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满月夜。
朗空清澄、轻风拂面,秦剑音仰望着不带一丝乌云,仅有细碎如丝云朵的昏黄晴空,手边握着的,是他十二年来每个满月的夜晚里都带在身旁的宝剑“水现”。
初时,不讳言只为着好奇,但亲眼体认了“水现”的神奇异能后,他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那个由小小丫头逐渐长成荳蔻年华姑娘的女子,究竟身处何方?
虽说已托万事通封日远去寻人,但真相如何,他却依旧不知。
只是,借由这一天天的等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境,似乎也跟着这朗空一样,越来越显清澄明亮。
仿佛是吹开了水面的落叶,得以窥见水面下鱼游草飘的另一番美景般,秦剑音发现,自己正在等待,也在期待——
等着见到那位姑娘,等着她自“水现”的影子里走出来,活生生地,对着他说话、微笑……
这种宛如青涩少年的心动感觉,他从来没有品尝过,即使面对过再多美丽姑娘、世家侠女,但他从未被剑中佳人以外的女子吸引过。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
让他从年少轻狂起,就伴着一个半大不小的黄毛丫头,度过他的岁岁年年……
还真像是童养媳啊!
只不过,这媳妇不是养在家里,却是给养在剑里了。
对她,是惯了有她在满月夜下相伴,或是恋上了她清新纤柔的身影?还是因为一句命定之人,抢先绑死了他的心情?
所谓的暧昧不清,或许也是为情感增温的契机,因为他,此时此刻、心已紊乱……
“秦兄。”
呼唤声打断了秦剑音的思绪,刚进门的封家兄弟在小厮的带领下被请到院内凉亭,秦剑音回过身,见到封日远便堆起满脸笑容,知道事情九成九是有了下文。
“剑音,人找着了。”封久扬在凉亭石桌旁坐定,瞧了瞧秦剑音手中的“水现”,再看看天空上依稀可辨、已隐隐浮现出身影的满月,唇边逸开了理解的笑容。
当初他见到自己的妻子时,心思也许就如同秦剑音此刻,所以才会让自家兄弟一眼看穿。
“找着了……是指真有这位姑娘?”秦剑音向来沉稳而不入风波的声调,渗入了些许惊喜。
“说起这事,还真不是普通的夸张,要不是我二哥,我真怀疑有谁能靠那么点线索找到人。”坚持跟来看好戏的封易军出声道。
“这倒是。”秦剑音苦笑一声,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要靠剑影找着那姑娘,着实是大海捞针。
毕竟,他记得最清楚的特色,也只有市街上的一棵老榕树,还有树边一口枯井,井边还立了块牌子,模糊地倒映在剑里的字迹写着“惜泉”二字。
“有特色就好找人。”封日远挥开招扇,笑得轻松,“老榕树常见,惜泉衬上枯井却是少见,这南北两地也不过辉炀县一处。”
“咦……辉炀县?怎么听着如此耳熟……”秦剑音微睁黑眸,在记忆里思索起来。
“就你家隔壁县城啊!”封易军哭笑不得地打断秦剑音的沉思,“搞了半天,你跟你妻子根本是邻居,居然可以十二年见不到面!”
像这样的命定之人,封易军真不知该说是有缘还是无缘了。
“剑音,辉炀县就在巧居城旁,听日远探来的消息,当地居民吃住都靠这口井,由于井水不深,养成县民珍惜水源的习惯,还搭起一座小庙在旁,拜起管井的水神。”封久扬跳过封易军的无谓说词,接着续道。
“后来水枯了,居民找到其他水脉,虽然不再愁没水用,但因感恩这口井,便将水神庙移到新的水源地,枯井则留在市街上、没给填平,甚至立了惜泉牌子,提醒人即使现在已有丰沛水源可用,依然要好好珍惜。”封日远点头续道。
“听来真是个民风纯朴的地方。”秦剑音淡声笑道:“不过这应该算是地方传闻吧?所以要打听易寻,但要外传却难了。”
即使洛遥山庄所在的巧居城隔壁便是那姑娘住的辉炀县,但由于他生性好清静,除了与认识的侠客、商家有所往来,鲜少四处跑,所以若那辉炀县毫无特产、未曾有武林世家居住,那就不在他平日拜访的范围之列,不知此处就有个惜泉牌子,也是自然。
“确实仅是当地传闻。”封日远点头笑应:“不过秦兄找寻的姑娘,在辉炀县可也小有名气。”
秦剑音眉梢微动,他瞧向封日远,轻声问道:“如何有名?”
