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大公子生得一副好皮相,清俊斯文,谦谦儒雅。
宋观尘知道自己亦生得一副好皮相,真要装,他也能扮斯文、装儒雅,但卓大公子的“俊”与他的“俊”大有不同。
他五官生得过于细致,唇红齿白,一双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尤其不好,若非习武多年又担任武职,从骨子里透出的冷硬剽悍压过一切阴柔,才令他外表的俊美不带女气。
卓溪然的容貌、身形以及气质,完完全全就是书香传世的大家中培育出来的子弟该有的模样,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一袭阔袖宽袍甚是飘逸,才子佳人的话本中,他必然是那唯一男主角。
今日卓溪然认出宁安侯府的马车前来致歉时,他并未下车,仅撩开一小道帘缝将人打量淡淡问——
“可需本侯相助?”
“马车再过片刻即能修好,多谢侯爷好意,只是挡了侯爷去路,着实有愧。”卓大公子拱手又行一礼。
他低应一声,将帘放落,随即命自家车夫绕路而行。
“多谢侯爷。”马车外响起清朗谢声。
之后一路将人回到“幻臻坊”,与他相对而坐的姑娘半声不吭。
……那一世负了你母女俩的,是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
……我庆幸自己已然清醒,不愿再去回想,侯爷且放过民女吧。
如今是她自个儿露馅,才听到那人声音,整个人便不对了,这般异状,他又岂会察觉不出?
更教人着恼的是,她应也知晓他看出来了,却只字不提,莫非真想这样朦混过去?他与她,是这世上彼此知根知底的唯一伙伴不是吗?
她的沉默不语令他非常、非常的不痛快!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不痛快,不拖她下水,绷在胸中的这口恶气没法子解!
于是夏风夜爽的深晚,鬼魅般的高大黑影熟门熟路地再闯姑娘家的丝芝小院。
习惯使然,让他再不痛快都晓得要月兑鞋再入内。
他足下无声,穿过宽敞外间直直进到纱帘后的内寝,银白月光从轻敞的窗子洒进屋内,再穿透轻纱床帏落在榻上那女子身上。
仗着目力绝佳,即便四周光源仅依赖那一抹高悬天际的淡淡皎色,他仍可辨清纱帏内的她早将薄被踢到边角,仅着单衣丝裤的她面向外边侧卧,两腿间夹着一颗胖枕,怀里更抱着一团,微微蜷缩的睡姿如稚儿深眠那样安详,安详到……让他内心满满的不痛快都不忍泄出。
感觉胸臆间有什么被化解开来,伫足在姑娘家的床榻良久,他动也不能动。
等到能动时,他任自己挨着榻边缓缓坐下,就坐在木质地板上,一直望着她,坐着坐着,忽觉睡意袭来。
是该睡了。
来到这个他内心所属的“小桃源”总能让自己好眠。
于是高大昂藏的男人忘却怒意、忘却今晚夜闯的初衷,他只想好生眠上一觉,毕竟瞌睡虫儿在不知不觉间已爬满全身。
昏昏欲睡间,他在姑娘家的床榻边就地躺平,神识坠进梦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满满又朦胧的明月光。
床前的……明月光……
宋观尘知道自己入了梦境。
他在作梦,但醒不过来。
嘿,你年十二,本世子长你一岁,咱俩年纪相仿呢,锦京百姓訧爱拿你我相较,都说本说本世子生得够好看了,但宋家大郎生得更加好看。
听听,话说成这般,哪能不恼人?
少年声音略带沙嗄,夹杂在话中的笑声偏尖锐,对方离自己很近很近,不是正在作梦的这一个自己,而是梦中那个遭下药的十二岁小少年。
宋观尘,醒来!
没有用。
他被困在原处,知道是梦,却进退不得。
梦中,他变成旁观者,一层透明水镜将他阻挡在外,他无法冲破水镜去阻止一切,亦无法将神识拔离,只是看着,被迫看着……
华屋中,取暖用的麒麟浮雕红铜炉上架着铁板,底下满满精炭燃出的红火烧得整块铁板直冒白烟,不小心落下几滴茶水,铁板面上立时“滋、滋——”激烈作响,眨眼将水蒸腾得不见痕迹。
爹,您要玩够了,该让我也玩玩吧?
