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全身都是妖物脏污的黑血,他月兑下了身上的外衣,将她包好罩住,带着她到了下一个小镇,到了一间客栈。
她累得没力气抗议,而且天都还没亮,最好是会有店小二会理他。
岂料,他根本没去敲人家门,直接就翻墙进了后院,单脚再一点地,飞掠上楼,落在其中一间位在二楼的客房,推了门就这样走了进去,将她放到椅上之后,还点了灯。
这镇不小,房很大,还有屏风隔间,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不一会儿,一位店小二见灯亮起,匆匆来看。
她原以为会有争执与咒骂,谁知他拿出了一只铜牌给店小二看,那小二一见,立刻对他恭恭敬敬,听着他的吩咐交代,火速召了几位睡眼惺忪的帮手来,抬来了热水、浴桶,净身的澡豆,又送来了干爽的布巾、衣物。
当那些店小二退出门外,他才再次将她抱起,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力气,只能任他帮着她净身洗发,她知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无论是妖物的血或她自己的血,都会引来那些邪秽。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半点邪念。
医者,父母心。
这话再次浮现心头,可这一回,却没那么恼了。
然后,他把她偷走的药瓶拿了过来,再喂了她一颗药丸。
当他将她抱出浴桶,让她穿上单衣,坐在床上,帮她擦干长发时,她可以读到他在脑海中的回忆与思绪。
每一次他触碰她,她都会瞥见些许片段。
可她太虚弱,没力气多看深究,那些画面、回忆多半都很轻松,有人笑着,有人对着他说话,层层格格的药柜,各种药草、竹林、荷花与清风接续穿插着,偶尔还有广阔舒心的湖光山色,和轻舟荡漾在其中。
他的思绪里,没有妖物魔怪,没有腥风血雨,甚至没有对她的指责与畏惧。
在那漫游的思绪之中,只有久违的安适与平静。
那教她慢慢放松了下来,当他坐上床,让她能靠着他时,她在神智涣散的恍惚之中,听见那个问题。
欸,这些染血的衣物该如何处理呢?
“烧了……”
话出口,她方警醒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匆匆睁开了原本半合的眼,想收回已是不及。
宋应天看着她黑眸中透出的微恼,让他知道她只是不小心月兑了口,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你能读心。
她眼中恼怒更甚,却也透着几不可察觉的慌,薄唇抿得更紧。
那模样,让他扬起了嘴角。
“我就知道。”
他说,也想着。
她瞪着他,只见他笑,忽然间,醒觉先前他所思所想,都是刻意为之,惊恼恐惧瞬间上心,她伸长了指甲,箝抓住他的脖颈,可下一刹,她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力气,双手瞬间从他脖颈上垂落,整个人瘫趴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
她大惊,小脸刷白,跟着却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听见男人笑着开口,在她眼前秀出夹在手指间的银针。
“别怕,我只是拿了几根银针制住了你的穴道,不过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
他说着起身下床,让她好好趴躺在床上,边俯身在床边,用那张可恶的笑脸看着她,道:“抱歉,在下也不想这样对你,可姑娘你身子不好,又爱到处乱跑,旧痕未愈又添新伤,你不嫌累,我都累了啊。”
她怒到不行,想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见了,笑得更加开心。
“别气,一气便会怒火攻心,对肝也不好,你的心和肝已经很不好了,你可得好好让它俩休养生息才是。”他说着,一边去收拾那些脏衣汗布,一边还回头看着她说:“对了,你放心,这些东西,我会让人放瓮里,再拿陶泥密实封起,送到百里远外烧掉,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在哪了。”
这说法,无法安她的心。
他在这时走回床边,她心头一跳,试图直视他的眼,想迷惑他的心,哄骗他放她走,可那男人却没看着她,只替她拉上了被,放下了纱帐。
“天快亮了,在下就不打扰你了,姑娘,你还是好生歇息吧。”
纱帐落下了,她瞧不清他的脸。
可她能听见,那语音,仍带笑。
然后,男人转身,开门离开。
门合上了,她的心仍在跳,狂跳,因为惊,也因为惧。
她不喜欢这样,痛恨自己这般瘫在这里,无能为力,像是躺在砧板上的一条鱼,随时能任人宰割——
秋风仍从窗缝中隐隐透进,她能看见天光渐亮。
她不敢闭眼,不敢放松,只一再试图挣月兑身上银针的箝制,但她试了半天,也仅能让手指抽动。
那该死的男人不知去哪里,客栈里开始有脚步声响起,打水声,招呼声,说话声。
惊与慌,无法控制的蜂拥而上。
妖都爱藏在人群里,谁知道这客栈里的商旅会不会有妖?会不会下一刻就嗅闻到她?发现她在这里?
