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卫灵蕊早早赶到傅锦程的屋子里,见傅锦程已经穿好了衣裳,准备出去?她连忙将双臂大大张开,拦住了他的去路,说道:“昨儿大官人那样不爱惜身子,明明病着,却还要宴客吃酒,今儿说什么也不许走,再不许出这院子了!”
当年她的亲娘就是这样,把小病拖成了大病,最后……
所以卫灵蕊最最看不得人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人生了病,就得好好养病。拖着病躯,无论做什么,也是做不好的,还不如养好了身子以后再去做。
傅锦程解释道:“今日前院也无事,我去书房也是歇着。”
“那也不成!”卫灵蕊认真地说道:“万一又和昨儿似的,有访客上门呢?大官人还是待在院子里,休养上两日等大好了,想做什么不行?”傅锦程见她如此坚持,不由得微微一笑,“好好好,那我就不出去了,就在这院子走一走,可好?”卫灵蕊听了这话,才笑了,“大官人可要说话算话!”她不再拦着他,而是进了他的屋子,收拾打扫去了。
傅锦程便将双手背负在身后,闲庭信步。
他这次出门半个月才回来,虽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摆设什么的还是原来那些,但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嗯,一是被人精心打理过,二是摆放的角度不一样,所以就显得更有趣,更雅致了。
兰草生得郁郁葱葱,芍药开得热烈奔放,陶瓷鱼盆里养着的睡莲也开得亭亭玉立,几尾锦鲤正欢快地游来游去……
傅锦程摘下一片叶子,探入鱼盆里去逗弄锦鲤。
“大官人,请用些咸金桔水儿吧。”一道温柔亲切的声音响起。傅锦程转头一看,卫灵蕊捧着一盅茶水立于他的身后,正朝他屈膝行礼。
他接过茶盅一看,温水里浸着三五枚红彤彤的腌制小金桔?卫灵蕊解释道:“大官人,这是我们乡下的土方,发热伤寒的时候吃几颗咸金桔,虽不至于有治病的疗效,却能治嗓子不舒服。我听大官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嗓子不太舒服的样子……”
傅锦程笑笑,捧着茶盅轻啜了一口。水儿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浸着咸金桔的咸,甜,还有金桔天然的酸……味道达到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居然还挺好吃的?
卫灵蕊也笑了笑,“大官人慢慢饮这个,多过一过喉咙,会有好处的。”说罢,她就转身去做活计了。傅锦程在院子里转了转,就捧着金桔水儿坐在院子里的躺椅处,看卫灵蕊做活。
今儿日头好,她把他屋里的枕头,被褥全部都搬到院子里晒一晒。他看着看着,渐生倦意,便将还未饮完的金桔水儿放在一旁,阖眼慢慢睡去。
醒来时……傅锦程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件外套,头上还遮着把伞?
他一愣,坐起身转头一看,油纸伞被绑在竹篙上,竹篙被绑在躺椅上?傅锦程笑了。这蕊儿还挺心灵手巧的。难怪在这九月微凉的初秋里,他睡在外头还觉得有些温暖,也不觉得晒呢。
拿过金桔水儿正准备喝……傅锦程又是一愣。居然给满上了水,而且水温应该也是刚刚好的?他轻啜一口。嗯,大约是因为泡的时间有些久了,腌咸金桔的味道全浸入了水中,水儿的味道可口极了。
傅锦程一口一口地将金桔水儿饮尽,再环顾四周,不见她的踪影?他犹豫了一会儿,唤道:“蕊儿?”
卫灵蕊匆匆从屋里跑了出来,“大官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其实傅锦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她,盯住她秀美的面庞看了半日,他才回过神来,期期艾艾地说道:“你去厨房看看,今晚吃些什么?”
卫灵蕊莞尔一笑,“不必去了,我这就说给大官人听。是鸡丝菜叶粥,蒸米糕和蛋羹这几样。”顿了一顿,她又解释道:“我已问过郎中了,郎中说,除去忌口的鱼腥辛辣,最好吃些好消化的……我让厨房给大官人准备的这几样,都是软烂之物,清淡又不怕解药。”
然后又轻声说道:“大官人若是有别的爱吃的,这几日就当是戒了口,挨上几日等病好了,想吃什么没有?”
傅锦程捧着茶盅陷入了怔忡。
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他……嗯,其实汤嬷嬷也挺关心他的。但汤嬷嬷是昔日服侍过他亲娘的仆妇,和蕊儿这个年轻姑娘又不同。她就像朵……解语花。
他突然抬眼看她。
卫灵蕊被大官人锐利的眼神给吓了一跳!她被吓住,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事,便深深地垂下了头。
大官人久久没有说话?
当卫灵蕊再次抬头,悄悄看向大官人时,他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变得温和,还透出些莫名的欣赏与宠溺,只是含笑不语。
莫名其妙的,卫灵蕊只觉得自己的心肝儿突然一颤,脸儿不由自主地红到发烫。
就这样,在卫灵蕊的竭力要求之下,傅锦程一直待在后院养病。
而在这些天里,卫灵蕊一直提心吊胆的,唯恐家里人又找了来。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几天却一直风平浪静的?卫灵蕊仔细想想,如今正是农忙收粮时节,想必父亲弟弟也没空?