呵呵呵,我就想瞧瞧,没了半张脸,宋家大郎还能好看到哪儿去?
恶意的笑语几是贴着十二岁少年的耳朵荡开,随即他的长发被拽住,拖行,半张脸被人往铁红的铁板上重重压落。
滋!滋滋——滋滋——哈哈哈,有烤肉味儿,香啊!宋家大郎的烤肉香,哈哈哈——
身为旁观者的他不该感到疼痛,这毕竟是梦,不可能会疼。
但,那属于上一世记忆的痛苦烧灼从神识底层冒出,先是从裂缝渗出,然后是泉涌,跟着似暴雨狂浪,兜头罩脸打得他难以自持。痛……很痛很痛!
半昏迷中仍顽强抵抗,使尽所有力气勉强将左脸抬起一点点,没让眼珠也一并烧坏。那些痛,喊也喊不出,以为靠着剽悍意志全数压制了,却是这般毫无预警破土而出,恶感化作毒藤爬满全身,他不能束手就擒,也绝不会乖乖受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若坠深渊,也要对方赔命……
“侯爷……侯爷醒醒啊……宋观尘你给我醒醒!”女子气音惊急,“再不醒我、我打人了!”其实早就左右轻扇了他面颊好几下。
苏练缇夜里睡得正香,直到内寝某处传来阵阵唔唔嗯嗯的怪响,那声音低沉痛苦,像似猛兽被逼至绝境、即使伤痕累累仍张牙舞爪狺狺咆叫。
她蓦然惊醒,一撩开床帏再度吃惊!
男人何时来的?
该不会半夜特意要来试那套新衣吧?
他没唤醒她,还睡在她内寝间的地板上算什么?
结果脑袋瓜里一个个冒出的疑问全丢置脑后,因为她发现,他梦魇了!
他眉心成峦,紧紧纠结,齿关咬得好紧,下颚绷得硬邦邦,身躯和四肢好像遭某物困锁,他胸口起伏用力,气息过分短促,感觉都有些出气多、入气少了。
不敢闹得太响,但又唤不醒人,她当机立断跨坐在他腰上,左右开弓轻赏他好几下巴掌。
“宋观尘!”记起之前他头一回夜闯,睡到日上三竿难唤醒,她最后出招好像是掐他两耳,那就再试一次。
她抓他耳朵使劲儿掐。“你醒醒……啊!呃……宋、宋观……呃呃……”
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口气都没能换上,颈子就被男人一掌扣住,遭他反压在地,后脑杓撞在地板上的这一下着实不轻。
她两手改掐他的健腕,努力挤出声,这一次宋观尘反应倒快,五指陡松,但没有移开,指尖冰凉的大掌密密贴着她温热颈肤。
苏练缇克制不住地颤抖,颈侧脉动尤其明显,莫名觉得他的指尖似对那一颤一颤、活生生的脉动格外留连。
月光清清的屋内,他背光压在她仅着单薄寝衣的身子上,幽暗无明的脸上,那双长目是唯一的亮点,既清亮又深邃,瞳仁儿里彷佛窜着两簇火,瞬也不瞬朝她越看越近,近到鼻尖都快触到她的,那姿态如猛虎嗅蔷薇,又像想藉由气味再次确认被他压制住的人是谁。
该不会还没梦醒吧?
难道是……还不够清醒?
“侯爷,是、是民女……苏练缇。”她暗暗吞咽唾津,一声轻呼险逸出口,因为男人像确认足够了,连声知会都没给,放任整个人压下来,冰凉凉的脸直接往她颈窝里埋。
是很沉,但还能顺利呼吸,所以她没有选择挣扎,而是用没被压住的那一条细胳臂悄悄环上他的背,摊开五指在那方宽背上轻轻拍抚。
“侯爷作恶梦了。”并非问句,是淡淡道出事实。他气息不对,体温偏寒,满额冷汗。
背脊甚至很隐晦地发颤。
她身上的男人没有答话,当她主动抱他、拍抚他时,她能察觉到他浑身先是一震,接着才很慢很慢地放松,最后虚月兑一般赖着不动。
她推敲着,闲聊般再次开口,嗓声温柔。“侯爷这一世活得顺风顺水,过的好生滋润,那么……这个恶梦应该就不是今生事,而是前世憾了,是吗?”
