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啦——啪啦——
阿澪是先听到声音,才从眼角瞥见那动静。
当她转头,只看见门外,一抹又一抹的白,如未染的布,在风中飞扬着。
是布,是纸。
她能看见书写在其上的黑墨,那些字句随风舞动着,绚丽的晚霞,将其染上了颜色。
风停时,它们便从空中落了下来,风再起,它们又再次上了天,旋转着,翻滚着,飘飘似飞仙。
那是他的字。
她看着它们,等着白露出现,但那女人久久都没现身。
天色渐暗,晩霞淡去。
风吹着宣纸,扯着,拉着,猎猎作响。
白露和苏小魅八成是走了,否则也不会任他的东西这殷飞散。
她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再传来。
不由自主的,她起身出门,走下门廊,果然看见那男人走在草地上,手上抓着一张又一张宣纸,每次他弯腰捡拾那些飞扬的纸张,就会咳个不停。
每回风起,他也会咳,咳得像个小老头似的,走起路来也慢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看了就烦。
一张纸,从她跟前飞过,她随手捞起,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诗文,却是简单的药草香料果物解说。
豆蔻,味辛温,无毒,主温中,心月复痛、呕吐、去口臭气,生南海——
葡萄,味甘平,无毒,主筋骨,湿痹、益气、倍力、强志,令人肥健,耐饥,忍风寒,久食轻身不老延年,可作酒,逐水、利小便,生陇西五原敦煌山谷——
石蜜,味甘寒,无毒,主心月复,热胀口干渴,性冷利,煎炼沙糖为之,可作饼块,黄白色,出益州及西戎——
待她回神,已抓了四五张在手查看,再抬眼,只见他不知何时已在眼前三步远,手上也抓着几张纸,黑眸带笑的看着她。
“我以为你同你爹娘说你在整理外公的医书。”她看着他问:“这些看来可不像什么惊世药草。”
他瞅着她,笑了笑,只问。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医术,才是惊世医术?华陀的麻沸开脑、刮骨疗毒?还是扁鹊的开胸换心、起死回生?”
她拧眉,却只见他噙着笑。
“惊世医术不是人人都能习得会、学得起,即便使针用灸,都有难度,可若能识得药草,只要心细,有耐心,却是人人皆可习之,能用之。”
她垂眼看着手中那些记录着各种植物、草药的文宇,忍不住讥讽。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即便习得,还不眨眼就忘,转身便自相争斗,拼个你死我活,你整理这些,不过是白费功夫。”
闻言,他又笑。
“或许吧,可若有十人习得,一人传之,就能教百人千人,救人于苦痛之中,既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她冷笑一声,只道:“你怎知那些被救活的人,会不会没两日就被贪官恶霸欺凌至死?让盗匪奸贼推入火坑?说不得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了痛快。”
他笑出声来,然后又猛地咳了起来,待缓过气来,才瞅着她道。
“因为,谁都不知将来会如何……”他看着她说:“若要整日忧心明日便死,那多累啊?人生短短不过数十载,若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还是珍惜点过些好啊。”
她瞪着他说:“你既知人生苦短,不好好珍惜着过你的日子,何苦非要同我耗在这儿?”