她稍微安下心来,尽心服侍大官人。
不出三五日,傅锦程的病就痊愈了,但卫灵蕊还是很坚持的让汤嬷嬷又去请了郎中来,让再给大官人复诊。
汤嬷嬷一向知道大官人一向体格强悍,但见卫灵蕊这样坚持,汤嬷嬷心里很是高兴,她年岁已大,病痛又多,外头的儿孙已经数次要求她回家养老。
她是看着大官人孤苦伶仃,无人照拂,才咬牙坚持留下来的。如今总算有个真心心疼大官人的人了……
虽然蕊儿只是个侍女,但年轻女子的温柔体贴与耐心细致,又比力不从心的她强万倍。
于是汤嬷嬷便依言又请了郎中来,再为大官人复诊。当然最后的结果就是傅锦程的病全好了。卫灵蕊这也才放下了心,她为傅锦程所做的一切都被府里众人看在眼里,傅锦程这个当事人就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知道上回他赏给卫灵蕊的那一两银子,最终被她的继母得了去,有心想再奖赏她却又怕太过突兀。最后他亲自出了一趟门,买回一盒上好的蜜饯杏脯回来犒赏她。
卫灵蕊得了那一盒子杏脯,高兴得不得了!虽然她已过了最爱吃糖果蜜饯的年纪,但独自拥有一整盒的好吃的,是她年幼以来的梦想。
夜里,她打开了这盒蜜饯,拿出一块杏脯塞入嘴里,慢慢的嚼着。果脯软糯美味,有蜂蜜的香气和浓郁的果香。
她一边吃,眼泪就一边哗哗的流。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心疼自己呢,还是在怨恨她的亲爹后娘……
吃完这枚果脯,卫灵蕊将盒子合上,然后将之放到了枕头边,这才去漱了口,熄灯上床歇息。夜里入梦,连她的梦都染上了香甜的蜜渍杏脯的浓香。
梦里的爹爹还是疼爱她的爹爹,伴在爹爹身边的女人却不是继母,而是她那又美又贤慧的亲娘,她们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过着幸福的好日子……
然而这个美梦却在第二天就破碎了。
卫灵蕊正在做活计的时候,汤嬷嬷匆匆过来找她,说府外有人寻她。卫灵蕊一听就紧张了!汤嬷嬷连忙安慰她说:“别怕不是你继母,是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约莫十三四岁,说是你的同乡。”
卫灵蕊一听,觉得有些惊诧,难道来人是她的弟弟鹿生?转念一想,不对呀,一是家里人若想让她回去的,也不可能让鹿生来接她,或者说服他;二是鹿生今年十八岁,却生得有些老气,看着像是二十三四岁似的壮年小伙,应该不大可能是他。
于是卫灵蕊去了后院,一见来寻她的那人,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这孩子是与她同村的一个后生,名叫小桐,据说小桐打小儿就在这县城里当药铺学徒,是她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到这时,盘旋在卫灵蕊心头已久的疑问终于水落石出,她的行踪就是被小桐泄露出去的吧?那回她跟着汤嬷嬷去大官人的铺子里与那些掌柜小二见面时,记得好像其中一家铺子的旁边就是药铺。
小桐见了卫灵蕊,倒是很客气,还正儿八经地朝她作了个揖,说道:“卫家大姐姐,今天我娘托人给我捎了信来。你娘听说了,也托这人给你带了句话,说家里事儿多,让你赶紧回去。”
卫灵蕊呆了半晌,问他,“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小桐羞涩地说道:“上回看到了大姐姐,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不曾想原来真是姐姐呀,正好那天我娘亲过来看我,我就将这事告知与她。我娘亲说,婶子为了寻找大姐姐,着急的不得了呢……大姐姐,咱们出门在外的,还得多和家里联系,免得家里人担忧。”
看着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办了件好事的小桐。卫灵蕊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便朝着小桐点点头,说了声多谢就让他走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卫灵蕊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她手脚勤快,但傅府里的活计,并不需要她像以往在家里那样,每天都要从天未亮,一直忙到夜里三更时分……
何况今日大官人还出去和朋友吃酒看戏去了,卫灵蕊不必服侍他用晚饭,闲置时间更多了,也正因为这样,她才胡思乱想了起来。
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逃开王氏的魔掌?可就像那日继母王氏所说的那样,女有三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一个未嫁女,又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婚事?恐怕到了最后……也还是会被王氏和亲爹给推下火坑!
难道说,真要以婚前失贞的法子而逃开?这么一想,卫灵蕊又拼命摇头。不!不行,她怎么可以有这么愚蠢的想法!若她真的失了贞,说不定王氏还会恼羞成怒的拉着她去浸猪笼,卫灵蕊实在没有法子,背着人悄悄地哭了一场。
夜里大官人回来了,他大约吃了不少酒,脚步有些踉跄,但眼神明亮得吓人,精神也亢奋。卫灵蕊端了醒酒汤过来,要服侍他饮下,结果他定定地看了她半日,哑着嗓子问道:“送口果呢?”
