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老夫人生辰,宾客云集,倒不是梁府权高位重、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梁尚书做人八面玲珑,素有梁大善人之名,因此老夫人生辰才有这么多贵客上门。
当然,另外还有个重要原因—— 梁府新修建了院子。
新院子不但请白云寺住持看过风水,还花大把银子聘请林园大师、薛汤师父,耗三年心血方修筑完成,这在京城里可是头一份,因而收到帖子时,就算与梁府没有太深交情,也都乐意来开开眼界。
这不,连大皇子、二皇子和玉珍公主都上门了。
园子隔成两区,分别招待男客女客,男客投壶、射剑、击剑、钓鱼……玩得不亦乐乎。
另一边,名门淑媛或立于百花丛中,或静坐花湖之畔,一颦一笑,静如皎月,灿如星辰,有那擅画的,提起笔画出眼前好风景;有那擅琴的,一曲婉转乐音令人心情飞扬。
亭子里坐着两名女子,脸庞带着淡淡笑意,皓腕微提,只待落下一子。
她们是郑国公府的小姐郑以芳,一个是承恩侯府的二小姐杨婉瑄,杨姑娘是个棋痴,听说连吃饭都要边看着棋谱下饭。
至于郑姑娘会的可多了,她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几年前便以晴川公子这名号卖字画,听说一幅画能卖出数千两,至于她的琴艺出名得更早,每回她练琴时,都有不少人聚在围墙外偷听。
郑以芳才艺双全,容貌绝佳,通身的气度礼仪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谁想得到郑国公府这武官世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要不要赌,我猜郑姑娘会赢。”承恩侯府三姑娘对着身旁的姊妹说。
“哼!我最看不惯妳们这种人,干么一个个把她捧上天?”玉珍公主突然插进话。
围成圈圈的小泵娘发现是她,立刻噤声,无人敢反驳。
见无人附和她,玉珍公主又道:“我告诉妳们,郑以芳就是个做作鬼。”
“公主说得是。”小泵娘应了一句,表情满是勉强。
郑姑娘是大家心目中的典范,哪是公主几句话就能抹黑的。
玉珍公主哪会看不出来,气道:“我是说真的,她哪有什么才艺,不过力气倒是有一大把,心情不好,大脚一踩就能把树给踩断。”
这话……太夸张了,在场的又不是傻子,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她脾气大、性格坏,是个十足十的小人,谁碰着谁倒霉。”
这话……似乎更像在形容玉珍公主吧?
虽然大家心里都有这个共识,却没人当面说出口,小泵娘们硬憋住笑,瞠大眼睛猛点头,表达自己完完全全、绝绝对对的认同,谁让人家是皇帝唯一的女儿。
从小玉珍公主就看郑以芳不顺眼,每回见面都得挑点事儿,也莫怪她,实在是除身分之外,不管才艺、规矩、脾气、容貌……公主半点都比不上郑以芳,若不是郑以芳处处退让,不晓得都上演多少出好戏了。
“妳们给我听清楚了,以后不许在背后说那个丑八怪的好话。”
丑八怪?指的是谁啊?郑姑娘吗?她是眼瞎,还是睁眼说瞎话?不过这也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只是众家小姐不敢反弹,只能低头声应道:“是,公主。”
见众人唯唯诺诺,玉珍公主轻哼一声,取出千两银票往桌上一拍,道:“我赌杨婉瑄赢!”
什么?她们不过口头说说,哪有真要论输赢,只是公主把银票都掏出来了,谁敢反对?
不满噎在胸口,大伙儿再不愿也是有钱掏钱、没钱拔首饰,一面倒地……押杨婉瑄赢。
这时,一张银票重重地被拍在桌面上。“我押郑以芳赢。”
是谁那么大胆子敢跟公主叫板?
抬眼,发现是国公府的小鲍子郑以笙,瞬间许多姑娘羞红双颊。
他头上戴貂鼠帽子,足下踩青缎皮靴,人才如玉、气质翩翩,身着簇新长袍,腰束锦带,显得十分精神。
人家才十二岁就成了探花郎,日后前程远大着吶!
