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必须承认,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当愤怒抵达临界点,他险些扔下他们母子俩就走。
所幸黎湛的管家及时拦下他,并且说服他上二楼的儿童房查看尼尔,在这个过程中,他慢慢消化了满腔的怒气。
当他看见尼尔对他扬开不设防的纯真笑容,当尼尔拉住他的手,邀请他一同玩小火车,当尼尔向他问起杨苡梦——
“爹地,我跟你说一个小秘密喔。”
“什么秘密?”
“自从妈咪跟爹地结婚后,妈咪的笑容变多了。”
“真的吗?”
“真的呀!而且自从跟爹地结婚后,妈咪变漂亮了!妈咪再也不用去餐厅打工,也不用去咖啡厅上夜班,之前我们在伦敦的时候,妈咪为了多赚一点钱,经常三更半夜回家……”
听着尼尔细数起过去在伦敦的日子,童稚的嗓音讲述着一个女入的磨难,对比之下竟教入觉得有些天真的残酷。
黎呈勋的怒气一点一滴被消弭,最终剩下的是心疼。
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想像,这些年她孑然一身在异国,如何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一个孩子。
“爹地,妈咪说以后你会照顾我们,我再也不用被那些坏孩子取笑,也不用再饿肚子,这是真的吗?”
当尼尔用那双天真的大眼仰望他,黎呈勋刚硬的心亦不禁软化了。
他开始设身处地的为杨苡梦发想,倘若换作是他,他会选择吐露真相吗?
想必答案是否走的。
杨苡梦与尼尔的连结太亲密了,依她的立场而言,她为了尼尔吃尽苦头,为了尼尔甚至愿意与他结婚,她承受不起失去尼尔的结果。
这些年下来,她太习惯单打独斗,以至于她将心门紧闭,无法信任任何人。
他确实十分介意无法得到她的信任,但换个角度设想,她这么做合情合理,她与尼尔相依为命这么久,恐怕她除了自己,谁也信不过。
黎呈勋亲了亲杨苡梦的粉颊,用着温柔的语调安慰着。
“别哭了,尼尔会担心的,嗯?”
杨苡梦这才缓缓收起失控的情绪,抬起手背抹去颊上的泪水,然后伸出双手将紧紧巴在她身上的尼尔抱住。
“尼尔,乖,妈咪跟爹地已经没事了。”
纤手抚模着尼尔柔软的发丝,杨苡梦低柔且娴熟地安抚起尼尔。
尼尔缓慢地抬起那双大眼,来回张望着杨苡梦与黎呈勋。
“真的吗?”童稚的嗓子略透着鼻音。
杨苡梦点了点头,轻快地说:“当然是真的!”
到底是心智未长的孩子,尼尔好哄得很,皱巴巴的小脸蛋即刻舒展开来。
尼尔牵起黎呈勋与杨苡梦的手,小脸很认真的说:“爹地,妈咪你们不要再吵架了,这样我会难过的。”
杨苡梦尴尬的睐了黎呈勋一眼,黎呈勋则是探出大手揉乱尼尔的发。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跟妈咪就不会吵架。”
“我一直很乖啊!”小萝卜头发出抗议。
叩叩。
半敞的房门忽被敲响,儿童房里的一家三口齐同撇首望去。
文质彬彬的老管家伫立于门口,不卑不亢的说:“先生,太太,伯特先生在一楼等着要见你们。”
杨苡梦面色微变,下意识望向身旁的黎呈勋,眼底全是求救讯号。
黎呈勋递去一抹安抚的眼神,接着对管家说:“麻烦转告伯特先生,今天不是谈事情的好场合,我会再联系他,如果他再试着破坏今天的派对,相信我们黎家的人都不会欢迎他继续留下来。”
管家颔首,“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伯特先生。”
目送管家离去,杨苡梦这才松了口气。
怎料,尼尔却一脸好奇的提问:“妈咪,伯特先生是谁?”
