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扬州,悦来客栈。
可到头来,他还是低下头来,用力绑紧了绳索。
既然都能出城上香看戏放风筝了,八成没啥大碍,说不得还能娶个娇妻回家传宗接代呢。
他打了个结,又打了个结,抿唇想着。
潇湘公子,哼,什么东西。
就是傻子才会担心那杀千刀的王八蛋。
咬着牙,他万般恼恨的,用力再打个死结。
货船出了水道,入了大运河后,河面变得宽敞起来。
接下来几天,没出啥大事,货船一路顺行到了樊良湖,入夜后船老大把船开到了樊良湖畔,下了锚。
如今改叫小林的阿澪,利落的爬上桅杆,帮着收了帆。
某个船工生火煮了大锅菜,大伙儿吃完后,有些下船去歇息,有些直接就回船舱里,倒头就睡。
阿澪没下船舱,只待在甲板上,在货箱与货箱之间,找了个隐蔽处窝着。
与其在下头人挤人,她更喜好待在甲板上,至少空气新鲜,前方无所遮掩,若有人来袭,也不至于无所退路。
夜渐渐深了,湖水轻轻,让船微微晃着,像摇篮一般,她却无入睡。
天下妖魔无所不在,虽然才离开半年,可在鬼岛安眠的日子,早已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明明如此,她不懂为何总是会想起那可恶的家伙。
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想到他。
遇上了妖怪会想起,看到个卖豆腐的也会想起,就是看人在屋外挂个腊肉、晒个萝卜干、卖个腌菜,瞅见一碗饭、一条鱼,便是吃个饼、喝杯酒,看见绿打青梅,她都会想起他。
就连现在,她都能听见邻船未睡的人一块儿闲聊,关于那潇湘公子的八卦。
即便之前远在京城,她都能不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更别提,每回入夜,抬眼就能看见的明月。
她蜷缩起身子,将脑袋搁在膝头上,怒瞪着远方湖面上那皎洁的月。
下回你若见月,就想着我吧……
那男人简直阴魂不散。
想我同你一起,过的年年月月啊……
阴魂不散。
她恼怒的想着,眼眶却莫名微热。
闭上了眼,她不见那月,却依然能听见他的声,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能感觉得到,他从身后环抱着她。
—时间,竟也觉暖,眼更热了。
可恶,那家伙该不是趁机在她身上也下了咒?
否则她怎会对他这般念念不忘,一听他伤重——
一股腥味,骤然随风而来。
她警醒睁眼,才抬首,就见数条黑影破水而出。
该死!
这几日无事,她还以为她已经摆月兑那些一路追着她南下的妖兽了!
阿澪一惊,飞身欲走,却看见原本人在船头喝酒的船老大被那突来的妖兽吓得目瞪口呆。
那些妖兽双目金黄,形似狗狼,全身却遍布青鳞,四足有蹼,背有脊鳍,还有一看似蝎子的朱红赤尾,和满口凸出唇齿的利牙。
那群妖兽一上甲板,就张着血盆大嘴往船老大扑去,对着他喉颈咬下。
眼看那船老大就要血溅当场,她想也没想,回身一踢帆杆,让那帆杆转了半圈,堪堪避过船老大的脑袋,将那跃上半空的妖兽给打落水去。
船老大惊叫出声,但事还没完,这些妖兽可不止一个。
她抄起乡帆粗绳,在半空甩动,左一个右一下,眨眼间就将另外几只全打落了水。
船员闻声奔出舱房,但那一点帮助也没有,她知道落水的那几只很快就会再跳上来,她只是多了几个人要护而已。
可她护什么?她管这些人去死?她做啥自找麻烦?