“你来这里做什么?”玉珍公主口气没有之前嚣张。
她讨厌郑以芳,但对郑以笙感觉还不差,谁让他长了一副好皮相,谁让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没事,就是来凑个趣,公主不欢迎吗?”他扬眉一笑,分明还是个小少年,可不知是个子够高还是那双眼睛沉稳得不像个少年,硬是让围成圈的姑娘们羞红了脸。
啥?她们年纪更大些?
没听过女大三、抱金砖,大个几岁算什么?重点是他家世好,有才又有貌,气质风度样样皆上乘。
“随便你,你要押就押吧,要是输了,可别跟皇女乃女乃告状。”
以笙冲着公主笑得满脸桃花,害玉珍公主胸口一跳一跳,没法子呀,她就是会对好看的男子痴迷。
“杨姑娘承让了。”
以芳一句话宣布了结局,以笙身旁的丫头上前,喜孜孜地将桌上的“赌资”全收进帕子,就知道有这种事会发生,幸好她带了条大帕子。
以芳走出凉亭,对着公主屈膝行礼,婉顺温柔、谦恭和善,那动作、那角度,完美到宫中的礼仪嬷嬷也挑不出毛病。
玉珍公主挑衅道:“妳用了什么手段赢棋?”
手段?以芳微蹙双眉,却半句话都没说,只是轻浅笑着。
在旁人眼里,这叫给台阶下,可玉珍公主看在眼里,却觉得自己被狠狠轻蔑,一股气蹭地冒上头顶,温度快升十度。“我最看不惯妳这德性,有什么事就直说,别笑得不阴不阳的,恶心。”
她轻吐气,问:“不知公主希望我说什么?”
“就说说妳为了下我的面子,用什么手段赢棋?是趁人不备偷换棋,还是有什么更肮脏下流的手法?”
这话……真过分,人家棋下得好好,谁晓得妳会突然出现,会莫名其妙下赌注?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围观者敢怒不敢言,而以芳叹口几不可辨的气,轻抿双唇、强行忍耐,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为她抱不平,就在有人打算帮以芳说上两句时,输棋的杨婉瑄看不过眼,抢先开口。
“回公主,民女自幼师承默竹先生,学了八年棋艺,想是没人能在眼前使手段却不教我看穿,杨姑娘的棋艺胜我何止一筹,民女甘拜下风。”
“狗咬吕洞宾,我在帮妳说话!”玉珍公主气恨地看着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抬手就想搧人。
情急间,以芳一把抱住杨婉瑄,玉珍公主的巴掌狠狠落在以芳后背,砰地一声,疼得她蛾眉紧蹙。
以笙见状,连忙上前扶起以芳,道:“倘若公主输不起,东西还给公主便是,何必动手?”
她是谁啊?她会输不起!玉珍公主猛地抬头,却发现大家看她的眼光都不对了……该死,她又着了郑以芳的道,恨恨一跺脚,带着婢女离开。
以芳对杨婉瑄道:“杨姑娘,失礼了,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府。”
见以芳声音柔弱,众人心想,听说玉珍公主常跟着宫卫学武功,那一掌许是内伤了。
杨婉瑄感动地握住以芳的手,诚恳道:“今日是杨府招待不周,他日再送帖子请郑姑娘过府一聚。”
“是。”她勉强挤出笑脸,苍白的小脸渗出一层薄汗,被以笙搀着离开。
看着两人背影,有人道:“唉,木秀于林,怎能不招人嫉。”
“也是郑姑娘好性子,否则谁忍得了那刁钻货。”
“小声点,那可是公主。”
“长那个样子还公主呢,日后和亲,也不晓得哪国君主要吃亏了。”
在大伙儿的批判声中,以芳和以笙上了国公府马车。
车帘刚落下,以芳忙坐直身问:“这次公主押几两银子?”
“两千两。”
“哈哈,又赚上一套铺面,我真是爱死了公主的大方。”以芳搞不懂,她怎就那么赌性坚强,输过一回又一回,还是无比慷慨。
“别乐,那巴掌……很痛吗?”
