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辆马车正风尘仆仆地前往檄州的路上。
驾车的是一名年轻男子,唇上有着短胡髭,颇显成熟气息,高大的身量英姿勃发;马车里坐着一名年轻女子,虽梳着妇人髻,但难掩青春气息,穿着锦衣华服,打扮得娇娇翠翠。
她揭开马车帘子,有些紧张却带着关怀地对驾车男子道:“老爷,不如换我来驾车吧,您赶了一段路了,也该累了。”
“叫我相公!是要讲几遍!咱们现在是假扮成夫妻身分要进城!哪有丈夫让娘子驾车之理?更何况你现在还假扮有孕在身啊!”男子吼道。
“是这样说没错……但这附近并没什么人烟,应该不会教人发现我们是假扮的。”女子畏缩地解释,突然变成享福的身分,她着实很不习惯。
“要假扮就得扮个彻底,趁早开始叫才会习惯,现在就得练习,免得进城了表现不自然,教人给看穿了,就白费我计划好的一出戏了啊!”
男子是张天赐,女子是史莲音,他们这次前进檄州是有目的的。
张天赐看好弓县穹家这次产的糯米品质极好,准备卖到檄州来,但要怎么引起商机呢,他想了个方法,就是散布小道消息。
假扮成外地来的小夫妻,进入檄州时,特意在境内有意无意地提到弓县糯米的好处,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与购买,透过传言风声,进而达到推广弓县糯米的目的。
“相……相公,我说,您这计划真的行得通吗?您签下了穹家这一季所有的糯米,那可是很大的数量啊,而且糯米本来就比较贵,恐怕不是那么好卖……”莲音勉为其难地称呼他相公,叫得自己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你跟着我也有好些年了,难道就没学到一点做生意的窍门吗!买卖的操作,其中最快的方法就是口碑!”
“可是还没卖出去,哪来的口碑呢?”
“没口碑,我们就让它有口碑啊!没路走咱们就开路走,没饭吃就煮饭吃啊,脑筋这么死是怎么着!”
“您的意思是,我们要捏造口碑来骗人吗?”她有些不安。
“谁捏造了!第一个口碑就是咱们弓县来的!那天咱们用穹家的糯米做了好些点心,你没吃到吗?甜年糕、汤圆、粽子、腊八粥……不管做成什么都好吃得不得了,我就是亲自尝过了,知道这是好东西,能卖,才签下去的。要卖高价,当然是要卖给有能力买的人,檄州生活富庶,使钱的能力比起其它地方要来得强很多,加上年关将近,糯米正需要用到,过个年光是做甜年糕就要用掉多少糯米你知不知道啊!卖东西就是要卖对地方、卖对时候!”
张天赐只要一骂将起来,便是滔滔不绝,完全没个缝子。
“那……也不需要扮成夫妻吧……”她被劈头盖脸地骂到讲话都结巴了。
“扮夫妻自是有道理的,戏本都不用想的吗!要怎么说话才会让这话听起来不突兀,听起来像真的,当然是要铺陈的。你以为我干嘛挑你跟我一起来,当然就是因为你最机伶、最知道怎么配合我,其它那些拐瓜劣枣的家伙连走个路都会绊到脚、讲个话都会咬到舌头,怎么有办法跟我一搭一唱呢!没默契的话,这戏是要演个屁!”
“一男一女的话,也可以扮作兄妹啊。”
“扮兄妹我这段子就写不下去了。你听好,我的设定是这样的:你是我新娶的娘子,刚怀有身孕,害喜挑嘴,吃什么都不喜欢,现在最爱吃的就是糯米做的东西,所以为夫的我就奉承着让你高兴,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想吃糯米做的,就给最好的糯米,最好吃的糯米就是弓县的糯米!之后再打算着,兔崽子生出来之后,弥月要做油饭,当然也是要用弓县的糯米。”
“这样演一演,檄州的百姓就会相信吗?散布小道消息有这么容易?”
