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荆千川对于没有在上一个城镇听煤炭的建议,多买一辆马车感到后悔了。
四个人的马车真是太挤了,尽避他们买了另一辆小拉车用来载那些买来的垃圾——这还让荆千川心痛了好久,为什么要为了那只猫乱买的垃圾,再买一辆拉车呢?而苏靖对此又吞下了千千万万句抢白。
心痛什么呢?又不是拔你的毛!都是毛变的骗人玩意儿,该心痛的是那些商家吧?!但是为了团队的和谐,为了旅途的平安,这些话他很成熟地只在自己的心里月复诽。
所以如今赶路时,大马车由老郭驾车,车上坐着他们姊弟住,以及凌阳。小拉车放杂物,由三黑轮流驾驶。
四个人的马车,要好好睡一觉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他们白天精神都不太好,只能期待天亮前能到达下一个城镇,找间客栈好好休息。
但是白天的市井吵杂,晚上又要赶路,他们等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凌阳一直默默地在等侍机会说服他们改变路线前往五棱镇,这么一来可以让老僵尸入土为安,由他来带路就不用大晚上赶路了。
现在一行人一直是往西进,接着会沿着骐南山脉往北,最迟在这两三天就得找到机会开口,否则得走回头路,太麻烦了。
大晚上赶路非常枯燥,只能尽可能闭目养神。
所以当苏靖点燃蜡烛时,荆千川闭着眼仍是被烛光刺得眉头一拧,她没好气地半睁开眼,便看见苏二宝在行袁里一阵翻找。
“找厕纸吗?”荆千川身体没动,伸手往身后当靠背的藤箧里模索。
苏二宝翻出一罐金创药,然后拉过苏徽的手,就着摇曳的烛光给他的手指上药。
“嘶……轻一点。”苏徽小声地道。
“怎么了?”凌阳见苏大宝手指伤口泛红化脓,看起来不像新的伤口。
苏靖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那当下忍不住瞥了一眼荆千川,然后闷闷地道:“没什么,我哥的伤口本来就不容易好……”然后某人又耍赖不洗衣服,揽下洗衣工作的哥哥天天都得让伤口碰水,就这样了。
只是追根究抵,不是那天晩上阿姊突然神棍附身,变出了阿灰和阿白,他们也不可能平安逃月兑。他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了,哥哥却一直忍着怕他发现,若不是刚刚趁哥哥半梦半醒时拉过他的手检视,也不会发现他的伤口都发炎了。
“……”荆千川还是一动也不动,但她接收到苏二宝的指控了。
现在是怎样?不能洗衣服就说啊!般得她像恶婆婆似的。荆千川恼羞了,可是心里也是真的愧疚,她哪会特地去翻原主的记忆查探大弟的身体状况啊?这苏大宝也是,早说的话她就能想办法啦!
凌阳转而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小行义里取了一个小玉瓶,“用这个吧。”
虽然他皮粗肉厚不怕痛,爷爷身为武林盟主,女乃女乃又是杏林巨擘,山庄里没事就有来自各方的名医拜访,自然不缺各种特效药,像这类外伤用的金创药,不管他们有多不怕痛,爷爷女乃女乃一向只会塞给他们最好的。
然后又从另一个白玉瓶里倒出一颗丹药,“你模模他的额头,如果烫手的话,把这吃了。”化脓的话就有发烧的可能,他们这样日夜奔波,要让伤口愈合更是困难。
大侠用的丹药感觉就是比死老百姓的更有奇效,苏靖也没推辞,立刻用小玉瓶里的药膏给苏徽敷上。
“谢谢。”一直不吭声的荆千川终于道。
“没什么。”凌阳冲着她笑了笑,发现她似乎为了大弟伤口恶化一事心情很差,他心想她们姊弟三人应该才逃离妖驹和破蒙的魔爪,苏徽可能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扯后腿才瞒着不说。
但做为才刚加入队伍没两天的外人,当然不可能这么直接安慰她。
凌阳突然灵机一动,道:“我小时候曾经因为怕家人被妖怪抓走,忍了两天的肩伤不说,直到第三天时被我大哥发现,还被他给揍了一顿。”
“你大哥……”干得好啊,她也想揍人呢!不过终究也只是想想。“你都受伤了,他太狠心了吧。”像她,都用嘴巴揍,再用脑袋想象揍人的痛快。
其实凌阵是因为他在野营时吃光所有人的伙食才揍他,一揍之下发现这小子反击变得迟钝,才发现他有伤,当下二话不说背着他翻山越岭回去找大夫。
