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乍现,位于白朗峰山脚下的宁静村落响起几声清亮的鸡啼,不久,几户人家升起薄雾般的袅袅炊烟。
甘棠也起床了,她穿好衣裳,迭被收拾床铺,快速洗漱梳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厨房奔去,见站在灶台前忙碌的是一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禁愣了愣,“咦?不是大娘,而是钧哥哥啊。”
宋钧回头朝她一笑,一见她挽起袖子要帮忙,摇摇头,“不用,快好了。”
宋钧五官俊朗,身材挺拔,虽是猎户,看来却一点都不粗犷,初见时她还以为他是哪个大家世族的公子哥儿。
她凑向前,看了看分量,“不准备大娘的吗?”
“我娘一早就被邻村的孙大伯请去,说是孙大娘月复痛一晚,估计在那儿用早饭了。”
宋钧的母亲姚氏是一名铃医,平时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会来找她,其他时间她会上山采药,也到镇里卖药,宋钧也是日日得上山打猎,也就是说这家里就她一个闲人。
一想到这,甘棠愧疚又感激的开口,“钧哥哥,谢谢你。”
两个月前,若不是他救了自己,也许自己就孤伶伶的死在外头了。
“当然,还有大娘。”她甜甜的说着,若非姚氏细心医治及照顾,她也不会恢复得那么快。
宋钧望着身边仰头看着自己的小泵娘,五官精致,尤其那双纯净的黑白明眸,教人看了便被那一汪清澈吸引,移不开视线。
他把饭菜端到桌上,她则拿了碗筷摆上,两人面对面坐下后,宋钧才开口,“每天都要感谢一次,妳这说的人不嫌累,钧哥哥听得都累了。”
甘棠忍俊不住的噗哧一笑,“钧哥哥跟大娘不愧是母子,回的话都一模模一样样呢。”
“调皮。”他想也没想的就伸手过去,轻轻揉揉她的头,“吃吧。”
她吐吐舌,笑得灿烂。
宋钧见她欢快的低头用餐,忍不住贝唇一笑。
两个月前,他在山间打猎时,无意间在一株甘棠树下发现她,当时她全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申吟声轻微,像只受伤的小女乃猫,无辜又无助的看着自己。
他带她回家请母亲救治,母亲检查她的身体后,说她身上擦撞造成的伤不少,但大多无碍,只是后脑肿了个包,比较让她忧心。
事后证明母亲的担忧是对的,小泵娘丧失记忆,过往一切一问三不知,由于是在甘棠树下发现她的,他和母亲便为她取名甘棠。
小泵娘是个乐天性子,得知失忆并未悲秋伤春,而是随遇而安,懂事的说若有一日老天爷要她恢复记忆,自然就能记起来了。
养伤的日子,小泵娘天天喝着浓稠苦药,忍着身上大小伤结疤的疼痒,既乖巧又让人心疼。
宋钧曾到附近村庄打探,可有谁家的姑娘不见,如此判断也是见她穿的只是寻常朴素衣裙,要说贵重些,称得上精致的仅有一只牢牢系在腰带上的陶瓷挂件,不见其他首饰,再加上她的指月复还有薄茧,可见平时也有在劳动。
然而,几番打探,甚至形容甘棠长相都无人识得,暂时也只能将她安置在家中。
小泵娘伤好后也会帮忙打理家务,这几天还打着陪母亲出诊的打算,但母亲担心她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便没松口,毕竟铃医一职一天得在几个村里走动,体力跟脚力所耗甚多,小泵娘铁定不成的。
为此,小泵娘请他教授一套拳法,练练身体外,也陪着他走山路练脚力,不过仅到入山处便让她回了,白朗山的森林有老虎等猛兽出没,野猪更是不少,小泵娘不识得路,到时万一迷路可就麻烦了。
甘棠也很有分寸,知道自己这娇小的身板有几两重,到入山处都喘到不行,哪敢再要求跟着宋钧入森林,就连姚氏也不带她上山采药,说到底就是她体力太差。
此时,两人用完膳,甘棠便让宋钧先出门,一个人收拾好碗筷,这才离开厨房。
阳光暖暖,她漫步在石径上,若有所思的看着四周景致。
宋家的屋子与村里人相较还是比较好的,是青砖瓦房,一些较穷的人家则是破瓦房或土炕屋。
宋家宅院比村里的任何屋子都大,还有高高的围墙,至少有五间正房,每个正房与厢房间都有长廊相连,里头共有三大院子,宋钧住的是中间最大的云开院,前有堂屋,她则跟着姚氏住在堂屋右边的兰竹院,前方庭园有一株合抱的榕树外,也植有杏树、梅树和几株美人蕉。
