚漓,却仍要扮演一个好叔叔,照顾孤苦零丁的侄儿一样。
然而眼下的风平静浪不过是暂时的,只要等到太后不在……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曾经拥立过、帮助过君楚漓的世家。
这一切都是背负在君楚漓身上的枷锁,让他不得不去争。
虽说他有着君麒枫留下的人脉,但早先他年纪太小,而盛丰帝正值壮年,仅有太后一人难免孤掌难行,这些年来,他们的人马被铲除了大半。
好在君楚漓不仅聪慧,也有着帝王之才,从八岁那年便开始接手太后替他守着的人脉,加之他心思缜密,表面上从未和朝臣接触,结交的大多是浪荡子弟,出入的皆是赌坊妓院,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让盛丰帝渐渐的对他放下戒心,人人都当他是个空有脸蛋的无用世子。
无人知道,明面上只会吃喝玩乐的君楚漓早已拢赂了大半朝臣,包括了盛丰帝以为自己培养出的心月复、包括他以为忠心于他的神机营。
君楚漓蛰伏多年,一步步的蚕食鲸吞、一步步的收拢,只等着最后收复赤海关,便是他夺回一切的时机。
而这一切皆需要大量的银钱,没有钱,他步步艰难。
若非君麒枫长年坐镇赤海关,从鞑子身上搜刮不少战利品,加上太后的支持,以及君楚漓自己的谋算,他没办法走到今日这步。
然而就算如此,他仍是缺银子,才会四处网罗人才,而裴知墨便是他看中的人才之一。
“我自有我的道理。”君楚漓没打算与他多说。
在今日之前,他的确只想把古墨玉暂放在上官流烟身上,然而方才那个梦却让他改变了主意。梦中的一切虽然真实,但仍是梦,若要知道梦是否为真,他得确认一些事。
见他不肯说,苏远之也不再多说,而是拧着眉又问:“找到裴知墨是好事,可……谁能料到『他』竟会是上官府的二小姐,这可怎么办才好?”
找到人是好事,可上官流烟却是个姑娘家呀,如何能帮着他们搜刮钱财?找到人也跟没找着一样。
君楚漓搁下笔,待墨汁略干才将信纸递给他,沉声说:“这有两封信,其中一封让楚扬去查探,另一封信送进宫里。”
苏远之还是搞不懂他有什么道理,可君楚漓做事向来做到十分的算计、百分的缜密,且不容人置喙,就是他想多问,君楚漓也不会明说,只能带着那两封信走人。直至房里仅剩君楚漓一人,他才缓缓的闭上双眸。这阵子为了运送一批私造的神臂弩到赤海关,他已有几日几夜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然而在方才的梦境之中,那批要运至明州的神臂弩将会在百里外的清凉里被劫,不仅如此,他藏在明州的五千甲胄也将会被发现。
虽说他从不信鬼神,但那梦太过真实,在梦里,他从小到大所发生之事一一还原,包括一个多月前他险些丧命一事,以及他近日运送神臂弩之事……
不论是真是假,原订的路线是不能走了,他让苏远之交给楚扬的信,便是让楚扬改变路线,并派人去清凉里一探。
那梦是真与否,过几日便能知晓。
至于那件事……他必须要再次确认。
连日的疲惫让他不一会儿便坠入梦乡,梦中,他看见上官流烟用着悲伤以及不可置信的眼神,失望的凝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