但他们会遇此劫,是因她在船上——
这念头才闪过,另一只妖兽已再次破水而来,这回它们就冲着她,全冲着她。
她能感觉到肩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知道是她方才的动作,扯开了它,才教它们全确定了目标。
可恶。
她一脚踹开率先冲上来的一只,用帆绻圈勒住另一只的脖颈,将它吊上了半空,另外三只在这时一起攻来,她结出手印,将它们再次晶下水。
还没喘口气,又有三只从后而来,她来不及结手印,只能往后飞身,岂料这时又有两只妖兽从后跃出水面,冲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几乎在同时,黑夜中更有魔物展翅张爪袭来。
刹那间,她已被十数只魔物妖兽包围。
心知这回躲不过,她一咬牙,准备挨上那一口时,一支箭矢忽地破空而来,嗖的一声,就穿过了眼前数只妖兽的脑袋,将它们像烤肉串一样,牢牢的订在了主桅上。
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半空中忽有渔网飞来,眨眼就网住了另外三只妖兽。
“唉呀,有人劫船啊!”有个胖子抓着那逮住妖兽的渔网,咚的一声跳到了甲板上,一边捧着他的肥脸大惊小怪的叫着。
“哇!这什么东西?长得这么丑?”另一个样貌清秀的青衣小白脸,手拿钓竿,左一挑、右一挥,啪啪啪啪的,有如打地鼠那般,把好几只腾空的妖兽全都给打回水里。
可怕的是,这人每一竿明明只是轻轻一点,却都将那些皮粗肉厚的妖兽,打得脑袋开花。
“呀——不要啊——好可怕好可怕啊!”
—声尖叫忽从船尾那儿响起,阿澪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红衣小姑娘,—边喊着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却挥舞着有着长炼的流星锤打飞了另外五只有翼魔物。
“会飞的超可怕的啦!走开走开!我不喜欢啦!”
那小姑娘是闭着眼的,但她手上的流星锤却准确无误的击中那些妖兽与魔物。
“哇靠!小心点!是我啦!乐乐!拜托你把眼睛睁开好不好?”
青衣小白脸一个怪叫,手上钓竿一挥,点在了差点将他爆脑的流星锤上,就听当的一声,钓竿和流星锤分别弹开,同时又干掉另外两只袭来的有翼魔物。
胖子、小姑娘、青衣小白脸在眨眼间就解决了不少妖兽魔物,可即便如此,阿澪身边尚有数只袭来。
是她的血,她知道。
它们无法抵抗那神之血的诱惑。
她以手印结出金咒还击,却因肩伤动作仍嫌太慢,有些左支右绌,可当另一头飞天魔物以爪攻击她受伤的左肩时,另一支黑箭从左手边出现,可这一回箭是被人握在手中的。
来人身似流星,手持黑箭划破夜空,转瞬间就将她前后左右围攻她的妖兽,全都搁腰斩断。
青绿色的血雾喷洒而出,将月也染成青绿。
夜色苍苍,湖面上,飘着淡淡岚雾。
她站在船桅上,惊魂未定的喘着气,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为何,她还以为是他,然后那男人回过身来,对着她挑眉。
“哟,姑娘,你还好吧?”
那不是他的声,那也不是他的脸。
她瞪着那男人,才看见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打,麻布长裤卷到粗壮的大腿上,还打着一双黑黝黝的赤脚。
男人体型高壮,面目黝黑,袒露出来的手臂万般粗壮,一点斯文气息也没有,虽也剑眉朗目,却粗犷许多,还满脸的胡碴,头上绑的布巾超随便,就一块方巾随手罩着,在后脑勺打了个结。
眼前的家伙,就像码头粗工,和那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姑娘?”他挑起浓眉,将黑箭插回背上箭筒,凑到她眼前,又问了一次:“你还好吗?”
阿澪眨了眨眼,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步。
“你叫我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因方才那阵混乱太过惊险,让她忘了维持幻术,不觉现了原形。
“姑娘啊!”男人双手叉腰,一脸好笑的歪着头瞧她。“怎么了吗?”