埋在她颈窝的那颗脑袋瓜似有若无蹭动,感到他深深地呼吸吐纳,亦感觉到自己的单衣衣角被他一把抓住,越揪越紧。
她好香。
被他压在身下的女子软绵绵充满实感,独触于她的馨香融进一股能令人定静的气味,似檀似兰,在这小院中她亲缝亲制的每颗迎枕、抱枕以及每块坐团,他都能嗅到那样的沉稳香气。
困锁在恶梦中,他嗅到的是她的气味,香气化作一根无形却无比柔韧的线丝,伸向他,将他缠绕,再一点一滴、一寸一缕,慢慢把他的神识从梦中拖出。
先是气味,然后是她的声音,再来是她的碰触。
他终于摆月兑纠缠,终于彻底清醒,终于重新掌控了自己。
终于。
似意识到自身正耍赖般压得姑娘家快喘不过气,他终于抬起头,下一刻即从她身上翻下来,与她并肩平躺在温润的木质地板上。
苏练缇胸房确实被压得有些疼,男人翻身躺在身侧,她也没想挪动,仅悄悄抬手揉了揉自个儿胸脯,再悄悄吐出一口气——
忽然——
“我已许久未梦。”宋观尘静道。
她心头一震,直觉那定然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梦——
一个真正在他命中发生过的恶梦。
“民女倒是常常作梦,梦中许多皆是前尘之事。”她内心暗叹,语气仍像闲谈,半带好奇。“侯爷的梦,那梦里之人可还记得有谁?”
不是沉默以对,亦没有令她久等,她听到微哑轻沉的男子声嗓荡在夜里。
“有我,有瑞王父子。”
苏练缇骤然一凛,从心到四肢,从内到外,狠狠抖了一记。
这话题他竟没有避开,那么,她就更不可能停在这里或回避。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很讶异自己的问声可以这么稳。
这一次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忍不住侧目,见他两眼直直望着挑高的.似在沉吟如何说道。“上一世……本侯在历劫半年后被救回,在治伤不久之后,关于本侯伤势的种种流言蜚语便也传开。”略顿。“那些并非流言,更无蜚语,全数是真。”
苏练缇一下子便想起那些话,那些锦京百姓们在茶余饭后偶尔翻出来闲聊的闲谈。
他们说,那十二岁的宋家大郎毁了容貌还不是最惨。
他们说,被请进宋府的御医们不仅忙着医治小小少年脸上的火烧,更得医治浑身上下数都数不清的鞭伤、咬伤……
他们还说,那少年甚至连胯间玉茎以及后庭魄门亦伤痕累累。
历经前面两世,苏练缇之前试图厘清他暗杀瑞王父子的因由为何时已大致猜出,只是今夜听他主动提起,清冷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却是往她心湖掀起浪涛。
他开始将梦中的一切告诉她,不只今晚所作的梦,更有上一世在无数夜中令他惊醒的梦境,他淡淡述说,彷佛那些真的仅是梦罢了,梦中出现的人、那些人做过的事,全是虚空。
“……到后来,药下得越来越重,有一回趁机想逃,从那艘画舫跳进河里,游不到岸边便没了力气。”他嘴角忽然勾了勾。“那一次像是真的死去,魂魄离体,看着自己像块破布般被打捞起来……直到后来受斩于西市口,才又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看着破碎的自己被拾了去、再被一针针缝合……”
苏练缇喉头发堵,泪水早已湿了双眸,把两边软绒绒的鬓发和耳朵也都打湿。
原来他的脸是那样伤的。
原来传言中那些鞭伤、咬伤,甚至是他胯下股间的伤痕,根本是闲言碎语中轻描淡写扫过的一笔,而一名小小少年所历之劫,其残酷可怖,又有谁知?
