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下了一夜的绒毛雪花渐停。
寂静微暗的森林里,只有一道浅浅喘息声,直至阳光露脸,在树林间投下一大片光与树影,还有一个隐藏在一株参天老树后方的娇小身影。
清亮林荫间,一名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正弯身将早先丢落雪地的银白披风拾起披上,沉默了一瞬,一双冷漠黑眸就落在那一动也不动的黑影上,淡淡的开口,“出来!”
树后方的身影明显抖动一下。
夏羽柔一双明眸带了忐忑,左手则不自觉的抓着腰带下方的单珠缀饰,他要谁出来?她将身子更贴紧树干,明眸东瞟西看,确定自己在背光处,所以……应该不是喊她!
她吞咽一口口水,偷偷以眼角余光瞄瞄不远处那名男子——
阳光亮灿灿的洒下来,有点刺眼,让她没办法看清楚他的神态,但就算看不清楚,那张堪称完美的俊颜她早早就深印在脑海。
汤绍玄,青雪镇附近武陵山上采石场的副总管,人称“汤爷”,拥有一张精雕细琢,美得眩目的容颜,绝对是镇上颜值最高的年轻男子,住的是豪华的山中别院,听说他二十多岁,父母已逝,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妻妾。说是“听说”是因从没人证实过,但无论如何,镇上对他发花痴的未婚或已婚女子都不少。
夏羽柔很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对那张魅惑人心的俊颜的确没有太大的抵抗力,可是她是纯粹欣赏而已。
不过,在看到刚刚那场刀光剑影的生死流血厮杀后,她应该也不敢再欣赏了。
她害怕的目光落在汤绍玄四周几具尸体,尤其是躺在他脚边的那一具,死者充血瞪大的眼中尽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她又吞咽一口口水,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紊乱的跳动声。
死者眼中的难以置信应该跟她一样,一对八,竟然像她拿刀剁肉似,扣住八人的脖颈“咔、咔”的掐死了,简单又粗暴。
“还不出来?”汤绍玄薄唇微抿,声音更阴凉。
夏羽柔头皮发麻,抓着腰带下方缀珠的手更紧,冷静,要冷静,这时候绝不能呆呆站出去送死。
她回到青雪镇开了两年多的早食铺,汤绍玄更是店里一年多的熟客,她自以为是对他有所了解的。
他为人冷淡低调,不喜与人来往,偏偏又长了那么一张招惹人的俊脸,还运气好的一进采石场就当上小管事,惹得不少老工头或资深小管事都看他不顺眼,找碴闹事不少。
没想到肤白俊俏的汤绍玄不仅仅是眼神杀气十足,身材看来挺拔高瘦其实很能打,才渐渐没人敢惹,也因能力强,职位三级跳,不过一年多就成了大总管之下的副总管。
除了几个莫名不怕他,还觉得他其实人很好的过度自来熟的采石场工人,认识他的也仅仅跟他点头打招呼,不敢太靠近,原因无他,他不用说话就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只是她没想过他的武功这么高,不只眼神狠,而是真的狠,她还亲眼撞见他杀人了!
一想到这里,夏羽柔不由得拍额头,好奇心那么强干什么?在听见林间有打斗声时,她就该提着采好的笋闪人,还循声寻来,蠢死了!
蓦地,眼前突然一暗,她眨眨眼,不过瞬间,一道高大身影笼罩身前,她本能的出拳,男人却面色不变的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五指微拢就要掐往她的脖颈,但在看清她的面貌后,怔了一瞬,随即恢复一贯的冷漠。
夏羽柔眼眶发红的看着那只停留在眼前的骨节分明大手,再想到刚刚他与那些人对打时,一把扣住脖颈咔喳一声的狠劲,她面色如土。
虽然她也有几招拿得出手的自保功夫,但与他的实力相较肯定天差地别,所以不能出手,只能示弱。
她微微仰头,汤绍玄的披风领口缀着一圈柔软绒毛,将那张天妒人怨的俊颜衬托得更为俊美,能如此近距离欣赏他的容颜,若在往日,她肯定小心脏乱跳,此刻却只有惊恐。
但她仍逼自己露出笑容,“汤、汤爷,你知道我啊,夏家食堂的夏娘子,”见他表情未变,她又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的手被你抓得好痛,等会儿还得回店里备膳,你可是我店里的常客,咱们很熟的,是朋友,朋友啊。”
他眉目冷戾的睨视,不带情绪的反问:“我们很熟?”
