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后,前来泰和楼吃饭的客人渐渐变少,上菜伙计们总算可以歇口气,心眼机灵的都放慢了脚步,老掌柜打眼瞧着也不说什么,转身进了热火朝天的后厨。
这会儿厨房正在收尾,切菜声伴着掌勺师傅的吆喝此起彼伏,掌柜收敛了笑容,有些挑剔地看着请来的厨师各自表现,又盯着做好的菜打量,瞧着就忍不住摇摇头。迈步走到厨房最里面,半截帘子遮挡的单独小厨房,脸上的挑剔成了大大的笑容。
里面厨房并不小,也比外面更整洁,房间里有四个人,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打下手,另外两个姑娘,与普通女子的打扮不同,穿着干脆利索的束袖短衫,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垂到半腰,打眼一瞧就觉得利落干练。
掌柜进来的时候蓝衣服姑娘刚洗了布巾,看到他点点头,又自顾帮着黄衣服姑娘擦头上的汗,“累坏了吧,今天客人太多了。”
“没事,珍珠妳先歇息。”黄衣服女子笑了,单手持锅平稳放下,迎着掌柜走过去,“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我就来瞧瞧,今儿奔着妳来的贵客太多,每个都得亲自伺候,辛苦妳了,小厨。”
花小厨笑笑,“是挺累的。”
“谁让客人都喜欢妳的菜,点名要妳亲手做。”掌柜很喜欢她有话直说的性子,和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女俩,口直心快,“小厨啊,妳在我这里待了好几年了吧。”
“五年。”花小厨点头,五年前家乡发大水,家没了,爹带着她投奔亲戚来到幽州。爹就在泰和楼当厨子,凭借手艺一步步坐稳了大师傅的位置,她从小力气大,小不点的时候就追着爹后头打下手。
长大后看出她颇有天赋,就让她跟着做菜,三年前爹因病去世,她接替了位置。一晃眼时间过去,她已经十九岁,手底下也教了几个徒弟。
掌柜突然温情,含着泪望着她,“我一直把小厨当女儿看的,老兄弟走的时候也让我照顾妳,他实在走得太突然了。”
花小厨没说话,转身去把连刀带锅铲的几样宝贝家什放好,一丝不苟全都擦拭保养好了,这些都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从爹手里传下来的。
“妳爹这些年太累了,身子一直不好。”看她不跟自己话茬,掌柜眼珠子一转,“都怪我当时没找到好大夫,要不然也能多活几年”
花小厨和珍珠交换一个眼神,她突然叹气,清澈的如同一汪清水般的眸子里没有半点伤心,坦荡自然,“我爹去世并不突然,那年大水他为了救我身子撞树上,伤得不轻,他自己最清楚,早做好了准备,也一直提醒我,这病是陈年留下的病谤,就算是大夫用药吊命也是活受罪,掌柜也不必自责,临走爹告诉我做人要高高兴兴的,他去见我娘是笑着的,说我娘那边等了十来年,这是团聚。”
“那就好。”没想到她这么豁达,掌柜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我也会好好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对得起我爹。”花小厨可没忘了亲爹去世前拉着她的交代,爹死了她能哭,多哭几天也没事,可哭完了还得好好活着,要不他去了那边都没脸见她娘。
花小厨一直记得这话,也替终于能去那边见到娘的爹高兴,她话锋一转,“掌柜的有话直说,如果还是留我这事,您就不必说了,当初我爹远离故土谋生计,是您相信他帮了我们父女一把,所以后来有了名声,哪怕别人再怎么挖墙角一直没走,我爹走的时候是您帮着料理,所以我留下三年帮您教徒。”
“那是妳和妳爹仁义。”掌柜连连点头。
“掌柜的这么想就好,如今我守孝三年过去,也该离开泰和了。”
“小厨何必离开,妳做菜的名声如今比妳爹还大,谁不知道泰和楼花小厨,怎么能浪费。”
“我爹临走对我有两个期许。”花小厨叹口气,“第一件让我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当初爹就不想让我当厨子,女孩子家抛头露面不象话,可他那几年知道自己身子渐渐不好,想着留下我自己不容易,这才教我做菜留个谋生的一技之长。如今我用三年证明给爹看我活的好好的,也该完成他另一个夙愿,今儿是我在泰和楼最后一日,往后山高水长,小厨盼着掌柜的越来越好……”
“小厨,如今这里正缺人,妳走了可怎么好。”提到花小厨要走这事掌柜就急的头冒冷汗,他酒楼这五年越来越好就是凭着花家父女的手艺,都走了这生意可怎么做。
“徒弟我也教好了。”花小厨笑了笑,“小厨没藏私,他们足够撑起泰和楼,这次离开这里只为嫁人,爹去的时候说他因为不舍得我,也是太忙,一直没给我物色个好人家,他临走都不放心,我得把自己嫁了,让他和我娘放心。”
掌柜眼睛一亮,“我想说得正是这件事,若想嫁人小厨你回老家做什么,看我儿子怎么样,你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要是花小厨嫁了自己儿子,哪里还用发愁留不住人。
人都说无奸不商,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坏心眼,总不至于自己儿子一个少东家还配不上花小厨一个厨娘。
珍珠想说什么,却被花小厨拦住,她眨着眼,半点别的意思也没露出来,“那可不行,我一直把他当大哥。”
掌柜还想说,外面厨房却跑进来个小厮,急匆匆的进来看到掌柜连忙打招呼,“掌柜的。”
被打断的掌柜脸色不好看,“急慌慌地作甚,什么事。”
“有熟客来了,请花小厨亲自做菜。”
“什么客人这么重要,让外面做。”掌柜不满。
“外面的不行,那客人挑剔,一尝就能尝出来。”小厮愁眉苦脸。
花小厨接话,“是哪家熟客?”
“戚府的人。”
掌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花小厨已经露出一点笑容,“备菜,我亲自做。”
“这就来,掌柜的厨房又忙又乱,要不您先去前面。”珍珠笑嘻嘻忙活开,等掌柜自觉无趣的走了才撇撇嘴,“掌柜真心狠,他那个败家子谁稀罕,当初姐姐掌勺他儿子还阴阳怪气嘲讽女人家怎么能成事,现在又来说这话,啧啧。”
“干活。”花小厨无意议论别人,干脆利索拿出家伙。
“好。”
舞动着手里的刀,快得重影,想也不用想已经准备了做哪几样菜,对戚家这位熟客,她还是很了解的。从她爹刚来这边开始,戚家这位公子就总在酒楼宴请客人,并且对花大厨的菜赞不绝口。
后来她爹走了又是她伺候着,最初这人总挑剔自己的手艺,说处处不如爹,做的菜,又酸又苦的,花小厨最初很不满,觉得这人是找茬,自己手艺是她爹亲传,哪里不好,分明是看她爹走了来找茬。
可后来沉下心去想这人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爹走后花小厨心里难受得很,整个人都酸苦,做出来的菜怎么能好吃。被戚家这位公子指点后,她开始入了迷一样研究厨艺,也让她渐渐习惯了她爹的离开。
三年下来她名声更甚她爹,戚家那位的挑剔也突然消失。如此算来,他算是自己熟客里最特殊的一个。
只可惜自己一直在后厨忙,懒得去前面,没机会认识这位戚公子,如今自己要走了,再帮他做一顿也算是了了这段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