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予橙不爱念书,他希望像爹爹那样四处贩货做买卖,看遍形形色色的人们,可是晴兰爱啊,她爱念书、他便认真学习,把懂的全教给她。
许是那么点儿骄傲,许是不想让妹妹对哥哥的崇拜消失,于是他和书本较上劲。
这一较劲,月底考试,原本回回垫底的他居然考到第五名,那可是了不起的成绩,他被先生狠狠夸奖一回。
爹爹知道原委后,给他二百文钱,让他带“大功臣”进京城大吃一顿。
“晴晴想去哪里?”卢予橙满脸满眼的笑,他的快乐毫不遮掩。
“承恩侯府。”她不假思索、月兑口而出。
话说完,眼皮垂下,她在心底暗骂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呢?那里再不是她的家,就算看上千百次,“夏晴兰”也进不了门,何况她怎甘心再度成为夏家的棋子?
她的黯然,卢予橙看在眼里,他误解她的难过,连忙接话,“好啊,就去承恩侯府,我也想看看那里的围墙有多高,房子有多小?”
小到容不下一个小泵娘,高到阻隔父女亲情。
果然……墙高、门厚,侯府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
卢予橙紧抿双唇,握紧晴兰小小的手心,此刻他发下誓言,要倾力求得功名,日后成为最厉害的御史大夫,与承恩侯府在皇帝面前打官司,告他们一个生而不养、无情无义。
晴兰站在对街看着熟悉的大门,心情扑腾不已。曾经她以为这里是避风港,没想……
莫怪呵,娇养的女儿不用来荣耀家族,用来做什么?人死灯灭,难道她能期待父兄为赌一口气,放弃追求利禄功名?
算了,就这样吧,承恩侯府再也与她无关,夏家的光芒荣耀再不需要她来承担,就这样一刀两断,很好。
拉拉卢予橙的手,他们准备离开,没想朱红色大门在此时缓缓打开,她看见“夏媛希”在仆婢的簇拥下走出。
她很是吃惊,她在这儿,而“夏媛希”也还活着?
只见那位夏媛希微蹙眉心噘高嘴唇,不知在同孙嬷嬷抱怨什么,只见孙嬷嬷苦口婆心劝着。许是劝人的话不中听,夏媛希斥喝一声,孙嬷嬷立刻住嘴、退后两步,不敢再多话。
孙嬷嬷是她的女乃娘,之后作为陪房随她嫁入二皇子府,嬷嬷忠心耿耿,为阻止她被灌下鸩酒,被周懃提剑刺死……
抬高下巴、剜了孙嬷嬷两眼的夏媛希上了车,不久,承恩侯世子夫人也领着几个仆婢走出大门。
那是她的娘,她娴雅端庄,无比高贵的娘亲啊。
今天是夏家姑女乃女乃的祭日,每年这天母亲都会领着她到广缘寺为姑姑做法事,贪玩爱吃的她总缠着母亲,让她在外头吃饱喝足玩够才回家。
平日母亲待她极其严格,唯独这天愿意让她放纵,起初她不懂为什么,而且每年这天母亲看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淡淡的哀怜,直到生命最终,她才明白生为夏家女子的悲哀。
她和姑姑一样,都是家族的牺牲品……
“娘,那是我的亲妹妹啊,我不要她用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夏晨希握紧拳头,目光狰狞,青筋在额头浮现。
“不然呢?媛希牺牲还不够,你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和新帝抗争?”
“我就是不服!妹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天下人都晓得,周懃是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父亲一拍桌子,怒指夏晨希,“身为女子本该遵守三从四德,是媛希量小容不下杨嬛,不然她也能高坐后位,一世尊贵。”
“是周懃亲口答应妹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倘若做不到,他大可以到妹妹面前去争、去坚持,而不是卑劣地利用妹妹为他谋得帝位之后再下毒手,这种人不配当帝君!”
“啪!”父亲一巴掌狠打过去,倏地,夏晨希脸颊肿起。
“这些话不准再说,媛希的牺牲换得夏家男儿官升两级,换得夏家的从龙之功,封爵封王,这是她身为夏家女儿的光荣。”
“像姑姑那样吗?用性命换取夏家荣光?”