这话接的方向不对,凌阳有点伤脑筋了,幸而苏靖接口道:“凌大哥小时候也怕妖怪?”才从白藏城那些妖怪手底下月兑逃的苏靖心有戚戚焉。
“我们镇比较特殊,每到仲夏的月圆夜,一到深夜就会有奇怪的地鸣,如果在这时接近某座山的话还可以听到隐约的呜咽声,这地鸣和呜咽会持续到日出时分。所以我们镇上几千年来就有传说,仲夏的月圆夜绝不能接近夜鸣山,传言有人在那时靠近夜鸣山,被巨大的黑影给捉走,这个传说我们镇上的孩子都知道,孩子如果哭闹不止时大人就会说,夏天要把你丢到夜鸣山里。”
两崽子听得双眼圆睁,荆千川却被勾起了好奇心。
“真的没有人在仲夏夜时到夜鸣山一探究竟?”只在固定时间点出现的奇怪的地鸣……会是巧合吗?上辈子荆千川也算游历遍东大陆,会出现地鸣的地方不止一处,但一年特定的时间才出现,就有点玄了。
“我和我大哥二哥。”
“你们胆子还真大!”苏靖惊呼。要是他,绝对死要也阻止兄姊接近那种地方。
“有发现什么吗?”荆千川问。
凌阳摇了摇头,“我说我看到了山一样大的黑影,那个黑影的肚子还发出了响雷一样的地鸣,但没有人相信。我想也许我那时因为受伤发了高烧,做了梦也不一定。”
山一样大的黑影、肚子发出响雷一样的地鸣?没见过上古妖兽的平凡人做这种梦的可能性有多高?荆千川终于忍不住问:“你们镇是那个五棱镇吗?离这儿多远?”荆千川开始觉得,不去一趟五棱镇,她会纠结到死。“我是说,五棱镇跟朱明城,哪一个离我们更近?”
凌阳藏起眼里计划成功的笑意,“五棱镇要从这里往南,这距离的话大概三天可以到。朱明城的话,我们得绕过骐南山脉,不管是穿越山脉或绕过山脉,都要一个月,接下来只要你们体力还负荷得了,又不下雨,能够天天不间断地走大驿道赶路的话,约莫再半个月,大概可以到吧。”
那还等什么?去了朱明城想再回来一趟,凭她现在这破身板,恐怕遥遥无期。
“我觉得既然离你家这么近,要不先到你家去叨扰几天,休息够了咱们再上路吧?”见两崽子面露疑惑,荆千川立刻道:“这一趟得走这么远,你也不轻松,我家小徽身体太差了,这么赶路下去我怕没到朱明城他就要吃不消,还是先找个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让他缓上几天。”
本来有异议的苏靖闻言,立刻就闭嘴,觉得很有道理,哪怕苏徽还想说什么,也被他捂住嘴巴,直接拿薄毯盖到他鼻子下方,示意他安静休息!
“当然好,我家一向欢迎朋友到访,我母亲虽然不是大夫,但她学过医术,也有祖传养生秘方,可以请她替你们看一看。咱们再过去应该会有个十里镇,在镇上找个地方休息一天,然后换我来带路吧。”
休息一天是没什么问题,但问题是煤炭变的金子只要过了一天就会变回毛发啊!
“那啥……咱们先在附近逛逛,天黑再住店吧?”荆千川端出了“我绝对不是心虚”的表情和“这绝赞提议你不参照是你的损失”的口吻。
天黑再变出假钱,明天中午前离开的话,应该可以不被抓到吧?
凌阳猜到她的顾虑,其实他并不打算再让她用那些假钱骗人,不过仍是道:“也好,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很少人打扰,可以把马车停在那儿,想休息的人顺道休息一下。”
他们将马车停在树林边缘,天色还很早,但又还不到能拿假钱充阔大爷的时候,可荆千川觉得这会儿明明都已经能看见镇上炊烟袅袅,却还让三黑出去打猎恐怕难以解释,所以她只好谎称自己没睡好,没食欲。
两崽子当然也知道阿姊的顾虑,同样推说想再睡一会儿,进了马车就没再出来。
凌阳心里既好笑又无奈。不说他们是听了他的提议临时改道,哪怕照他们原订计划,也是漏洞百出,问题重重,肯定难以撑到目的地。
“我在这附近有认识的朋友,先去拜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凌阳想了想,又从随身行袁里取出一根竹管,“如果有什么急事就放这支烟火,我会立刻赶回来。”
荆千川本来心里想她又没付任何薪水给他,就算他一去不回她也怪不了他。不过又不得不感谢他的细心,“我知道了。去吧去吧,替我向你朋友问好啊!”
一待凌阳走远,荆千川立刻冲进马车里,发现两崽子已经啃起发硬的窝窝头。
“留一颗给我!”
说得好像窝窝头很稀罕似的。最近伙食太好,哪怕饥肠辘辘也有点食不知味的苏靖把一大袋窝窝头放到她面前,“一个谎要用更多的谎来圆。你看吧!”
