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怀里已空。
可身旁的被窝,仍是暖的,还残留她身上的香气。
缓缓的,他抚平那仍微暖的被褥,然后听见厨房那儿,有些许动静。
他没有去找她,只是起身穿衣,将地炉上剩余的开水倒在盆里,面对着门外草地,看着不远处随风摇曳的竹林,拿布巾在盆里浸湿,坐在桌边慢慢擦了脸,他摊开牛皮,抽了一把医刀,顿住,想了一想,又搁了回去。
整排的银针和医刀,在黑檀桌上,看来特别显眼。
他将牛皮卷起,收起银针与医刀,搁到了身后书架上。
确定事情看来不会太刻意,他方勾起嘴角,把布巾放回盆里,不梳头也不束发,就这样起身朝前头走去。
前室地炉已让她掀开,她在里头加炭火,把原本搁在上头的桌子挪移到地炉旁。
方桌上,摆放着简单的小菜,一锅清粥。
那女人拿着碗,持着筷,正坐在那儿吃着。
桌面上没他的碗筷,他自个儿去拿了,在桌边坐下,舀了清粥,怡然自得的吃了起来。
她没吭声,没抬眼,就是吃她自个儿的。
他吃了两口,瞧着她,笑着说:“还是你腌的酱菜好吃,酸甜爽口不死咸。”
满桌的菜,样样都是白露昨儿个做的,就这酱菜是她之前随手腌的。
阿澪不知他是故意还是真觉得好吃,只装作没听到,继续吃她的。
夹着那酱菜,他将其放入口中,再吃一口清粥,闲聊似的噙着笑道:“二师叔他老人家使唤我们几个小的从不手软的,每回大伙儿总累得汗流浃背,和做苦力有得比,餐食自然重油重盐,可我老吃不习惯,总想着能回来吃点清粥小菜。”
这话,终让她一怔,瞥他一眼。
这些年,他出门从不说他去哪,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说了,他去了凤凰楼。
也不知为何,过去一年,她越来越恼他出门时,总不交代他去了哪。明明这男人就是个牢头,最好他是会和她交代去向,她却莫名的恼,就是无端的气。
眼前的男人神态悠闲的吃着清粥,好似方才月兑口说的,就是日常闲聊,她一时倒不知该怎想了。
“想吃清粥小菜还难得了四海楼的菜刀大师傅吗?”她冷哼着:“你就张嘴提一声,人家还不立刻就给你送上来了。”
他又笑,再道:“我们回来时,都三更半夜了,怎好意思麻烦菜刀叔叔,当然就自个儿随便吃了。”
“冷银光呢?”她又问。
“不知,大概在她房里睡觉吧。”他眼也不眨的笑回:“这你要去问阿静了,银光是他发妻,又不是我的。”
她一怔,只见他笑看着她说:“就算她真的弄了些啥好料,也便宜不到我身上,八成都给阿静独享了。”
他心情愉悦的再夹了一块葱蛋入口,笑咪咪的又道。
“所以说,还是回来自家好,啥也会有我一份呢。”
她瞪着他,有些莫名。
方才这话,是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他该不会是在暗示什么,
可她真要找那语病,又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但瞧着他笑看她的眼,心头无端又乱跳了起来,教她不由得垂眼闪避他扰人的视线。
岂料,她才把剩下的两口清粥送入口,却听他打了个呵欠,又开口。
“说真的,二师叔给的活,还真不是人干的,一日之内来回千里,真是让我这把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一怔,忍不住又偷瞄他,这才发现,眼前男人确实一脸疲惫,发没梳、须没刮的,边吃一手还撑着自个儿的脸,一副爱困的模样。
“他差你干啥活?”
“跑腿。”他说。
阿澪原以为他会用这两字敷衍了事,只低头继续吃她的粥,谁知却听他继续道。
“扬州人多,外来者众。”他瞅着她,捧着手里的热粥,云淡风轻的说:“人鬼妖魔都混杂其中,凤凰楼在那要营生,总不能让自家地头乱了,二师叔平常没事除了得和人打交道,也得和鬼差、妖魔周旋,他虽然足智多谋,可也没三头六臂,偶有分身乏术之时,就会召我们几个小辈去帮忙。十年前,我为求那大黑金刚杵的下落,知他不可能直接告诉我,便主动说要替他老人家跑腿。”
这话,又教她一怔,不禁抬眼。
之前她便知,他为了得到那大黑金刚杵,做了些什么,在云娘来之前,他让她看过其中一些画面。
跑腿,说得多简单。
凤凰楼主都觉得麻烦的事,怎么可能会简单?那男人要他面对的妖魔鬼怪,可都不是寻常角色。
瞧她抬眼,眼前男人用那双半合的眼,揪着她,勾起嘴角。
“这些年,一出岛,大半都是去他那儿,去跑腿。”
心头,轻轻又一跳。
她瞅着他,戒慎的说:“你和我说这做什么?”