“媛希和你姑姑都是正确的,她们是夏家的骄傲。”父亲撂下话转身离去。
夏晨希犹自不服,还想追上前,母亲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别闹,媛希能够死在最好的时机,为家族谋利,是她的幸运。”
死后魂回家中目睹的这一幕,教她恍然大误,原来她和姑姑的死是家族荣耀,更是责任与幸运,她们天生该死,并且要死在最好的时机点才不忝夏家女儿身分。
讽刺吧,即便是亲人的疼爱,也承载着令人心寒的目的。
清冷目光扫过侯府匾额,她感激上苍的安排,没让自己重生在夏媛希身上。
在晴兰转身的同时,世子夫人看见她了,片刻怔愣过后,她面带厌恶地别过头去。
她认出夏晴兰了—— 那张和王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
她竟然找到这里?她想图谋什么?世子夫人憎恨地轻哼一声,心道:有她在的一天,夏晴兰就别想踏进侯府大门。
“去吃馄饨吧,周记馄饨可有名了。”卢予橙道。
周记啊……前世她把周记的厨子余大同挖到旗下,用高薪养着,啥事都不让做,光让他研发新食单。她慧眼识英雄,余大同灵敏的舌头弄出许多旁人没有的新食单,让她的“百味楼”人满为患。
“好啊,去周记。”
微微笑着,她同卢予橙走在大街上,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擦肩而过。
前世她总坐在马车里,只听得街头嘈杂,却感受不到这份鲜活,而今接近人群,方知感受截然不同。
“快来、快来!新店开张,好事成双,大米一斤只卖十二文,绿豆红豆黄豆小米……全比别家铺子便宜……”
伙计敲起铜锣,扯高嗓子放声大喊,路人从旁边走过,耳膜都快给震破了。
这么便宜?卢予橙道:“要是爹在,肯定得买个几十斗、几百斗回家。”
“买那么多米做什么,又吃不完。”晴兰道。
“便宜啊,大米一斤至少便宜六文,过去两斤米价可换得三斤米,若是酿成酒,必定能赚回不少。”
酿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抓住卢予橙的衣袖急问:“今年是元禧几年?”
“元禧十七年啊。”他莫名地看着一脸紧张的晴兰。
“元禧十七年……”
她想起来了,外祖母曾以这一年作为范例,教导她削价竞争一事。
抬头看着匾额上“张记粮铺”四个字,没错……是这里。张记粮铺的背后是礼亲王府,礼亲王府的粮铺开满附近州县,京城近郊的庄子十有六、七都在礼亲王府名下,张家曾被戏称是皇亲粮仓,直到元禧十七年元气大伤。
元禧十六年,大周上下风调雨顺,各处粮仓囤满米粮,眼看元禧十七又是个丰收年,去年的稻谷豆麦积存不少,若是再收上新米,肯定没处收,于是以低于市场三成的价格将旧米清仓。
许多庄头也嗅到丰收味道,层层往上报,于是粮铺纷纷低价卖粮,酒商趁此际大量收购、制成新酒。
然而在新米收成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让即将收割的稻田颗粒无收,预期心态加上严重缺粮,最后一斤米喊价百文,许多百姓都吃不起了。
有人建议开粮仓赈灾,不料官员贪污,早在粮价开始飙升时,已盗卖近八成官仓粮米。
龙颜为之大怒,午门前天天有官员被砍头,可是砍再多的头,也改变不了缺粮事实。
最后有农粮司官员建议,种植可在短期内收成的地薯,才勉强挨过这两季。
晴兰下意识握紧拳头,要是口袋里有钱就好了,距离八月只剩几个月时间,倘若手边有钱,绝对可大赚一笔。
她拉起卢予橙飞快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不长的街道上就有五间粮铺,当中有三家正和张记粮铺打擂台,一家家都在削价竞争。
她走着走着,最后停在尚未挂出降价牌子的“日宣粮铺”前,犹豫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往里头走。
卢予橙见状,忙跟上前,他看着红纸上的标价,在晴兰耳边轻声道:“妳要买粮吗?这家贵多了。”
她摇摇头,对迎上前的伙计说:“小二哥,请问掌柜在吗?”
“小泵娘认识咱们家掌柜?”
“不认识,但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说,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伙计多看了她两眼,犹豫着要不要听信她的话。
许是晴兰模样长得太好,许是因为她眼底无法形容的自信笃定说服了他,伙计转身进屋。
不久,一名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男走出来。
四目相对间,晴兰脸上有着掩不住的错愕,竟然是他……贺巽?