她笑容微僵,“我们不是很熟,但汤爷你熟我煮的饭菜啊,是不是?哈哈。”她干笑两声,再次尝试要抽回被他紧扣的右手,但他仍不放手。
她只能用自由的左手小心翼翼的轻碰他仍停放在她眼前的大手,这手可是一连掐死八个大男人,名副其实的“凶手”,她可不想成为下一个亡魂。
她刻意挤出笑容,“汤爷的手举这么久累了吧?何不先放下,那个——汤爷这么早就来林子散步?早春还天寒地冻,我可没您这么轻松,瞧,我天刚亮就出来采笋,切片熬肉可好吃了,这离开店也只有一个时辰,我得赶回店里将食材处理了,汤爷也知道我的食肆就我一人掌厨,还有我那满十一岁的弟弟跑堂,哦,对,雇了邻居叶嬷嬷帮忙招呼客……”
“妳看见了。”汤绍玄眸光微沉,声音冰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善的气息。
出现了!在武陵采石场上著名的杀人眼神!
夏羽柔心里暗暗叫苦,她清楚感觉到那双深邃得像是能直接看透人心的黑眸迸出的杀气,他要杀她灭口!
不不不,她不能死,她死了,弟弟怎么办?
大冷天的,她却感到后背冒出冷汗,一手往下再次抓住垂在腰间的珠子,这是她已逝娘亲为她编的垂坠腰饰,也是这些年来陪着她度过许多风雨给她力量的重要宝贝,握着它,她再次冷静下来。
她垂下眼睑,没有抽回被扣住的手,反而凑上前,再抬头时,一张俏脸变得严肃而认真,“汤爷,我的确看到了,我跟你发誓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她又咽一下口水,努力压下心头压抑不了的惧怕,“我相信这些人肯定都是坏人,汤爷一定是为民除害,不用担心,我来替汤爷善后。”
像是要强调她说的话,夏羽柔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明眸迅速一扫,不意外看到自己手腕已有瘀青。
但她此刻顾不得这区区小伤,生命要紧,再次握了握珠子,她快步往那些尸体走去,壮起胆子,忍住害怕欲呕的感觉,她蹲,僵硬的伸出手,打算将这具尸体拖往另一边的林子,她记得那里有个陡峭的矮坡,往下扔就能毁尸灭迹。
夏羽柔想法很好,奈何肢体很僵硬,半天也没能把尸体挪动一步。
汤绍玄缓步走近,眸光微深的看着她颤抖着手去拖尸体,“妳认识他们。”
又是肯定句,夏羽柔顿觉她的心脏瞬间就要撞出胸腔来了,她很想哭,但她得忍,仰着脸看着挺拔的美男子,小声回答,“他们——他们来小店里吃过两次饭。”
让妳爱聊,让妳爱说话,话问那么多,她在心里埋怨起自己。
青雪镇这几天来了约十五名的外来客,有主有仆,衣着装扮一看就来自富贵人家,她开早食铺,遇见这些新面孔就多问几句,知道他们一行人是从遥远的京城过来,说是来办事,但办什么事就没说了,她也没追问,不过其中有个色迷迷的少年说浑话,只要她陪陪他一晚,他就告诉她,让她差点用拳头打得他爹娘都不认识。
“他们是我的仇人。”他直视着她说。
“啪啪啪——”她浮夸的用力拍拍手,一脸赞赏的笑道:“仇人杀了就对了,人之常情嘛,你不杀他们,他们就杀你,杀得太好了,但尸体总得处理,这地方也不是渺无人烟,汤爷说是不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都主动提出帮忙了,他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吧?她都这么上道了。
然而汤绍玄面无表情,夏羽柔压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而且他的面无表情实在太可怕,那双冷飕飕的眸子彷佛能将一切都吞噬似的,虽说她亲弟也是个公认的小面瘫,但与他相比功力差了千倍万倍。
她怕啊,她瞬间双膝跪下,双手合十的请求,“汤爷,我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弟弟,你也知道我俩相依为命,为了我弟弟,我也不会说出去,你要做什么?我就帮着做,我也是有功夫的,咱们——呃,不,我这也算共犯了,是不?咱们都在同一条船上。”