“哼哼!”她轻蔑地笑两声。“什么巴掌,那叫挠痒痒。太好了,这下子我又可以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伤,不必出门应酬。”
应酬真是憋死人的活动!她一乐,全无形象地往软枕上躺去。
苏木施展轻功,飞快在林间奔跑。
咻咻咻……无数箭矢朝他的背部射去,嘴角衔起笑意,一个窜身,转眼,执弓者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树下,七、八名刺客举弓围成一圈,目光向四方望去,不久后他们决定朝前方追击。
站在树梢头,苏木浓浓的眉毛微微挑起,他长得很高,颀长的身量配上俊朗五官,让他的回头率比常人多上几倍,只不过他的额头有块红色叶形胎记,破坏了几分完美。
看着远去的刺客,他眉目间没有愤怒惊惧,只有不显山不露水的骄傲。
他不知道理由,但从小到大,每回他和师父要离开住处时,就会演上这么一场戏—— 每次都会将黑衣人引来,每次他们都欲置他于死地,并且每次他都狼狈却成功地逃月兑。
对于这出每隔一两年就要演出的戏……年幼时他曾问过师父,得到的答案是——
“你没有足够的能力知道答案。”
他虽没有否认,却打心底认为是师父小看自己。
那是处植满药草的山谷,终年恒温二十度,能养出绝佳的药材。
他们已经在这里住满三年,他们很少在同一个地方住这么久,大概是这里最符合师父的喜好吧。
他是在原主两岁时穿越进驻,在这十几年当中,他跟着师父学习医理以及武功。
不管搬到哪里,师父都有一间屋子,里面有大量藏书,五花八门的书册,有医经、武功秘笈、农事水利、经世治国、工匠手艺……内容包罗万象,师父从不告诉他该读哪些,但岁月漫长闲着也是闲着,他便逐一读过。
有意思的是,只要发现他对哪方面感兴趣,过几天那方面的书就会陡然倍增。
换言之,师父虽不干涉他学习,却把他的一举一动全放在心底。
前世念医学院时他是高材生,学习之于他跟喝水呼吸一样自然,许是发现他的与众不同,四岁还是五岁时……苏木不记得了,只记得师父先是试探他是真读或假读,紧接著书越塞越多,发现他还真的把内容给融会贯通,再然后……身边来了许多师父旧友,他们一个个成为苏木的短期师父。
三个月、五个月,还有人一待就是一整年,他们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不会比师父少。
苏木不认为自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孩子,值得那么多有识之士悉心教导,针对这点他也问过,师父说:“他们欠我一条命。”
该不该信?他不确定师父给的答案有几分真实性,但只要师父给出答案,他就不再追问。
原因一:他是个寡言的家伙;原因二:不管师父的话准确度高不高,说出口就代表他的态度,既是如此,何必浪费口水追根究底?
因此分明察觉师父在放屁,他也只是耸耸肩就当过去了。
走进月亮门,见师父一手捧着酒杯,一手拿着葡萄,吃得正起劲儿,他的腰带没系紧,衣襟处松垮垮的,露出半个胸膛,很难相信,他竟是百姓口耳相传的医圣。
当医圣的不都该留白胡子,一脸的道貌岸然,就算没有,总该晓得酒多伤肝,能不碰就别碰,对吧?
对于这点,他一样问过师父,知道师父怎么回答吗?
他说:“身为医圣就算不能学神农氏尝尽百草,至少得舍身试药,为师若是不伤点肝,怎制得出天下百姓人人吹捧的保肝丸?”
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能说服得了早慧的苏木?当然不能!就算他说的是真理,但保肝丸已现于世,肝脏总不必再继续往下伤。
他回答,“喔。”
没想,只收到一声喔的师父不满了。
苏木认为这是尊重隐私,师父却认定他性格冷漠,不懂关心别人,看吧看吧,做人多难。
于是他问:“那这回师父伤肝,又想制什么更厉害的护肝圣品?”
他这叫虚心求教,可师父被噎住了,竟说道:“你这是在反驳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坏家伙!”
瞧瞧,不问叫冷漠,问了叫反驳,当医圣的徒弟非常人所能吶,若非确定师父是男性,苏木肯定要认定他经期不顺,可惜这里没有大豆异黄酮或荷尔蒙可以做补充。
“回来了。”苏叶仰头,一颗葡萄加上一口酒,品尝葡萄与酒在唇舌间混和的甜美滋味。
“是,什么时候动身?”
