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翎书跟金桂才刚踩进曲府大门,里头的家丁就大呼小叫地奔进去通报:“老爷!大小姐回来啦!”
“我回来需要这样大肆嚷嚷吗?”曲翎书觉得奇哉怪哉。
才说着,曲老爷已经从厅堂里直奔出来,一脸七窍生烟的神色,拿着曲头拐对着曲翎书一拐当头挥下,她一个杨柳摆腰,闪了过去,接着摆出迎战起手势,脚下踩稳身形。
曲老爷再一横拐招呼过去,她马上后仰下腰,曲头拐从她月复上三寸空扫而过,又让她躲过了。
曲老爷紧接着一拐接一拐地乱打一通,她都轻盈灵巧地一一拆招。曲老爷打得气喘吁吁,她却巧笑倩兮,似在玩耍儿似的,这儿翻过身、那儿跳过去,满庭院跑来跑去,让她爹怎么也追不着。
“爹,你这样不行,出招莽撞只会虚耗体力,愈打愈失准头,小心闪了你老人家的腰啊。”
“你这不孝女!还在嘻皮笑脸,看我不打死你!成日净会闯祸,你一日没生事会皮痒是吧,皮痒老子就帮你止痒,打到你皮月兑了为止!”
曲翎书把曲头拐抢住,大呼冤枉:“爹,说话要凭良心啊,女儿今日可还没生事啊!”
旁边看着父打女大戏的家人家丁们,心里暗暗叹道:『是啊,大小姐的想法是:今日不是不生事,是『还』没生事啊。唉。』
“你前几日在外头生的事,今日人家告上门来了!”曲老爷吼道。
“是哪一桩?”
“你瞧瞧!闯的祸太多,多到不知道是在讲哪一桩了!分明是要气死我!”曲老爷使力从她手中抽出曲头拐,举高又是一拐落下,她再度空手夺取。
“爹,女儿不是存心生事,每一桩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的,我掀了鲁大的包子摊,是因为他故意卖肉包子给尼庵的师父;我把王后娘打得鼻青脸肿见不了人,是因为她虐打继子,让前娘的孩子饿肚子;我把赵公子推到河里,是因为他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都很该死呢!”
“依我看最该死的是你!狈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就算逼良为娼都不关你一根毛事儿!”
“我是古道热肠侠义心!”
“我先打死你个鸡婆心!”
“爹!打死女儿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今日告上门的是哪一桩啊!”
“冯布庄说你去砸烂他的铺子,害他损失了上百疋名贵的布,你爹我今儿个才出去收回来的月帐,这下左手进右手出,全都赔给人家了!”
“我没砸冯布庄的铺子,我已经很多天没砸店了!不信你可以问金桂。”
“老爷,小姐说的是真的,小姐这阵子迷上听说书,我们镇日都坐在酒楼里听武侠戏曲儿啊。”金桂赶紧护主。
“一定是我砸店砸出名了,现在人家就直接赖我身上,想讹爹的银子啊!”
“你还有脸说!砸店出名是光耀门楣的事儿吗?!”曲老爷更加光火了。
“我早就听说冯布庄那个败家子不擅经营,布都放到发霉了还卖不出去,那厮肯定是以为爹不辨是非,缺钱了就来曲府骗钱,赚了爹这个冤大头的钱,实在欺人太甚。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看我不灭了你这个衰鬼!”
“喂!什么叫你爹不辨是非?谁想当冤大头?我是替你收拾烂摊子收到懒得问了!我就是生了你这个讨债的,才没清心日子过——”
曲老爷还没骂完,曲翎书已经转身跑出门去了,他再度大吼:“你要上哪儿去?给我拦住她!”
一大群家丁马上跟着曲翎书后头追出去。
曲翎书身子轻灵、脚程飞快,唯一跟得上她的只有她的狗儿元宝,其他人在后头死命追着,整条街一个追一个,拖成了长长的人龙阵,这条人龙一直拖到冯布庄店前才慢慢聚拢起来。
曲翎书踩进门,首先踢翻一张凳子,骂道:“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完了!是不醉酒庄的大小姐!”
冯布庄里的伙计一个个脸色青得像是看到阎罗王似的,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敢站出去“迎客”。谁都知道这号人物是这一带有名的女瘟神,不幸沾上就麻烦事缠身。
“你们当家的是死了吗!”曲翎书又掀翻了一张桌子。
“谁在我的布庄里大呼小叫的!”内里走出一个纨袴公子样貌的人来,他衣冠楚楚,手执折扇,腰配玉箫,但气质却是流里流气、油头滑面。
“就是你讹诈我爹是吗!”曲翎书双眼冒火,卷起袖子,准备打人了。
冯公子心下动摇,他没想到曲翎书会找上门来,但表面上还是佯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以一般待客之礼,笑着问她:“原来是曲府千金,今日造访,是要裁些新裳吗?”