她求生欲强,想到的好听话一句句丢出来,不忘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汤绍玄静静的看着她,在她就要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时,他终于开了口。
“甭管尸体,把他们身上值钱的家当都掏出来。”
夏羽柔一听就明白了,上半年山匪在青岳县占据山头拦路劫杀来往百姓,为此,朝廷大阵仗的派官领兵来歼灭,杀了多少山匪不知,但四处流窜的山匪却不少,惹得青岳县百姓人人自危,隶属于青岳县的青雪镇在近两、三个月也有几桩山匪劫财杀人的事件发生,眼下,将现场布置成强盗杀人是最好不过了。没想到汤绍玄这看来冷漠但绝对优雅的美男子内里竟然这么奸诈,一下就想到这种诡计。
“还不动手?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她一愣,猛然回神,对上那双冷漠黑眸,吓得连忙跳起来,“动手。”
见男人轻松的倚靠树干,眼睫微低,夏羽柔不禁嘀咕,这是把活儿全丢给她?瞧地上这一个个都死不瞑目的狰狞模样,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翻尸搜身?
好吧,她个性不怎么娇滴滴,但外表至少是啊,还是青雪镇排行第一的大美人,虽然嫁过一次贬了身价——
想远了,她收回心神,硬着头皮搜括死人财物,也庆幸汤绍玄下手干净利落,只要不去看脸,至少身体没有可怕的伤口。
“阿弥陀佛,各位别来找我,人不是我杀的,这钱袋、玉佩啥的值钱东西也不是我要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一定要找对人啊。”
汤绍玄眸光轻轻扫过,看她翻看尸体后又往另一具尸体走去,也听着她嘀嘀咕咕的叨念,手指从最初的颤抖到后来的利落。
然后,还不算蠢的撕了其中一人的外袍将那些钱袋玉佩等搜出来的东西打包交给他。
“汤爷,都在这里了。”
他看着那鼓起的小布包,再冷冷的看着她,“扔了。”
她一愣,忍不住有些肉疼,包袱里除了银两、银票外,还有几块色泽不错的玉佩、扳指什么的,那可都是钱啊!
“汤爷,咱可不可以打个商量?这佩饰啥的扔了没关系,毕竟若是被认出来,麻烦也大,但银两银票上没写名字,你说我可不可……”
“扔了。”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一分。
舍不得啊!她七岁离开父母疼宠的安乐窝后,若说这些年来有什么最大的感触?那就是有钱真好,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万万不能,她现在最欠的就是钱,何况这一包里的银子真的不少啊。
汤绍玄几乎要气笑了,眼下这情形,她的命还握在他手上,她竟然还在挣扎着要不要当钱奴?
“舍不得,我连妳同布包一起扔下山。”他眸色暗沉的看着她。
夏羽柔脸色悚地一变,吓得回神,她疯了,生死关头,她还在想钱,可是——她又犹豫了,她招惹了这桩要命的事,若她不慎出了啥意外,留下这些钱,弟弟至少能生活,能上学,能不看他人眼色过日子。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汤绍玄,“扔,我马上扔。”
她当然明白他要她扔到万丈深崖下,让人找不到,才不会出乱子,所以她快步抱着布包跑到她原本要替他毁尸灭迹的山崖边,以眼角余光往后扫,确定没人,她心中窃喜,在丢包前一手迅速抓了那只装了银票的荷包塞入怀中。
死人钱又如何?能让弟弟好好过日子,只要不杀人放火,她什么事都肯做,何况,死掉的人也用不上银钱了。
她想得很美好,但一回身,汤绍玄竟然就站在她身前,距离只有一步,她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的往后一步,然后她身子一摇晃,竟然踩空了!