“何苦吗?”他抬头看着远方渐暗的天色,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大概……是我不想后悔吧。”
这话,教她安静了下来。
她瞪视着他,一双黑眸,蓦然涌现某种情绪,但她很快垂目瞒住了它。
当她转身,他以为她会扔下那些宣纸,兀自回她房里,可她却只是抓着那些纸,开始捡拾其他散落一地的纸张。
瞅着那总是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当他弯腰拾起纸张,引发另一串咳嗽时,她将那些宣纸都塞到他怀中,冷声道。
“你若还不想死,就回你屋里,把自己包好,少在这碍事。”
他没同她争论,只乖乖举步回屋,在矮桌边坐下,看着她将所有纸张都捡了回来。
如他所料,那女人顺手就将那些药草依序分类,没有丁点错漏。
他倚在桌边,看着她打开地炉盖板,拿来煤炭与火石点了火,让一室温暖起来。
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咳两声,但渐渐好了许多。
门外天色已全然暗去,她关上了对外的门,只让朝着天井那儿的门敞开着,没了对流的风,这屋便没那么冷了。
阿澪帮他加热药粥,放回他桌上,他安分的拿起来慢慢吃了两口。
坐在地炉旁,她拿铁钳拨弄着煤炭,轮着让每块炭都燃上火,再将其铺平。
炭火徐徐燃烧着,偶尔方爆出小小霹雳星子。
她盯着那烧得红亮的炭,半晌,方又开口。
“你同你爹娘如何说我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抬了眼,瞅着那个坐在地炉边的女人,她仍垂着眼,没有看他,火光映照着她素净的容颜,让她看来就如同一般寻常的姑娘。
他强迫自己再吃一口药粥,方缓缓道。
“你是医家之后,父亡母丧,独自一人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我遇袭时,幸遇你舍身相救,方能幸免于难。因你已无亲无故,又擅岐黄之术,我便邀你在此帮忙,整理医书。”
他的说法,让她扯了下嘴角,讽笑。
“这也行?八年了,鬼医有多少医书能让你在这里龟缩八年?还让你在第七年找个人上岛来帮忙?”
“外公惯写行草,字迹难以辨识,有些连我娘也看不懂,我只能全数重新誊上一遍。”
他边说,边笑着伸手指向一旁堆了满墙的书箱,道:“况且,除了外公的,还有孙师父让人送来的那些,他老人家仁心仁术,虽已着有医书,却仍觉不足,想再增补,可孙师父年事已高,眼已不好,为人弟子,当代其劳。”
她转头看向那堆在墙边的书箱,这才知他为何这阵子老是埋头在写字。
他又咳了起来,可她回头看他时,那男人嘴角却仍带着笑,指指搁下的那碗药粥。
“再者,与其让我满江湖乱跑,我待在鬼岛,我娘想见时便得见,她还安心些。”
所以,便对他私底下搞的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阿澪虽总避着他娘,可她为他去毒,伤得正重时,那女人日夜顾着她,即便她不想窥看女人的心思,也避不开。
宋家夫人是个聪明人,她爹是鬼医,夫君师尊又是世外高人,自家儿子从小被两个怪人养大,会是什么德性她岂会不知,
那女人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日夜顾她那么多天,怕早知她非常人。
明知如此,那女人却是真的关心她、在乎她。
那双温柔的手,就如她从他记忆中感受到的那般,透着百般的疼惜,没有因她的特异,因她可能是妖是魔,而有差别待遇。
那女人待她,如对他一般。
“你娘为何送我琴?”
这问题,纠缠了她一下午,久久挥之不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常人见她复原如此快速,吓都吓死了,甚至曾有人对她持刀相向。
可那女人非但没有因此惊怕,没有将她赶出门去,还顺着儿子说的谎,让她留在这里,如今还送她琴?为什么?
“你救我一命,又顾我一年,她一直想谢你,却总遇不着。”他莞尔一笑,道:“我同她说,你懂琴艺,她听了便说要把玄姬送你。”
这话,同他娘写在信上的一般。
“你怎知我懂琴艺?”