“今日是要来砸你的布庄!”曲翎书霸气呛话。
“什么?!”冯公子愕然。
“看到我带这一大群来没有?今日要是不把你的布庄翻过来,我就不姓曲!”曲翎书单手叉腰,另一手往后一指。
后头那一群家丁心下暗暗叫苦:『小姐,您误会了,我们是来拉您回去的,不是来帮忙砸店的。』
“曲大小姐,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冯公子继续装蒜。
“没有误会。你跟我爹说我砸了你的布庄,收了我爹的赔偿。所谓银货两讫,银子都给了,这布庄理当是要砸了的。”她脸上笑盈盈,却让冯公子看了背脊发凉。
说着,曲翎书就开始大肆破坏,架上的布疋全被扫了下来,能推倒的东西全推倒了,冯布庄的伙计们与曲府家丁们忙着上前想要抢救,但反而把被扫到地上的那些东西全踩坏了……
最后曲翎书抖开一疋薄纱布,长长的薄纱腾空扬起,像仙女羽衣的披帛似飘卷起来,最后覆在冯公子脸上,她手上只剩一支细长布轴。
她把这支木布轴当成剑,弓腿金鸡独立,摆出剑锋招势,布轴前端指向冯公子,气势夺人地喊道:“想讹我们不醉酒庄?先问过我曲翎书手上这支剑!”
她呛完这台词,心中的痛快感澎湃有如汹涌的潮水,她听说书人讲故事时,大侠们总爱说这句,听到她都会背了,早就想说一次看看了!
冯公子胡乱把覆在脸上的布拨掉,啐了一口痰:“你这疯婆娘!”
他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再看她举手扬起布轴,目露凶光的狠劲儿,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逼近,不由得一个退缩,反射性地转身就跑,曲翎书立刻追着进去,家丁们则紧跟着大小姐。
冯公子从后门跑出去,又绕出了大街,一路没命地大喊:“砍人啦!救命啊!扁天白日,目无王法啊!”
街上再度拖长了一条人龙,为首的冯公子像是遇到黑白无常要索命似的,跑得飞快,但曲翎书比黑白无常更可怕,而且跑得比他快,冯公子边跑边回头,被她那愈来愈接近的身影给吓坏了。
他心下惊疑不定:『这女人也跑得太快了吧!身上插了翅吗?』
没多久他便被她一把揪住后领,跑不掉了。冯公子被强力扭转过身,顿时恼羞成怒,目光变得歹毒。
“我看你是个女人才让你三分,你当我真的怕你吗?!我好歹也是个男人,真惹毛我,看我不一巴掌把你打趴在地!”
说着还真的出手往她脸上招呼过去,她一个偏头闪过,他只抓到她几根发丝,紧接着,她快速地一腿踹上他双腿正中央……
冯公子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着,完全没有防备……
街上所有男人看到这一幕,全都倒抽一口冷气,耳边彷佛听到蛋壳碎裂的声音,感觉自己裤裆上也隐隐痛起来似的,不禁下意识地夹紧双腿。
冯公子脸色刷地惨白,噗嗵一声跪倒在地,神情痛苦不已,全身僵硬,缓缓地匍匐倒地,双手还摀着他冯家的子孙满堂。
周围的人们开始响起议论纷纷的声浪……
“妈呀,这娘们不能惹,出手真狠。”
“连我看着都冒冷汗了,那是男人的最痛啊。”
“冯家的做什么想不开去招惹曲家的瘟神呢?”
曲翎书蹲在冯公子面前,把木布轴丢在他面前。“你骗了我爹的钱,我砸了你的店,这下算扯平不拖不欠了。下次再敢到曲府招摇撞骗,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了事,你最好记清楚了。衰鬼!”
曲府家丁们赶紧簇拥着把大小姐送回家去……果然大小姐今日还是生事了。
一串人再度涌进曲府,曲老爷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忙问:“终于把那个讨债鬼逮回来了是吗?”
“爹!我把事情解决了,没白白便宜了冯家那厮。”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摆出邀功貌。
“是吗?你把被骗的银子要回来了?”曲老爷大喜过望。
“不是,我把他的布庄砸了。”
“你!”曲老爷一时肝火上脑、气血攻心,眼前一黑……
身边的曲夫人尖叫出声,扶住老爷。“来人!快去请大夫来啊!”
那一晚,大夫把脉断症:“阴阳应象者,东方为肝,在志为怒,怒伤肝;西方为肺,在志为忧,忧伤肺;中央为脾,在志为思,思伤脾……曲老爷思虑多、忧心多、发怒多,阴虚阳亢,宜静养好好调理,最最重要的是,不要再让他劳心忧烦了。”
大夫开了些宁神静气的调理药方后就回去了。
“我这条老命早晚教你给收了……”曲老爷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爹,你别气了。好嘛,大不了我这阵子不再出门了。”曲翎书看爹昏倒,也是很担心的。
“我才不信你这燥性儿能窝在家里不出门,肯定没几日就又开始想方设法要模出门去野了。”
“不会的,我今日买了三本武功秘籍回来,要专心在家修练了。”
“什么武功秘籍?”曲老爷一听马上从床上弹坐起身,心里有了不祥预感。
“这个。”她献宝似地拿出三本书册,“这是我跟一位老前辈买来的,你先别担心我是不是被骗钱了,这一册才三文钱而已,我付了十文钱……”
曲老爷吼道:“还说你没被骗!一册三文钱,三册怎么会是十文钱,让你念了那么多书,连算帐都不会吗!被贵了都不晓得!”
