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武帝龙案前同时呈着两份奏折,他眼神幽深,半晌后,才提起朱笔一批——
准!
两份朱批,是同一时间发回给东宫和二皇子府,为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在京城近郊半山上的皇家庵堂中,一身黯淡青灰色缁衣的李湉再无半点昔日侯府千金或二皇子侧妃的清丽及娇艳风华。
李湉被送往皇家庵堂后,过的是食素诵经,过午不食,洒扫挑水的艰苦生活,不过短短时日,本来水灵灵的一个窈窕美貌少妇,如今却变得面有菜色、骨瘦如柴,虽然原本容貌的底子还在,却如同被抽去生机的花瓣儿,干瘪褪色得厉害。
她也曾反抗过,仗着自己是二皇子侧妃和德胜侯府掌上明珠的身分,想拿捏这皇家庵堂的庵主,可没想到庵堂内最不缺少就是犯事的嫔妃和宗室命妇。
不说先帝时的燕太嫔、葛太嫔也在此处清苦静修,就说当今陛下潜邸时,有几个曾因争锋而对子嗣下毒手的良媛,也关在这儿日日挨苦。
哪个身分不比她高贵显赫?
李湉头一日乔张作致时,就被戒尺打得下不来床,三日后连伤都还未养好,就被罚去井边挑水满五大缸子才许用饭。
她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求也求过,甚至还想逃走,可皇家庵堂戒备森严,她连庵门都还没模到就被拖回去押在佛前跪了三日三夜。
李湉只恨自己不能立时就死了,她这辈子哪里尝过这样的苦头?
可是慢慢地,她咬牙告诉自己,不能死……撑下去!只要命还在,等她翻身的那一日,这些人——所有对不起她的人都得死!
尤其是李眠……
“都是她抢了我的福气……都是她……”李湉绻缩在禅房单榻上,手里紧抓着一颗好不容易从食堂抢回的馒头,边狼吞虎咽边泪流满面,眼底怨毒之色却浓厚得犹如噬人鬼魅。
娘怎么还不来救她?还有爹爹呢?爹爹手握重权,在陛下面前最有分量了,为何还没能把她救出去?
而二皇子……
她瘦得高高凸起的颧骨涌现了两坨病态的红晕。“这个负心汉,没有用的东西!我当时怎就选了这么个东西?如果当时……当时选的是温文儒雅才气纵横的三皇子便好了……文家势力庞大,连陛下也不敢轻易撼动……”
都是李眠的错!若非她那次回府折辱了自己,自己又怎会一时气愤做错了选择?都是她,是她这个丧门星!
禅房门霍地被破开了,老庵主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静过,有人来接你了。”
李湉本还因为老庵主的出现,吓得手上饶头都掉了,拼命直着脖子想把嘴里的馒头吞下月复去好开口告饶,但没想到迎来的却是这一句大惊喜。
“有人来接我了?”她瑟缩之色霎时一扫而空,双眼亮了起来,迫不及待爬下床榻奔向禅房门口,在经过老庵主身边时,顿了下脚步,瘦得透出刻薄像的脸浮现了一抹报复嚣张的笑来。“庵主这阵子的『照拂』,我都记住了,日后必当报、答!”
老庵主冷冷地道:“静过,看来这些时日还是磨不去你的躁性和恶心,不过我佛慈悲,往后有的是日子好生度化于你。”
她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后面色一阵白一阵红,尖酸嘲笑道:“庵主只管擦亮你的狗眼瞧瞧,看本妃日后是怎么凌驾青云之上的。”
老庵主不说话了,只以一种近乎怜悯又讽刺的目光看着她趾高气昂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果然富贵迷人眼,无论庙堂或后宫,永远不缺蠢货。
半盏茶辰光后,李湉一脸悲喜难辨又惶惶忐忑地坐在一辆马车上,摇摇晃晃下了山,往德胜侯府方向疾驰而去。
悲的是自己的爹爹中了毒,如今生死不知,喜的则是若非爹爹此番出事,恐怕她也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可爹爹一向精明英武,怎么会无缘无故中毒的?
不不不,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该赶紧好好为自己打算,倘若爹爹当真不幸身亡,这德胜侯府……可就是她亲哥哥当家做主了,那么她求哥哥上奏朝廷,允她这个女儿在侯府为爹爹守孝三年,也是理之自然的。
说不得,到时候她还能博个孝女的好名声……
且人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三皇子到时候定然也会过府拜祭爹爹,她只要可怜楚楚地出现在他面前,向他痛诉自己在二皇子府受到的非人糟蹋,并透露些许二皇子府中秘事……
娘说,男人最喜做英雄了,尤其是当一个柔弱无依的美丽女子含泪,满眼崇拜依赖地望着他们的时候,又有哪个男人不会动摇?
