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今回想过往的点滴片段,季舒翎终于明白,当年的她与项与麟早已不在同一个频率上。
项与麟不仅天生聪颖,更重要的是,即便离开校园,月兑离学生身分,可他依然不忘时刻充实自己。
他求知若渴,且能把理论与实务相结合,后来更因为私底下的兴趣,经常利用工作之余前往T大旁听文学课程。
徐特助不下一次提及,他的老板常常在结束应酬后,一身西装笔挺的前往校园旁听,招惹了不少小女生的恋慕。
反观她呢?
打从她休学之后,她便无心于学习,哪怕后来不慎流产,依然没有重返校园的打算,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当起年轻贵妇,一天到晚只知逛街血拼,拼命打扮自己,过着肤浅又虚荣的日子,却自认幸福的为此沾沾自喜。
如今回头审视自己的过往,季舒翎亦觉得自己俗不可耐,而且既空虚又盲目她终于明白当初项与麟看待她的心情。
但,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理智上,她不否认自己从前的肤浅,情感面上,她无法接受项与麟当初用着厌恶的心态看待她。
纷乱的思绪逐渐回笼,当季舒翎回过神,当她看见面前定格放大的年轻俊脸,她心中一阵恼怒,当即伸手推开那道高瘦的人影。
项与麟被她狠狠推开,表情有些古怪,却又看不出半点尴尬或窘色。
季舒翎气鼓鼓的瞪着他,痛斥道:“项与麟,你发什么疯啊?!”项与麟遭她这般斥骂,非但没有发火,反而扬唇笑了。
季舒翎看着他笑得这般清俊迷人,满腔怒火硬生生卡住,反而感到不知所措。
眼前的这个项与麟,于她而言是陌生的。
只因在她的记忆里,项与麟罕少对她笑得这般灿烂,更不曾主动吻过她。
她怔怔的瞪着他,瞬间觉得双颊有些发烫,临到嘴边的那些斥责,竟也全咽了回去。
项与麟犹然是笑,眸光湛湛的望着她,说:“季舒翎,你跟我交往吧。”
季舒翎浑身一震,露出见鬼似的表情,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她不吭声,项与麟复又扬嗓:“你之前不是很喜欢我吗?”
季舒翎死死的瞪着他,虽然没回话,但那表情怎么看都不似是开心。
项与麟这才收起唇边的笑意,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问道:“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
“我当然讨厌你!我讨厌你不把话说清楚。讨厌你一直半推半就的接受我,后来却说你只是喜欢我,你不爱我……这么多年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说离婚就离婚,那我呢?我的努力又算什么?”
一口气把深埋心底的话吐尽,不顾项与麟满脸的错愕不解,季舒翎转过身牵起脚踏车,仓皇逃离现场。
“季舒翎!季舒翎——你给我站住!”
项与麟手长腿长,三两步便追了上来,一把拉住脚踏车的坐垫,逼得她停下脚步。
季舒翎愤恼的撇过秀颜,脑后的马尾随之飞舞而起,勾勒出那一小截皎白的后颈。
夕阳余晖在前,女孩以着逆光之姿,侧身凝睐,她黛眉轻蹙,眼波盈动,略抿着粉色唇瓣,神态窘恼中带着倔强。
这一幕狠狠冲击了项与麟的眼,以及他的心。
他望得有些发怔,直至季舒翎扬嗓斥道:“项与麟,你今天到底在发什么神经?我告诉你,你才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项与麟回过神,眉头并皱的追问:“你刚才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在说我们吗?什么离婚不离婚的?”
季舒翎心中一定,佯装若无其事的回道:“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次的车祸,我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
闻言,项与麟的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梦?”
于是,季舒翎泰然自若的描述起另一个人生。
“那个梦很真实,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我梦见我一直缠着你,后来如愿奉子成婚的逼你结婚,结果我又不小心流产,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只能被迫接受我这个老婆……后来,我们二十九岁那一年,我好不容易又重新怀孕了,却发现你有了外遇,而且外遇对象还是郛依嘉。”
项与麟的面色随着她的描述,从一脸玩味到凝重,再到僵硬发黑,几乎把一年份才会有的表情变化,全在这一刻用上了。
季舒翎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如释重负的扬开笑容,说:“好啦,我的梦说完了!很好笑的梦吧?!但是,自从做完那个梦之后,我才发现,我真的很愚蠢,我不该喜欢一个根本不喜欢我,也不适合我的人,所以我决定彻底远离你。”
项与麟脸色发黑的直瞪着她,僵硬的扬嗓:“那只是一个梦,你怎能把梦当真?!”