那道平静无奇的男嗓继而又道——
“瑞王喜欢娈童,瑞王世子尽得乃父之癖,这些事被遮掩得极好,加上瑞王又是圣上一母同胞的至亲手足,即便所有罪行真能人赃俱获,若天子有心回护,绝对动不了他瑞王府一根毫发,更别想要毁其根基……这些事,本侯是上苍陀山习武之后才渐渐想通。
“当年父亲率人循线找到我,很清楚那群所谓的水寇根本是幌子罢了,真正的背后指使者是瑞王,以我父亲当时从三品侍郎的身分,要弄垮瑞王府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忽地停顿下来,苏练缇咬着唇思索他告知的这一切,微哑出声——“我想……令尊大人应是劝你忍了,他要侯爷忍下,而身为父亲的他心头定是泣血。”宋观尘低应一声,淡淡又道:“瑞王保证,只要我们宋家把这个闷亏好好吞进肚里、烂在肚里,他暗布在朝中的势力便可为我父亲所用。”
“侯爷一开始必定难以接受。”她无法想像他当时心境,只觉一颗心疼得难受。
他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翘弧。
“我父子二人自那时起未再交语,即便几年后本侯艺成下山,重返锦京,到后来被新帝判死、斩首西市,僵局仍未打破。”
许多事就是这样,感情尤其如此,一但破裂了、疏远了,即使最后明白对方的苦心用意,但想回复到旧时样貌却已是大大不易。
“幸得侯爷重生,那这一世侯爷便与令尊大人重修旧好了是不是?”
他被她“重修旧好”的用词悄悄逗笑。
事实上重生这一回,他依然还在拿捏与父亲宋定涛之间的相处方式,虽说这一世的瑞王父子早早被他灭了,他与父亲之间未生嫌隙,却也亲近不起来,原因在他,毕竟死过一回,前世的伤化作梦魇,时不时提醒着。
“一切顺其自然。”他给了个不咸不淡的回答。
但苏练缇已觉欣慰,为他感到欣慰。
她模到他的衣袖,轻轻揪着,泪仍静静在流,她吸吸鼻子道——
“一切都会好的。顺其自然,那样也很好——我很……很替侯爷欢喜。”
她揪着他衣袖的柔荑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五指握得很紧,不让她躲开。
宋观尘缓缓朝她侧首,在月明中望着那张哭得有狼狈的容颜。
她彷佛不晓得自己在哭,那样的哭法没有太多声响,只是眼泪一直涌出,那两丸眸珠像浸润在水中的黑晶石,两道羽睫一眨,上头挂了珍珠泪,亦泛薄扁。
她一抽一抽吸着鼻子,额发、鬓发都已泪湿,却冲着他扬唇。
而反观自己,该哭的人好像是他,但是自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从不知哭泣滋味,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复仇之火。
心中一直很空,尤其重生之后,这世上之人即便与他血脉相连,再无谁能知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他本以为这样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此生的他清白无垢、如玉无瑕,后来才明白过来,一切仅是表象,内在的宋观尘早已烂透。
在至亲面前他得装着,扮演他该有的模样,然,閺暗晦涩的那一面,一直都在,如深不见底的黑渊,在他入梦甚深时,再将他吞噬。
结果他遇到她。
莫名其妙的,遇到了她。
这一次他改成侧卧,目光似两把火炬,将她的手拉至两张面容之间,仍紧紧抓握不放,苏练缇微怔了一下,卧姿亦随他改变,于是两人就变成面对面侧躺,身躯皆微微蜷曲,宛若生长在母体中的双胎,气息贴近,彼此相连。
“侯爷还有心底话想说吗?你说,我都听着。”声音很轻,像一根细羽挠在心间。
他有些面无表情,但神态很认真、专注。
“本侯觉得很脏。”
“什……什么?”她没听懂,眨眨眸,结果泪水又滚落一堆。
他严肃解释,语气仍淡。“经历过那些嗯……不愉快,脸毁了便也作罢,但只要与人距离太近,内心便生出肮脏至极的恶感,若对象是稚童倒还能忍,倘若是成年人,不管男子,皆教本侯厌恶。”
她定住不过一个呼吸,立时反应过来。
“侯爷上一世年近而立一直未婚,原来是这个原因?”一顿,似意会到什么,她本能想抽回手,身子还想往后拉开距离,想让他自在些,但一连串的动作皆未成功,她表情略显无措。“侯爷……”
宋观尘坚决不放手,眉宇间更无半分勉强或隐忍。他嗓声一转沙嗄。“但你不会。对你,本侯不觉得脏,一切是那样清除澄澈,我的、你的,上一世与这一世。”
她接近他,来到他身边,两人从此交集,不管她作何想法,他都已无法放手。
“你今生不愿再动情,不愿再落苦海,那很好,本侯要的也不是那些,我只是……只是想有一个伴,彼此知根知底,可以谈心说事的伴侣,既是夫妻亦是挚友,如此而已……”苏练缇通红的眸中,再度盈满新泪。
实在不行了,她顾不上模样如何,没被他握住的那手抓着单衣白袖就往双颊和鼻下蹭,蹭掉狼藉的泪痕和涕水。
相视良久,她才勉强忍住泪水挤出话来——
“可是我……我没法儿再求、求皇上指婚,我没法儿了……再没有那样的契机了……”她不知自己哪里惹他发笑,但他真的就笑了。
俊颜绽笑,非同小可,瞬间把心思迷茫的她迷得七荤八素。
“无妨,本侯总有法子。”他将她的手拉到胸口,额头小心翼翼触碰她的。“只是你可愿意?”