杨苡梦心中一凛,板起娇颜,说:“他是一个妈咪很讨厌的人,他一直在伤害妈咪,所以你千万不能跟他碰面,也不能跟他说话,因为他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懂吗?”
在尼尔的认知中,尚且无法判走何谓好坏,他只是懵懂未知的点了点头,满眼的困惑不解。
见此景,黎呈勋只好补充解释道:“伯特先生想从我的身边抢走妈咪,所以刚才我们才会吵架,这样你懂了吗?”
此话一出,杨苡梦不由得一愣,尽管明白他这是在哄骗尼尔,但她仍是免不了感到羞赧。
果然,尼尔当即小脸一亮,瞬间意会过来。
“这个人真的是个大坏蛋!居然想跟爹地抢妈咪,太过分了!”
见尼尔这般同仇敌性,杨苡梦不禁好气又好笑,她真想不到黎呈勋比她更会哄孩子。
她只好将计就计的演起戏来,“是呀!伯特先生真的是个大坏蛋,他一直想拆散我跟爹地,还想把你带走,以后你如果遇上伯特先生,一走要想办法逃跑,去找你可以信任的人帮忙你,千万不能跟伯特先生一起走,知道吗?”
尼尔频频点着小脑袋瓜,大声应诺:“好,我知道!”
杨苡梦放心的重展笑容,一旁的黎呈勋则是不着痕迹地藏起眼底的心疼。
看着她如此不安,他越发能体会这些年来她孤军奋战的心情。
黎呈勋牵起杨苡梦戴着结婚钻戒的纤手,迎上她怔讶的目光,嗓音沉沉的说——
“我们回家吧。”
闻此言,杨苡梦心中的最后一抹不安,彻底灰飞烟灭。
她扬动粉唇,漾开一抹灿笑,柔嗓应声:“好。”
返家时,尼尔睡着了,杨苡梦将他安顿在后座的儿童座椅里,然后主动提议由她来当驾驶。
他在派对上喝了一杯红酒,尽管他酒量奇好,他的住处也离黎湛家不远,但为了一家三口的安全起见,还有尊重台湾法律,她认为还是别冒险的好。
黎呈勋皱着眉不怎么认同的说:“你会开车?”
“怎么了?我看起来像是被关在玻璃屋的女圭女圭吗?”面对他的质疑,杨苡梦只是笑了笑,没有动怒。
黎呈勋连忙收敛语气,改口解释:“我只是有点惊讶罢了。”
杨苡梦朝他摊开手掌心,微笑道:“把钥匙给我。”
黎呈勋低眸望了一眼略嫌粗糙的白晳掌心,他探出大手一把握住,轻轻使劲便将她拉进怀里。
杨苡梦没有抵抗,就这么软绵绵地任由他抱住自己。
派对已结束,原本停满前院的名车皆已离开,空荡荡的园子里,只剩下他们这辆捷豹休旅车。
幽微的造景灯下,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射在草地上,成了一双动人的剪影。
“Dawn,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的信任我?”
他低沉的収息,飘落耳际,她心口一抽,秀眉随之拧紧。
黎呈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退开身,月兑去身上的西装,覆在她光果的肩上。
他含笑的眸光,柔情脉脉,仿佛两泓酒泉,令人见之沉醉。
杨苡梦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失了序,她感觉体内有些什么正在被唤醒,而这是她过去恋爱中不曾有过的感受。
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被唤醒——
爱情。
过去谈恋爱仅仅只是一时的情绪,一时的氛围所致,但她不曾有过碰触爱情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面对这个结识了数年,失联了数年,却在重逢第一天便成为她丈夫的黎呈勋,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了爱情的存在。
她没钱没势,没有倾城美貌,更没有什么雄伟曼妙的身材。
她只是一个家道中落,已摘下钻石王冠的灰姑娘,没有任何的外在吸引条件,能让一个如斯完美的男人倾心相对。
当黎呈勋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并且拉起她的纤手,将冰凉的车钥匙搁进她手心时,她又一次吐出心底最深的疑惑。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做?”