“别的地方我不敢说,檄州的话是肯定奏效。檄州的百姓就是出了名的嘴碎,成日最喜欢街头邀巷尾地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有什么消息都放不过隔夜的。”张天赐事先都打听好了。
“那……这段子用兄妹关系不能演吗?”她讷讷道。
“怎么演?妹妹怀孕还要为兄的照顾吗?妹夫是死了吗!还是段子改成单纯是妹妹任性挑嘴?那当大哥的一定是骂死她的,哪还会任她予取予求!”
“也有那种很疼妹子的大哥的……”她小声地说。
“我没有妹子!我是独生子!不知道怎么照顾妹子,不过我要是有这么难侍候的妹子的话,包准每日敲她几颗爆栗,看她还敢不敢罗哩罗嗦的!”
“那娘子难侍候就没关系吗?”
“娘子是娶来疼的!帮老子生养娃儿这么辛苦,更是要疼的!”
“你又没娶过亲,怎么知道要疼娘子……”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啊!娘子是自己看中意了才娶来的,妹子是不管我想不想要,只要爹想要,娘生了就成了妹子了。娘子可以挑,妹子不能挑啊。我挑的当然就甘心疼,我没得挑被赶鸭子上架硬成了我妹子,还净给我耍大小姐脾气的话,自然是要好好教训的。”
“看来当您的娘子比当妹子要好命多了。”莲音听了不禁失笑。真看不出来他是会疼娘子的人。
虽然张天赐平常总是劈哩啪啦地骂人,但莲音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他骂人都是有道理的,只是那叫嚣的模样会让人吓得退避三舍而已,其他的人受不了他成日这样唾骂就跑了,就只有她跑不了。谁教她卖身葬父呢,这辈子只能在张家做牛做马了。
不过说也奇怪,他那大嗓门听久了也不那么可怕了;倒是他安静下来时才要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病了呢。日常她还是得小心侍候他的,因为要是惹他唠叨起来,耳朵可有罪受了。
其实要是没有这些缺点的话,他人倒是还不坏啦。好好跟他讲话,他是会采纳的,但因为一开口就凶,人家就先怕了他了,这点是比较吃亏的。
有时她会想,他说不定是故意要用气势来建立威信吧,否则一般人看他年轻,恐怕就会不大信服,甚至小看了他。这回看他为了乔扮,还特地贴了假胡髭,倒还真有点老爷模样了。
而他为了让她扮娘子,还做了好几套新衣裳给她,平常从未穿这么好过,让她一时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就怕弄脏弄坏了。
蓦地,她注意他的斗篷带子松了,风都灌进衣服里去了。他应该会觉得很冷吧,这差不多入冬的天候可不是开玩笑的。
想到这儿,她也没多想地就靠过去要帮他重新系好,双手从背后绕到他颈子前去,马车行进的摇晃很不稳,让她没办法一下就弄好,好不容易模模索索着系好了,这才发现他的脸很红。
“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被风沙刮的吗?”
“明知道风沙大,还不快回马车里躲着去!”他又大声起来了。
刚刚她帮他系带子,胸前隐约有碰到他的背,距离又近到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微微馨香,让他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其实出门前,看她乔装打扮好之后的模样,出乎意料的出色动人,已经让他很刮目相看了,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啊。
现在她这神来一笔的体贴举动又让他更加心猿意马了。他不是没碰过女人,只是没想到当初买下她时还是稚女敕的十三岁小丫头,曾几何时已然悄悄地月兑了女乃娃儿气,彻底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了。
庞夫子说得没错,她可以嫁人了,张天赐现在深刻地感受到了。
这时突然听到远远的有敲锣打鼓的喜庆声响,不久前方出现了一列长长的迎亲队伍,张天赐不得不先把马车停下,等他们过去。
莲音再次揭起马车帘子,好奇现在是怎么回事,两人就那样安静地看着那浩荡人龙、满满喜气的吹吹打打。看起来是富贵人家的迎亲,那花轿后头连着好几马车的嫁妆,声势不凡,花轿也是又大又豪华,雕花彩顶、红艳逼人。
她从未看过这么漂亮的花轿,不禁赞叹起来:“排场真大。这新娘子真是有福气,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妇儿呢。”
“你羡慕啊?想嫁人了?”他神色一敛。
“不,我不敢想。”她马上退缩。
“不敢想?那就是若可以想的话,就想嫁人了?”他再次进逼。
“不,我没想过……”她慢慢地退回马车帘子里去。
“好歹也想一下啊!那是你自己的未来不是吗?有意中人的时候记得跟我讲一声,我才好替你安排。”
听到他这么一说,莲音反而惊讶了。“可是,您不是跟庞夫子说,把我嫁掉,您就赔本了……吗?”