后院有几小块菜园子,另外还有猪圈鸡舍,再过去也有马厩,有两匹高壮的黑马及一头骡,一旁搭建的棚子里还有马车。
端看表相,宋家无疑是富裕的,但这么大的宅第仅有姚氏母子两个主子,穿的、用的甚至是吃的不见半点富贵,除了两个上午前来帮忙洒扫整理的婆子,不见其他小厮或丫鬟,整座宅第安安静静的。
她也曾好奇母子俩怎么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宅院,还曾月兑口问出,姚氏顿时红了眼眶,她就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不敢再探隐私,赶忙换了话题。
甘棠边想边漫步来到大宅子的正院,也就是宋钧住的云开院。此院共有四间屋,一间书房,一间寝室,一间空着,另一间则摆放了不少打猎的器具及一些做成标本的战利品,有斑纹虎皮也有长角的鹿头。
宋钧从屋里走出来,他换了衣裳,一身黑色箭袖劲装,肩上背了一把墨黑色长弓,箭囊里则有近十枝羽箭,再一细看,宽腰带上还有一柄收进刀套的短刃。
一见甘棠过来,他神情温润,薄唇微扬,“开始吧。”
甘棠点点头,扎起马步像模象样的打了一套简易的健身拳法,打完后已经气喘吁吁。
宋钧拿了条毛巾给她,“今天就不要跟着我上山了。”
“呼——我可以的。”她脸蛋红红,接过毛巾擦了擦汗,再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喝下,吐了口气,仰头看着他笑道:“钧哥哥,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门,将门关好,就往山道的方向走。
路旁一株大槐树下,几名年纪大的村妇及几个小泵娘正弯腰晒一些菜干瓜果,一见两人过来纷纷直起腰杆,尤其年轻姑娘更是急着整理头发衣着,羞涩兴奋的目光全数落在高大英挺的宋钧身上,但一看到像个小苞班似的走在他身边的甘棠,表情又变了,嫉妒羡慕恨啊!
“棠儿今儿又陪哥哥一起上山,会入山吗?”一名妇人开口问。
“钧哥哥不让,只能到入口处,乔婶婶。”甘棠脚步未歇的朝妇人一笑。
“宋钧,你身后这条小尾巴跟得可紧了,一起上山无妨啦。”乔婶不介意那些频往自己身上招呼的眼刀,晒得黑黑的脸上笑得灿烂。
“乔婶,棠儿只是在练脚力,她比较想陪我娘采药走医。”
甘棠点头正要接话,却被其他姑娘一阵抢白——
“钧哥哥,我也想练脚力。”
“我也想。”
“我也要当钧哥哥的妹妹。”
村民们大多朴实憨厚,宋钧的人品外貌甚至打猎的能耐都是村里第一,再加上他体贴心细,颇会逗女孩子开心,村里未出嫁的闺女们眼睛自然都黏着他,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知根知底的,想嫁给他的姑娘就更多了。
不过年纪渐长后,他开始谨守男女大防,与姑娘家说话虽仍是逗趣,也懂得看场合保持距离,私下绝不接触,因而还被一些热情姑娘嘲笑他古板、规矩多,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陆三娘。
眼下她也是挤到最前面,没头没脑的喊着,“我也要。”
“三娘的哥哥还不够多吗?再加上宋钧一个,妳的婚事可就更艰难了。”一名婆子笑咪咪的打趣一声,引来宋钧感激的一督。
“我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当宋钧的妹妹。”陆三娘嘟起嘴儿,不满又撒娇的看宋钧一眼。
她自家哥哥就有六个,个个长得粗犷壮硕,疼她这唯一的妹妹是出了名的,只是也因为这些护短的哥哥,她已经十六了,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宋钧开玩笑的吐了一口气,“还好不当妹妹,我有棠儿一个妹妹已经吓到了。”
“钧哥哥——”甘棠也很配合的鼓起双腮,面露不满。
他疼宠的揉揉她的发,再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让其他小泵娘看着无比羡慕,纷纷埋怨,“真是不公平,宋钧就对棠儿特别好。”
陆三娘执拗一定要宋钧选出一个他喜欢的姑娘,他就没搭腔了,也不需要他说话,其他小泵娘们已经围上前去与她争论为什么一定要宋钧说?