季舒翎却是耸了耸肩,无奈的回道:“可是对我来说,那个梦无比的真实,就好像已经发生过一样……说实话,你先前也是被我缠怕了,才会被动的顺着我,不是吗?”
对此,项与麟无可反驳,先前的他,面对季舒翎的纠缠,确实是烦不胜烦。
然而季舒翎也很狡猾,看出他有良好的教养,又有着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做不到当面让她难堪,因此她总会适时的哭闹,好逼他妥协让步。
面对这样死缠烂打又毫不害臊的季舒翎,他自然无法对其萌生任何好感,更遑论是喜欢上她。
但,当她经历那场车祸后,整个人好似蜕变了一般,由内而外,彻头至尾全变得不一样……
先前的季舒翎,是个爱耍小聪明的女孩子,她算不上聪明,平时也不是特别用功,总把一门心思摆在如何缠住他,如何不让其他女同学接近他,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上。
现在的季舒翎,她努力上进,比谁都认真用功,而且她好似一瞬间领悟了许多人间道理,说起话来总有股超龄的冷静与聪慧,是同年纪的女孩子模仿不来的。
项与麟早已发现,升上高三之后,班上有许多男同学的目光,总会下意识追着季舒翎跑,她本人却是毫不自知……
抑或,她是知情的。
只是现在的她压根儿不在乎这些,毕竟,眼下看来,她的所有心思与精神,全锁定在考上T大这件事。
只是,谁也想不到,看似全力冲刺课业的她,竟然会接受赵士轩的追求,这消息一传开,这两日来班上某些男同学,明显的魂不守舍,一副好似刚失恋的模样。
望着陷入沉默的项与麟,季舒翎只当他是默认,便也爽快的伸出手,轻拍他坚实的肩膀一下。
看见季舒翎重展笑历,习惯性的露出那颗小虎牙——她肯定不晓得,每当她这么笑的时候,有多少男同学的眼神往她脸上飘。
她用着一笑泯恩仇似的口吻说:“项与麟,过去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死皮赖脸的缠着你,我现在也挺后悔的,希望你也别再纠结这件事。”
项与麟脸色当场又黑了,“你干嘛说得好像我们要离婚?”
季舒翎愣了下,心想:没错呀,当初她若是没死,没有重返过去时光,她与项与麟应当早已谈判离婚。
她尴尬一笑,“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人要往前看,千万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而被困住。”
他一脸古怪的凝瞪着她,“季舒翎,你说话的口气,活像个中年欧巴桑,你知不知道?还有,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有的,我就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喜欢赵士轩吗?”
季舒翎一脸莫名其妙的回道:“你从刚才就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烦不烦啊?!我喜欢谁,究竟关你什么事?!还是说,你很怕我又回头去纠缠你?”
项与麟目光炯炯的说:“季舒翎,我喜欢你,这是真的。”
季舒翎静默三秒钟,然后哈哈干笑三声,说:“项与麟,你喜欢我什么?”
项与麟从未预想过,她竟然会有此一问,当场被她问得直发愣。
她又笑着说:“你八成只是突然觉得不适应吧?觉得我先前拼命的缠着你,怎么一眨眼又说不喜欢你,所以你觉得自尊心受创,对吗?”
项与麟到底还太年轻,他哪里会深入探讨自己对季舒翎的喜欢,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一时之间,他也不清楚,季舒翎所说的这些,是对,抑或是错?
他只晓得,他与班上的那些男同学一样,总会不由自主的望着她,总会特别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听见她的名字时,总会下意识竖起双耳,仔细聆听与她有关的话题,及那些绘声绘影的流言。
“你只是错把自尊受创,以及不甘心当作是喜欢。”
季舒翎一派头头是道的解析起来,不论怎么说,她都是有过婚姻的女人,尽避结福多年的丈夫并不爱她,可她对于爱情,自然要比年仅十八岁的项与麟懂得更多。
“等我们毕业之后,等你再也看不见我的时候,你就会恢复正常了。”
项与麟皱起眉头,下意识月兑口问道:“为什么毕业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你?”