夏羽柔吓得伸直手要抓住他,她也真的抓到他的手,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冷血的要甩月兑她的手!
她双手紧抓住他的右手,感受到崖下吹上来的冷风,她小心的用眼角余光往后看,看不到底啊!
“呜呜……”她眼眶泛泪的仰看汤绍玄,“汤爷!你千万别放手啊,我不想死——”
“不听话的人,发的毒誓便是笑话。”他冷冷的说。
他看到了!
夏羽柔后悔了,顿时哭得涕泗纵横,“呜呜呜,我错了还不行吗?汤爷你拉我上去,我立刻将钱包丢下去,真的,我发誓,你再信我一次吧。
“我不能死的,我还有弟弟啊,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汤爷……”她抽了抽鼻子,哭诉起来,“你早膳的饭菜也都是我煮的,我死了,你哪儿吃这么合你胃口的早餐?呜呜呜,我还有很多私房菜,我可以一道一道慢慢煮给你吃,都不要钱的,虽然我真的很需要钱……”
夏羽柔误打误撞地提到一个重点,汤绍玄出身显赫,养尊处优,让他嘴巴极刁,他来到青雪镇一年多,唯一能让他称得上满意的饭菜,还真的只有她的早食铺里的,若不是她只做早膳买卖,他三餐都会在她的小店里解决。
想到这里,他再看看还在叨叨哭诉的小娘子,他随意一拉。
夏羽柔没有准备,他也没在怜香惜玉,这轻轻一拽,她踉跄的往前两步就扑跪在地,脑袋还有一些空白,但一看到怀里鼓鼓的小荷包,她马上掏出来,转过身,连站起来的动作都省了,直接用力丢出去,眼睁睁的看着荷包消失在崖下。
汤绍玄走过她身边,夏羽柔顿了一下,连忙起身,软脚的差点又摔倒,在颤巍巍的站直身后,她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水鼻涕,挤出一个笑容,“阿柔谢谢汤爷的救命之恩。”
他面无表情的瞥她一眼,转身就往林子外走。
夏羽柔虽然逃过一劫,但她知道她的小命仍系在他身上,与他打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因此就算他不说话,她也急急收拾好稍早前落下的竹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说起比较安全的话题。
“今天的早膳,汤爷喜欢什么呢?我还没完全准备好,待会儿回去,我可以赶快张罗是不是?”
她叽哩呱啦的提了不少菜色,但始终给她看后脑杓的男子没吭一声,脚步不停。
啧!让他跩,以为她想伺候啊?这不是被迫吗?
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她踢到一颗半嵌在土里的小石头,险些跌倒,直觉的往前抓东西要稳住自己,没抓到不说,头还先撞向某人硬梆梆的后背,撞得额头生疼。
汤绍玄却无感的再往前走,让她连个可以支撑的东西都没有,在往前扑腾几下后,砰地一声趴地,吃了几口雪。
她的脸离某人的靴子可近了,惨跌的她抬头往上看,就见他回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俊颜还是冷冰冰。
要他伸手扶起自己显然不可能,她认命的起身,将掉出竹篮的笋子捡起来,看看手有点小擦伤,再拍拍微脏的衣服。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就见他仍一样凉凉的看着自己,她僵在原地不敢动,不是改变主意想杀了她吧?
夏羽柔脸上立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汤爷的后背真是结实有力,小女子这脚不小心踢了石头,冒犯了你,真是对不起,我帮你拍拍,应该没脏。”她立即狗腿的绕到他身后,举高手轻拍几下,他长得高,而她只到他胸口位置,“汤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啊,阿柔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转了一圈,来到他面前,还能笑咪咪的,心里可怕死了。
他绷着一张俊颜,眼神奇异的看她——
由于不凡的身分背景,他见识过的女人不少,有的聒噪粗俗,有的表面端庄,有的牙尖嘴利,有的娇蛮无脑,有的懦弱胆小,她倒是奇葩,为了求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拍起马屁倒也不让人讨厌。
想着,他薄抿的唇微扬。
他笑了?她一愣,再定睛看,没有,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心里五味杂陈,对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爷,她是一刻都不想再跟他独处,她快步的抬脚就走,一边不忘挥手,“阿柔先走一步,不然,怕来不及开店了。”
他看着她脚步加快的离开,淡淡道:“我会看着妳的。”
这是赤luoluo的警告!夏羽柔脚步未停,但不忘回头朝他挤出一个难看笑容,“汤爷随意看,真的,阿柔也很随意的任人看的,哈、哈。”不然呢?可以叫他别看吗?
