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惜园,没有了学子拔腿奔跑的嬉闹声,显得特别安静。天气仍旧炎热,后花园里花团锦簇,几株高大树木矗立,花影树影错落,阴影遍地,倒添不少凉爽之意。
贺仲岳拿着剪刀修剪花木,美男配盛放的香花,这画面有些突兀却很好看。
罗英跟吕勇静静侍立一旁,他们知道主子这是在思考,而且还是比较难下决定的事。
孙容的事主子也都跟他们说了,两人私下讨论过,主子应该不会帮忙,毕竟主子已不再关注过去的一切布局及人脉,只交由手下人打理,蜗居在此平静度日,若应了,岂不是又要回到过去那种生活?
贺仲岳极有耐心的修剪枝叶,半晌才将剪刀交给吕勇,罗英忙将备妥的干净毛巾递上。
他擦拭好后将毛巾递给罗英,迳自走到亭台里坐下,吕勇已为他送上一杯茶。
贺仲岳端起青瓷茶杯,以杯盖轻轻滑过茶面,啜了口醇厚的大红袍,放下杯子。
离京前,热衷追逐权势地位,城府深沉、心思缜密的他在全国各地都设置情报网,安插他培养的耳目,早已成为一股能撼动大魏皇朝的暗势力。
事实上,连如今安居的魏城及四周城镇,都安插了不少势力,先前为了加入赵家食堂的会员,他也曾动念再次动用这些人手与关系网,然而这就违背自己要放下一切的初衷,思忖再三便作罢了,没想到如今答应要帮忙查案,不得不重新接触这些,时也,命也。
“吕勇,给你三天,我要知道杀婴案的所有细节。”
吕勇与罗英飞快交换一个目光,吕勇才急急拱手,“是。”
两人都来不及掩饰眼里的讶异,没想到主子竟会为了赵莎华动用情报网。
贺仲岳考虑了很多,但面对赵莎华的软声请求,他发现自己竟然硬不下心拒绝,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会找出原因。
吕勇办事极利索,才两日就将情报统整好。
此时,几株竹林围绕的书房内有袅袅熏香,贺仲岳坐在其中,听着吕勇禀报连续杀婴案的细节。
这其实不是新案子,最先发生在泉州,一名富贵人家的男婴失踪,后来被发现遭人丢弃在林子里的小河,死状凄惨,全身伤痕累累,仵作验尸时确定是被虐杀。
不到一个月,祈州也发生一样的惨案,两地官衙怎么查都找不出凶手,没想到三个月前京城也发生一样的憾事,那些富商官吏家一岁以下的婴儿接连失踪,发现时都惨遭虐杀,共有十名。
赵晋元在金吾卫当差,他最要好的战友江宗恩之子也被虐杀,其妻忍不了丧子之痛,不到一个月就抑郁离世,江宗恩更是疯了,将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又笑又哭,他原本是金吾卫中自诩最幸福的人,赵晋元不忍见好友颓丧至此,誓言要抓到凶手。
“真凶没抓到他却反变成凶手?”贺仲岳比较好奇这一点。
吕勇继续道来——
赵晋元没日没夜查案追踪,某一日,他兴奋的跟同僚说发现了重大线索,这一走就离开了三天,再出现时,他神**狈的抱了一个被虐得只剩一口气的八月大婴儿,但那孩子终究没能救活。
然而婴儿的母亲看到赵晋元手背上有一个牙齿印,随即大声哭吼道:“你就是凶手!还我儿的命来!”
原来当孩子被抢时,她狠狠咬了凶手的右手,但还是没能抢回孩子,偏偏赵晋元解释不出伤口来由,甚至不知何时被人咬伤,百口莫辩下只能先行逃走。
贺仲岳抿抿唇,想也知道,他这一逃就坐实了罪行,但不逃也不行。
“如今他被当成通缉犯,全国都贴有他的画像。”吕勇又接着说起京城如今与这案件有关的人物现况及后续发展。
贺仲岳浓眉拧紧,事情看来相当棘手,啜了口茶,他让吕勇去将孙容及赵莎华请来一叙。
两人过来时,吕勇告知她们贺仲岳已查清事情经过,与她们所说的大致相同。
才不过短短两天……两人诧异的目光对上,贺仲岳果真非泛泛之辈。
赵莎华跟孙容进到书房,就见贺仲岳一袭藏青色袍服坐在书案后,两人连忙一福。
“坐吧。”
在贺仲岳深邃的目光下,她们战战兢兢的坐下,罗英端上热茶后就退到一旁,与吕勇并肩站着。
贺仲岳看着孙容,单刀直入的问:“你在离京前,有跟你的丈夫碰面?”