“两个时辰以后,老张会来接我们。”
苏木当了他两年学生,直到最近才晓得老张是致仕阁老,家族里大大小小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算得上大号人物。
两个时辰?不必打包吗?还在喝酒?他看一眼师父却没多话,径自往房里走。
他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天蓝色瓷瓶,坐到镜前,拿起棉布沾上瓷瓶里的液体,对着镜子把额头的胎记盖住。
盖住胎记后,他寻块布将柜子里的瓶瓶罐罐全收进去,那些奇奇怪怪的用药,有的是师父教导调制,有些是自己瞎折腾出来的玩意儿,至于其他……
想带的东西很少,他只简略收妥两套衣服,顺手将床头的书收进去,这书是前朝工匠李戚手稿编辑而成,师父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到的。
他是个能人巧匠,对于机关设计相当厉害,首阅时,苏木联想到达文西,他不清楚前朝覆灭后李戚流落到哪里,若他能被重视、发扬光大,说不定中国也会有个达文西,可惜这书冷僻,他曾在各处的书肆里寻觅,都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
收妥书册,苏木往书房走去,若让师徒各自选择非要带走的东西,不必怀疑,师父肯定要带走药草,而他肯定是书房里的藏书。
前脚踏进,苏木便发现里头有好几个陌生人,看穿着打扮是下人,但气质像文人,他们正在给书册打包收箱,师父真了解自己,不过他们从哪儿来的?莫非也都欠师父一条命?
耸耸肩,他没打算问,若是该他知道的,师父自然会说,不该晓得的,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搬家琐事有人处理,苏木走到师父身边,拿起盘子里的葡萄张口就吃。
平心而论,这里的农业技术远远不及未来,产出的水果不管是外观或甜度都相差甚多,幸好人的舌头只有三个月记忆,也幸好早在自己之前,这个身子便已习惯这里的饮食,因此穿越后,他并没有不适应的问题。
且师父是人人口中称颂的医圣,看一趟病能赚上十金百金,对于有钱人来说,钱再多都没有命重要,所以他们从不缺钱,日子算得上趁心惬意。
“不问问咱们去哪里?”苏叶放下酒杯,坐直身子。
“不问。”他吞下葡萄。
“为啥不问?不好奇吗?”
“若师父不想让我知道,会说:去该去的地方;若师父想让我知道,自会实话相告。”
简单来讲就是—— 会说就会说,不会说问了也是白搭
苏叶翻白眼,这孩子怎地越长越无趣?没意思极了!
再盛一杯酒,他索性敞白了说,“咱们要去京城。”
苏木微哂,没猜错啊,难怪动静弄得这么大,连张阁老都出面了。
扬扬眉头,苏叶等着徒弟问“去京城做啥”。
但苏木半句不问,只是拔下葡萄,一颗颗往嘴里丢。
闷!这败家子,葡萄多贵啊,这吃法有几家人养得起?要不是他这个师父的本领太高、人缘太好,他啊……吃土去吧。
徒弟不问,师父只好继续解答,“皇太后病了,招为师治病,你随我一起进宫。”
“是。”
“届时我会留你在宫里,陪皇太后说说话,解解忧郁。”
陪说话?咳、咳,他被葡萄子给呛到。
要他开刀,行!要他开药,没问题!要他这种冷心冷肺的冷清家伙陪聊天,砍了他吧!他不解地望向师父。
见徒弟被自己为难到,胸月复间那口闷气终算发泄,苏叶板起脸,摆出师父姿态道:“别想讨价还价,师父怎么说,你乖乖照做便是。”
他想了想后犹豫问:“皇太后与师父有旧?”
这话问得隐晦,但谁听不明白,意思是—— 皇太后是您无缘的旧情人?
脚一伸一缩,速度之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医圣而是武林盟主咧,幸好苏木在被攻击训练十几年后,闪躲的功力也不赖。
他狠狠刨苏木一眼道:“别胡扯,皇太后比你家师父大十几岁,为师这棵女敕草不是随便能啃的。”
苏木轻哂,“倘若保养得宜,相差十几岁又如何,年纪不是问题、身分不是距离,但凡是真爱便可以。”
“胡扯!”