“也没啥。”他直勾勾的瞅着她,轻言浅笑:“就只是想让你知道。”
阿澪闻言,轻啐一句。
“无聊。”
说着,她匆匆起身把碗拿去洗了。
被那女人扔在桌边,他也不介意,他可没错过她起身走开前,脸上浮现的那抹红晕。
心情愉快的,他噙着笑,看着她在厨房窈窕的背影,继续把手上碗里的清粥吃了。
她洗了自个儿的碗之后,也没回房,等他把吃完的碗盘收过去时,她塞了一块抹布给他。
“去把桌子擦一擦。”
他认分的擦了桌,她则帮他洗了碗。
这一日,云淡风轻。
白云在蓝天上拉成了丝,雁鸟为了过冬,成群南飞。
吃完了早饭,收好了碗盘,两人回到他房里习课。
这两年都是这样的,平日若无事,她便教他巫文,他则教她法阵符文。
可往日,他都会在用膳前就将屋子里的被褥收好,今日她一进门却看他根本没收被褥,昨夜那被褥还在地板中央,莫名凌乱。
她一顿,僵在门边。
“怎么?”他跟在她身后,停下脚步,然后才道:“啊,抱歉。”
男人沙哑的声带笑,在耳畔响起。
“方才闻香饿醒,没来得及收拾。”
那声嗓,莫名慵懒,靠得极近,教她双耳都热红起来,无端想起昨夜他便是靠得这般近,用这样的声嗓,同她说那话,教心口一停。
还未及反应,他已从她身边走过,上前收拾那凌乱被褥。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他却好似真是无意,收了床被,打开了地炉板。
见状,她也只能走上前,把从前头提来的红泥小炉里的炭火,移入这儿的地炉中。
他掏出了宝相花铜镜给她,让她将那文字轮展开,挪移到他出门前,两人学习的地方。
当她在找字时,他替水滴注了水,在砚台上磨了墨,还从纸柜里拿出宣纸,再从笔架上拿了一支笔来。
不多时,两人便坐在桌案前,再次开始习字。
明明什么也同以往一般,可今日她却始终无法专心,方才晨光下凌乱的被褥,一再浮现眼前,昨天深夜他的低语也总在不经意时会跳出来。
每回他靠得近些,她就不由自住屏息,偏生他老朝她靠来,一会儿换纸,一下子磨墨,跟着又拿水滴在砚台里加水,然后再磨墨。
再不就凑到她身旁问这字那字,好不容易这少爷终于不再乱动了,却在她说话讲解时,一再呵欠连连。
到最后,更是莫名其妙就往她这儿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几乎都要偎靠到她身上了。
阿澪再忍不任,终于回头瞪他。
“喂,你——”
她话未完,就发现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虽然靠得很近,却不知何时早曲膝撑着腮帮子睡着了。
他一半的脸在他自个儿手上,额际却只差一寸不到,就要落在她肩头上。
她僵在原地,本想伸手把他推开,抬手之际,却看见他眼下疲倦的阴影,瞧见他脸面上未刮的胡碴。
这男人家教甚严,虽然性格有些散漫,自身的颜面整洁却一直都打理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自个儿长相俊美,不像一般男人喜蓄长胡,他同他爹一样,都不留须根,总是日日把自己脸面修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她还真的很少见他这样不修边幅。
她知,他真是累了,才会这般。
他没因她恼怒的叫唤醒来,仍闭眼睡着,她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垂着,看见他眼角眉梢的倦,还有在他撑脸的左手手腕上,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擦伤。
那擦伤微微红肿,一路延伸至他垂落的袖子里。
昨夜她没有注意,可如今再一细瞧,他右额也有一块发青的瘀痕。
胸口莫名又一紧。
秋风悄悄拂来,扬起他垂落的发,那青丝不像之前那般乌黑柔顺,看来倒有些发干,好似也带着些许沙漠的风尘。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几乎忍不住伸手触碰他,查探读取他的心。
看他究竟是去了哪儿,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才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疲惫。
他去了凤凰楼,去见那传说中通晓阴阳奇术,能与鬼差周旋的凤凰楼主,她该要看一看的,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消息。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破的牢。
她总有一天会出去。
瞧着眼前这男人,她挪动悬在半空中的小手,轻触他撑脸的手,可等真的触到了,她却只是忍不住哀着他手臂上,那道碍眼的红肿。
该要看的,她想着。
就是扰了他歇息,那又如何?
他拘她在这儿,可也没在客气的。
她管他是不是在外奔波了几日夜?管他是不是才刚和哪里的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管他是不是夜行千里跑断了腿,就为了能解开她身上那根本不可能得解的血咒,她管他做啥呢?
风儿,轻轻的吹着。
管他呢……
她想着,可看着他手臂上那道伤,瞅着他倦累的容颜,半晌过去,她还是将贴着他的手指,缩了回来。
算了,不差这一会儿。
他合着眼,青丝黑发在她手边飘荡。
阿澪将热的指尖紧握在手心。
她若想看,随时都能看的。
不差这一会儿。
她告诉自己,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疲倦的脸上挪移回眼前浮在半空中的巫文,她试图让自己专心,伸手转着那些巫文,找寻查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可一颗心,却仍浮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