“是,我给了他银票,还说好了如何联络,没想到其他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有衙役追上来,他要我快跑,他去引开官兵,我一路乱跑也不敢回家,我知道一旦被逮到一定会被刑求好问出晋元的下落,于是决定女扮男装来投靠莎华姊。我跟莎华姊一直有书信往来,虽是闺中密友,但知道我们俩要好的人并不多。”她忍着盈眶的泪水又道:“晋元真的不是杀婴的凶手。”说到此,泪水还是滚落了眼眶。
贺仲岳又问两人传递讯息的方法,孙容也有准备,将袖子里的四张字条交出来,但上面都只有“平安”二字。
原来几年前赵晋元救了五雷镖局的一个镖师萧何,两人成了好友,萧何每半个月就要跑一趟镖到江州,她跟赵晋元说好了,他会将信笺想方设法的交给萧何,而萧何也会将他给的信笺交由江州的心月复,由他快马送到魏城,两边约好在一茶栈的厢房拿信,但这个月人是到了,却没有信笺,萧何交代不是他不送,而是赵晋元没有出现。
语毕,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孙容偶尔的低泣声。
赵莎华心疼的轻拍着她的手,再看向贺仲岳,“贺先生可有晋元的消息?”
他摇头,“只知道他未被抓到,但京城的婴儿失踪案全算在他头上,他成了全京城百姓的公敌。”
他继续娓娓道来,赵家二房在京城的处境是艰难的,府里的人一出门就被臭骂,只好闭门不出,但也苦了那些从后门外出采买的奴才,不只被丢鸡蛋烂菜,有的甚至还被受害者的家属围起痛打一顿。
至于孙家,孙容虽然是赵晋元的妻子,但孙锋是京城有名的大善人,这事并未波及到孙家,但孙锋不愧是京城的商业巨擘,命令各商铺及家中上下都要自律,在外不谈孙容与赵晋元,家中人能不出门就不出去,但在私下,他也派很多人查探孙容跟赵晋元的消息。
“不过,你的母亲兄姊都要你休夫,与赵家断绝关系,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派人送和离书去赵家,要将你的嫁妆全数拖走,还是你爹前去阻止。”
“我娘、哥哥跟姊姊都太冲动了,还是我爹明白,知道晋元仗义又正直,也知道他对我多好,成亲三年无子,赵家不是没想过再给他纳妾,他不愿意,顶下所有压力,我娘他们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呢?让晋元知道不得寒心了?”孙容又气又恼,眼泪又落下来。
贺仲岳皱眉,显然很不喜欢她这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他也不客气了,“知道你是女子,但你也不必证明女人是水做的。”
孙容一噎想瞪他,但想到自己要他帮忙,又不敢瞪,只好万般委屈的看向赵莎华。
赵莎华有些头痛,但她可以理解孙容,丈夫如今生死未卜,想哭也是能理解的,倒是贺仲岳,怎么嘴巴还是那么坏?
贺仲岳对上赵莎华微带谴责的一瞪,摇摇头,她的胆子越来越肥了,为了孙容都敢瞪他了?但他这么容忍她又是为何?厨艺?眼下不是纠缠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理性的又问:“依你们对赵晋元的了解,他离京后会去哪里?”
“依他的个性,他一定没有离开京城,还留在京城查案。”孙容说得肯定。
“晋元的个性确实如此,而且他给家里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不可能一走了之,极有可能伪装自己,想方设法的要抓出真凶。”赵莎华跟这个弟弟的感情是最好的,了解也是最深的,当年她与前夫和离,赵晋元在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还提刀要去替她讨公道,是硬被她拦下来的。
贺仲岳沉吟片刻才道:“如今,那些富贵人家中有婴儿出生的,自然重重防卫,但仍然有丢失婴儿的时候,官府也拨了人去保护,但婴儿持续失踪,防不胜防,既然犯人还在京城,那就得化被动为主动,亲自到京城去逮人。”
罗英跟吕勇倏地瞪大了眼,主子是不可能让两个姑娘到京城去逮人的,所以主子也要重返京城?那不是要恢复原来的身分?两人眼睛都亮了,他们本来就觉得万能的主子在这里生活太屈才了。
“好,我去。”孙容马上起身。
赵莎华也起身,却是握住她的手,严肃的道:“你不可以,万一被抓到刑求或利用你逼晋元出面投案呢?”