“所以才说你要跟我讲啊!然后我再把你中意的那个人买进来张家当伙计,这样你们夫妻俩就可以一起帮衬我了,一石二鸟啊!”
“嗄?可是,万一我中意的不是帮人做事的,而是叫人做事的……”她用马车帘子把自己的脸半遮住,觉得自己说的话很不知分寸。
“你还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啊!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就算运气好被什么王公贵族看上了,顶多也是当小妾的命!你做人就这么没骨气?在大宅院里跟那些夫人小妾们厮斗争宠,很开心吗?”
“没……我……那,您以后也会……三妻四妾吗?”她愈问愈小声。
“我又不是脑子坏了才三妻四妾!娶一个老婆要花多少聘金啊!而且不是娶了就没事了,之后还要供她吃穿用度、给丫鬟侍候差使,每日眼睛一睁开就要跟我索白花花的银子用,自己却完全不用干活儿,算算迎一个进门就要花掉多少本金?我还敢多娶几个吗?这算盘怎么拨都不划算啊!”
“夫人什么都不用做吗?”
“我不是说了娘子是娶来疼的吗!”
“那这样娶老婆这宗赔本生意还要做吗?”她想,依他这天生算盘不离手的个性,搞不好会直接放弃娶老婆也说不定。
“娶是要娶的,总是要有个人来帮我张家传宗接代,会下蛋的母鸡一只就够了,不用娶好几只在家里成天咯咯咯的喳呼不停。”
“您娶妻的条件是只要会生娃儿就好了吗?”
“不然呢?”
“男人不都喜欢花容月貌、身段曼妙、会撒娇哄人开心的吗?”
“卖相愈好的愈贵啊!你跟着我多久了,这道理你会不懂吗!只要不要丑到让我看了吃不下饭就行了,毕竟是要跟我生娃儿的,要是看着就兴致全失,那我看这娃儿也甭生了。”
“您……从未有过中意的姑娘吗?不管她会不会生娃儿,想到跟她在一起就开心、满足,想跟她厮守到老的那种……很喜欢很喜欢的感觉。”
张天赐一听,傻住了。这丫头,居然愈问愈多了。
说来也奇怪,他身边那些下人、伙计,个个都怕他怕得紧,平常一开口,说没两句就要惹他骂人,所以都尽可能闭上嘴,免得平白挨刮;而这丫头却不是,尽管也是对他恭恭敬敬、唯命是从,但该说的还是会勇敢出声,就算被骂也不会退缩,神情就算惶恐,也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之前有次他要批布疋来卖,带着她去看时,她阻止他买下一批他觉得应该会很好卖的鲜艳花色,而推荐其它一些他觉得不怎么起眼的素花棉布。
他还记得她说,新花色可以进一疋试水温,但不宜一次下太多,风险太高。姑娘家裁衣挑布不是只在意好不好看,还会看是不是好配搭,如果一套衣裳很好看,却找不到能配的簪花、绣花鞋,或是几乎遇不到能穿的场合,那通常不大会有人愿意买的。
他半信半疑地听了她的建议,结果那次她挑的布全部卖光了,就剩他挑的大花布还在仓库里搁着,还好没有进太多,否则就赔大了。
那之后他就常常带着她出去谈生意,偶尔听听她的意见,虽然不是每回都有用,但有个人可以讨论的感觉挺不错的。久了,也会跟她谈一些生意以外的杂事儿,要不然,他能对着说话的人就只剩下做买卖的对象了,家里没人敢主动跟他说话,想来也有点唏嘘。
不过,被问到“有没有喜欢的人”,这还是第一次。他思考了一下,什么叫做“很喜欢”的感觉?他还真的不知道。
他以前也曾经逛过窑子,只是为了解决男人天生的需求,但那些脂粉花娘们并没有让他有再次想去找她们的感觉,反而久了他觉得这笔开销花得颇不值得,便渐渐地不再去了。
“不知道,没遇过,我不知道喜欢上人是什么感觉。”他老实答了。
她看他似乎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于是就闭上嘴了。
迎亲队伍过去了,张天赐重新起鞭,马车再度上路。行了一段路后,他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上庞夫子了?”