趁女孩们争辩成一团,他带着窃笑的甘棠沿着山径往森林的出入山口走去,一到入口处即站定,这是他允许她练脚力可以到达的终点。
“先休息一下,妳就往回走。”他说。
一如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他扣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一旁几块相迭但表面平坦的大石头坐下,让她能与他平视。
甘棠的骨架纤细,加上发育并不明显,谁也看不准她几岁,但因她个性天真,常常缠着他问东问西,不知不觉间他就把她当成妹妹了。
也由于他高大英挺,她每每跟他说话,总要仰脸看他,又娇嗔的抗议说脖子酸,他不得不将她抱到小石头或阶梯上,让她能与他平视,好好的说话。
甘棠偷偷的深呼吸,好压抑那快要压不下的急促喘气。
她也不知道她的体力怎么那么差,她看来健康,可走半个时辰便会双脚乏力,好在她这阵子坚持练拳锻练又陪着走路,总算能好好跟在钧哥哥身边。
宋钧见小泵娘暗暗吐气吸气,一张俏脸通红,额上尽是汗水,他掏了小毛巾给她拭汗,再将特别为她准备的小水袋递给她。
就见她眼睛一弯,接过水袋咕噜咕噜的仰头喝了好几口,舒服了再将水袋递给他,“钧哥哥也喝。”
“我不渴,妳喝就好。”他拍拍自己带着的另一只大水袋。
甘棠有些小小的不满,“带一个水袋就好,这样就是不把我当妹妹,而是外人。”她低声咕哝。
“钧儿,你这便宜哥哥可真疼棠丫头呢,又是毛巾又是水的。”
山林出口处,一名黝黑劲瘦的五旬汉子笑望着小兄妹,身上背着一篓子干树枝走过来。
甘棠正鼓着晕红的双颊,这一听又觉得自己不该生钧哥哥的气,他可是除了大娘以外对她最好的人了,“钧哥哥疼我,我也疼钧哥哥啊,何伯伯。”
宋钧笑看着心思都在俏脸上表露无疑的小泵娘,将她抱了下来,“口是心非,刚刚嘟囔着不满的人是谁?知道我疼妳就行,妳跟何伯走吧。”
她皱皱可爱的鼻头,仰头看着他笑道:“钧哥哥当然疼我了,所以呢,我觉得我的脚力变好了,是不是可以跟哥哥进山?”
“不行,哥哥是往深山里打猎,妳来是添乱。”这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她眼巴巴的神态立即变得蔫蔫的,有气无力的向他挥手再见。
两鬓斑白的何伯笑呵呵的领着心情欠佳的小丫头往村里走。
何伯原本也是猎户,但几年前误中他人捕猎的陷阱,在山上待了一晚才被人发现,一条腿坏了,如今走路一拐一拐,再也无法上山打猎,只能捡柴或看运气能否在周围打些小兔子或山鸡。
宋钧人好,知道他孤家寡人一个,不时送些猎物给他。
“对了,何伯伯,你昨天说的事儿还没说完呢。”小泵娘扯了扯何伯的袖子。
“呵呵呵,何伯就知道妳一定有兴趣听,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这宋家虽是从外头来的,但对咱们白水村的人来说可是大贵人呢……”
何伯叨叨说起了当年宋家老祖宗如何帮村民击退山匪,又说那年盖了那座大宅子让村里人有多惊奇,后来陆续又有宋家子孙住进来,还都读过书,所以挑媳妇也一律挑识字的。
“丫头的便宜大娘也是识字,才让宋老太爷挑来当孙媳的。”
“听来宋家很多人,怎么大宅子只剩大娘跟钧哥哥呢?”甘棠虽然不敢在姚氏面前询问心里的许多疑问,但对何伯她可是能问就问,虽然何伯说的都大同小异,绕来绕去就那些话儿,但偶而还是会冒出些新鲜事。
“树大分支,成家生子的陆续搬出去,这一、二十年下来走得多了,但那些年啊,宋家人都愿意给村里的孩子启蒙,博得好名声,虽然如今只剩母子俩,村里人仍尊敬他们。”