名气这回事,有好有坏,就不知道封日远查到的是什么?
“她是前刑部尚书之女,尚书大人告老还乡后回到辉炀县定居,后来与夫人双双去世,现在由这位小姐当家,而且由于她的伯父与表兄依然在朝为官,所以一样是官家亲戚。”封日远也不藏话,将所知尽数吐露。
“那就怪不得……”秦剑音陷入了回忆,“我总见她带着剑在身上,还曾经在酒楼与调戏姑娘的酒徒争执,只是她看起来虽不识武功,那酒徒却也不敢惹她。”
原来,她是个性好打抱不平的官家千金啊……
“听说那位姑娘虽不懂功夫,却喜欢随身带剑四处帮人,也由于她是官家千金,来头不小,因此至今还没出过什么乱子。”封久扬在旁补上。
“听起来跟咱们家那个喜欢拿着秋叶山庄名号到处招摇的小妹真像。”封易军爆出笑音。
封家兄弟成群,最小的却是个受尽呵护的妹子,由于生性外向、又仰慕侠客之举,平时总爱扛着自家兄弟在江湖上的名声四处吓唬一些地方恶棍,逞逞威风。
“这事,要等剑音见过本人之后才能知晓了。”封久扬含笑望向秦剑音,又道:“不过我家妹子自从成亲后,便鲜少再这么任性、也不再涉及危险,毕竟身旁多了个保护她的丈夫,总是有些作用。”
“久扬这番话,听来倒像是在告诚我,若不早些迎娶她回来,怕她哪天夜路走多了、碰上惹不起的恶鬼,到时我只能空瞧剑影、痛彻心肺?”秦剑音语调轻松,可心里多少是有着如此担忧。
他与这姑娘已有不解之缘,心里的悬念更是不言而表,即使这么空想着一个严格说来并不相识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他们俩的关连却又像是早就熟识。
所以……确实,就像封久扬所言,他若迟迟不下决定,哪天在剑上看见了他不能接受的残酷景象,苦果就得自己承担了。
“仅是意见,事情还是得由你决定。”封久扬并不打算多行催促,毕竟要不要去寻访那个据说是命定之人的对象,还是得由秦剑音本人来考量。
“这寻妻娶亲一事,外人无从插手,不过若是秦兄决定到辉炀县寻人,日远再将那姑娘的家世姓名一并奉上。”
说穿了,封日远这万事通老早查到一切事情,只是不想干扰秦剑音的扶择,所以事情仅是轻描淡写,也绝口不多提对方姓名。
“我是觉得,你有兴趣就找找吧!成天光看着那把剑也没什么用啊!”封易军算是直性子,对他来说,有事卡着不能做跟有话卡住不能说,都是痛苦。
秦剑音望着封家兄弟,仅是吐出会意的笑音。“各位的相助,剑音没齿难忘,今日时候已晚,我先让人备上晚膳,让大家好好休息用膳吧!”