贺仲岳来回看着两人,目光停在赵莎华身上,“你若去,我是一定要跟着去的,别忘了,我们签有供餐合约。”
她愣了愣,“这……贺先生没必要掺和,那凶手虐杀那么多婴儿,可见残暴,你会有危险的。”一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哪来的能力缉凶?
“那是我的事。”贺仲岳的表情还是很轻松,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清楚的透露出她意识到没有他帮忙还真不成,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呢,真是个可爱的女人。
“其实主子身边少了赵姑娘才危险呢。”吕勇想也没想就月兑口而出。
罗英也点头附和,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若少了她,主子现在肯定瘦成皮包骨。
贺仲岳也没有生气,反而顺着话说:“吕勇的话没错,没有你,我的生命一样岌岌可危。”
这对她的厨艺是多大的赞美与肯定!赵莎华都有些不好意思,粉脸涨得红通通的,“那个……其实到京城也不一定要我供餐,京城的酒楼饭馆多得是厨艺一流的大厨,你在那里定能尝遍各地美食。”她也算半个京城人,且他的确刁嘴,对一道菜的各项细节要求之高非比常人,而京里客栈饭馆之多,竞争激烈,能掌勺的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厨。
“百汇楼、如意食坊、鲜客来的菜肴皆不错,但是吃久了就没啥新鲜感,而且一道道比的都是精致与张扬,反而失了食材本味。”
贺仲岳这话说得中肯,没有掺杂任何水分,平心而论,他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反而是赵莎华所谓的家常私房菜最留余韵,个中滋味难以用言语形容,有几道菜不过两三天没吃便会想念,尤其是一道简单的肥瘦相间五花猪肉碎卤,光闻其香就令他垂涎三尺,食欲大开。
赵莎华跟孙容听他一开口就是京城最闻名的三家饭楼,这是行家,难不成……
“你也是京城人?”赵莎华诧异的问。
他笑而不答,迳自做了决定,就由赵莎华跟着他进京查案。孙容不愿意,可是贺仲岳很坚持,“你去了只是多一个要照顾的人,万一有人认出你抓到你,引你丈夫出现……”他直接拿了赵莎华的话来劝这死脑筋的孙容。
“好吧,我不去。”她叹了声,沮丧极了,虽不愿,但她绝不能让丈夫身陷危险。
接下来三人又讨论些细节,既然决定要上京城,这里的一切都得做好安排,第一件便是学堂的事。
两天后,也不知道贺仲岳从哪里找来的人,一个年约五旬的斯文夫子来了,他学识丰富,花了一天与学生的家长接触,告知众人贺仲岳有事远行,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学生可自由选择退费等等,最后全数学生都选择留下。
食堂这边,贺仲岳也找来两个手艺不错的大蔚,两人还是夫妻,由他们掌厨供给三天饭食,食客们也相当满意,而赵莎华与贺仲岳同行也不是秘密,贺仲岳对外是称他吃惯她的手艺,所以出外这段日子聘请她为私人厨师。
贺仲岳的人品众人是信得过的,那么多姑娘家往他身前凑,也没人近得了他的身。倒是毛婆婆与一些赵莎华父亲交好的老友,私下纷纷要赵莎华把握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贺仲岳才貌出众,看来也是出身良好,若她跟他有结果,她弟妹的未来也就多座靠山,要她多想想,当然,以她和离过的身分,他们都要她别心大,为妾即可,说这话的还不少,让赵莎华烦不胜烦。
至于赵京亚、赵歆亚则由孙容跟毛婆婆照看,毛小凯跟两个孩子都知道孙容是个女子,与赵莎华是好友关系,扮男装只是不想让坏人认出她抓走她,这是攸关生死的秘密,不得对外人言。
赵莎华不得不承认贺仲岳样样安排周到,让她能无后顾之忧的离开。
在出发前一晚,孙容独自一人来到惜园求见贺仲岳。
两人在书房密谈近一个时辰才离去,孙容表情甚为满意。老天,没想到贺仲岳来头那么大,好在她记得为过去向他挑衅斗嘴的事道歉,他也大度的不与她计较。
至于她夫婿的冤情,有他插手,原本乌云罩顶的她都觉得拨云见日的日子可期,因此她返回食堂的脚步也特别的轻快。
“你去哪里了?”