“那大娘的丈夫呢?我听村里人说,钧哥哥也还有一个哥哥的。”
闻言,何伯忍不住叹了口气,拍拍小丫头的头,“何伯告诉妳,但可别在妳大娘跟钧哥哥面前说啊,当年他们说要离村去拜访亲戚,哪知一去不归,这都有七、八年了吧,妳大娘啊……”
何伯顿了下,突然又绕回先前说过的话。
甘棠知道这是何伯伯的胡涂病又犯了,便不再询问,先带着何伯伯回去,自己再慢慢走回家。
暮色乍现,下田的村民们纷纷返家。
宋钧也自山上回来,他的腰间及手臂上挂着几只山鸡及兔子,“娘,棠儿,我回来了。”
屋里的姚氏跟甘棠连忙迎出来,将那些猎物接过手。
“你屋里的热水早早就备好了。”姚氏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去。
“谢谢娘。”
“热水是棠儿帮你准备的,我忙着煮饭呢。”姚氏笑着瞥了甘棠一眼。
宋钧又对甘棠道声谢。
“不客气,钧哥哥快去洗吧。”她笑咪咪的推他一把。
宋钧一向爱洁,往往上山一趟下来交了猎物,第一件事便是回自己屋里洗澡,多年来已成习惯。
净房里,果然浴桶里已有大半温热水,一旁放了干净的衣物、毛巾及一块香胰子,他月兑襩uo逶。??簧砬逅??婕赐??坷锢础Ⅻbr />
“钧哥哥,快过来,这是我下午亲手做的甜糕,大娘说很好吃,可我第一次做,不敢做多,就留一个给钧哥哥。”小泵娘双眸熠熠发亮。
姚氏正坐在桌旁,闻言抬头愧疚的看了儿子一眼,但仔细再看就能发现,她眼眸里的笑意显然更多。
宋钧眉头微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钧哥哥快吃嘛,真的很好吃,大娘也这么说。”她自己也尝过了。
宋钧看着小泵娘期待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拿起来品尝,一入口,眉头皱得更紧,考虑着要不要直接吞下去。
“不好吃吗?”甘棠眼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到他的表情变化,语调都低下来了。
他看了低头憋笑的母亲一眼,这甜糕本该是甜的,可入口却是咸得难以下咽,就连口感吃来也甚为怪异,也许连配料的量都是错的。
“好吃吧?”姚氏故意再问,就想看看儿子舍不舍得小人儿难过的表情。
“……好吃。不过棠儿,钧哥哥对糕点比较不喜,下回别再做了。”他逼自己舒展眉头。
“好啊,那我就选钧哥哥喜欢吃的糕点来做,我请大娘教我,再做给钧哥哥吃。”她笑盈盈的说着。
他只能尴尬的笑着应下,依她刚刚做的糕点,他怀疑她根本连糖跟盐都分不清,再说了,母亲的厨艺本就教他叹息,让母亲来教甘棠?宋钧顿觉心累,前景晦暗。
姚氏几乎要憋不住笑意,连忙招呼,“行了,先吃饭吧。”
三人将灶上温着的饭菜都移到厨房相邻的屋子。
长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炒得焦烂的野菜,不够软烂的红烧炖兔肉,结成块状的青蒜炒蛋,一条煎得四分五裂,骨肉分离的鱼,至于汤品则是过于浓稠的青豆虾丸羹,目测还有没有打散且结块的木薯粉。
宋钧额际微微抽痛,他后悔今天太晚下山,才得面对这一桌慈母亲手做的爱心晚餐,但想是这么想,他还是极认分的坐下来用膳。
姚氏边吃边觑着儿子,她笃信做菜也是看天分的,自己就没这方面的慧根,跟儿子相比她的实力就差多了,所以当儿子救回了一个受伤的小泵娘时,她还有点担心自己的厨艺会被小泵娘嫌弃,没想到……
“好好吃喔,大娘煮的饭菜真是好吃!”