一串矜贵的葡萄倏地往苏木脸上砸去,也没见他身体移动,葡萄已被他稳稳地抓在掌心。
“师父,家不能这么败的,虽然咱们赚钱还算轻松。”
“谁说咱们,钱是我赚的。”
“这两年病人是我看的、药方我开的。”
“呿!人家是看我这块医圣招牌,才肯花那么多钱。”
苏木浅浅一笑,道:“师父,实话实说吧,除了侍疾外还要我做什么?”
闻言,苏叶眉心一紧,这家伙心眼怎就这么多?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一堵高墙,六、七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少年公子贴墙站立,有人拿扇子搧风、有人低声交谈,当中还穿插几个穿着蓝色粗布衣的平头百姓。
远远地,又有两名男子走近,他们挑选好位置,给上一块银子,那平头百姓便把贴墙的位子交给他们,并递上一小束鲜花。
“还有多久?”刚来的紫衫男子问。
“快了,那头琴已经摆上。”
“不知道郑姑娘今日会不会吟上一首诗?”
“可遇不可求,我已经来这里蹲两个月,也就听得那么一首。”
“这郑家姑娘莫非是天女下凡?貌美才高又如此温柔可亲?”
“你见过?”
“见过一面,那气韵浑然天成,便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苏木行经众人时,听了那么一耳朵,心道:谁啊,评价这么高?
带着好奇,他走开几步,直到无人的地方,轻轻往墙头一跃,几个窜身飞往树梢头,远远窥视。
亭子里已摆好香炉和古琴,桌面上吃食摆满一桌,盘盘精致,据说这郑国公府里的吃食丝毫不逊于宫里。
水沸,芊芊一双素白小手从七、八种茶叶中做挑选,热水才冲下,就见小姐朝亭子奔来,身后六少爷也飞快跟着。
这国公府里儿子生太多,得知又是个儿子时,家人脸上不见喜色,若非母亲偏心,小鲍子大概会过得比庶子都不如。
说也奇怪,女子本该温文柔雅,生在这大家族更该琴棋书画样样学的,可偏偏以芳得用棍子压着才勉强肯坐在书桌前,分明比弟弟大,认的字却没有弟弟多,非要寻出几个优点来说,大概就是心大吧,成天乐呵呵的也不晓得在高兴什么,好像从来不曾见她生气。
当然,她的演技也是一流的,在外头温良婉顺、规矩十足,一回到家里立马成了个女流氓,这么反差的角色,也亏得她不会精神错乱。
另外她的力气也非凡人能及,嗯……往右边看过去,对对对,就是那片默林,有没有注意靠路边的第七棵?就是拦腰折断的那棵。
去年春雷厉害,国公夫人从树下走过,雷打下来,轰地树头自燃,吓得跌坐在地,以芳心疼娘亲,脚板一踹,种了七、八年的梅树拦腰折断,直到现在也没见长出新枝叶。
这力气,够呛人吧!
再说说这府里的六少爷,那可是个神童吶,两岁能认字,三岁作了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吕相爷听见,一把将他抱起来,高高举起,直说他是天上星宿下凡尘。
这话够呕人的,前头几个少爷,年纪轻轻上战场,一口气砍下几百颗脑袋,为朝廷立下大功,吕相爷没夸奖,女婿从三品将军飞升到一品大将,他没夸奖,一首不到二十个字的诗,就让小少爷和天上星星作了联结,这是明明白白的偏心吶!
但以笙确实不简单,十岁通过院试,成为当届最年轻的秀才,然后一路乡试会试殿试下来,十二岁的他在今春骑上大白马,是进士游街队伍中最耀目的探花郎。
至于兄弟姊妹之间的相处……
姊弟首度见面,以芳心里留下阴影,对这弟弟有多远躲多远,免得把疝气之疾算在她头上。
而弟弟见到姊姊哭、见不到姊姊也哭,哭到让娘亲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也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去请来道婆,那道婆旁的不会,骗人的话信手拈来,她说:“这小鲍子非凡人,他来自天庭,眼睛太干净,见不得半点污秽……”
合着以芳就是污秽是吧?这么一搞,疼爱妹妹的五个哥哥不满了,联合起来排挤这个弟弟。
于是在母亲、外祖眼里的宝贝,成了兄姊眼中的小石子。
照理说这种情况应该会持续发展下去的,但自以笙能走路,成天到晚在以芳面前极尽巴结之能后;在小时候以芳控制不住力气,往往手一伸、腿一横,弟弟就摔得四脚朝天,身上老是出现不明瘀痕,娘问起时,口齿伶俐的以笙立马编出一套套不同说词,把情况给糊弄过去之后;在每每闯祸,弟弟总抢在前头收拾之后……
就算以芳的心再硬,也被焐暖了,这不,随着年纪增长,她习惯弟弟鞍前马后的伺候,对他的不喜渐渐变成依赖。
看见两姊弟一前一后走进凉亭,芊芊忙把茶奉上,朝墙那边喊一嗓子,“小姐来了,要弹琴吗?”