贺巽是自己前世的死对头。从头到尾,他都是三皇子党,他为周鑫筹谋算计,为他的夺嫡之道铺路,但最后他输了。
贺巽之所以输,是输在不够狠。明明知道夏媛希的存在能提供周懃源源不断的财源,倘若掐断她这条线,他至少会多出五分赢面,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
她想问贺巽:是你不屑与女子相争,还是认定我的本领有限?
周鑫落败,周懃坐上大位,而贺巽消失于人前,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但她晓得周懃四处派人寻他,他发誓要将贺巽挫骨扬灰。
再后来……她不知道了,因为利用价值消失,她被一杯鸩酒结束性命。
十二岁的贺巽是长这模样的呀,原来他的深沉、冷酷,对人的疏离是从年少时期就有的?
晴兰细细打量对方,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面对面认真看他,同时间,贺巽也审视着晴兰。
他对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惊艳!尚未长开的小泵娘就美得让人心乱,长大后岂不是倾国倾城、祸国殃民?
他的眉心微蹙,眼底却带起两分兴味,“小泵娘找我有事?”
晴兰回神,扬眉笑得无比甜蜜。心情激荡吶,她太高兴了,高兴重来一回,有机会弥补前世过错。
望着贺巽的眉眼五官,晴兰满脸认真,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拨乱反正,她会想尽办法偿还他,偿还自己对他的负欠。
“一路行来,我发现许多粮铺在削价出清,唯独你们不这么做,公子有什么其他计划吗?或者准备跟进?”
这丫头眼睛黑得发亮,被她这样盯着,他的心竟然乱了序,不过是个陌生女娃儿……好吧,是个漂亮到让人心揪的漂亮女娃,但……又如何?
“我的生意、我的计划,有必要告诉妳?”
是没必要……唉,晴兰轻叹,被人泼冷水了呀,但就算被他泼冰块,她非但不能退,还得迎上前,谁让她欠他呀。
晴兰咬紧银牙,笑得没心没肺,“我给公子一个建言,倘若公子能听进去,几个月以后必能大赚一笔,届时可否给我五十两分红?”
“几句话就想换五十两,这算什么?空手套白狼?”贺巽失笑,怎地小泵娘模样这般好,脑袋却不好使。
晴兰没理会他的嘲讽,续道:“公子且听我一言,非但别削价竞争,相反的还要低价大量收购其他家米粮,不久后这些米粮价格必定翻涨数倍。”
几句话,瞬间让贺巽心头翻起惊滔骇浪,她怎么会这样说?下意识拉住晴兰,将她往身前一扯,他居高临下紧盯她的脸,“把话说清楚。”
晴兰认真道:“今年气候不寻常,怕是会有大灾难降临,届时田地十损八九、粮米短缺,如果能趁早囤米,日后价格飙升,必能赚得钵满盆溢。”
“谁告诉妳会有大灾降临?”
“我姥爷,他种一辈子的庄稼,对气候天灾经验丰富。”
眼看着他要继续往下追问,她连忙屈膝道:“如果你相信我就照做,如果不信……希望日后你别后悔。”
丢下话,她一阵风似的往外冲,脚上像安了风火轮,跑得飞快,因为话是临时胡诌的,禁不起对方细细推敲。
贺巽没追出去,只是细细想着她的话,缓缓吐气,目光更见深邃。
那厮的眼光杀伤力太强,晴兰跑得飞快,直奔过三条街,才让后头追上的卢予橙阻下。
他挡在她面前,由着她的头撞上自己胸口。
抬眼,晴兰一脸不好意思,她忘记橙哥哥了。
“为什么说谎?”卢予橙口气微愠。他可以宠她,但做错事也该教导,他认真拿她当亲妹妹看待。
晴兰无法回答。
“现在粮米虽贱,但不尽快卖出的话,待新粮收上,价格肯定会压得更低。若对方听信妳的话,囤下无数粮米,得赔多少钱?虽说做生意有赚有赔,但那位公子年纪尚轻,这次的挫败对他会是多大打击?倘若他因此一蹶不振,几句玩笑话很可能会断他的经商之路,妳有没有认真想过?”