他垂眸,嗓音依旧低缓而清冷,“只要妳……”
没等他说完话,夏羽柔立即感受到他无形欺压的冷戾气息,她吞咽了口口水,急急高举手发誓,“要是阿柔泄露今天的事,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汤爷,阿柔只有命一条,也很怕死,你真的不必担心我。”这张完美俊颜的主人从此就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大煞神。
他抬眸,她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透出的锋利冷芒,心跳如擂鼓,硬着头皮问:“汤爷还有交代?”
“舍不得走?”他冷声反问。
她点头如捣蒜,“马上走!”不走是笨蛋!
如蒙大赦的小娘子像后头有鬼在追似的拚命奔逃,沿路落了一地从竹篮里弹跳出来的春荀。
汤绍玄伫立林中,回头再看一眼尸首,“小娘子手轻,你们善后。”
语毕,他抬步离去。
同时,他身后窜出两道黑色身影,寂静森林里随即传出几声衣服撕裂声。
夏羽柔脚步不歇的奔回自己安生的小院子才停下来,她粗喘着气儿,吐出一团团白雾,她一手紧握着缀珠,看着院落到处成了一片白,一夜的落雪都还未扫,也铺了满满一院子,她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拎着竹篮踩在软软的雪地里,吸吐间的白雾更为明显,眨了眨眼,吐了一口长气,总算是安然回来了。
她特地绕过弟弟的房间,以及在厨房忙碌的叶嬷嬷,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药稍微处理手肘及膝盖的擦伤,再换上干净的衣物,将头发挽髻后系了块头巾,坐下来,倒了杯微凉的茶水喝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就抬步往厨房去了。
人生真艰难,怎么就不能平淡安然的过日子?模模脖颈,劫后余生的夏羽柔余悸犹存,再吐口气,匆匆步入厨房。
厨房宽敞,四口锅排列整齐,另一边的长桌上有洗净的蔬菜及处理好的鱼肉,两鬓斑白的叶嬷嬷正舀水在洗野菜,一听到脚步声,她回过身,笑了。
“回来了,今天晚了些,火我已经升好了,两锅水也煮沸了。”
“走太远忘了时间,多谢嬷嬷,我赶紧做饭了。”她利落的围起围裙,走到长桌边,手上的刀子咚咚作响,动作熟练,忙而不乱。
她们食堂除了卖包子、馒头、稀饭、豆浆、各色小菜、茶叶蛋外,也有一些卤菜,有人吃有人打包,生意不错,要做的事很多。
“阿柔啊,林家的要我再劝劝妳,只做早饭生意太可惜,客人那么多,妳经营整天,赚得更多,我没理她,我都跟她提了多少次,妳中午得给阿晨送饭,晚上也得帮他看课业,还得备隔天的菜色,都已经忙得像陀螺了。”叶嬷嬷边做活边唠叨着。
林家的是邻居林明的婆娘魏氏,为人刻薄贪财,见夏羽柔早食铺开得好,也想凑一脚,被她拒绝了,从此说话就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其实,劝她整天营业的常客不少,但她心里清楚,她的客人以采石场的工人为主,有些吃了一份,再外带一份,中午凑和着吃,晚膳多是回家用,午至晚膳的客人不会太多,且中午和晚上镇上的酒楼食堂也都已开门做生意,僧多粥少,她更不愿凑热闹穷忙。
随口应了叶嬷嬷几句,她的眼睛仍注意灶上的火,放下菜刀,将一个热锅盖上锅盖后,再移到另一个灶前,她拿了火钳捅了捅,随即一阵呛人烟雾冒出,她适时闪开,接着,就见火焰熊熊燃烧。
时间一点一滴经过,两人没有空再闲聊了,开店前要做的事太多,夏羽柔忙着洗米做饭,叶嬷嬷是她的助手,等叶嬷嬷的活儿做得差不多时,稍喘口气,看着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不免心生感慨。
夏羽柔素着一张脸,晒不红的白皙肤质水女敕,即使现在已十七岁,嫁过人,在叶嬷嬷眼里也还是个小姑娘,想起这些年她经历的风风雨雨,叶嬷嬷就心疼,寡妇门前是非多,被休的夏羽柔也有同样的困扰,年轻貌美,又得为生计抛头露面,外头的闲言闲语总是免不了。
好在,姑娘功夫不错,还有夏夫子生前的门生们帮衬,这一年敢上门找事的的确少了。
“老天爷张张眼,让个好男人来疼惜妳。”她说。
夏羽柔笑看她一眼,“嬷嬷饶了我吧,我看过的男人还会少?”