一开房门,孙容就见到赵莎华坐在里面等着她,她露齿一笑,走向她,“你明天不是要走了,我就去见秦……贺先生。”老天,她吐吐舌,差点说溜嘴了。
见赵莎华蹙眉,孙容坐下来拍拍她的手,“总之,贺先生真是沉着又靠谱的好男人,上京后就算不幸的又遇上你那渣男前夫,相信有他相护,你也定能毫发无伤。”
“你胡说什么?”
“我认真的,贺先生真的可以嫁,当妾也行的。”她拍着胸,笑眼眯眯。
赵莎华怀疑的看着她,“怎么还在胡说?笑得贼兮兮的,你知道什么了?”
但孙容不说就是不说,赵莎华眼见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将出门后的不放心化成一句又一句的叮咛,直到孙容听得频频打呵欠才作罢。
赵莎华又去到弟妹的房里,两个小家伙早已睡翻,她俯身替两人拉妥被褥。这几日的千叮万嘱让他们对她要离去的事已不再伤感,反而希望她快快出发,免得碎念得没完没了。
这也是赵莎华希望的,她只希望他们过得快快乐乐。
翌日天未亮,贺仲岳等一行人就模黑上路,一日复一日,车阵前后皆有小厮侍从随行,因为只有赵莎华一个女眷,贺仲岳路经一个小城时还为她买了两个小丫头,因此车队共有四辆马车,再加前后骑马的小厮侍从,整个队伍拉得长长的,不管路经哪里总是很吸睛。
马车里,赵莎华正用一种很质疑的目光看着贺仲岳。他慵懒的靠在枕垫上,一手拿着书,灿亮的阳光穿透车帘,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染了一层金光。
这一路不疾不徐的北上,不管是大城小镇,停留的时间及安排住宿吃食,简直不能再完美,而且每到一个点都有人接待,还不忘备了食材让她洗手做羹汤,贺仲岳这方当然也不忘给她十两银。
“你到底是谁?容儿是不是知道你的身分了?”她这几天一直在想离开前孙容那些奇怪的笑容与言行。
贺仲岳放下手中的书,勾唇一笑,“她是知道,但你太沉得住气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接着他简略的将身分告知。
赵莎华一脸惊愕,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魏皇朝,若说所有皇室宗亲中最受老百姓尊崇的,应该就是武成巾最小的儿子、当今皇帝的叔叔,被武成帝封为“秦王”的那位。
听闻当年武成帝去世,身为大皇子的太子继位,是为穆和帝,当时秦王年纪不过十岁,穆和帝却已二十五岁,在成为九五至尊的同一日,穆和帝也立了八岁长子朱铮为太子。
秦王与太子年纪差距仅有两岁,一个要喊“皇叔”,一个却要称“皇侄”。
一直到秦王十六岁时,穆和帝见不得最小的皇弟成一闲散王爷,便由他管着皇城的禁卫军和巡防营,据闻不久后皇宫内就传出一些秦王有异心的声音,但传着传着也就不了了之。
一直到穆和帝病重,在倾太子派及敏皇后吹枕边风的情况下,一道圣旨,秦王被设计带兵去北方平乱,他也真的征战沙场,把敌人杀得四处逃窜、闻风丧胆,斩杀俘虏叛军无数。
只是远离了权力中枢,战功赫赫又如何?