他义正词严的指正,一句比一句严肃。
看着卢予橙年少带着稚气的脸庞,他是个正直的大好人啊,难怪生意做的那样成功,难怪看不起手段百出的自己,难怪总是指责她是奸商。
她没因为他的指责而懊脑或生气,反握住他的手说:“橙哥哥,如果你有钱,也买一点粮米吧。”
王嬷嬷背佝偻得更厉害了,白天咳,夜里也咳,但她仍坚持去帮人浆洗衣物。
“晴晴,嬷嬷出门啦。”王嬷嬷皱纹满布的脸上,充满慈爱。
“嬷嬷可有吃饱吗?”晴兰放下筷子。
“有,咱们晴晴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嬷嬷温柔地抚模她的头发,自风寒好后,这孩子好似突然长大了,变得懂事听话还会打理家里。只是……承恩侯府的姑娘,怎能受这等委屈?晴晴亲娘临死前殷殷哀求,求她想办法将晴晴送回去,要是做不到怎么办?
轻咳几声,晴兰连忙轻拍嬷嬷后背,道:“不如嬷嬷今儿个在家里歇歇?”
她也想歇啊,可是怎么可能?王嬷嬷没回答,但欲言又止的表情把话给说足了。
是的,她不能不出门。一个月多前,承恩侯府的管事上门,把她们赖以生存的几亩地卖掉,从此没有租子收入,王嬷嬷必须接更多活计。
原本她们也要被赶出门的,是王嬷嬷拿出辛苦攒下的几百文钱,将旧宅承租下来,才能继续在这片屋檐底下遮风避雨。
晴兰猜测,那天娘肯定看见自己了。
娘是高门贵女,喜怒不形于色,但那一眼……是忿然吧,王氏和夏晴兰一直是她心头不可触碰的锐刺。
前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在娘面前提起王氏母女,也幸而没有太久,王氏与夏晴兰就相继离世,那根刺方随着岁月慢慢弭平。
然而此生夏晴兰不但没死,还胆敢出现侯府门前,娘那口气吞不下去,只能算在账面上,晴兰明白这是对她的惩罚。
她错了,不该去承恩侯府的,多看那一眼又如何?徒然惹麻烦罢了。
“嬷嬷,您别太辛苦,能做的做,做不来的就推了吧,以后晴晴会孝敬您,给您养老。”
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还人十分真意,她就是这种人,所以会为周懃的温柔多情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好孩子,嬷嬷以后就靠妳了。”王嬷嬷欣慰地把晴兰搂进怀里,想她一世孤寂,老来能有这孩子为伴,是上天厚待。
“我会让嬷嬷锦衣玉食,住上大宅子。”
“有志气。”她心疼地模模晴兰小脸,跟她娘长得真像啊,当年王氏若不离开青楼,几年下来,凭那身舞艺和容貌,定能混得风生水起,至少吃穿不忧,没想到跟了世子爷,却连命都混没了。
“再不走要迟啦,晚饭等嬷嬷回来再弄,妳好好跟着卢家小子读书认字,我们家晴晴将来可是要当女状元的。”王嬷嬷玩笑道。
会认字、有学问,她希望承恩侯府能因此高看晴晴几分,终有一天晴晴得回到那里,完成她母亲的遗愿。
“好,嬷嬷路上小心。”
晴兰送王嬷嬷出家门,直到背影远了,才关上大门。
她先到后院捡蛋再把几只鸡鸭喂饱,收拾碗筷时她想着,是时候走一趟京城了。
大灾难果然发生,很多地方有了蝗灾,漫天飞舞的蝗虫吃光田里的稻子,即将收成的稻谷颗粒无收,米价翻倍,四处卖货的卢叔叔带回消息,说许多人都吃不上米饭了。
眼看天气将冷,别说粮米,便是蔬菜也种不来,断粮危机让百官在朝堂上吵成一片。
这几天她琢磨着,要走一趟日宣粮铺。
洗过碗,将几张图纸收进包袱,再把前阵子用旧衣做成的布女圭女圭收进去后,打开大门,却发现卢予橙站在门外,一身干净的青衫,看起来有几分儒气。
发生大灾难一事,他是不信任晴兰的,他亲耳听见她满口谎言吶,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说服爹拿出几十两去买粮米。
前两天,爹卖掉一半,不但把本钱拿回来还赚上一倍,剩下的一半,爹打算接近过年,再卖给大户人家。
不信任为何仍照着晴兰的话去做?不知道,也许是天性护短,在他眼里晴晴就是亲妹子,就当花点银子哄妹妹开心,却没想真能赚回那么多。
“要出门了?我陪妳。”许是默契极佳,他想,她该是时候要进城一趟了。
“橙哥哥可不能逃学。”
“没逃学,这次是正正当当的请假。”
他再不是敬陪末座的坏学生,回回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样的学生请假,先生哪会多话?先生还对爹说,明年他可以下场试试,爹闻言开心得合不拢嘴,比米粮赚钱还乐呵。
那日爹点起一管旱烟,脸上净是满足,道:“找个时间上山,看看咱们卢家祖坟是不是冒了青烟。”
“走吧!”卢予橙接过她的包袱,并肩往村子口走。
她脚步轻快,满眼含笑,止不住地开心,甚至哼起小曲。
“晴晴。”卢予橙欲言又止。
“嗯?”