甘棠适时的抬头赞美一声,引来姚氏开心的笑容。
遥想两个月前,刚听到小泵娘这么说时,她还以为只是客气话,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小泵娘确实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手艺,让她突然恢复了几分信心。
本来嘛,过去丈夫跟大儿子在家时就从未嫌弃过她的厨艺,就这小儿子的嘴特别刁,要她改进改进再改进,后来见她是扶不起的阿斗,就舍了“君子远庖厨”这话,利落干脆的挽起袖子自己来。
平心而论,小儿子的厨艺绝对不俗,做的饭菜也的确比她好吃,不过再瞄瞄吃得津津有味的漂亮小泵娘,她相信自己做的也不差!
想到这里,她得意洋洋的目光又落到儿子身上。
宋钧正努力咀嚼一块快咬不动的兔肉,莫可奈何的接收母亲的挑衅目光,再无力的瞟了替母亲翻案的小人证。
嗯,吃得笑眼瞇瞇,难怪她那么快就能赢得母亲的喜爱,除了乖巧爱笑外,能脸不红、气不喘的对着母亲的厨艺赞不绝口,他真心佩服。
“大娘煮什么都好吃,最最好吃了。”甘棠又说。
这一句话掺杂太多水分,他是坚决不信的,他对自己的舌头及视力还是很有信心的,同样的,身为她的钧哥哥,他觉得有必要让她尝尝什么才叫“最最好吃”。
翌日,天微微放光,宋钧特意早起,准备用白面做肉馅饼,没想到一到厨房,母亲已经做了一半的蛋饼皮,正往灶边烙呢。
“我把这些做好就好,钧儿就做你想做的,我早点儿歇手。”
姚氏看得很开,儿子有想吃的,还自己动手了,她哪会挡着他满足他的口月复之欲。
宋钧自小贴心,长大更体贴,从来不会当面奚落母亲的厨艺,“母亲做得也好,儿子也喜欢。”
“娘知道,你跟棠儿的嘴巴一样甜呢。”姚氏手上的动作未歇,笑得开心。
母子俩忙碌不久,甘棠也在洗漱完后直奔厨房来,可惜母子俩手快,甘棠实在没有插手之处,就准备碗筷等吃。
早膳备好,长桌上,宋钧跟甘棠都贴心的先拿了姚氏做的蛋面皮卷。
宋钧有点无言,面皮太扎实又没味道,得咀嚼好久才能尝到面皮淡淡的甜味。
姚氏对吃食不挑,基本上能吃饱就好,也许这样的低标形成她的好胃口,但看到儿子边吃边看着甘棠,见她吃完一片就利落的挟了他做的,呈金黄色的肉馅饼,“换吃这个。”
知儿莫若母,这孩子是卯足了劲要让甘棠就他们母子的厨艺分出高下呢。
宋钧盯着甘棠,再怎么不挑食,刚刚的口感咬起来就不好吞,得多次咀嚼,他做的肉馅饼就可口多了。
甘棠边看着他边咀嚼着,明白钧哥哥是要问她觉得好不好吃,可她真的吃不出两者有什么差别呀?
她萌萌的眨眨大眼睛,咽下后问:“这两个口感有差吗?”
宋钧都想晕了,何止口感有差,他娘做的饼皮明显较粗糙还有点刺舌,他蹙眉问道:“我娘做的好吃?”
“嗯嗯,非常好吃。”怕他不信,小泵娘用力的点点头。
“我做的也一样好吃?”
“是啊,一模模一样样的好吃。”她甜甜的说着。
宋钧看到她眸中的真诚,顿觉心脏无力,额上三条黑线。
室内寂静无声,姚氏憋了一肚子的笑意,虽然她也觉得自己今天的面皮做得很不错,差儿子的只有一咪咪,但小泵娘的回答与儿子脸上的表情实在很逗人。
“娘去整理一下药材,我看你今儿是不准备上山了?”