穆和帝驾崩后十六岁的太子朱铮继位,秦王承穆和帝遗命,被新帝没收兵符不说,禁卫军跟巡防营的差事也没了,再度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守护新皇或保卫江山太平都与他无关,只能在秦王府种种花、养养鸟,偶尔参加宴会。
朝臣百官中替他抱不平的不少,毕竟他是如此的出类拔萃,文治武功均十分出色,只因新皇跟敏太后的忌惮,连要职都不能有,根本是国之损失,非社稷之福。
因此新皇每每上朝时,保皇派与秦王派的官吏不时攻防,言词交锋。
至于民间,老百姓挺秦王的也不少,新皇说白了就是养尊处忧长大的皇室子弟,不知人间疾苦,年方十六已有妃嫔多人。
秦王是真正历经战争杀戮的成熟男人,再加上他在方面也自律,各家贵女心仪的不少,奈何秦王对其母妃属意的婚配对象一再拒绝,他的母妃为此气得离府长居江南。
后来秦王渐渐消失在皇亲贵胄的各式宴会中,传闻他也离京出走,一说是新皇扛不过那些朝臣的谏言,请他去民间微服私访办大事,因办得极好,因此得到皇帝侄儿的信任,备受礼遇,私下赋予他管理更多国家大事的权责。
但这些都是传言,秦王府没有主子是事实,秦王在京城消声匿迹也是事实,迫使一些为他倾心的金枝玉叶不得不含泪另嫁。
然而尽避秦王不在京城,他的传奇事迹似真似假的仍在各大饭馆客栈的说书人口中传诵着,加油添醋的有,褒眨不一的也有。
赵莎华在京城时对这号传奇人物自是如雷贯耳,只是身为小辟之女,嫁的是家道中落的庆安伯府,那些上流皇家盛宴与他们毫无关系,她自然也从未有幸见过秦王,怎么也没想到这样尊贵的上流人士竟然与自己比邻而居一年多?而今还因为她即将重返京城!
她头脑有点混沌,曾听说书人说过,京城卧虎藏龙,各方势力盘踞,但秦王的势力才是第一,盘根错节到连新皇与敏太后都无法动摇,这也是新皇虽然忌惮他,仍得与他维持表面和谐、派些上得了台面的事务给秦王的关系,但私下亦派人暗中监控,就怕他有谋位异心。
秦王既是皇家人,就算她不知秦王名讳,也知道皇族姓朱……
“朱汉威,字仲岳。”贺仲岳突然开了口,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至于百家姓中他为何独选“贺”字是庆贺自己重生,可这个缘由就不能跟她道来,怕她会吓得夺车而出,不敢与他这重生之人同车。
赵莎华有点懵,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秦王的名声太盛,还是有些人知道我的名讳,但我知道你不清楚,还有什么问题吗?”他笑问。
毕竟相处了一年多,再加上近两个月的密切接触,她对他的了解更深,看出他黑阵中的那抹玩味,她也明白原因,“我看起来一定很呆吧?”
他轻笑出声,“那是,从知道我的身分开始,你就怔怔的瞪着我不语,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脑袋里大概在回想那些酒楼说书人提及本王的流言吧?”
这人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她更是瞪大了漂亮的瞳眸,“你怎么知道?”
他嘴角一勾,终于忍不住扶额笑了出来,在看到她粉脸瞬间涨得通红时,他脑海中浮现多日前的那一抱,不由得在心中自嘲,他是不是太久没碰女人了?这几日竟然动不动就想起那画面,但她的确赏心悦目,不管是她的厨艺、她的人、还是她展现越多的真实个性。
在他略带宠溺的温柔目光下,她举止越发的不自然,心脏更是紊乱跳动。她得说话,不然,她的脸都烧烫得要冒烟了,“呃,那个……这样回来京城,一定会给贺先生……不对,给王爷带来很多麻烦吧?”他离京多年,如今为了她返京,这人情太大,她不知怎么还?朱汉威看出她眼里的纠结,不知怎么的居然觉得心情特别好,原本想到要面对那些旧人旧事的烦躁都没了,“你也不必想太多,只要每天将本王的三餐备好就行。”
“三餐就值了?”这种口月复之欲的满足,她实在无法理解。
他勾起唇一笑,“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总之,你顾好我的胃,我帮你找凶手。”
“那一天十两银的事,咱们要不就算了吧?”她真的拿得很不安啊,而且他还一次就是一叠银票的预付款。
“不行,一码归一码,契约照着走。”他可不能算了,要找个合意的厨师有多难,就连万能的钱财都办不到。
赵莎华也看出来,这银子的约定是作废不得,既然如此……“好,缉凶一事我也要尽份力,不然我不安心,我不能将事情都推给你。”赴京的这一路上,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黑眸饶富兴味的看着她,“是吗,你能做什么?”在知道他的身分后,她竟然没有全然的巴望着自己?
她一脸认真,“我想过了,这些日子贺先生……不对,王爷拿到的资料——”
“叫我仲岳就好。”
“不好吧,你是秦王,外人听到,知你身分的还以为我与王爷交情匪浅,胡加臆测,这不招惹非议?”