“嗯。”掐着喉头,以芳靠着墙缘、娇娇女敕女敕回答一声。
围墙外的男子连忙停下交谈、站直身子,一个个拉长脖子。
以芳回答后,往软椅上一躺。
“小姐,六少爷新买的话本。”芊芊双手奉上,六少爷交代得很清楚,她的重点工作是奉承大小姐。
“小姐,想吃苹果还是梨子?”拾拾问。
“苹果。”
“是。”拾拾拿起苹果削皮。六少爷说,她的重点工作是喂饱大小姐。
“我给小姐捏腿。”佰佰坐到椅子旁,六少爷说她得让大小姐通体舒畅。
有几个丫头伺候,以芳张开两条腿,满足地吁了口气,丢掉礼仪、丢掉规矩,这才是人生啊。
她被宠坏了,但以笙很满意,对她就该宠、用力的宠、死命的宠,最好宠到嫁不出去,留在府里一辈子才好。
想到前世的暗恋女子此生成了亲姊姊,泪腺里面的液体又蠢蠢欲动。吸吸鼻子,以笙连忙咽下胸口酸涩,坐在琴前,闭眼、再睁眼……一串乐音从指下滑出。
那真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听得墙里墙外一片如痴如醉。
接过拾拾削好的苹果,咬一口,听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她却大叹气,漂亮的两道眉毛下意识皱起,这几天心情有点糟,总觉得莫名的不安。
“小姐不开心吗?”佰佰捏着小姐小腿柔声问。
“小姐肯定是想五味斋的卤味了,我去给小姐买些回来?”拾拾道。
“还是话本写得不优?”芊芊问。
是这样的吗?只是因为话本不优、吃不到心心念念的卤味,心情才会低落?不知道,她就是觉得莫名不安,连着几天都睡不好。
“小姐开心点吧,六少爷说待会儿要陪小姐上街。”佰佰道。
夫人规定了,不管扮男装或女装,小姐都得让少爷陪着才能出门,过去几个少爷在家,可以轮番带,可现在只有六少爷能带,小姐自然是闷了。
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强勾起笑脸,把胸口那层不豫给丢开,专心看起话本。
那头,以笙一曲既罢,墙外的讨论声纷纷响起。
“小小泵娘竟有如此琴艺,着实难得。”
“国公夫人可是吕相千金,想当年那手琴艺举世无双吶!”
“有这样的娘亲教导,自然与众不同。”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
“绕梁三日……”
从以芳对着墙外应上一声开始,苏木的笑容就没停过。
以芳背对苏木,他并未看清她的容貌,倒是对弹琴的以笙有几分欣赏,年纪轻轻有这手琴艺,确实不简单。
曲罢,他跳下高墙,听见墙外无数赞叹声,他抿唇轻笑,道了声小骗子。
不知道师父和小骗子一家有啥关系,模模怀里的拜帖,他运起轻功,飞快离去。
墙外的少年们确定不会再有第二首曲子之后,众人纷纷将花束往墙里抛,之后慢慢散去,以笙身边的小厮见状,忙越墙收钱去。
“小爷,这是今儿个的五成银子,一共十二两。”
领头的奉上银子,自从小爷给了他们这门赚钱营生,几个月下来,大家都攒足了银子,想回乡给爹娘盖新房。
“把风声透出去,明儿个小姐要与好友斗诗。”小厮道。
“斗诗?”太好了!这下子一个位置至少可以拿十两银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丢下话,小厮往墙上一窜,又回到墙内,将银子交给主子。
以笙接过钱,忍不扬眉笑开,这一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该死的,才十二岁就这副德性,等长到十五、二十五……京城女子得有多少颗芳心落在他身上?