季舒翎笑得十分灿烂的答道:“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呀!”
见她把两人的关系撇得这么清,项与麟心底不怎么舒服,却也明白这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其实你跟郭依嘉真的挺相配的——刚才的事情,我只是想回敬你打小报告的仇,不是真心想破坏你跟她,你明天去找她解释一下,她那么喜欢你,肯定会谅解。”
听见季舒翎鼓吹他去追求郭依嘉,项与麟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
坦白说,他对郭依嘉这位校花级人物,本来就丝毫没有半点兴趣,再加上季舒翎现在拼命把他们凑成堆,他不由得心生抗拒的排斥起来。
于是,项与麟不悦的驳斥:“我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我自己说了算,谁都没有资格告诉我,我跟谁配不配,那都跟我无关。”
季舒翎蓦然用起一抹哀怨熟悉的眼神,直勾勾的凝瞅着他。
项与麟被她瞅得心跳乱了套,生怕被她看穿,佯装不耐的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季舒翎兀自笑笑地轻摇首,收起眼底那抹熟识感,心中涌现几许悲愁,却又有些释怀的解月兑感。
她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
项与麟始终没变过,他想爱谁,他愿意爱谁,由他说了算,从来就没人能真正打动他,甚至是收服他。
她经历过的那一个时空里,她彻骨感受过他的翻脸不认人,亦彻骨感受过他的冷酷。
如今时光倒转,她不会再傻得以为,自己真能打动他,更不会再愚笨得把人生全压在婚姻上。
季舒翎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忽然发现,你是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你认定了某件事,就不会被任何人动摇。日久生情这个词,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对吗?”
项与麟那双深邃的长眸,浮现一抹错愕的不解。
他发觉,季舒翎不仅仅是变了个人,而且对他的心思更是了如指掌。
“项与麟,我可以很直接的告诉你——我不喜欢赵士轩,我也不喜欢你,我谁都不喜欢,我只是……只是想拥有一个与从前不一样的人生。”
语毕,季舒翎不愿亦不想解释更多,笑了笑便转开身,翻身坐上脚踏车,悠然自在的往前骑。
项与麟犹在试着消化她这席话,见她如此洒月兑的骑车离去,而自己却被她留在原地,连回话追问的机会都没有,当下不由得有些愤恼。
只是,他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凝目望去,落在渐远的那抹纤影上。
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吹动了季舒翎的裙泷,她脑后的那束乌亮马尾,轻轻荡漾,隐约露出那一截洁白的后颈……
属于少年的悸动,敲动了项与麟的胸口,向来自负且平静的心湖,涟漪不断。
直至季舒翎的身影消失在前方路口,项与麟仍然待在原地,久久无法收神。
他开始回想方才两人的对话,反复检视她说过的话,以及那场她信以为真的梦。
他心底霎时涌现更深的困惑,始终无法相信,季舒翎是为了一个狗血肥皂剧般的怪梦,对自己进行了一场大改造,此后判若两人,甚至还领略了许多人生大道理。
更古怪的是,刚才她为何用着彷佛熟识多年的眼神,一边苦笑一边凝视着他?
她最后说的那席话,更是古怪得令他怀疑,她是不是遭外星人掉包了?
什么叫做“与从前不一样的人生”?
她的人生正处于现在进行式,她为何说得好似曾有过另一个人生?
季舒翎当真怪透了……
然而,不论她的言行举止如何的怪异离奇,项与麟都无法否认,他已喜欢上她的事实。
项与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由得自嘲的暗忖:他这算不算是现世报?
先前季舒翎天天缠着他,他苦不堪言,只当她是个厚脸皮的麻烦,现下她对他拒之于千里,面对他的告白,甚至反过来纠正他这不叫喜欢,还扬言毕业后再也不会跟他见面。
会不会真如同她所说的,他之所以会喜欢上她,全然是出于自尊心受创?
项与麟自认智商不低,面对艰涩难懂的课业,他只须拿出六成努力,便能轻松考取满分,把同侪远远甩在后方。
没料到,面对看似单纯容易的爱情习题,自负如他,高傲如他,聪明如他,竟是感到茫然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