“别抱太大希望,不说日宣粮铺有没有照妳的话去做,就算他们真的照做,当初不过是一句戏言、连契约都没立,人家认不认账不好说。”
“我知道呀。”那是赌,一个她和自己的赌约,赌这辈子与前世轨迹相同,也为自己赌一个出头机会。
若成功,她便有了做买卖的本钱,不成?没关系,顶多起头难点,不代表达不到她想要的目的。
“知道还那么开心?”卢予橙揉揉她的头发。
她眨眨亮晶晶的眼睛道:“今天会有进帐的。”不管日宣粮铺给不给钱。
看着她莫名的自信,卢予橙弯起双眉,晴晴真是变得很不一样了,不过他更喜欢改变后的她。
晴兰站在“羽裳坊”门前,这是房家的铺子,现在房玉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跟在爹娘身边打下手。
铺子是她祖父留下来的,房玉下面还有个弟弟。
房玉很小就展露女红天分,她会裁衣刺绣,还捣鼓出许多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后来她这身本事被当时最大的衣饰铺子“月庄”盯上,企图把房玉揽入门下。
好好的,谁愿意为别人作嫁,于是月庄想方设法打击羽裳坊,但即便铺子倒闭,房家父母也不肯让女儿卖身为奴。
谁知月庄手段粗暴,竟栽赃嫁祸,以勾结盗匪为名,将房玉的爹爹送进牢房。
房玉的父亲熬不过刑罚,死了,母亲也伤心过度去世,房玉带着弟弟走投无路。
她是在那个时候收留房玉的,她将月庄扳倒,为房家报仇,从此房玉留下,为她打造全国最大、最好的“衣楼”,鼎盛时期全国有近三十间衣楼,拥有裁缝、绣娘近五百人。
这些天晴兰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可以等上几年,等月庄把羽裳坊打垮,再以恩人身分出现,收留房玉姊弟,有房玉为助力,她必定能够再次打造独一无二的衣楼。
然而晴兰依了本心,前世房玉为她尽心尽力,今生轮到自己保她一家和乐安康。
房家一家人围在桌边,看着图纸上的衣服款式,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太新鲜、太有趣也太漂亮,这年头没人把袖子做得那么宽,做事不方便吶,可如果是高门大户的妇人姑娘呢,她们喝杯水都有人伺候,不需要考虑方不方便的问题。
至于裙襬……得用什么料子,才能缝出图纸上波浪层迭的轻盈感?
房玉则是抱着晴兰做的女圭女圭惊呼连连,女圭女圭的头能转动,手脚也能扳出各种姿势动作,像真人似的,甚至还能帮她们梳头发、换衣服,她都已经十岁是个大姑娘了,也想要这样一个女圭女圭,更别说年纪轻的女娃儿。
看着目不转睛的房家一家人,晴兰心想:原来房叔叔、房婶婶长这个样子啊,这样和乐融融的家庭,竟因某些人的贪欲而摧毁,着实可恶。
她立誓,再不教同样的事发生,月庄不起贪念便罢,一旦使出肮脏手段,她必叫他们悔不当初。
卢予橙被房玉爱不释手的模样逗得发笑,没想到有人的眼睛可以这样黑、这样亮,里头像装进星子一样,尤其那表情……怎么会这么有趣啊,好像要把女圭女圭给生吞了似的。
“这些全是妳想出来的?”房夫人急问,眼底有掩不住的欣赏,这孩子才多大,竟有此天分?