“有劳了。”封日远谢道。
“不,劳烦你们的是我。”秦剑音拿起“水现”,轻笑道:“而且,与佳人相约的时刻也到了,请容我离席。”
“月亮出来了?”封易军跟着转头往外边天空瞧去。
朗月浮于云端之上,柔中带亮,算来已过黄昏。
秦剑音步出亭外,缓缓将“水现”的剑身抽出剑鞘之外,那透着水色调的明亮剑身在映上秦剑音带些柔情的脸庞之际,亦一如以往地映射出了虚幻的剑影……
“不知道这回他又看见什么了?”封易军好奇地往秦剑音的背影张望。
“你可别打扰剑音,易军。”封久扬出声叮嘱道。
“不过,这倒真是千古奇缘了,往来只闻书中自有颜如玉,倒没想过剑里亦藏俏佳人。”封日远挥了挥扇子,唇边不由得泛开笑意。
“如果剑音真娶了那姑娘,才能叫奇缘吧……咦?剑音?”封久扬说着,视线亦往亭外飘去,没料着却看见秦剑音突然收了“水现”,回身大跨步地直奔凉亭而来。
“怎么啦?”封易军看秦剑音神色有些不自然,忍不住打趣道:“不是又看见美人出浴吧?”
“易军。”封日远出声正要制止,冷不防地秦剑音已抢先一步开口。
“日远,辉炀县附近有哪座林子,是一个姑娘家的脚程足以在半天之内到达,而且树林茂密又有狼群出没的?”秦剑音铁青着脸迳向封日远出声。
“咦?”封日远敛起轻松表情,正色道:“要符合这些条件,唯有辉炀县郊外的黑林……你问我这事是怎么了?”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封久扬不由得微皱起眉心,“剑音,该不是那姑娘出了什么事吧?”
“她被狼群围困在一座林子里的树上!”秦剑音握紧了“水现”,语气渗入几分焦虑。
没想到方才封久扬的劝告,竟会一语成谶!
就算他还没决定要娶这个命定的姑娘,但明知自己关心的人身处危险,却又出手不得,这滋味着实不好受啊!
“抱歉,我得去救她!”秦剑音说罢,还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匆匆施展轻功,飞也似地奔出自家庭院。
“剑音!”封久扬等人面面相觑,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只是,等他们快步跟着秦剑音身后赶至庄门,秦剑音的身影已骑着前些日子他们送上的千里良驹,快马奔驰而去……
虽说路程不远、仅在邻县,可对于此刻救人心切的秦剑音而言,却已是煎热难耐。
尽避黑马奔驰如箭,一路上也相当争气,将两地距离缩短、约莫一个时辰便赶到封日远口中的黑林,但是由于发现那姑娘受难时,已是太阳西沉之后,因此等秦剑音急匆匆地在黑林下马,已是天色幽黑漆暗的已时。
一想到剑影里的姑娘被狼群围在树上,生死未明,秦剑音便觉得焦虑无比。
不知道狼群是否知难而退?又或者已有人来救她?
还是说……
握紧“水现”,秦剑音将浮现在脑海里的可怖景象抹去。
不,如果那姑娘真是他的命定之人,那么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死于非命!
将马拴在附近树干上,秦剑音飞奔入林,不时驻足留心倾听,想寻找是否有人在呼救。
黑林幽密深暗,除了少数依靠叶缝的月光映出的景象,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不懂武功的小泵娘独自被困树上,底下还围着妄想分食她的狼群……这般险恶的情况,教秦剑音不由得绷紧眉心。
他穿梭在林间,四处细听着任何有可能的声响,脚底下的干枯落叶发出碎裂声,像干涩的沙子在交相摩擦,混合出令人心颤的节奏。
在哪?那个他看了十二年的姑娘,究竟在什么地方……
“救命……呜……救命啊……”
微弱的求助声夹杂着泣音穿透了林间,飘入秦剑音的耳中。他精神一振,立刻往声源飞奔而去。
随着哭声越来越近,几声狼嚎跟着窜入耳中,纷乱混杂的声调自不远处传来,教秦剑音下意识地拔出了“水现”。
银白如镜的剑身反映着周遭所有细微光芒,亦闪耀着模糊的形影,秦剑音快步跃过林子,当他循着声源来到剑身中所见到的林间野地之际,眼前的景象几乎教他一身的热血都要凝冻。