叶嬷嬷想起她的遇人不淑,微蹙了眉,但想到一人,眼睛一亮,“我觉得汤爷人很好。”
“他好?”她差点尖叫出声,一手又去握缀珠,提醒自己冷静下来。
叶嬷嬷笑着点头,“嗯,长得好看不说,瞧那么多姑娘前仆后继的来跟他示爱,没半点心动,这种男人看似心冷,一旦动了心,那就会一心一意——”
“嬷嬷,我可配不上他。”这话带了点半讽刺,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空有外表内里残暴,她又不是脑筋不清楚,嫁谁都行,就不能嫁他,又不是嫌命太长。
叶嬷嬷却误会她的意思,心中恻然,是啊,在外人眼中,姑娘就是一双被穿过的鞋,唉,多可惜。
“姊姊怎么没叫我起床。”一个清朗又显懊恼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
“睡晚就是你的问题,肯定是昨晚读太晚,姊说过了,晚睡晚起,早睡早起,跟老天爷偷不了时间的,快去洗漱吃早餐。”
十一岁的少年相貌清秀,却老是绷着脸蛋,是个公认的小面瘫,至于大家心照不宣的大面瘫就是汤绍玄,冷漠严峻,当之无愧。
夏羽晨的个儿已高过娇小的姊姊,见姊姊在厨房里忙碌,不敢再担搁,将自己打理好,用了膳,就见一刻也不得闲的姊姊又在洒扫里外,准备开店。
“还有点时间,你回房里温书去,姊需要你帮忙时再喊你。”夏羽柔站在小院里又催着弟弟回屋念书。
夏羽晨脸上还是没有半点情绪,他心知肚明姊姊从来没有需要他的时候,所以他会自己掐着时间去食堂帮忙,届时客人多,姊姊忙得脚不沾地了,也没空催他回屋念书。
夏羽柔也知道她这么吩咐,弟弟是不会听她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说,见他回屋去,她吐了一口长气,目光落在食堂旁几株开得正盛的梅花,小小放松一下,回头又钻进厨房去。
她开的早食铺生意不错,除了料好实在,价格实惠,环境清静,不似一些食堂拥挤杂乱,窗明几净,位子亦宽敞,墙面上还挂了些书画诗词,不知情的人走进来还以为是什么私塾学堂。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些都是她父亲的手写字画,摆在店里让人欣赏,也让客人们不会忘记她曾经有个当官的爹,虽然是七品芝麻官,但在青雪镇上也是个人物了,夏父也曾是镇上书院的夫子,门生不少,这些曾有的风光与名声就是夏家姊弟俩仅存可以倚靠的小小势力,至少有些感念夏父的门生或百姓也会帮衬点。
“我把备好的菜色挪到小厨房去就准备开店了。”
小厨房是开店时特别再建的,与小院中的大厨房不同,只有一座大灶,几个小火炉温着半成品或已成品的菜肴,客人点餐后,这里简单的再处理一下,就能出菜,遇到这种春寒料峭的天气,到客人桌前也还热腾腾的。
夏羽柔如此说,叶嬷嬷应了声,她来回几趟将备好的菜色挪到小厨房,再掀帘走进铺面里,将两个暖炉也移进去,铺子里就暖和起来了,接着将两扇门板拿到一旁,挂上厚厚挡风的门帘,将几个已等着开门的熟客请进来,她一一帮客人点菜写单后,交由厨房上菜,这活儿两人都是做惯的,因而一切都很流畅。
忙碌起来,夏羽柔根本无暇去想今晨的惊险,直到看到那熟悉的挺拔身影走进铺子,她原本踏出门帘送菜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退后,身子还往厨房里缩了缩。
叶嬷嬷看到她前进又后退,就愣了愣,“怎么了?”