不,这些全是房玉亲手设计的,在前世。
女圭女圭里头包裹着木头架子,像人骨般,在关节处卡榫可以自由转动。
前世,这个女圭女圭卖遍大周上下,凡疼爱女儿的父母亲都要为掌上明珠买一个回家,好像不这么做就不够疼爱孩子似的,因此他们一年出一款,热卖了整整十二年。
晴兰回避房夫人的问题,道:“除了卖女圭女圭之外,还可以卖女圭女圭的衣服,能单个卖,也可以整组卖……”
她软声细语一一解说,让房老板看到商机,“……若房老板感兴趣,我们不妨合作。”
“合作!肯定要合作的。”房玉兴奋地冲上前一把抱住晴兰,兴奋地跳不停,第一次看到比自己更能耐的姑娘,何况她还这么小,假以时日必会不同凡响。
房老板看着一本正经的小泵娘,笑问:“妳想怎么合作?”
“我不懂得做生意,房老板说吧,该怎么合作对彼此都公平?”晴兰回道。
房老板与妻子女儿互看一眼,再望向晴兰。
她的五官容貌极其美丽,但更吸引人的是她那身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彷佛不是个八岁孩童。
房老板道:“往后凡是姑娘带来的衣服图稿,一张我用二十两银子买断,至于女圭女圭以及妳说的小东西,我们卖掉多少,妳都能收两成利润。”
两成利润?卢予橙惊讶。
图稿买断实属宽厚,这年头女子都会女红,多看个几眼,就算做得不及羽裳坊,也能模仿出几成。
但是女圭女圭?晴晴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占了便宜,她也没有能力同他们相争,可是对方没有,还愿与她分成?这老板如此宽厚实诚,便是这样的心性方能教出……眼神如此干净澄澈的女儿吧。
晴兰也没料到房叔叔这般大方,一哂,大方道:“就依房老板说的。”
立好契约,晴兰收下六十两银票,同房玉和房夫人认真讨论过裁剪与布样后,她与卢予橙走出铺面。
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晴晴应该喜不自胜、得意非凡吧?卢予橙本想夸她几句,却见她一脸平静,彷佛兜里揣着的不是六十两而是六十文,不禁有几分讶异。
“在想什么呢?”卢予橙问。
“在想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六十两变成六百两、六千两。”她自信回答,眼底的笃定令他心惊。
她来了。
贺巽一直在等她—— 自从那天过后。
他并不认识她,却觉得她熟悉,很奇怪的感觉,而这份奇怪,让他在过去几个月里,心头不时浮上她的倩影。
视线相触那刻,夏晴兰眼睛一亮。
他长得比周懃更好,五官精致、眉眼深邃,只是他不像周懃,总摆出一副风流倜傥温柔可亲的模样,相反的,他常常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公子可还记得我?”晴兰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跟前。
没等贺巽回答,白叔方抢上前,一把拉住晴兰的小办膊,一脸兴奋地打量起她,“就是这小丫头吗?”
贺巽点点头。
白叔方一乐,亲近地揉起她的头发,像揉狗毛似的。
晴兰还来不及抗议,贺巽已经将他的手架开,挡在两人中间。
为啥?因为……碍眼。这是第一次,贺巽觉得好兄弟碍眼。
被瞪了?白叔方一头雾水,干么啊,不就是个小不点儿,揉揉头怎么了?
白叔方古怪地回望贺巽,然后弯腰再度把脸凑到晴兰面前说:“小丫头,妳绝对不相信,妳的一句话帮我们赚进多少?”
其实贺巽对这场蝗灾隐约有印象,但不确定会发生在哪个时间点,前世此时的自己正埋首苦读,双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粮价高到家里只能天天熬稀粥。
然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丫头,几句话让他下定决心听她的话这样做,他做了,也赚了!但他赚最多的不是十万两雪花银,而是赚得在皇帝跟前挂上号。
前几天,他捐出二十万石粮米,并将地薯苗栽呈到皇帝跟前,这份礼物不是最昂贵的,却是此刻最能为朝廷解决问题的,皇帝龙心大悦,决定封赏。
皇帝问:你想要什么?