这样对她的闺誉的确不好,“好吧,在外人面前,你就喊我『十三爷』或是『爷』就好,私下就喊『仲岳』。”他觉得她喊他的字应该很好听。
是了,他排行十三,但私下她可不确定她喊不喊得出来,赵莎华也没说好或不好。
由于这一路上陆续有黑衣人送消息给朱汉威,事后他便会请她到他的马车同坐,将京城的消息转述。因此她也清楚有哪几户人家的新生婴儿被虐杀,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些近月来被杀的婴儿,有几个都是在百日宴或周岁宴当日失踪的,满屋的宾客,孩子却在女乃娘或丫鬟的眼皮下被偷走,这是案子始终破不了的缘故。
“我想过了,厨房在宅院中是最多消息汇集之处,京城也有我父亲的一些旧友,他们因为有身分地位,其中三家很不幸的也在被害者名单中。”
“就我所知,官府的人已经将每个被害者家中的人来回提问多回,但都没有任何情资,你去探听不一定能得到消息,而且,你不怕遇到旧识?”
朱汉威相信她并不知道出发前一晚,孙容可是把她在前夫家的事都说了,还要他保证会护着她不再受那渣男前夫伤害,赵莎华是为了她的丈夫重返京城,把责任推给他,孙容也很抱歉。
“旧识?不怕。”赵莎华有些口是心非,她其实真的怕遇到前夫一家,看到他挑眉含笑注视着自己,她越发心虚,咬着唇,再做一个深呼吸,“其实无所谓的,只要能帮弟弟洗刷冤屈,让真相水落石出比较重要。”何况进到厨房能得到多少消息?有用没用都是未知数,她也只能尽尽人事。
“好吧,到时候若有需要,我也能帮你安插到其他府院的厨房去。”
他从抽屉拿出一封信函交给她,里面详列目前京城的达官显贵中有婴幼儿的人家以及随^之而来的各式宴会,其中有关新生儿的百日宴或周岁宴等等还特别用红线注记,另外,还有特别打圈的符号。
“画上圆圈的便是我回京后,极可能碍于人情不得不参加的宴会。”他随即解释。
她明白的点点头,一方面也为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得到这么多讯息感到惊讶,可见,传言中秦王那股让皇室忌惮的暗势力是存在的。
他的目光落在名单上的庆安伯府,也被画上红线,因为她,他对这一家的百日宴更有兴趣,再加上孙容告知的一些内幕,他很好奇,即使涉及隐私,还是开口问道:“我不明白你的婚姻出状况时,这些你所谓的父亲旧友、有身分地位的人为何无人为你挺身而出?”
她的目光也落在庆安伯府四个字上,摇头苦笑,“是我不要想这婚姻,才没向他们求助,他们知道时,木已成舟。”她希望他别再问下去,对那段心力交瘁的婚姻,她真的不愿回想。
好在他没有追问,只是略有所思的看着她,她受不了他眼中的关心与怜悯,索性闭眼假寐。但即使看不见,仍感觉到他专注的灼热视线从未离开,她整个人僵僵的靠在车壁上,久久、久久……
好在马车很快就停下来,要休息用餐了,她暗暗松了口气。
这处路经的小城极为热闹,人车熙来攘往,两旁高大的街树叶子也转黄转红,染上初秋的颜色。
朱汉威一行人进到城中一处三进宅子,朱汉威、吕勇、罗英熟门熟路的进到正厅,其他人转到侧厅。
赵莎华也被一名妇人引领到一个厨房,梅心、桃雨是朱汉威买给赵莎华的清秀丫头,两人也跟在后头。
两个丫头利落的打下手,不过半个时辰,赵莎华很快用食材备了四菜一汤,放进食盒,送到正厅。
接着,吕勇、罗英、梅心跟桃雨都退出厅堂,与其他人一起用餐。
赵莎华与朱汉威同桌吃饭,这其实与在赵家食堂时无异,但知道他的身分后,与他同桌而食,她就有那几分别扭,想与其他人一起吃饭。
朱汉威却不肯,“一个人吃多没意思?还是得再加十两银?”