十来匹的狼群不断往一棵被利爪刮创的大树上跳跃、嘶吼,树皮被撕得细碎、丢弃在旁,露出了宛若粉白的浅褐树干,而他以往总是只能在剑身上见到的姑娘,则蜷缩在树枝上,身躯僵成一团。
秦剑音匆匆上前,挥剑开始驱赶狼群,狼群亦转而攻击秦剑音,只是在其中几匹狼被“水现”砍伤后,原本气势威猛的狼叫声开始混入微弱的哀鸣声响。
秦剑音紧绷着眉心,牢牢地盯住每一匹狼的动作,就担心有个闪失。
狼群似乎也明白眼前杀出的程咬金并不好惹,两边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受伤的野狼越来越多,它们才终于放弃而散去。
秦剑音松了口气,虽说要杀狼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狼群会聚在黑林里,就表示这一带是狼群的地盘,一般人若不在夜里狼群觅食时误入林子里,也不会受到攻击。
何况狼群仅是为了谋生才袭击它们眼中的猎物,所以秦剑音并不想赶尽杀绝。
见到狼群心有不甘地离开,他将“水现”剑身一振,抖落了血水,这才收剑、往树干走近。
秦剑音头一回“亲眼”见到这个据说是他命定之人的姑娘,原本在剑影之中,他只觉得她生得娇俏活泼,模样轻灵可爱,却没料着……
真见了面,秦剑音才发觉,以往在“水现”当中看见的她,虽然已是个甜蜜可人的姑娘,但本人却犹胜几分。
那看似软女敕的脸类、带粉女敕红的唇瓣,还有一双盈满秋水的圆澄大眼……
这姑娘,如今真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姑娘……可受惊了?”
虽没能来得及从封日远那里听得名字,但转念一想,倘若方见面便直呼对方闺名,似乎也有所不妥、难以解释,因此这般的陌生,倒是好事。
“我……狼、狼都走了吗?”小泵娘的声调还在打颤,她抓紧树枝,面露惊慌,身子还有那么点不稳。
她被困在树上长达两个时辰,眼看着四下无人,狼群又拼命刨着这棵树,原本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料到居然有个带剑的男人闯进林间,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替她驱狼。
初时她还替他担忧,毕竟狼群众多,可见他动作俐落,狼群根本无法近他身旁,她总算开始放宽心,庆幸自己有救了。
不过,安心归安心,余悸犹存令她身子不听使唤,一下子全都倾倒而出的恐惧感更教她软了腿,几乎无法挪动身躯爬下树干。
“走了,暂时不会回来,姑娘可曾受伤?”秦剑音点头,瞧她一双花红唇瓣吓得有些失去血色,裙摆也染着泥沙,可见先前一定被追赶得相当凄惨。
“谢……谢谢你,我没事……”小泵娘勉强点了点头,开始有勇气移动双腿,想从树上下来,只是她被困在树上太久,手脚已废麻无法伸直,所以刚想攀着树枝爬下树,不听使唤的双脚立刻背叛了她,让她整个人就这么往树底下摔去。
“当心!”秦剑音见状一惊,随即飞身上前,将摔下树的小泵娘给接住。
“啊——”小泵娘发出尖叫声,还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逃过狼劫后,居然这么倒楣又跌下树。
可出乎她意料之外地,接住她的并不是硬邦邦、充满泥沙碎石和落叶的地面,而是一双温暖的手臂。
“没事了,姑娘。”秦剑音作梦也想不到,与这姑娘的初会,竟是一次又一次的惊险。
只是,当他怀抱着她一身的柔软,那股温暖的触感,却也令他初次品尝到什么叫真实。
娇小的身躯抱起来感觉轻盈,当初在剑里瞧不出她的身高,不过如今……瞧她这个头,顶多只及他的胸膛吧!
而且,她是暖的,软而绵、温而柔,近距离贴在胸口上的脸颊透出淡淡桃粉色调,黑发则散满他的臂弯。
他救着她了,没让她芳华早逝,而是牢牢地将她紧抱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