她必须动起来,她得离开这里——
原本她可以轻易的凭空移动物体,但她伤得太重,想抬起自己手指都难,更别提得凝神移物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让插在背上大穴的银针颤抖动摇了起来,她试了又试,它们终于一点一滴的往上移动。
汗水从肤中渗出,教被衾都湿透。
她的手指终于可以移动,但门却在这时开了,一道影子走了进来,隔着纱帐,她看不清楚,万般惊恐都上心,害怕来的非人是妖——
但那不是妖,是他。
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回到床边,月兑了外衣,掀起纱帐查看她的情况。
一瞬间,和她对上了眼。
他以为她睡了,可她没有,他能看见她趴跪在床榻上弓起了身子,满身大汗淋漓,看见她伸出了利长的指甲深深陷抓着床榻,看见银针被她逼出了肌肤,在大穴上摇摇欲坠,还看见了她那再次发红的双眼。
凄厉赤红的泪眼,有着藏不住的惊恨恐惧。
他楞看着她,哑口无言。
下一刹,银针逬出大穴,朝他疾射而来。
他大手一伸,将它们尽数收在手中,她起身奋力朝他挥出指爪,他没有闪,反而欺身上前,掌爪削过他的脸,削去他耳边的长发,但他伸手抱住了她,再次制住了她。
可这一回,他没直接将银针插回她的背后大穴,只伸手拥抱着她。
别怕,你别怕——
什么东西?!
她喘着气,想将指爪插入他的脑袋,抓断他的颈推,但他的声音,那汹涌澎湃的情绪,狠狠撞进了脑海。
我无意伤害你——不会伤害你——
他在说什么东西,!
你不需要害怕。
这到底什么狗屎——
她含泪愤怒的想着,可伸长的利爪,却因他下一句话,只戳破了他的皮,没再续续往下。
“我很抱歉——”
他拥抱着她,哑声开口。
她一怔,气一窒,手微颤。
这一句根本不该有,她也未曾期望的道歉,如洪水一般袭来,冲击着心房,让泪夺眶。
“我很抱歉。”
他再说,跟着她就失去了意识。
一线薄扁,透进窗。
他拥抱着怀中那瘫软的身子,一颗心仍在狂跳。
手中银针仍在指与指之间,再次插入了她的颈后大穴。
她的呼吸心跳被迫缓了下来,可他的肩头依然能感觉到那湿热的泪,他也依然能瞧见床榻、枕上被她染满的血泪,更无法忘记方才那一刹,看见的那双愤怒惊恐带血的泪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没有动,只是就这样站在床前,拥抱着这在片刻前,犹如野兽一般攻击他的女子。
他无意伤害她,真的不是故意。
还以为,在经过这些日子之后,她该晓得他不会伤害她。
他知道她不喜欢受制于人,没有人喜欢,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惊恐、这么害怕,仅仅只是箝制了她的行动,就让她吓成这样,宁愿伤害自己,用尽仅剩的力气,也要挣月兑逃跑。
这些年,他很少犯错。
可当他掀起纱帐的那瞬间,当他看见她双眼的那一刹,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
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这。
妖怪在追杀她,她不信任妖怪很正常,可就连救了她数次的自己,这女人竟也都不信。
为什么?
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样的事,竟让她对人完全失去了信任?
缓缓地,他取出了她大穴上的银针,让她在床上躺下。
她没有因此醒来,他知道她一时半刻都还醒不过来,她过度消耗了她的身体,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即便是生命力旺盛的兽人,若伤至她这般,怕也早已去和阎王报到。
可她没有,还活着。
坐在床边,他掏出手巾,替她擦去脸上血泪。
然后,第一次,认真的看了她的脸。
人的模样,大江南北都有不同,南人骨胳脸骨较圆,北人脸骨方正宽阔,异国人模样差得更多,甚至连发肤瞳眸颜色都有不同,这女人虽然黑眼黑发,脸骨却更偏异国人,非但眼窝深邃,鼻梁也挺,一双眼睫浓密如扇。
除却那些未退的伤疤,她其实模样很美。
这世上多有妖物魔怪,有些可拟人,外貌分辨不出,可她的经脉却如常人一般。
她是人。
就他至今所学细,都告诉他,她是人。
可她若是人,早就死了。
是妖吗?
他看着她,想起昨夜,她在月下风中握着那把帘刀,看着那孩子的模样。
她住了手。
她可以砍下去的,可她没有。
坐在床边,他凝视着眼前这不知是人是妖的姑娘,看着她那双此刻合起的眼眸。
算了,既然遇见了,那便是缘分吧。
主意既定,他不再多想,月兑了鞋,上了床。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