荆千川发狠地啃起窝窝头,本想大义凛然地训他不知好歹,嘴里干柴似的窝窝头让她气势瞬间一泄千里。
更泄气的是她肚子还在此时叫了起来。
“我觉得……”一向安静的苏徽难得主动开口,“就算我们真的有钱,此去路迢迢,本来有钱和无止境的花钱就是两回事,不用什么都一定得在城里买,必须省着点,所以还是得就地取材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就是这个道理!”荆千川一弹指,立刻掀开车帘,“三黑听令,打猎时间到了,记得摘点水果回来!”
本来以为今天无聊到只能打蚊子的三黑立刻精神一振,一个个转眼跑得不见踪影。
问题是,人群聚集之处,跟荒山野岭是不一样的,野味能抓的早给抓光了,所以忙了半天三黑只抓到田鼠两只,野鸟三只,三黑一人一只野鸟的话,他们姊弟只能两只田鼠分着吃。
至于水果?
荆千川觉得自己真是傻了。
三黑根本不懂分辨什么果子已经能吃,什么果子还不能吃,所以全摘回一些又涩又酸而且还不能入口的不知名果子。
唉,起码有田鼠两只,聊胜于无啊!
凌阳领着拉个推车的大娘找来时,看到的就是三姊弟正在烤着田鼠。
“咳!这么早就回来啊?”荆千川一见凌阳,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为什么瞒着他烤野味的行为,“出门在外,钱也不能毫无节制的花,所以我就想就地取材一下。”
凌阳总是只看着她,所以几乎能够清楚地捕捉到她脸上各种细致的变化,那会儿他只是笑眯了一双眼睛,笑容几乎是忍俊不住地柔声道:“我知道。”她可终于突破盲点了啊!
“这位是?”荆千川很懂得适时转移焦点免得让自己尴尬。
“这位是我父亲的朋友,李大娘。”凌阳又转向李大娘道:“这几位是我和您说的,在旅途上交的朋友,他们打算到五棱镇去,今天要先在镇上休息整装。”
凌阳用朋友的身分介绍他们,苏家三姊弟脸上都有些羞赧,尤其苏大宝和苏二宝想到阿姊可能不会付人家报酬,就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但是能被景仰的大哥哥当做是朋友,还是令他们开心的。
“凌二一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出门在外诸多不便,那就更不应该跟朋友客气啦!”李大娘笑嘻嘻地将自己的推车放好后,掀起了推车上大锅的锅盖,一边拿起了勺子和碗,“给厂里工人做的早饭还剩很多,你们可得捧场多吃点。”李大娘把每个碗都盛满了肉粥,凌阳一一接过递给苏家三姊弟,连三黑都各有一碗,大锅里还满着。
比起烤焦的干瘪田鼠,这肉粥简直令人食指大动。
“谢谢李大娘!谢谢凌大哥。”
凌大哥简直是神仙啊!
不,凌大哥就是神仙!
再一次地挽救他们的肚皮与尴尬处境的凌阳,在两崽子心目中简直圣光普照了。
苏靖和苏徽都是有长辈缘的孩子,一脸甜甜憨笑捧着食物道谢的模样,让李大娘心疼得不行,直要两个小孩多吃点,恨不得带回家喂得白白胖胖。
荆千川则破天荒文静地捧着碗,小口小口抿着粥,几次偷偷从粥氤氨的热气后偷觑凌阳的眼,在他看向她的同时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
“李大娘家是养鸡的,粥都是用鸡汤去熬,多吃一点。”凌阳也装作不知她的窥探,道。
“谢谢你。”以前的荆妖皇没学过“矜持”这种毫无义意的鸡肋技能,但现在起她决定将它磨练到炉火纯青。
她很清楚,凌阳是为了避免她尴尬替她搬来了救兵,哪怕知道她那些话都是鬼扯也没有戳破它们。
至于凌阳觉得她在尴尬什么?从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表示报酬的事不重要,荆千川猜想凌阳应该“知道”她一直在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他们的盘缠不足以供他们一路挥霍无度。
荆千川虽然觉得这么被识破有点丢脸,但比起这更严重的是让凌阳知道,其实他们身上所有的零钱与行袁都是用假钱去招摇撞骗来的。
不知怎的,荆千川对骗人这件事的愧疚竟破天荒地冒出了头。她从不觉得为了生存而驼人有什么不对,可能因此害死人又如何?上辈子的他出生在一个弱者没有选择权的时代,不是靠他的挣扎与天分,他连成年都等不及就会成为别人脚下一摊泥。
这个时代有没有比较好她不知道,只是她在这里有家人,还遇到了凌阳。
活了上千年,对人间情情爱爱,她从来都是局外人,也不觉得她真的需要那些。
不过对于方方面都合她心意的对象,她也不懂客气为何物,先想尽法子留在身边再说。
“是谢谢李大娘,我什么也没做。”凌阳表现得一派淡然,毫不邀功,只有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性,但就像前世一样,他总想在荆千川面前假装自己既成熟又稳重,想让他相信自己是最可靠的,哪怕自己心里无时无刻不都充满偏执的嫉妒与不满足。
他相信这一世,他可以表演得很好,然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