初生之犊不畏虎,贺巽抬头,清澈目光直视龙椅上那位,尚未变声的嗓音中还带着几分稚气,他昂首挺胸回答:“我要一个能为百姓做事,报效朝廷的机会。”
闻言,皇帝乐不可支,锐利眸光倏地变得温和。
随着白子的话,晴兰心花怒放。他赚了?真好啊,她还他一点点了……
“那公子可还记得与我的约定?”双目闪闪发光,闪的是小心思、小贪婪,和大大的可爱。
贺巽冷冷的脸庞泄漏一丝笑意,他从怀中掏出银票,但在晴兰接手之前,瞬地举高右手。
看他那副姿态,晴兰恼了。这是怎样,要给不给的?她鼓起腮帮子,抓住他的手臂,连蹦带跳的伸手抢,但她还是个小豆丁呢,哪里抢得赢?
晴兰噘嘴,噘起一脸的不满意,“想说话不算话吗?行啊,以后别往来了,有好事再也不告诉你。”
她的生气缺乏威胁力,他想笑却硬是憋住。
“除蝗灾囤粮之外,妳还知道其他事吗?未来、尚未、发生的事?”
贺巽一个词一个词说得缓慢,灼灼目光对上,带着两分威势、三分胁迫。这是他在胸臆间反复斟酌的话,他臆测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这个念头让他心潮起伏不定。
他的意思是……晴兰心跳陡然抢快两拍,他当她是神婆、是妖魔鬼怪了?晴兰连连摇头,无法接球,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球给打回去。
她道:“什么叫做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既然尚未发生,我怎么可能知道,又不是未卜先知。”
他猜错了?贺巽问:“种庄稼的人到处都是,却没人能预测天灾,为什么……”
晴兰急急接话,“哼!我姥爷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地间最厉害的,他早上说会下雨,下午便有大雨倾盆,他春天说会枯旱成灾,秋天就会米粮减产,他说会有天灾危祸,就一定会有!”
她刻意装萌,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盯他,满脸的崇拜、满眼的骄傲。
瞧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样,所以是对祖父的尊敬与盲目崇拜,让她把老人家无意间出口的话当真,然后阴错阳差遇上自己,大胆出言?
念头起,贺巽缓和了眉目。
晴兰见状,心知唬过贺巽了,趁他没防备,她蹬腿奋力一跳,攀着他的手臂,抓住他手中银票。
“我抢到了!”她笑得脸上开出一朵花,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弯弯的嘴角,弯了他冷峻的脸庞。
满意地看过上头数字,她表现出小小贪婪,吐吐舌头再轻拍他胸口两下,她说:“大哥哥,以后要是姥爷说要下大雨、刮大风,我肯定第一个跑来告诉你,只要大哥哥像今天这么大方就行。”
看着她带着婴儿肥、白里透红粉女敕得让人心动的小脸,他一个没顶住,竟弯下腰,两手各掐起一边脸颊,往旁边扯开,语带恐吓,“往后这种天灾人祸的胡话别到处乱讲,这次是好运,万一不准,被人剥了皮可别哭。”
“谁晓得呢,说不定我是天生福星,说什么准什么。”脸颊被扯开,她说话漏风,偏生要把话给说齐,那模样可逗啦,逗得一旁的白叔方笑个不停。
但卢予橙不满了,那是他家妹妹,谁准外人动手动脚的?大步上前,他一把推开贺巽,将晴兰护在身后。
贺巽瞄了卢予橙一眼,默不作声。
“没事了,我们回家。”卢予橙道,一双眼睛仍防备地看着贺巽。
“好啊。”晴兰从卢予橙身后探出头,握着银票晃两下,笑得一脸糖,道:“谢啦,大哥哥。”
贺巽倚在门边看着两人背影,笑意更盛,这古灵精怪的丫头,长大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直到人走远了,他才突然想起没留下她的姓名住址,那么往后……
数息过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他扬唇笑开,会的,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确定背后两道威胁眼光不在了,卢予橙凝声道:“以后别再同他打交道,那人年纪虽轻,看起来却不简单,沾上了,怕是要沾出无数麻烦。”
轻轻笑开,晴兰抬高下巴,摇摇头晃晃手指,“这事,我不听橙哥哥的。”
既是还债,怎能不继续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