卫灵蕊一怔,忍不住笑了,人高腿长,成熟儒雅的大官人怎么像个孩童一样,吃汤药还要送口果?要知道,醒酒汤并不十分的苦,而是有些微酸,回甘。
但他毕竟是主子。于是卫灵蕊便放下了醒酒汤,乖乖地去拿了他屋里的蜜渍杏脯过来……
结果大官人还是不满意,“难道不是你喂我吃汤药?”
卫灵蕊呆住。
醉了酒的大官人,和清醒着的大官人,真的完全不同,一个像撒娇的孩童,一个是沉稳可靠的顶梁柱,不过,这样的大官人还挺有意思的。
卫灵蕊忍着笑,一手端起汤碗,将碗沿凑到了他嘴边。结果他还是不肯喝,反倒睁着一双迷离醉眼,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哭了?”
卫灵蕊再次怔住,啊,被大官人看出来了?她连忙垂眸,否认,“没、没有。”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迫使她抬头看向他,眼神狠辣,语气不善,“究竟是谁欺侮了你?”卫灵蕊拼命摇头,“没、没有……”
“真没有?”他显然不信。
卫灵蕊红了眼眶,呜咽着说道:“多谢大官人,真没有。”
他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蕊儿,你是我的人……只要是我府里的人,不论是谁……敢来欺侮,我都不会饶了他,可懂?”
卫灵蕊眨了眨眼,泪水突然汨汨地淌了下来,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是,多谢大官人关爱……”
傅锦程松了手。
卫灵蕊小心翼翼地喂他饮下醒酒汤,又喂他吃下杏脯。然后又找出了他的换洗衣裳,请他去角房沐浴,她则替他摊开被褥,点好薰香……
等到傅锦程沐浴过,披着睡觉的宽松衣裳出来时,卫灵蕊被吓了一跳!
他大约是吃醉了酒嫌热,也怕麻烦,就没有系宽袍上的带子。
卫灵蕊瞬间涨红了脸,她垂下了头,站在床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傅锦程倒是没有意识到不妥,刚吃了酒的他就是觉得热,且还打算待会除了袍子再睡觉。见他的美貌侍女立在床前不动,不觉有些诧异,便道:“蕊儿下去吧,不用你服侍了。”
卫灵蕊低低地应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却忍不住又朝他看去。
事实上,每年她都跟着父亲兄弟们一块儿下地种田。男人们有的怕热,有的怕弄坏衣裳,也都会除下衣裳劳作。
但像大官人这般雄壮的身子……就是乡间终日劳作的壮汉也不如!
而鬼使神差的,卫灵蕊忍不住就想起了前些天听人说的。
她呆住,只觉得一双腿儿像是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傅锦程打算等她走了以后,看看画本子再睡的。可蕊儿没走,他也没好意思把画本子拿出来……见她一直定定地站在床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锦程又低唤了一声,“蕊儿退下。”卫灵蕊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
半晌,她打定了主意,朝着他一步一步走去……
傅锦程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他跟前,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他呆住。
跟着,他又听见她用极其卑微的语气哀求着说道:“大官人,若,若大官人不嫌弃我,我、我愿为大官人……侍寝。”
在这一瞬间,傅锦程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似乎浑身的血流全往脑子里冲,使他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天知道他已经旷了多久,自打身边来了这么个美丽温驯又体贴细心的侍女以后,他几乎……就只能靠着看画本子,把她们假想为蕊儿,才能夜夜入眠。
现在,蕊儿居然向他自荐枕席!
傅锦程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他喘起了粗气,突然伸出钢箍一般的手,紧紧揽住了她的纤腰。
卫灵蕊抱住他的腰身,也不敢抬头,将自己的脸贴住了他的胸膛。他的体温略高于她,令她有些贪恋他的温度,且透过他的胸膛,她还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这更加让她莫名的欢喜,还有些欲罢不能。
当然更多的情愫,却是她无法直视于他的羞涩,惭愧与无地自容。
然而她这样紧紧地抱住他,他却久久不发一言,卫灵蕊的心儿沉入了谷底。大官人看不上她,是吗?嫌她蠢笨,嫌她贫贱,嫌她不知廉耻,还是嫌她……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卫灵蕊被吓得低呼了一声,“啊……”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大官人推倒了!
最重要的是,迫使卫灵蕊直接对上了他的眼神。
傅锦程瞪着一双赤红的眼,喘着粗气问她,“今儿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卫灵蕊咬着唇儿不说话,一双刚刚哭过的漂亮杏眼红红的,楚楚可怜的看着他。
“快说!”傅锦程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被憋坏了,脾气也上来了。可卫灵蕊被他霸道十足的这么一吼,眼泪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
傅锦程怔怔地看着她。
她……哭了?所以就还是……不愿意,对吧?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趁着自己还能控制住,连忙翻身让开,又怒吼了一声,“滚!”
卫灵蕊被吓得一个激灵,掩着脸儿逃出了他的房间。
傅锦程莫名盯着她的背影,面色阴沉。撩完就跑?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