“你是谁?”她一脸戒备的问。
“我吗?放心,别怕,咱们不是坏人。”他露齿一笑,指着停泊在不远处的船只,道:“在下楚腾,咱们的船泊在那儿,看到有人劫船才跑来帮忙的。”
他说话时,流星锤又飞了上来,击中了最后一只飞来的有翼魔物。
刹那间,青血又洒,可这男人一双眼眨都没眨。
流星锤从空中落下,眼看就要打在渔网上,手拿渔网的胖子见了,张嘴忙喊:“乐乐,等一下!别全打烂——”
虽然如此,他还是慢了半拍。
红衣小姑娘的流星锤重重击落在渔网上,打死了其中妖兽,还把甲板砸出了一个大洞。
“啊啊啊……这丑东西的尾巴看起来像蝎子尾,说不定烤起来很好吃啊……”
胖子万般遗憾的蹲地捧肥脸喊着,教人听了更傻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那胖子也是妖、是魔,可那胖子从头到尾没朝她看上一眼,就蹲在渔网旁,一脸的欲哭无泪。
青衣小白脸拿着钓竿,落到了胖子身边,好气又好笑的说。
“这种东西吃了会闹肚子的,这会儿又不是像上回流落荒岛,没东西吃只好什么都不挑。”他拍拍胖子肩头,“走吧,你忘了船上还有只烤鸭啊,就算那填不了你肚皮,过几天等咱们上京,你想吃啥吃啥啊!”
“啊!对喔,还有烤鸭啊!”想起船上还有鸭子,又想到之后到京城里能买到吃到的好料,胖子瞬间精神一振,这方站起身来。
青衣小白脸见了,方笑笑走向惊吓过度,僵站在一旁的船老大,道:“船老大!抱歉啦,打坏了你的甲板。咱们家乐乐不是故意的,幸好不幸中的大幸是大伙儿都平安,你船货损伤也不多,就当财去人安乐吧,好吗?”
脸色苍白的船老大见了,忙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多谢大侠仗义相助!多谢大侠仗义相助!”
“这些脏东西很不干净,你最好让人把它们集中一块儿都烧了,沾到血的地方都拿盐水洗干净,以免有同类闻到跑来,那就不好啦!”
一听有可能会有其他妖物跑来,船老大顿时清醒过来,感激的道:“谢大侠提醒!咱们立刻处理!”
说着,他便回头指挥着缩在他身后死的船员。
“小周!老李!快!快把那些东西全收集到岸上,放火烧了!其他人快把甲板洗一洗!”
下方船员听了,立刻纷纷动了起来,每个人都害怕会再惹来其他妖魔鬼怪。
“之后记得拿艾草熏一熏辟秽啊!”
青衣小白脸笑着说完,方脚一点地,横越湖面,回到不远处的船上去了。
胖子一见,拎着渔网也飞身出船,蜻蜓点水般,眨眼便追上了那青衣男。
“喂!等等我啊——”拎着流星锤的小姑娘见了,忙急喊,“人家轻功不好啦!”
可那两人早已离得大老远,青衣小白脸闻声只回头朝她笑喊道:“就叫你平常好好练轻功了,我看你找艘小船划回来吧!”
小姑娘一听,万般羞恼,小脚一跺地,小手一扬,就再次甩起了流星锤,只见那刺球唰唰唰的在空中转了几圈,跟着就这样朝那艘船抛甩了过去,看来万般沉重的流星锤蓦地越过了夜空,教那小姑娘轻易被带着飞上了天。
可阿澪一看抛出弧度,就知距离不够,姑娘肯定到半途就会落水。
眼看红衣小姑娘就要变成落汤鸡,就听她张嘴惊喊。
“老大、老大——救命啊——”
身旁男人笑叹口气,抽出身后箭筒里的黑箭,徒手飞射出去,黑箭疾射而出,箭头穿过流星锤上的铁链孔,竟就这样将原本开始往下落的丫头,连锤带人飞快往前带去,眨眼间就带上了那艘船,仿佛说好了似的,船上不知哪位转动了船帆,用船帆兜住了黑箭、流星锤和小姑娘。
即便站在这儿,她都能看见那船帆非但没破,小姑娘也安然无恙,远远的还能看见她一从船帆上滑落,就在甲板上追打着青衣男呢。
然后下一刹,那原本没破的船帆,就被她给打穿了一个洞了。
“唉,就和她说过,别弄坏了帆啊。”
男人咕哝着,赤脚一点就离了桅杆,轻松越过了湖面,回自家船上劝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