她哪敢再收,再加上两人同吃时他也不再食不语,总会将京城的一些讯息像聊天似的说给她听,一顿饭吃下来比她预想的还要快渐入佳境,渐渐她也放开了尊卑之分,虽然偶尔、只是偶尔,会可惜两人身分的天差地远。
一行人用完餐,朱汉威偕同赵莎华到街上走走消食,不然一上车又得走好几个时辰。
赵莎华虽然心系赵晋元,希望能早日抵达京城,但诚如朱汉威所言,他的人早已在京城暗中查访,他们早到晚到影响不大。
街上商店林立,此时却有不少人快步往另一边街角跑,朱汉威等人顺着人流走过去,原来是有一女子在卖身葬父。
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孝衣,头戴白花,一张俏脸儿哭得梨花带雨,身材凸凸有致,眉眼身段透着股妩媚,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女子。
围观的人不少,但由于地上那张写着卖身的字条要价高达百两,所以上前的人一个都没有,反而还保持三步距离,怕被缠上似的。
许是朱汉威那一身没收敛的尊贵气势太慑人,围观群众自动让路,让他毫无阻碍的走到女子身前,也因为他的俊美无俦,引得四周不少姑娘家频频脸红偷觑,心跳评然。
“公子行行好,买了奴家,让奴家尽孝,奴家愿意当个丫鬟尽心侍候公子。”白衣女子立即向他磕头哭道。
这哪是想当丫鬟,那双含泪的媚眼只盯着五官俊俏的主子,是想当他的女人吧?吕勇、罗英对这种女人看太多了,互相对视一眼,阵中尽是不屑。
赵莎华只觉得女子可怜,但看着面无表情的朱汉威,直觉他不会买下她,再看向女子后方那盖了草席的身影,她正想要掏出袖里的荷包,朱汉威却伸手按住她的手,再向吕勇使了个眼神,吕勇明白的走上前。
朱汉威握住赵莎华的手就往回走,就知道她心善,但她的钱是好赚的吗?眼睛也不好,那少女一看就是不安分的,真跟着他们一起走,就是个麻烦。
赵莎华呆呆的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脚步被动的跟着走,没想到才走几步,她的脚突然被人紧紧抱住,她吓了一跳,低头一看,竟是那白衣女子趴卧在地上,双手抱着她的右脚不让她走。
她连忙从朱汉威温厚的大手里抽回手,蹲下来,“你有事好好说,别这样,快起来。”
女子放手后哭着起身,“姑娘,秀姑求求你答应,我只想侍候公子报恩,不会抢去姑娘的恩宠,还是姑娘担心奴家?奴家长这样不是自愿的啊,姑娘不能怕比不上就让公子不要奴家啊……”女子明明说得可怜,泪如雨下,让不少围观的男男女女都瞪直了眼。
赵莎华尴尬极了,关她什么事?还恩宠,她又不是秦王的女人,“你误会了……算了,但你这样跟我说是没用的,十三爷要不要收下你——”
“公子,求求公子让秀姑报恩!”
秀姑突然再次双膝跪下,向朱汉威请求,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蛋却是仰高看着朱汉威,别说是朱汉威,连赵莎华都能看见这难掩的诱人春色。
赵莎华呆了,她从没遇过这样大胆的女子,一点都不怕世俗目光,但场合对吗?她忘了她身前“卖身葬父”四个大字?
“姑娘倒不如求我,我可以给两百两。”一名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耍着一把扇子走过来,四名奴仆则粗鲁的为他推开挡道的老百姓。
秀姑一见到他,脸色一变,“不、不用,我要跟了这位玄衣公子,奴家已收了他的银子。”
这名相貌不错的公子,朱汉威一行人不相识,但当地人可是一清二楚,这是庆国公杜家三房的长孙杜楷文,也是这里的土霸王,色胚一个,只要看到喜欢的女子,不管是抢还是买一定要到手,但若厌了就将人卖去青楼。
秀姑也是当地老百姓,哪会不识这恶名昭彰的渣男?每每出门皆用面纱遮面就怕被看上,没想到……
“求公子收留奴家啊,奴家只想侍候公子!”她直接无视杜楷文,可怜兮兮的频磕头。
朱汉威天性冷情,对这种货色更是看一眼都懒,置之不理。
杜楷文也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他自认皮相不错,没想到这个外来客的相貌更胜他一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一看就不好应付,他皱眉,目光不经意的越过他,眼睛瞬间一亮——
美人啊!朱唇粉面,眸若秋水,那双眼里的纯净可是很吸引人的,这个可比那一身白衣的小白莲要好看太多,“本公子想要她,这位公子给个价?本公子掏多少钱都可以。”
赵莎华怎么也没想到这吊儿郎当的少年会看中自己,顿时傻了。
朱汉威眉一挑,看着杜楷文,从头到脚的打量他。
杜楷文头一抬,勾唇邪笑,“本公子是庆国公府的嫡长孙,在这里的势力可是无人能与之抗衡,你们这些外来客最好眼睛擦亮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庆国公在过去确实可称得上簪缨世家,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在朝中势力早不如过往,但在这小城倒是势力仍在,府中上下仍是跋扈蛮横,家风不正。
“这里的地方官是谁?路上垃圾这么多,也不叫人清理?”朱汉威冷冷的道。
这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嘴巴也太坏了,但说得却极得人心,那不就是个人渣垃圾吗!老百姓们憋着笑,交头接耳的低语。
偏偏某人还无感,一双眼色迷迷的只盯着人面桃花的赵莎华,那沉静温婉的气质,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就不知躺在他身下申吟时是怎样的风情!