宋钧看着母亲背过身,快步走开还边抖动的肩膀,再看着娇甜动人的小泵娘像只小仓鼠般一口一口慢慢的吃着馅饼,一脸满足,他突然有点头疼。
小泵娘吃完,很优雅的举杯喝茶,又掏出帕子轻轻的拭了唇。
这是小泵娘食毕的习惯,没人教,动作自然,显然是做惯的,这也是他跟母亲感到矛盾之处,寻常百姓家的小丫头可没这么讲究,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失忆的甘棠就如这白水村的村人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虽然恬静平淡,但她知足而上进,而姚氏眼中的她还多了一样体贴。
宋家是村中的大户,也因是外来户,村中老人偶而在茶余饭后闲聊时,就会忍不住说起宋家的旧事。
总的来说,传说宋家祖辈是在外经商赚大钱,却在看尽繁华后选在这偏远宁静的村落买良田、盖屋子好落地生根。
只是他们东拉西扯时总会不经意的说出些什么,等意识到不小心碰触到宋家的隐讳事后又默契一致的急转话题,任由小辈们好奇心泛滥,一再询问也不肯再提。
然而,甘棠即使听了村中不少宋家的陈年旧事,也不会到姚氏面前问个究竟。
其实有些事姚氏不说,村里上了年纪的都曾听自家长辈说过。
若从宋钧的曾祖父开始算起,宋家在白水村落户已有四代,也开枝散叶成为村里最大的家族。
然而二十年多前开始,宋氏族人陆续离村,说是另有发展,一年年迁走的户数愈来愈多,宋家大宅内从住了二十多人,到最后只剩宋钧这一家子。
就这样过了许久,直到七年多前,宋钧的父亲及大哥出了一趟远门就音讯全无,事后也有两户族兄前后离村寻人,奈何也没再回来。
丈夫及大儿子消息全无后,姚氏虽然一夕间白了半边头,仍旧如常拿着摇铃走村串街的行医,一边拉拔着年幼的小儿子,对外界的关心也只淡淡说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宋家并未办丧。
宋氏族人除了宋钧如今所住的大宅院外,早年附近也有几户亲戚,但几年下来也迁出得差不多了,认真算了算,还有两家与宋钧家往来较热络,分别是住西边坡上的宋佬家及东坡道上的叶家。
宋佬家共有三房人,宅里有三座独栋的院子,三房人各占一院,每一院皆有门廊相通,要说宋家老宅是白水村第一大宅院,那宋佬家就是第二大宅第。
两家沾着亲走得近,这些年来宋佬家的年轻小子都被送到大城上学,姑娘们则一个个嫁出去,再几年,年轻小子也在城里成亲生子,留在村里的都是发秃齿摇的长辈,说是习惯村里的生活。但随着他们一个个去世,宋佬家仅剩一个执意不去大城巿享福的宋爷爷,也因此孝顺的宋家二爷便带着妻子回来陪老人家住。
基于几代长辈间累积下来的情谊,宋钧对宋佬家的三位长辈也很有心,三天两头就会将猎物送一份过来,或是过来坐坐聊天。
但在宋二爷离村去找失去联络的宋钧父兄又一去不回后,宋二爷的妻子就怨上姚氏跟宋钧,不愿与之来往。
至于叶家,村人知道是宋钧家的远亲,宋钧的曾祖父到白水村时,这叶家因家乡遇旱不得不离村,辗转联络上了,因而也跟着过来落了户。
叶家的小辈叶腾文,与宋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人以表兄弟互称,叶家在城里有一家客栈铺子,叶腾文成年后就去铺子帮老子干活,有时一个月或三个月才回村一次,村里是他老娘跟老女乃女乃同住。
这一日,他坐上马车,买了一大堆东西就往宋家的大宅来。
正巧,马车甫在门口一停,姚氏、甘棠跟宋钧一起走出来。
叶腾文下了车,朝三人一笑,“还好赶上了。”他交代驾车的小厮将一车的米食、杂粮、布匹及鲜果等都送进屋去。
不意外的,姚氏开始念叨,“你这孩子怎么又送东西来了?”
“宋大娘,不用担心,我已差另一辆车送去我家了。”叶腾文咧开嘴笑。
姚氏无奈,家里人少,吃用不多,为此早已婉拒多回,但叶腾文每次回村总要送东送西,理由还很充足,说叶家祖辈若没有宋家祖辈拉一把,现在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他这号曾孙一辈出生呢。
在村里遇上了,叶腾文的娘亲跟女乃女乃也以同样理由送些吃食用品,姚氏退也退不得,久而久之也只能接受叶家的好意。
姚氏总期盼着哪一日宋钧能有大成就,能再拉叶腾文一把,还这人情,但眼下怕是遥遥无期,儿子就是个猎户,如何出人头地?