她被迷惑了,傻乎乎的,但也没有对他松口。
她不晓得他想用什么法子,也不需要他费心神的。
什么都不论,就论两人的身份吧,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天差地远!
上上一世的她任情任性,逮住机会执意嫁进卓府,当时的卓溪然不过就是卓府的大公子,身上未有功名,更未领任何官职,就连个虚职也没有地。
可他宋观尘不仅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更凭自身功绩受封宁安侯,掌着皇城军司的兵马兼御前行走,他是天子眼中的香饽饽,大红人一枚,绝不是她能高攀的对象……当然,她也没想去攀附,只是这奇诡难解的命中牵扯,一世又过一世,终让她心疼起他。
懊如何是好?
谁知,他忽然明了般眨了眨眼,没再逼她,却将俊庞贴靠过来。
她的气息瞬间变得又热又乱,心音都不对劲儿了。
男人贴得很近很近,鼻侧贴着鼻侧,呼吸吐纳静静交缠。
这不是嘴对嘴的亲吻,而是脸贴着脸的亲昵,两股不一样的气味漫进彼此的鼻腔与胸臆间,比唇舌缠绵还要缠绵。
不脏……他嗅到暖且安稳的沉香,甘愿沉醉,就算从此不醒亦无妨。
怜惜……她嗅到男子满怀的清冽梅香,今夜所闻太折人心志,无法抵拒,只能由着他来亲近。
“陪本侯睡会儿吧。”他低哑要求,有些可怜。“我的底细你俱知,最不愿人知的秘密你亦听了去,你明白的,本侯不会对你怎样。”
他的话直戳她的心窝,苏练缇都觉得他是故意的。
笔意把伤痕累累的内在揭给她看,故意诱她深入,故意令她欲放难放。
他在向她乞怜,而她又哪里有本事能硬起心肠待他?