“没、没事。”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这才再度掀开帘子往外走,但只有她清楚原先的淡定都消失了。
因汤绍玄进屋,一股冷风吹入温暖的屋内,也引起几人的注目,一看是他,多数的人都点头致意,只有两三名熟客热络的喊了声,“汤爷来了,今儿来得迟些。”
汤绍玄仅点头,目光扫过店内,按往例他早就用完膳,此刻过来食肆内的六张小桌上已经坐满人,而他常坐的靠窗位置,倒是无人,这一年多来,也不知是何原因,来客们都习惯不去坐那个位置。
汤绍玄坐下,目光清冷的看着巧笑倩兮走来的小娘子,不得不说她的胆识非比常人,清晨那一出竟竟没影响到她,依然开门做生意,不过……他视线扫过她腰际,那不自觉握着腰间珠子的小手可是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安。
“汤爷今早比较晚喔,吃点什么?有粥有饭有面,还有……”她啪啦啪啦的念了一串长长的菜单,念完后,蓦然发现食堂异常的静默,而且每个人都看着她,就连送餐出来的弟弟也是,她做了什么?
此时,汤绍玄开口点了自己惯吃的几样早点,打破这怪异的气氛。
她愣愣的点头,“好的,马上来。”
还在想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经过其他桌客人时,她就听到有人大声笑说:“我来这里吃饭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听阿柔念完这么长串的菜单。”
“我也是,墙上贴有菜单,识字的看着点,不懂字的,上面还画了图也能点,而汤爷是店里常客,哪里不知道这里卖什么?”
“呵呵呵,还以为阿柔对汤爷没意思,原来是时候未到。”
“春天来了啊,她刚刚念那一长串菜单时,害羞得都不敢看汤爷一眼,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小声点,她看过来了。”
夏羽柔想翻白眼,这些人自以为很低,实则大嗓门的声音已经告诉她,她做了什么失常的事,那分明是余悸犹存下做的蠢事。
罢了,明日恢复正常就好……
但念头一转,夏羽柔又纠结了,她跟汤绍玄的关系不能不好,一定要好啊,她的小命握在他手上,攸关生死不努力讨好怎行?一旦有了交情,才会手下留情。
顿时,她觉得心塞,想甩掉这心仪汤爷的认知可能得等到下辈子了。
夏羽柔在悲愤之余,还得顶着客人们各种兴味又调侃的了然神情,甚至弟弟的探究,她只能昂首走进小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张笑脸,毕恭毕敬的将汤绍玄点的菜色送上桌,哈着腰笑道:“汤爷请慢用。”
汤绍玄仅是轻抬眼皮,点个头,便举筷开始用餐。
她站着不动,心里哼哼着,他竟然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不怕她下黑手,下药毒死他?
夏羽柔想得太专注,丝毫没察觉自己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
“瞧瞧,阿柔今天的眼睛一刻都离不开汤爷呢。”
客人的打趣声再起,还一句接一句。
“但这才叫正常不是?哈哈哈——”
客人们知道夏羽柔的个性大剌剌,同她开玩笑也不会生气,但他们心里有底,怎么调侃打趣她都成,汤绍玄可不行,他生人勿近的名头摆在那里,可望不可及,敢亲近他的也只有吴奕、沈铭那几个胆大的。
“姊?”夏羽晨也觉得姊姊今天言行异常,忍不住走过来轻喊一声,虽然面无表情,但瞳眸里都是询问。
尴尬了,回过神来的夏羽柔粉脸不自主的涨红,她怎么恍神了?