不同于姚氏的心绪纠结,甘棠直勾勾的看着叶腾文,他同宋钧一样高大英挺,只不过叶腾文多了股斯文气息,整个人看来文质彬彬,就像镇里的读书人。
叶腾文的目光也落在宋家的新成员上,小丫头黑亮的头发盘成双圆髻,五官精致,肤白细女敕,是个妥妥的小美人儿。
他朝她温润一笑,“小泵娘无恙了,上回我回村子时,妳还躺在床上病恹恹昏沉沉的,眼下倒是双颊嫣红,透着健康活力。”
“托腾文哥哥的福,那时你可说了,『小可怜,快快好起来,腾文哥哥带妳玩啊』。”甘棠笑咪咪的复诵当时听到的话。
叶腾文不掩惊讶的道:“妳竟记得?”
甘棠俏生生的点头,“当然,我记忆力最好了!”说完想到什么,她咬咬下唇,精致的脸上微红,“呃……以前的忘光了,但在白水村的事儿都记得很清楚。”
说到这点还真神奇,姚氏母子发现她很聪敏、脑袋好,两人只要介绍过一回,第二次再见面,该人姓名、家中情况小泵娘都记着。
“时间不早了,你们聊吧,我要上山采药。”姚氏还有正事要做。
“我陪大娘去。”甘棠马上接话。
但姚氏拒绝了,甘棠自是撒娇的请求再三,又拉宋钧说好话,宋钧都要心软了,没想到姚氏依旧不松口,倒是找了个差事,让小泵娘将放在后院的药材晒一晒。
甘棠是失望的,但也知道姚氏说一不二的个性,再想着一样是帮了忙,就不拗了,开心去干活。
叶腾文若有所思的看她背影一眼,才看着姚氏笑道:“婶子下山后,我应该也回镇里了,客栈里一大堆事,待会儿看看我娘跟女乃女乃就要回了。”
姚氏明白的点点头,“下回多待会儿,婶子做桌好菜请你。”
“谢谢婶子。”
姚氏先出了门,宋钧跟叶腾文则去了书房。
“她……确定没问题?”叶腾文语气有些担心。
“确定。”说到小泵娘,宋钧的表情和缓了些,“她虽失忆,但开朗活泼,善良贴心,我真当她是妹妹。再说了,过去我得处心积虑,想方设法博得我娘开心,自从她到我家,我娘脸上的笑容多了,也省了我不少事。”
“听来很好,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叶腾文总是无法放心,这几年太多人因“那件事”丧命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最终还是宋钧先开了口,“你那里有没有我父兄的消息?”
叶腾文一听,便明白宋家父子离家前留给宋钧的影卫也没查到他们的消息,“没有。”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
宋钧……不,其实他应该叫赵钧。
追溯家史,赵家是随太祖皇帝平定天下的功臣,初代受封开国公,也是当朝臣子的最高头衔,却在赵钧的曾曾祖父辈被诬陷叛国,惨遭灭门之祸。
彼时赵钧的曾祖父不过十岁,由其父的心月复冒死救出,再由几名侍从老仆或护送或牺牲生命的将人护送离京。
叶腾文的老祖宗也是当年护送赵钧曾祖父逃出的老仆之一,当年赵家遗孤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隐姓埋名,就连“宋”都是借了他老祖宗母亲的姓。
所以,对外他跟宋钧是表兄弟,但实际上他只能算是宋钧的下属,只是一起长大,也有兄弟情分。
“我爹派到京城的人仍盯着曹氏一家,曹家家主很难应付,到现在也没少派人四处找寻赵家旧部,找到一个杀一个,从不歇手。”
闻言,宋钧绷紧了脸色。
叶腾文叹了声,拍拍他的肩膀,“我爹让你歇了复仇的心思,守着你娘好好过日子。”
叶家人除了几个老的留在白水村,其他年轻一辈看似在各大城镇生活,但其实仍谨守着祖训,永远是赵家的家生子,效力赵家。
“哪一天,若叶叔能忘了他是赵家的家奴身分,别以这样的身分箝制你为我办事,我便考虑不复仇。”宋钧抿唇道。
叶腾文对好友刁钻的响应没什么太大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的响应千篇一律。
唉,老的小的同样冥顽不灵,他虽然明白,但也不能不听父亲的话,耸了耸肩,“反正我话带到了,我先回家里探望我娘跟女乃女乃。”说完再次拍拍宋钧的肩膀离开。
宋钧慢慢踱步到窗口,定定的看着窗外,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