心热脸红,她用力推推他。“……要睡上榻去睡,躺在地上要着凉的。”
她看见男人露出有些孩子气又夹杂得意的笑颜。
无妨,本侯总有法子。
宋观尘所求的转折终于出现。
那是一场刺杀行动,发生在一个秋风飒爽、秋阳如金的美好午后。
刺杀对象——当朝天子正霖帝。
事发地点——前往皇家猎场的官道上。
皇家猎场距离锦京若快马加鞭得跑上整整两个时辰,但皇家秋狩,车驾与护卫队伍拖得长长一条,浩浩荡荡的,行进速度不快,预计得到傍晚时分才能陆续抵达。
当然,皇家出游嘛,定有一部分人手已快马赶至目的地,到通场那里先行布置妥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皇上圣驾抵达。
这一次秋狩,皇后宋恒贞因风寒才刚刚病愈,凤体甚虚,只得遵照医嘱留在宫中休养而未随驾,正霖帝遂仅带着两位正得宠的妃子前往,连近来对马术展露极高天赋的七公主嘉怡亦随父皇出游。
至于皇子们,唯独五皇子殷祺没能随行。
听说几个月前五皇子突然昏倒,全身抽搐不止,还吊眼口吐白沫,把生母赵美人以及贴身服侍的老嬷嬷吓得肝胆俱裂,最后虽救回一命,也张眼醒来了,但变得有些认不得人,且还十分怕生,动不动就把自己缩成一坨瑟瑟发抖,口中念念有词。
赵美人哭哭啼啼求到皇后那儿,再怎么说毕竟是皇子,最后是由宋恒贞出面请旨,令一干御医们联合会诊,只是医治的结果并不乐观,五皇子怕是废了。
话说回来,乘了一上午的车,越坐脑袋瓜越昏昏欲睡,正霖帝午后便弃车从马,还把天真烂漫的嘉怡也抱上马背,父女俩一路说说笑笑,岂知嘉怡说起话清脆甜美,论起事那是引经据典,年纪小小已颇有自个儿的见解,令正霖帝暗暗吃了好几惊,望着嘉怡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五十多名蒙面客就选在此际行刺。
敌人来得太快,前仆后继一波波扑向骑在马背上的皇帝,御林军虽第一时间将正霖帝团团护在中心,未料贼人砸破毒丸放出紫色毒烟,挡在外圈的御林军瞬间倒下一大片。
毒烟仍弥漫四周,刺客应是事先服用了解药,毒烟对他们起不了作用,但御林军这边就惨了,战力一直被削弱中。
大统领范升见情况不对,令余下兵力护着正霖帝的坐骑避到后头小石林中,利用天然地形作出一道屏障,自己则单枪匹马将刺客阻在石林外。
无奈猛虎难敌猴群,武状元出身、一路被提拔到御林军大统领的范升被对方连发的暗器逼落马下,肩背亦中多刀,他被六名刺客纠缠住,其他刺客纷纷扑进小石林中。
这一天,许多人以为一条命就要撂在这儿.再也见不到明日朝阳升起——
范升这么想。
御林军们这么想。
随行伺候的宫女内侍们这么想。
妃嫔皇子们这么想。
甚至连正霖帝也不得不这么想,因为护在他身侧的侍卫越来越少,已不到十五人了。唯有与父皇共乘一骑的嘉怡不这么想。
小小帝姬扬高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纤手高指,脆生生大喊——
“父皇,是舅舅!是舅舅啊!”
正霖帝面色苍白闻声望去,就见那从天而降的“飞将军”一身银亮薄甲,胯下雄驹黑得发紫发亮,铁蹄一落便踩碎敌人胸口,再见马背上的他手握银枪一记千军横扫,立时将七、八名刺客逼退。
“舅舅!”嘉怡兴奋到双颊通红。
她最喜欢舅舅了,是除了父皇和母后外,最最喜欢的人儿。
舅舅曾告诉过她,不管她遇上什么样的危险,他都会来救她,她从刚刚就一直想着舅舅,默声祈求,果然愿望就达成了,舅舅没有骗她。
宋观尘侧首冲着眼神明亮的七公主安抚般咧嘴一笑,随即对正霖帝道——
“皇上恕罪,微臣救驾来迟。待微臣扫荡这群贼人,再向皇上请罪!”
宋观尘说话的同时,追在他后头的十名手下已然赶至,战力陡增,将刺客又逼退一大段。
但……心脏稍稍归位的正霖帝觉得五脏六腑又要翻搅起来,因为又见贼人随手砸破药丸,紫色毒烟无边漫开。
正霖帝绝望地以为,前来救驾的宋观尘人马很快就要倒下大半——
结果,并没有。
将皇帝护在中心的十多名御林军侍卫怕毒烟飘来,遂拉着皇帝的坐骑一退再退。
但即使退得远远躲在另一方巨石后,帝王两眼依然炯炯有神,瞬也不瞬看着他的皇城大司马领着众人杀敌。
那银白薄甲的剽悍身影毫无顾忌地没入紫色毒雾中,银枪上的一簇红樱成了最抢眼的一点。
杀声震天,冲将过来又冲将过去,惨叫声不绝于耳,却再不见任何一名刺客近身。
帝王于是明白了——
他,已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