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苒起了身,双手合袖朝骆宜清一拜,敛眉低眸的道:“骆老,我只是想告诉您,天下并不是只有男子方能有用处,许多女子不比男子差,女子若愿意在家相夫教子,那是世俗礼教的束缚,而非女子所愿。如若对您有所冒犯,还请骆老多多包涵。”
见苏云苒进退有据,得理且饶人,骆宜清面色稍霁,心下对此女添了几分赞赏。
始终没吭声的翟砡,这才一脸笑意的扬嗓道:“骆老可愿意收下王妃作门生?”
方才只顾着反驳骆宜清,苏云苒后知后觉想起,翟砡为何想让她拜骆宜清为师傅?
“王爷,史馆素来只有男子,未曾有女子,您这样是在为难骆老。”
翟砡只是淡淡睐了苏云苒一眼,道:“王妃莫要担心,本王想让王妃当本王的起居注史,日后好让本王为后世留下一本『夔王本纪』。”
骆宜清不悦的道:“本纪是为帝王写史,王爷的史只能归于世家,怎能写作『夔王本纪』?!”
翟砡笑道:“本王虽非南晋皇帝,可本王手握南晋皇权,号令诸子百官,与帝王无异,为何不能列入本纪?”
骆宜清愤而又道:“但王爷想让自个儿的王妃为您编写本纪,这岂不是在编派史实吗?”
翟砡不以为意的道:“骆老有所不知,本王的这位王妃当初不被本王所喜,送去了青仑六年,最近才回京,她回来可不是为了伺候本王,而是为了向本王讨休书。”
饶是沉着如骆宜清,闻此言亦满面震惊,他撇首望向一侧的苏云苒,却见她红着脸,并未出声否认,可见翟砡没有撒谎。
翟砡续道:“王妃自认满月复才华,不愿被本王所困,一心想向本王讨封休书,好前去西凉国落地生根,一如方才王妃所言,西凉国已更改律法,日后女子亦能出仕,她就想前去一搏,盼能在西凉一展长才。”
骆宜清两眼睁得老大,不敢置信苏云苒这样一介女流,竟然怀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再者,她貌美如仙,如此倾国佳人,不好生待在皇宫里受尽荣宠,却想远走异乡,只为发挥所长,博取辟职……这样的奇女子竟然是来自卫国公府?
骆宜清看待苏云苒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好奇的探究。
“本王就想让王妃跟着骆老学习编撰国史,由您来教授她如何写史,然后她便能当本王的起居注史,日后本王的『夔王本纪』,亦由她来下笔撰写。”
“王爷,您当真要让我来帮您写『夔王本纪』?”
甭说是骆宜清了,苏云苒自个儿亦深感惊诧,这件事她毫无心理准备,她从没想过她能当上史官;毕竟,放眼诸国,未曾风闻有女子能出任史官一职。
纵然她只是负责撰写“夔王本纪”,只写他一人的史实,可他怎能放心将这样的重责大任交给她?
难道他就不怕,她会将他平日的恶形恶状全列入本纪里?
仿佛能洞悉苏云苒心中所思,翟砡笑道:“本王信得过王妃,相信依王妃的品德,必能不虚美、不隐恶,不被世俗礼教影响,必能详实记下本王的功过得失。”
事已至此,似也容不得骆宜清与苏云苒拒绝。
苏云苒来到骆宜清面前,合袖躬身一拜,客气有礼的道:“云苒给骆师傅请安,日后云苒便跟着师傅一块儿学习撰史,不足之处还请师傅海涵。”
骆宜清推拒不得,只能臭着脸答应下来:“这声师傅当真不敢当,就让老臣权当是传授王妃撰史之道,明日起王妃便随老臣一同在陛边见习。”
苏云苒扬起一双慧黠的秀眸,灿笑道:“多谢骆老。”
翟砡笑言:“王妃是不是也该好好答谢本王?”
觑见某人那一脸暧昧的笑,苏云苒悄然红了双颊,低咳几声方回道:“不知王爷想要什么样的谢礼?”
翟砡有备而来的道:“这样吧,王妃陪同本王一同出宫巡视。”
苏云苒诧异,“王爷要出宫?”
翟砡转而向骆宜清道:“今日有劳骆老了,骆老请回吧。”
骆宜清自然也不愿久留,他起身作揖一拜,转身便离开正殿。
望着骆宜清渐远的背影,苏云苒若有所思的收回眼,小声的问起翟砡:“既然王爷连骆宜清这样的老臣都防,您又何必让我随骆宜清学习撰史?”
翟砡美目含笑,道:“你是如何得知本王在防骆宜清?”
“你特意支开骆宜清,不就是不想让他听见我俩的谈话吗?”
