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夫妻俩还是去吃了鲜肉浮圆子,一大粗碗的清香鸡汤浮着三大颗浑圆雪白的浮圆子,上头飘散着碧绿小青葱,咬开咸鲜回甘的肉汁儿充盈口腔唇齿之间,和着柔软又弹牙的米香圆子皮,越咀嚼越喷香,教人险些连舌头都吞了下去。
李眠起初还优雅地品尝着,在东宫三年,她已养成端庄习惯,处处符合宫规,不能给殿下丢脸,可许是鲜肉浮圆子太诱人,又或是置身在呼呼喝喝嘻嘻哈哈的百姓之中,她也不知不觉甩开了自持,咬着鲜肉浮圆子,舒服的喝着蒸腾的鸡汤,小脸几乎埋进大碗里。
赵玉见她吃得欢,心里暖意洋洋喜不自胜,仍不忘叮咛道:“仔细烫口,先吹吹。”
“夫君也吃。”李眠也赶着替他布小菜。“这酸辣腌瓜条脆爽又开胃,您试试,宫……咱们家里厨子手艺往常调出的香油味儿已经极好吃的,但这位好汉摊上的还多点花椒麻味儿,可香可香了。”
“你爱吃的话,以后我让他进……到咱们家来做厨子,随时你想吃了,便让他做给你品尝。”
她嫣然一笑,摇摇头道:“多谢夫君,可这般好的小菜小食,如果换了个地儿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况且她看这位老人家像是在这儿做生意多年,坐下来的几乎都是熟客,彼此热络招呼笑语如珠。这儿是他们安居乐业的脚下,谁都不该凭着自己的心意去剥夺了这一切。
赵玉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眸光温柔含笑。“好,那往后你什么时候想吃,我都陪你来。”
李眠笑着应了。
往后不论局势如何演变,恐怕常常出宫这件事也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能有他的怜惜与承诺,有这么美好的一个上元夜,她已满意足矣。
吃完了这帘子,赵玉又牵着她的手一路漫步观赏京城驰名天下的花灯海,有无数的百花灯高高悬串成一片闪耀璀灿、流光溢彩的灯海。
牡丹花灯、荷花灯、梅花灯、芍药花灯等等,个个具是巧夺天工,美不胜收,教人看迷也看痴了眼。
赵玉还在灯谜摊前为她赢回了一盏奇趣可爱的西域狸奴灯,李眠高高兴兴地拎着西域狸奴灯,脚下轻快欢腾,恍惚间那个幼年的小眠娘所有的愿望似是都被满足了。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被他温暖有力大掌牢牢牵着,犹如普世最平凡温情的一对小夫妻,相偕逛起了上元夜灯市。
最后游罢,赵玉领着李眠进了京师百年老字号的古朴茶楼“素阿楼”。
此为三层朴拙古风建筑,颇有魏晋之风,一楼大堂内中央高台上便有琴师奏古琴,一曲“庆太平”欢乐悠远,意趣动人。
赵玉温柔地搀扶着她,拐弯由后间的暗梯上了三楼隐密雅室,掌柜已在楼口恭敬相迎。
“老奴参见主子,主子娘娘。”
“免礼。”赵玉淡淡笑。“陈老,人可到了?”
“回主子的话,盛公子已恭候多时。”
——盛公子?盛?
李眠敏感地望着丈夫,心口没来甶地怦怦,小手握得他更紧了。
门一推开,里头久候的秀丽青年已单膝跪下见礼。
“微臣盛清扬拜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
“起吧。”赵玉微笑,牵着妻子隐隐汗湿的小手,夫妻俩在上首茶榻坐下。“盛卿也坐。这是太子妃头一回见表兄长,今日可算是小家宴,你若不入座,太子妃也不会自在的。”
盛清扬强抑着激动感伤之情,领命起身,犹是谨慎谦恭地在下首坐下。
居中黄花梨木茶案上,有各色小巧精致的茶果和咸食,赵玉取饼一盅他早前就交代好,熬得辛辣生香,软焖酥烂的羊肉汤端到李眠跟前。
“先喝几口暖暖身子。”
李眠望着他。“殿下……”
他继一笑。
李眠心下微定,低头喝了两口,抬头时已神态平静。“表兄……外祖家中可都好?”
盛清扬眼眶微微发热,喉头发哽,面上却笑得温和。“回娘娘的话,盛家多年前迁回岭南旧居,虽说不若京师繁华,却是山清水秀风光宜人,家中子弟耕读诗书,家中长辈安然自在。”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地道:“那就好。”
语气里有着欣慰和一分飘忽的怅然。
盛清扬如何感觉不出她的惆怅和隐隐疏离,心口一痛,愧疚更深了。
幼时的小李眠并非没有偷偷希冀期望过,外祖家能有亲人来看她,外袓父外祖母,两个舅母,哥哥姊姊们……随意哪一个人能登门上德胜侯府,不用给她带好吃的好穿的,只要能来看上她一眼……
……可她等了十多年,那么多的日子,还是什么都没有盼来。
并非没有怨过恼过,每当缺衣少食孤独无依,尤其是李湉的母家有人来侯府后,李湉总爱穿戴一身精织珍贵可爱,捧着一堆叮叮咚咚的好玩物事儿来跟她炫耀——
哪样是她舅舅买来给她玩的,哪样又是姨母给她添置的,还有表兄表姊给她带来的好吃茶果,都是坊间市面上鲜奇难得的。
瘦巴巴的小李眠往往只是揪着衣角,小声喃喃:“我、我有嬷嬷做的狮子滚绣球。”
“呵呵,姊姊说的该不会是那个脏兮兮的布偶吧?”小李湉打扮得宛若小仙女,一脸刻意做出的同情,却是满满恶意的嘲笑。“姊姊好可怜,你不是也有舅舅吗?怎么不叫你舅舅买好的给你……啊,听说你外祖你舅舅他们都辞官了,给撵出京城做破落户……姊姊,破落户是什么意思呀?”