“还不滚?”朱汉威是真的生气,这男人yin秽的眼神对赵莎华就是一种亵渎,若不是这里人多,他立马挖了他的眼珠子!
他一个冷峻的眼神,吕勇得到示意,一个箭步冲上前就往杜揩文的肚子狠揍一拳,痛得他吐出一口血水,差点没鬼哭狼嚎,若不是身后小厮立即过来搀扶,他一定马上跌坐地上出大糗。
杜揩文火冒三丈,他从来没吃过这种亏,当众被打脸不说,还被狠狠羞辱,他咬咬牙,“你们别走,有胆别走!”
“公子,我们快走吧,杜公子是个疯子啊,奴家害怕!”秀姑就要往朱汉威的怀里奔。
没想到朱汉威一个闪身,让她投怀送抱到另一个壮年汉子身上,得了便宜的汉子笑得嘴开开。
赵莎华超无言,很想提醒秀姑,她可怜的父亲还躺在地上。
“快!快闪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挟带着惊呼声,原来杜楷文那轨裤子弟居然抢了路旁的马匹,狰狞着脸,发疯般的抽鞭打马就往他们这里冲。
马儿撒蹄撞向人群,奔窜间,有人跌倒,众人踩踏推搡,人潮四处冲撞,一片喧嚣混乱中,也有小摊被人群撞翻,有人尖叫哭泣。
赵莎华还不及反应,朱汉威已将她拥在怀里迅速的跟着人潮行进。
因人潮推挤,她被迫靠得他极近,这也是头一次朱汉威跟女子如此贴近,上一次意外的一抱,两人之间还隔着距离。说来,不近的他,倒是与她特别有缘,他忍不住低头看她,见她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的心也跟着悸动,她的气息微暖,带着好闻的清香,那张诱人粉唇近在咫尺,似在诱他采撷,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忽略那股燥热。
他多年没有女人,这突如其来的令他有些惊悸,莫不是真的对她动了凡心?
赵莎华的心也是怦怦狂跳,紧紧贴靠的温厚胸膛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只能屏着气、僵着身,动也不敢动。
狼藉不堪的街道上,地方官兵已闻讯赶过来,那杜楷文也没落得好,在马匹癫狂奔驰时,他试图控制马儿,反而失控落下马,更因手臂被缰绳缠住无法逃月兑,被马蹄踩了几脚,奄奄一息。
朱汉威拥着赵莎华安全离开,一回到马车内,即吩咐吕勇拿些银两给那条街上无辜受到牵连或受伤的百姓,至于那位白衣孝女,则让他帮衬着至少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吕勇明白,那所谓的女儿不靠谱可以不理,但人死为大,还是拿银两请人把后事办一办。
吕勇离开后马车先行上路,朱汉威阖上眼睛休息,赵莎华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看着他。
他突然睁开眼睛,“有事?”
“没、没有,只是还没到京城,我好像就给王爷惹了麻烦……”她轻咬下唇,这事认真说来也是因她而起,她怎么就忘了戴面纱遮脸?
“与你没有关系,只是遇到个渣。”他看到她又要说话,伸手示意她先听他说:“你这个习惯不好,凡事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今日之事是我让吕勇打的那一拳惹起的,让你受惊,我很抱歉。”
她连忙摇头,“不,王爷护了我,是我该说『谢谢』。”
他笑答,“好,我收下你这声『谢谢』,也会一直护你下去。”
他这承诺说得自然,她的心湖却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两人目光对上,他目光灼灼,红潮飞窜她的双颊,她不自在的低头,彼此再无言语,马车内怎么好像开始闷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