他嘴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说:“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可惜我没有。”
她怔住,不由自主地收拢手心,把车钥匙紧紧握住。
就仿佛是紧紧握住自己逐渐不受控制的那颗心。
返家途中,坐在副座里的黎呈勋,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的提起拜访杨苡梦家人的事洁。
杨苡梦险些刹车不及,撞上前方车辆的车。
见状,黎呈勋不由得斜眸睐她一眼,嘴角念笑的问道:“你就这么不想让我去见你的家人?”
杨苡梦缓过心神,平稳的转动方向盘,把车驶入位在精华地段的高级大厦。
她把车驶进地下室停车场,停妥之后,才对黎呈勋说:“我的家人没有什么好见的。我爸坐牢后,我妈就改嫁了,我妹妹也结婚了……她们原本还想帮我物色一个好对象,但是我拒绝了。”
黎呈勋唇边的那抹笑委时一凝,单从她这句简洁的讲述中,便可推敲出她多年来滞留伦敦的主因。
杨苡梦拉起排档,解开安全带,正准备拉开车门时,肩上倏然一沉。
她略略诧异的别过娇颜,长发在空中摆荡成一道炫目的黑色波浪。
停车场外的日光灯照入车内,黎呈勋目光幽沉的凝视着她,薄唇紧抿成一直线,那是他平时不苟言笑的标准神情。
他近乎苛责的沉嗓问道:“你没有人可以求援,为什么还要接下这个烂摊子?”
她立即心领神会,明白他口中的烂摊子,指的便是尼尔。
她咬了咬粉唇,杏眸透出一股无奈,沉默半晌才开口说:“克莱儿是我在咖啡厅的同事,她的父母努力将她送出国留学,为的就是希望她可以在国外开拓人脉,进而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她以为布兰登会娶她,但是她错了,布兰登根本不认这笔帐,她当时也无法堕胎了,所以她跑来找我……”
他不可思议的微眯起太过尖锐的褐眸,十分压抑的吐出一句:“你为什么要当滥好人?”
而她只能苦笑以对,“她怀孕了啊!她那群狐朋狗友完全不理她,她家入知道她辍学后,也不再汇钱给她,她能求助的朋友只剩下我。”
听罢,黎呈勋铁青的下了结语:“你太傻了。”
杨苡梦垂下眼睫,又咬了咬唇才回话:“如果你看见一个怀孕的女人,在你的面前闹自杀,你能不帮吗?还是你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
黎呈勋不以为然的冷着嗓音说:“那是她跟布兰登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时你连自己都有困难了,你为什么要帮别人齐孩子?”
杨苡梦难过的望着他,说:“克莱儿说要把孩子卖掉,你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在你面前发生吗?”
黎呈勋抿紧薄唇,不发一语的瞪着她,无须言语,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杨苡梦摇了摇嫌首,表情涩然地说:“我办不到。”
黎呈勋别过线条僵硬的俊脸,做了一个深呼吸,缓下满腔的怒意后,才恢复平静的面貌重新望向她。
他眉眼严峻的说:“现在,尼尔不只是你的孩子,他也是我的孩子,往后不管发生任何事,你要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我讨论,不管有什么困难,你都要找我,不能自己做决定,听见了吗?”