他看着她,柔声道:“自古以来,巫觋歌颂祷文祝词,以达天听,学习音律、弹琴奏乐只是基本。”
阿澪闻言一僵,却听他又道。
“你若不喜,放着便是,我娘也不会知道的。”
他说得轻巧,她却无法就此忘怀。
那琴,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怀着感恩的心,送她东西。
看着眼前燃烧的火炭,她重申。
“我救你,只是为保我自己。”
“我知道。”
这一句,万般平稳,不恼不气。
不自禁的,她转头朝他看去。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再提笔,在洁白的纸上,一一写下各式药草的药性、疗效与来处。
过去这一年,他若有力气,大多时间都在整理这些医书,她原以为他只为圆谎,才随便写写,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从小身强体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去哪去哪,如今留在这儿,犹如龙困浅滩,去年他出门遇妖染毒而归,虽保住一命,从此却虚弱得有若风中残烛,换个人早因此灰心丧志,甚至怨怪她这招惹妖魔的罪魁祸首,他却把思转到了整理医书上。
原以为,他拘她,别有所图,想要寻求那长生不死之术。
可即便命悬一线时,他仍没想要那么做。
人皆愚眛,自私贪婪。
为了私心,总也会背叛。
她告诉自己,却无法将视线从那埋首书写药草的男人身上移开。
门外,飘起了雨。
淅沥的雨声,轻轻。
他没有注意,却还是因寒气入心又咳了起来。
她看着他写一写,咳一咳,咳完继续写,写着那些他早已知晓、倒背如流的药石药性,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完全不曾注意茶壶里的水已经没了。
她提着茶壶起身走了出去,他没有抬眼多看。
当她再回来,他仍就着灯伏案在桌,还是没抬眼。
他将写好的宣纸,随手搁在一旁阴干,转眼他身旁地面就已被铺满,其中一张,还差点被风吹到门廊上。
她在它淋到雨之前,将它拾起,和那些墨迹已干的放在一起,她把装满了水的茶壶放到地炉上,等水滚。
他依然不曾多看她一眼,只是边咳边继续整理书写那些医书。
不一会儿,蒸腾的水气冒了出来,让冷凉的空气变得温暖许多。
她把茶壶放回他桌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他自己倒了热茶,喝了几口,才终于不再咳得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阿澪瞅着那始终不曾抬眼的男人,怀疑他知道那壶茶曾经空过。
这男人是如此专心,她知若她真想他死,只要在那壶茶里丢几撮药石就行,说不定就算她扔砒霜进去,他也不会察觉的喝下去。
为防他累死自己,她帮他把地上写好阴干的纸都收拾整理好,搁到书架上,却督见了那个装着镇魔珠的小木盒。
镇魔珠水火不侵,她知就算将其扔进火里,它也不会有丝毫损坏,她试过了,若非如此,她早将它毁了。
自从一年前,镇魔珠被他扯断之后,他就没再让她重新戴上。她半昏迷时,恍惚中只看见他将那串断线的珠子拾起,收到木盒里,随手放到这书架上。
刚开始,她被那毒伤得太重,有好些时日都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没注意他没让她重新戴上镇魔珠,等她发现后,她以为他只是忘了,当然也没傻得去提醒他。
可此时此刻,当她看着那木盒,一股莫名的冲动蓦然上涌,在还没来得及细想之时,她已伸手将那木盒推下了书架。
木盒砰然掉落地上,滚到他身旁,它没坏,盒盖却开了,雪白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那声响,终让他抬眼看来。
看见镇魔珠,他搁下笔,摊开手,那数十颗珠子就全都乖乖飞入他掌心,他拾起木盒,将那些珠子全数放了回去。
然后,他起身朝她走来。
她看着那个男人,只觉心跳飞快,当他停在她身前,把那木盒放回书架上时,她终于忍不住月兑口。
“你不让我重新戴上吗?”
“不。”他朝她看来,眼也不眨的说。
过去这一年,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忘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澄清如水的黑眸,她知道他没有,不曾忘记。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了。”他说。
一颗心,跳得更快。
“你难道不怕我再伤害白露,或冬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她就是忍不住,恼火的道:“或你爹娘?”
“你不会。”凝视着她,他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霎时间,喉紧心缩。
“你不会的,我知道。”他抬手轻触她的脸,“我知道。”
那轻轻搁在脸上的指月复,透着暖意,传来他的真心。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觉得她不会,即便她有可能会以黑暗之术伤害其他人,他还是相信她不会那么做。
“你若真这么认为,那你就比我以为的还要蠢。”
她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他却扬起了嘴角,对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那笑,教心更紧。
她转身走开,留下那蠢傻得可以的男人和那一屋子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