看着面前那粉雕玉琢犹如玉女圭女圭的李湉,小李眠感受到的经常是恐惧与害怕。
她知道这个小妹妹才是德胜侯府的金枝玉叶,和李湉相比,她只是被随意扔在墙角的破砖瓦。
李眠闭上了眼,过往种种……不是不痛,但她更想当它是一场做了很久的噩梦。
是自嫁入东宫后,被殿下宠着护着疼惜着,就再不曾出现过的噩梦。
到如今,自然也不再去追想为何盛家辞官迁回故里,就再也不关注她和她娘,难道她们不是盛家的骨肉至亲吗?
因她已经长大了,历经过这些那些的艰难与无奈,深知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尤其肩负一大家子的外祖、舅舅们,面对势大的德胜侯府,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居多。
赵玉搂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小妻子,脸色微微一沉,盛清扬后颈寒毛直竖,感到主子浑身逬发的凛冽威势危险,他面色白了白,起身欲跪下告罪。
“表兄,你今日进京和殿下当有要事相商吧?”李眠已收拾好心情,温言地道,“知道外袓家大伙儿都过得好,我想娘亲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娘娘……”
“我也很好。”她坦然真诚地道,“如果外袓有问起,还请表兄代为转告,也请他老人家保重身子——”
“娘娘,祖父嘱咐过,如下官有朝一日得幸拜见娘娘,定要帮他向娘娘禀告一声……对不住,都是盛家亏欠娘娘和姑母。”盛清扬声音喑哑错然,终究还是躬身下拜了。
李眠闻言一震,怔怔地看着这位长身玉立却陌生的表兄。
“盛家是百年编修文史世家,名声清贵,立身明德,早年袓父和德胜老侯爷私交甚笃,这才订下儿女亲事,然盛家虽有清名却无权势,这门亲事在德胜侯得了战功凯旋归来,盛家又因文家打压构陷,背负『毁损史册”之名,不得不辞官归乡后,便越发式微了。”盛清扬语气平和,仿佛侃侃而谈旁人之事。“祖父说,是他和父亲、叔叔无能,这才护不住您和姑母,盛家上下永远有愧于您,也无颜再出现在您面前。”
可实则当年文家来势汹汹,做派阴毒狠辣,若非皇上也知此间有内情,高抬贵手默许了盛家袓父辞官负责,否则一个“毁损史册”大罪,便是落得抄家发配千里也不冤枉。
当年盛家通府上下连主带仆三十五口人险些舟沉于此,袓父不愿牵连外嫁女儿,纵然德胜侯是自己的女婿,也不敢登门求助。
只盼着远走京城归故里,想着女儿和孙女儿在德胜侯府中总会过着被庇护的安稳日子,文家的手也伸不进德胜侯府,可万万没想到……
盛家十多年来归隐故居,一直不知姑母竟产后血崩而亡,德胜侯宠妾灭妻,辜负姑母在先,漠视骨肉在后,又任凭姚氏母女糟践小表妹等种种不堪之事,直至三年前,东宫的人找到了盛家。
盛清扬眸底闪过一抹狠戾之光——
李炎!
“表兄,”李眠眼眶一红,低声道:“外祖父言重了,命运弄人,便当真要追究,也是德胜侯对不住我们母女,而非外袓父,更遑论舅舅们了。”
“娘娘,可娘家没能护住您与姑母,确实是盛家之过。”
“我虽不甚明白当年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但盛家被迫辞官迁回故里,也是元气大伤。”她轻声道,“世间诸多无奈,亦非人力所能挽回,外祖也不用太自咎挂念了。”
只要大家都还好好儿的,想阿娘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至于造成这一切苦痛的罪魁祸首……自有她这个债主来追讨。
李眠眼神冷峻。
赵玉却是满怀关注担忧地凝视着怀里的妻子,心下揪紧。“眠娘,今晚是孤想差了,这些混帐人肮脏事有孤来处置料理便是,根本不应让你再面对这一切。”
原以为眠娘会盼着见一见母家的亲人,可如今想来这是好心办坏事,反倒撕开了她心上尘封多年的伤口。
李眠察觉到丈夫的自责难安,胸口一暖。“殿下,谢谢您安排我和盛家兄长相见,臣妾很欢喜的。”
“可孤看不出你有欢喜的模样。”他闷闷道。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仰头对他露出小贝齿,眉眼甜美温柔。“那这样呢?”
“嗯,好一点。”赵玉微微松了口气,也情不自禁回以一个宠溺至极的笑。只不过再转头对上盛清扬的时候,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目光富含锐利而警告。“孤今天可不是让你来给太子妃添堵的,有事说事。”
“下官从命。”
盛清扬看着他们夫妻俩相处的举止亲昵契合,尤其是太子对小表妹……太子妃那深入骨子底的由衷爱怜疼宠,不由大感欣慰,纵使被太子瞪也甘之如饴了。
他低头掩住嘴角的微笑,抬头恭敬拱手,单膝跪下。“下官盛清扬,奉盛家家主之命而来,向娘娘敬禀,盛家将倾全族之力拱卫太子妃,为娘娘母族后盾,娘娘如有吩咐,盛家全族二百七十五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眠怔住了,发慌地猛然想起身相扶,肩头却被赵玉长臂紧紧环箍住了,迫着她受了盛清扬的叩拜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