“爹,你别紧张,我当然知道三册九文钱,是我看老前辈不好过,给他一个整数的。十文钱就能让我练成一套刀法,值得啊。”
“你跟谁买的?”
“他说他姓崔。”
“姓吹的,叫牛皮是吗,你果然是被吹牛皮的骗了!你这个蠢到家的,怎么可能会有三文钱的武功秘籍!大白日就在发梦!”
“爹……”曲翎书还想再辩解些什么,她爹又继续骂了。
“一个姑娘家成日爱搞打打杀杀那一套,半点儿闺女内涵也没,你都已经过二十岁了,白白给你生了这副好皮相,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儿,方圆百里之内却没人敢来说亲,呕死你老子我了!你自己难道不担心吗?!”
“不担心啊。”曲翎书吐吐舌头。
“你!”
“老爷,别又生气了,大夫才刚说过。”曲夫人忙着安抚,转头对曲翎书说:“翎书,时候晚了,还是先让你爹歇息吧。”
曲翎书扁扁嘴,退出房门外。
曲夫人端了枸杞菊花茶来,劝着老爷:“喝点热茶,降降火气。”
“唉,迎春,我真拿这孩子没办法,这孩子的亲娘死得早,我又忙着酒庄的事,没注意到这么一放任,就让她变得无法无天了。”
“老爷,其实我这当后娘的也是有责任教她的,但我毕竟是继室,要是严格管教了,怕人家说我欺负前人之女,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毕竟不是翎书的亲娘,她也不见得会听我的……”
曲夫人知道老爷虽然总是骂个不停,但其实是非常疼爱这个女儿的,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欸,迎春,我没怪你没管教,你已经帮我生了两个儿子,羿书跟翰书都很长进乖巧,让我没什么后顾之忧,不醉酒庄后继也有人,要说将来百年大限来时,我会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就剩这个女儿了。她这野马性子,要是生做男儿身的话,就比较没什么顾虑了,是女儿身才麻烦。”
“老爷,其实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治治翎书这性子……”
“快说来听听。”
“我之前听说有人把家里的顽劣子弟送进教授武学的佛门古刹,那里的禅师、方丈们不只修习经书佛法,也会练功养身健体,所以武僧们个个一身绝技,不学无术的孩子送进去,被严格教导后,不只性格转好,走向正道,还练了一身好功夫回来呢。”
曲老爷恍然大悟。“请寺里的师父教养,是不错的法子啊,佛门圣地环境清幽,正宜潜移默化……但翎书是姑娘家,不能送进和尚庙啊,有尼庵愿意收不良闺女的吗?”
“也不尽然一定要送进佛门。我意思是说,既然翎书对武学有兴趣,不如找家好武馆,让她专心习武,有师承门派的话,里头门规章法一定是很严谨的,这样翎书就不能随意出去乱跑了。”
“嗯,的确,不遵守家规我也打不了她;拜师学艺不守门规的话,肯定会被严厉治罚的,教她不听都不行。”
“而且在武馆学了武术,也可以保护自己,有防身之功;再有师父师兄等的辈分之分,也可以让她学会尊上礼下的处世道理。”
“听起来的确是条妙计啊。但,翎书是姑娘家,武馆里应该鲜少有女弟子吧,肯定是一堆臭男人,要是吃了亏……”曲老爷不得不考虑到女儿的闺誉。
“所以才要选一家名门正派、可信赖的武馆啊,正道武学的德性要求是很严格的,在武林中享有盛誉的门派,绝不可能做出自毁声名、有辱师门的行为的。再者,若是翎书待在满是男人的武馆,缘分来了,跟哪个武师看对眼了,也可以顺水推舟缔结良缘,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正好可以把她嫁出去,一石二鸟啊!”老爷拍手叫好。
看到老爷终于愁眉舒展,曲夫人也放下心来,她原本还有些担心老爷不会听取她的建议呢。
“只是,要选哪家武馆好呢?我得先好好打听打听。”曲老爷搓着胡子,认真思考起来。
他心里暗自盘算:其实也不指望翎书真的能学到什么厉害的武功,真正的学武之路是很辛苦的,这只是让她去亲身体会一下,才知道学武可不是像她在自个儿家里拿本破秘籍、挥舞一支烂木头比划比划就叫功夫了。
等她在武馆吃足了苦头,自然会知难而退,也才能了解世道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想必这样一来她就会懂得收敛性子,回家安分待着,不再惹是生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