“看,她脸红了。”有客人眼利。
“哈哈哈——”接着是此起彼落的大笑声。
夏羽柔可不是娇怯怯的闺中小姑娘,当下半开玩笑的回瞪那些熟客,“饭菜多吃点儿,闲话就别多说了,免得下回饭菜都过咸了。”
“这是要我们别管『闲』事呢,哈哈哈——”
在座的客人有八成都是采石场的工人或小工头,只有小部分是附近没有备早膳来用餐的邻居,因此粗莽汉子居多,也大多成亲生子,甚至还有看着她长大的,所以一口口“阿柔”叫得顺口。
夏羽柔尽管外貌像清纯小姑娘,但毕竟是嫁过人的,他们偶而聊开了,几句浑话就月兑口,又见她面不改色,久而久之,大家谈笑间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可以不管闲事,但有些话不说吃不下啊,阿柔虽然被下堂,但那是郑家不识货,阿柔可是哪里都好的。”
“是啊,郑家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夏大人跟夏夫人当年是怎么帮他们的?唉,人走茶凉,无妨,真金不怕火炼,阿柔一手好厨艺,自己挣钱养活弟弟,相貌佳又识字,这方圆百里求娶的可不少呢。”
熟客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赞美起她,还不忘频往汤绍玄的方向看过去。
这些猪队友,思绪怎么跳到这?眨眼间,她就被大力促销,她也是要脸的好吗?夏羽柔一手紧握缀珠,看都不敢看向汤绍玄,忙挥手要大家冷静,“大家别乱想,我不就是想事情想出神而已。”
有几个老客人觉得她害羞了,出声安慰,“没关系,阿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像汤爷这样好的相貌人品,也是万中选一,镇里镇外,连县城那里也有姑娘心悦他呢。”
“没错,镇里的就有三朵花啊,钟家大小姐,杜家三姑娘,连何家的五小姐,哪个不是想方设法的要巧遇汤爷。”
大魏朝民风开放,女追男的事并不少见,只是这三家的姑娘在汤绍玄尚未来到青雪镇时还是闺中密友,结果为得到他的青睐,争风吃醋到连朋友也做不成了,这也是镇民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奇事儿,毕竟这三家可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户是富商,一个家里有船队,另一个则有亲戚在京里当官。
聊不下去,也澄清不了,夏羽柔干脆甩手走人,钻回厨房,没想到弟弟还追进来,神色如常却压低音量问:“姊真的看上汤爷了?”
她直接翻白眼,“你是我亲弟,哪里感觉到我看上他了?”
“全部,妳今天对他真的不一样。”小面瘫语气笃定。
她泪往肚里吞,她今天差点死翘翘,凶手还是汤绍玄,她对他怎能跟以前一样?但今儿的惊魂历险记哪能跟弟弟说?
看个性开朗,却也倔强傲气的姊姊神情纠结却无言驳斥,夏羽晨更加认为她是被他戳中心思,害羞了。
其实,他对汤绍玄的印象极好,再想到前姊夫身边几个恃宠而骄的通房丫鬟及小妾,愈觉得不近的汤绍玄特别可靠。
他认真的看着姊姊,“弟弟觉得汤爷可以给姊姊幸福。”
说了这句认可的话,莫名有些羞涩,他掩嘴轻咳一声,转身又掀帘走出去。
夏羽柔先呆后怒,除非她疯了,汤绍玄才可以!
在心里愤愤的又嘀咕几句,接着她进出小厨房多次,眼睛绝不往汤某人的方向看去,努力装忙。
汤绍玄见她来回的忙碌,偶而跟客人聊几句,注意弟弟上学时间到了,又催着他去上学,叨念“要用功”等等,表现得活力十足,声音清脆明亮,看来一如以往,清晨那桩血腥事在她身上看不出丝毫影响,他眼睫微垂,倒是小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