李湉脑中忽地浮现昔日在侯府之时,俊美绝伦的太子赵玉冷漠蔑视自己的一幕——
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除了这个男人之外。
李湉强压抑下莫名的恐惧,颤抖着手努力细细梳理自己的长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回到了侯府,有娘在,好好地滋补调养一番,自己就能恢复昔日美貌风华的。
只是当马车停下时,李湉掀开车帘子看见侯府专给仆役出入的小门时,脸色瞬间变了。
若换做是以前,她定然是立时要大发脾气的,但李湉终究还是忍住了,裹紧了粗陋的大氅勉强抵御寒冷,在押送的皇家郎卫警戒目光下,忍气吞声地缓缓爬下马车,挺直腰肢以侯府千金做派款款而入。
在小门等候的一个嬷嬷眼泪差点滚出来,急忙忙地上前搀扶住她,心疼道:“二小姐,您总算回来了,您受苦了……”
感受到郎卫的审视警告眼神,李湉心下一凛,低喝道:“住口!陛下开恩,这才命我到皇家庵堂去礼佛修心,也是为皇家祈福,你竟敢胡言乱语诋毁皇家,不要命了吗?”
嬷嬷脸色煞白,忙连连打了自己好几下嘴巴子,畏畏缩缩地偷督了几名杀气腾腾的郎卫,再也不敢做死的多嘴了。
“我娘呢?我娘不知道我回来了吗?怎地没来接我?”李湉满心都是委屈,只想着奔入娘亲怀抱中好生痛哭发泄一番。
“回二小姐,夫人和世子都在大门口……”嬷嬷吞吞吐吐,声音越来越小了。“跪迎太子妃回府探亲呢。”
李湉脑中轰的一声,理智尽失——
这贱人凭什么居然还能风风光光回侯府?
东宫不是就要垮了吗?
凭什么她还能出来?
武帝允了太子妃可只身出宫,在蟠龙卫的“保护”下乘辇回侯府探视德胜侯,但太子等人依然幽禁不可出东宫半步。
其中涵义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端只看各方如何揣测研判了。
可武帝口谕一下,江皇后却是立时把戴嬷嬷和鸾凰宫的亲卫派了出来,贴身保护太子妃。
非但如此,还坚持让半副东宫仪仗随扈太子妃出行。
武帝闻知消息后,默然许久,却什么都没说,显是依了江皇后的意思。
姚氏尽管咬牙切齿暗中恨毒,可也只能乖乖在德胜侯府大门口跪迎太子妃下降——这还是江皇后凤旨特别点明的。
在李眠上辇前,赵玉依依不舍地送到了东宫大殿门口,高大俊美的男人紧紧抱住心爱的小妻子,半天不撒手。
“千万处处小心。”他嗓音低沉的在她耳畔叮咛。
李眠心软成了一团,眸光温柔地望着他。“殿下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孤还是不放心。”他凝视着她。“孤……后悔了。”
后悔主动提出让她和德胜侯见上这最后一面,后悔让她只身踏出东宫,离开他的羽翼下。
虽然为着不想眠娘终生有憾,这才本次上奏陛下,求允她出宫回府探亲之事,但是赵玉也深知,东宫如今看似就要垮了,但他那些兄弟永远不会错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眠娘就是他的弱点,他的软肋,一举一动自然备受关注。
有父皇盯着,他不能大肆调派东宫人马随扈,虽然暗地里保护她的人手也不少,可赵玉还是觉得心里莫名惴惴难安。
明明一切都在计画掌控内,但他就是止不住心慌。
“殿下,以前的侯府对我来说是豺狼虎穴之地,可我现在是东宫太子妃,是您的人,他们再不敢对我不敬的。”李眠笑得很甜很信任,小手牵着他的大手娇憨地摇呀摇。“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他低眸注视着她,像是有万语千言要说,但最后还是只能再度搂紧她。
“我等你回来。”
“好。”
太子妃回侯府探亲是孝心可佩,德胜侯府却不能无视皇家国法,对太子妃不敬,所以跪着接娘娘也是天经地义。
下了宫辇后,李眠一身杏色太子妃礼制翟衣,在戴嬷嬷的搀扶下,来到姚氏和李曜及一干侯府大小管事护卫前,看着跪了一地的众人,她没有丝毫得色,只是平静地开口。
“太太起吧,如今侯爷身子要紧,旁的都暂置一旁。”
“谢太子妃。”姚氏强忍着咒骂的冲动起身,酸软的膝盖一软,又险险跌倒。
李曜及时搀扶住了她,目光复杂地瞥了端华高贵的长姊一眼,心中滋味微妙万千,也不知是该怨她是造成侯府动荡的原因之一,还是该庆幸她至今仍认侯府是母族,愿意回来探视爹爹。
无论如何,他身为德胜侯府世子,在爹爹身子痊愈前,还是得撑起这座府邸,更不能冒犯了贵为太子妃之尊的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