杨苡梦胸中顿时涌上一阵喜悦的酸楚。
她点了点头,有些哽咽的回应:“听见了……我不会再自己做决走。”
有了她这句承诺,黎呈勋这才撤去眉宇间的阴霾,凑上前亲吻她的脸颊。
然后,他的薄唇往下挪动,轻贴看她的唇角,沙哑地轻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家入,你只需要信任的依赖我,好好照顾尼尔,其余的都交由我来烦恼。”
两抹红云飘上杨苡梦的粉颊,她垂下两排浓密如扇的眼睫,轻轻的回吻那两片薄唇一下。
黎呈勋怔住,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动作,仿佛被一记魔咒封印,瞬间化为一座石雕。
杨苡梦推开车门下了车,兀自来到后座,解开儿童安全座椅,将早已经睡着的尼尔抱起身,然后匆匆丢下一句:“我先上去帮尼尔换睡衣。”随即飞也似的离开停车场。
黎呈勋还愣在副座上,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杨苡梦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
下一刻,他抬起大手抚住额心,那双优美的薄唇赫然失了笑。
他跟女人接过吻,上过床,也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但方才杨苡梦的主动一吻,竟教他像是返回十年前的青春期,笨拙得连自己都感到可笑。
不,就算是十年前的青春期,他能够轻易地掌握每个女孩,甚至懂得如何用自身的魅力,将她们治得服服贴贴。
杨苡梦只是用一记小儿科的吻,便将他对女人的圆滑世故轻松瓦解……
她对他的影响力,远超乎他所预期的,而他却是欣然接受且甘于承受这个事实。
过去他自认是情场老手,自然能模透女人的心,然而他的那些情场技巧,他对女入的理解与认知,全然无法套用在杨苡梦身上。
犹记得他曾经如是问过莱慝
“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样穷追不舍?”
莱恩停顿一下,然后露出一抹苦笑,说:“她跟我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不性感,没有特别美丽,没有傲人的身材,她对待异性的态度就跟对待咖啡厅的客入一样,她甚至不在乎自己有没有魅力一正因为如此,反而让她看起来充满了与其他女人不一样的魅力。”
“难道你不觉得她只是在装腔作势?”
毕竟,黎呈勋看多了欲擒故纵的女人,他并不认为有女人能抗拒得了莱恩与他这样的多金冨少。
莱恩对他摇了摇手指,斩钉截铁的说:“Dawn不一样。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根本不在乎我们在乎的那些东西,我相信只要你跟她聊过几次,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于是,出于好奇与不认同,一次机会下,他独自前往咖啡厅,刻意选择了能正对杨苡梦的吧台位子坐下。
那时,杨苡梦站在吧台里擦盘子,对于他的到来只是淡淡抬了一下眼,嘴里制式而客套的招呼着。
“先生,你需要什么?”
黎呈勋眸光直挺挺的望着她,通常没有多少女孩能抵抗得了他灼热的目光。
杨苡梦却是兀自干着手边的活,时不时关注着门口,以及分神招呼着其他桌的客人。
察觉这个女孩确实没有把注意力摆在他身上,心高气傲的黎呈勋顿时略感不悦。
俊雅的眉宇微微皱起,黎呈勋修长的手指头轻敲着吧台,成功引来了杨苡梦的目光。
“先生?”她一脸不解的等待他开口点餐。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攒深眉心,口吻高傲得令人不舒服。
她面无表情的回道:“你是莱恩先生的朋友,我见过你一次。”
他态度近乎跋扈的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招呼我?”
她怔了下,随即回道:“方才我问过你了一一需要什么?”
见杨苡梦用着对待一般客人的态度应对自己,她直视他的眼神里,没有其他女人眼中的亮光,更没有惊艳之色,更没有渴望攀谈的雀跃。
在那双独具东方古典美的杏眸里,只有一视同仁的制式性礼貌。
黎呈勋当下才真正明白莱恩所说的那席话。
从那一天起,莱恩曾在他面前夸耀过杨苡梦的话,仿佛一句句魔咒,开始不分昼夜在他脑海浮现。
莱恩对杨苡梦的疯狂迷恋,对她的一往情深,对她的无可自拔,全在无形之中影响了他。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好奇,只是受好友过于狂热的情绪影响,他跟莱恩终究不可能一样,他不可能喜欢上那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看看现在的他,他在做什么?
虚掩在大掌之下的俊颜,缓缓扯开一抹自我挖苦的浅笑。
他笑自己愚蠢至极,笑自己曾经耻笑过莱恩,到最后一往情深的人是他,穷追不舍的人也是他。
但他并不后悔。
他反而庆幸,庆幸自己蠢到最后一刻,庆幸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