她被这一问,吓了一跳,慌忙道:“不,没有。”
“没有就好。”
“怎么了吗?”她忍不住好奇追问。
“我看村子里的姑娘几乎都为庞夫子发春了,要是你也发春,跟我说你想嫁庞夫子,那我可就伤脑筋了,庞夫子不是你能嫁的人。”
“为什么?”
“庞夫子身带贵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流落到弓县来,但他肯定不是凡夫俗子,不是你高攀得上的人。”
“您看了就知道?”
“做生意到处跑得多了,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他不是只有长相姣好而已,谈吐不俗、容姿优雅,举手投足都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才会有的素养,就算穿着粗布衣也掩不住他的光芒。”
说到庞夫子,莲音就想起被交托家书的事。“啊,庞夫子有拜托我顺便帮他送家书,他是檄州人呢。”
张天赐一听,眉头一敛。“他叫你把家书交给谁?”
“我看看……”她把怀里的家书拿出来。“上头写着给『宣太政』。”
“要送去哪儿?”
“他说送到檄州境内最有名的一家卖点心的店,叫『荷塘铺』。拿给掌柜的,他就会帮忙转交给这个叫宣太政的人了。”
“为什么不叫你直接送去他家?而是交给铺子掌柜代为转送?”
“庞夫子说我们是出来办要事的,不好意思还让我们到处问路花时间找他家,所以直接找有名铺子是最省事的,他的家里人宣太政很喜欢荷塘铺的点心,三天两头就会去买,跟掌柜的很相熟,所以托他转交就成了。”
“看样子真的是出身不凡……”张天赐喃喃自语。
“怎么说?”
“檄州荷塘铺是有名的点心铺子没错,同时也是有名的贵,寻常人家是不可能三天两头就去买这种层级的点心的。庞夫子家里肯定非富即贵。”
“那我们直接跟荷塘铺掌柜的打听一下,不就可以知道庞夫子是哪一号人物了?”
“史丫头!庞夫子迂回的不让我们去找他家,正是代表他不想让人知道,刨根究柢地探听人家家里事,这样跟街坊的嘴碎婆娘有什么两样!”
“喔……对不起。”莲音扁扁嘴,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只是问问庞夫子的出身,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娘子,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不管那是什么事,都不应该去问。”他不知怎地突然又软了声调。
她一听到他唤她“娘子”,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心坎儿噗噗直跳。
“刚才要你唤我相公,结果我自己也不小心月兑口而出唤你史丫头……算扯平了。从现在开始记得彼此要叫对称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其实,也不用叫相公娘子的,我唤您『老爷』也没错啊,很多人家的夫人都称丈夫老爷的;而您可以直接唤我的闺名……”
“……莲音。”他生生地开口,有些不自然。
“老爷。”
“莲音。”
“老爷。”
“莲音。”
“老爷,可以不用再练习唤名字了。”她脸都红了。
“喔。”他脸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