不是他爱钱,实在是他得养小姊姊吶,为当一台合格的人肉提款机,他必须生财、敛财、聚财。
细细数过银子,连同上回卖掉的画和各家铺子营收,兜里又存了近千两,这笔钱可以再开什么铺子?
不管什么铺子,都得日进斗金才行。
想到斗金,他越笑越开心、越得意,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笑……咻,话本像血滴子似的朝他射过来,眼看它就要砸上额头,只见小厮不慌不忙、熟门熟路地伸手拦下。
以笙没生气,以芳不意外,两人都清楚,打不到的啦。
“怎么了?”以笙小心翼翼走来,陪着笑,十足十的哈巴狗。
她知道自己心情不稳定,也知道自己在迁怒,是非对错、黑白分明的她飞快认错,“对不住,是我心情不好,你别笑。”
说完,一个用力不当,苹果转眼……出了汁。
以笙的小心肝抖了两下后,道:“我不是在笑妳,我是在想,存的钱可以再开一间铺子了,这次要开什么才能赚更多钱?往后不小心在外头闯祸,能不必经过娘那关,咱们自己拿钱摆平。”
郑以芳是京城最有名的名媛闺秀,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世间女子的典范,可那是被娘压迫出来的,其实她比牛都野,因此以笙替她创造了另一个身分—— 郑国公府表少爷,方震。
这身分能让她充分发挥本性,虽然招惹的祸事不多,但每回被告到府里,娘亲都会严格教训得让她想哭。
以笙的说法让她暂且忘记坏心情,忙问:“开什么铺子?”
“我本想开一间钱庄,广告词上头写:当你有困难的时候,能借你五文的是邻居,借你五两的是朋友,借你五十两的是家人,能借你五百两的是『我们』。当你还不出钱时,会对你生气的是邻居,会与你绝交的是朋友,会谅解你的是家人,会打断你手脚的只有『我们』,恶质钱庄友善提醒。”
以芳笑了,她明白弟弟这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他老爱说一堆怪言怪语,哄她开心。
“开钱庄,银子够吗?”以芳问。
“是有点不足,要不开一家首饰铺子,广告词上写着:带外室来打九折,带妻子来打八折,两个一起带来不用钱。”
“两个一起带来,会打起来吧。”
“说不定还会出人命。”以笙说完,两人笑成一团。
看着以笙那副小狈样,小厮心在滴血,主子啊……您这图的是什么?
“妳不生气了,我给妳弹曲子?”
“行,可我不听那种叮叮咚咚的烂曲子。”
烂……曲……子?多少人在吹捧这“烂曲子”?小厮在一旁捶胸顿足,拿头撞树干。
“知道,不弹烂曲子,弹妳爱听的。”
以芳说烂,那就肯定是百分百烂、千分千烂,从头到尾的烂。
以笙坐到琴前,深吸一口气,指落音起——
丢掉手表丢外套,丢掉背包再丢唠叨,丢掉电视丢计算机,丢掉大脑再丢烦恼,野心大胆子小,跳舞还要靠别人教,恨的多爱得少,只想越跳越疯,越跳越高,把地球甩掉……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一瞬间烦恼烦恼烦恼全忘掉,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委屈自己一秒……
从前奏一下,脚板就跟着打拍子,然后头左右晃、肩膀前后、身子扭动,再然后唱到高昂处,她跳下地,折一根树枝开始跳起舞,左劈右刺、前挑后撞,跳得一整个淋漓尽致。
若五月天看到自己的歌被这么搞,不知道心里是怎番滋味?
但以笙才不管五月天,他只管眼前看的到的春天、夏天……
“小姐,夫人领着忠勇侯夫人马上要过来了。”婢女飞快跑来通风报信。
闻言,以芳立刻坐正,拾拾上前给姑娘收拾衣服头发,佰佰将桌面拾掇好,摆上棋盘,布好脑袋里背过千百回的棋局。
当两位夫人走过来时,只看见两个天仙似的姊弟凝神专注地下着棋,风吹过来,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