“王妃心思真细腻,莫怪当初能骗过本王。”苏云苒尴尬得直干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王爷莫要再提起……”
翟砡起身离座,来到她面前,他身姿挺拔,个儿甚高,整整高出她一个头,她总要仰起颈子方能看清他的面貌。
“马车已经备妥,咱们走吧。”他牵起她的纤手便往外走。
“王爷当真要出宫?”她惊问。
“你不想出宫吗?”他挑起一道英眉。
苏云苒当然想,千万个想。她自幼在卫国公府虽不受苏家人待见,名义上仍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出入有丫鬟婆子看顾,不得随心所欲的上街。
幼时,她总盼着去给师傅送束修的日子,唯有那时,她才能离开令她难受的卫国公府邸;也唯有那时,她能稍稍卸下防备,不当愚笨的苏二小姐。
纵然如此,到了师傅面前,双手奉上束修后,她仍然是师傅眼中的那块朽木,受尽师傅的冷眼……
其实,她也不想装作那样笨拙,可她若是不那么做,只怕甚难完好无缺的离开卫国公府。
瞥见苏云苒眸光晶亮,娇颜满溢着掩不住的期待,翟砡不由得一笑。
“走吧。”他握紧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直往外走。
苏云苒心口一阵怦跳,眸光渐起迷雾,她当真没料想到,她渴望已久的事,竟然是由翟砡为她办到……
他虽是心思缜密,可她原以为他只会把心思放在巩固权势上,不想,原来这般狂妄而目中无人的夔王,也懂得拿心思来哄人。
莫名地,望着翟砡挺直如竹的背影,苏云苒心头一暖,对他的成见如春雪渐融。
她想,其实翟砡并不如传闻中那样骇人,更甚者,他比她设想的要来得温柔体贴……兴许,在拿到休书之前,她能以起居注史的身分留在南晋宫中,好好学习如何当一个史官。
两人搭上王升备好的朱顶宝盖马车,并在作便衣装束的尹常护送之下,从皇宫南边的般若门离开。
出了般若门便是御道,御道通往无量城的瓦市,此时正值晌午,行经酒楼时,饭菜香气飘入马车里,苏云苒抚着肚皮,一手揭开锦帘,觑了觑两旁林立的酒楼。
对座的翟砡笑问:“怎么,王妃饿了?”
苏云苒撇过蟒首,也不害臊,一派坦然的答道:“王爷不饿吗?咱们还没用午膳呢。”
“本王还以为王妃不重吃食,毕竟上回在青仑本王见王妃吃得什是清淡。”
“青仑哪里能与京中相比。青仑那儿的日子朴实,奴仆们吃得也简单,每月京中拨来的伙食俸禄不多,他们还得养我这个不做事的王妃,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听着这席善解人意的话,翟砡眼底浮现一抹赞赏。她虽是不受卫国公府待见,可她到底出身娇贵,同样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不想,她竟然还懂得替奴仆着想,着实难能可贵。
“尹常。”翟砡蓦然扬嗓。
一路徐行的马车随即缓下,尹常的答声透过锦帘传来:“王爷有何吩咐?”
“外边是什么酒楼?”翟砡问道。
“是京中名气最响的浮玉楼。”尹常过去来自于民间,对于京中之事自然甚是熟悉。
翟砡吩咐道:“我与夫人想下去走走,顺便用午膳,你且把马车停妥。”
“小的遵命。”尹常答了声,随后便将马车掉转回头,并在酒楼门口前停下。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辆朱顶宝盖马车的主人出身不凡,必定是王公皇族一类,待到翟砡牵着苏云苒一同下了马车,酒楼里的百姓霎时全张嘴无声。
那当真是一双美丽出尘的璧人,仿若天上金童玉女入了凡间,教这些寻常百姓全看傻了眼。
翟砡领着苏云苒步入酒楼,跑堂的见有贵客临门,连忙上前热络地招呼。
“大爷可是要雅间?咱们楼上还有空的。”
“不了,我们就坐这儿。”
翟砡拣了酒楼大厅的一个冷僻角落,为免太过惹眼,他让尹常也一同入席而坐,并让尹常帮着点菜。
不曾与翟砡同桌而坐,尹常明显浑身不自在,苏云苒看不过眼,便出声替他解围。
“尹常,我没上过酒楼,更没吃过这儿的膳食,你且帮我们点些好吃的。”
见苏云苒不介怀与下人同桌,面上笑容灿烂,翟砡也无任何异样,尹常这才稍稍放松了些,遂向跑堂点了一轮菜谱。
待到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苏云苒已迫不及待的执起木箸,欢快地吃了起来。
一旁的翟砡见她吃得那般欢喜,唇上笑意更深,随后有条不紊的端起热茶,轻轻啜饮了数口。
邻桌有几个文人雅士正在饮酒作乐,似是已有几分醉意,他们本是比画着题诗,后又议论起明年的科举,话锋忽尔一转,竟然谈及夔王干政一事。
“依我来看,皇帝年幼且无知,没上过一日早朝,怕是已经让夔王给杀了,只是举国上下还被蒙在鼓里。”
“这怎么可能?皇帝若真是薨了,岂能瞒得过天下人?”
“夔王既能只手遮天,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闻言,苏云苒刚放入嘴里的那块炙鸭,怎么也咽不下去。
她用着余光觑了觑身侧的翟砡,生怕他一个不悦,一声命下便能让尹常血洗浮玉楼……
出乎她意料之外,翟砡竟然好整以暇的搁下陶杯,改而执起木箸,品尝起面前热香四溢的菜肴。
见他这般沉着,苏云苒心下竟然生起几分不安。
……莫非真如世人所言,小皇帝早已被翟砡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