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致芳坐在他身旁的台阶上,与他并肩陪着他,却一语不发,但情绪太低沉,哀伤太浓厚,她只能跟着哭泣,任由泪水再度滑落。
用力擦掉眼泪,沈怀望深呼吸,看着前方。哀伤的情绪已经够重,再加上过往记忆的喧腾,让他几乎无法自拔,陷入痛苦的氛围。
陆致芳看着他,也擦掉自己的眼泪。想了想,还是要开口安慰他,也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孩子确实都需要人家安慰。
“阿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家人,她的老公和小孩都死在一场意外中,这几年阿姨其实过得很痛苦,她常常也想跟着去死,这样就能去找她的家人。后来才认命的活下来,总之,她很痛苦。”沈怀望含着泪听着她说。
陆致芳继续擦拭眼泪,边开口说:“所以现在阿姨不用再痛苦了,她的家人把她接走了。这样也好,让阿姨去跟她的家人见面,一家人团聚;这样也好,这些年阿姨真的活得太痛苦了……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人陪她,只有她一个人,这样也好……”
沈怀望颤抖的声音,“我妈也是车祸死的,她也是做资源回收的时候被车子撞死的。”
陆致芳听着,隐约倒抽一口凉气,难怪他看见阿姨被车撞到,反应出乎她想象的激烈,甚至到疯狂的地步。
原来,他真的想到自己的母亲。
事实上,她本来就知道他会愿意主动帮阿姨的忙,就是因为情感投射,看见阿姨让他想到妈妈。只是命运也真的不曾善待他,现在又让他亲眼见到阿姨车祸身亡。
闭着眼睛,泪水滑落,“她为了养我,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做资源回收,结果又被车撞死……”
跟着泪水盈眶,陆致芳却只能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藉此给他回应。但她觉得不够,只好再伸出手拍拍他的肩,甚至情不自禁的轻轻抚模着他的肩膀,想要给他安慰与力量。
他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我妈怎么这么倒霉,被我爸骗,以为总有一天我爸会来接她;然后生下我,为了养我,才去做这么辛苦的工作,最后甚至死了……”
“也许女人当了母亲,就是这么傻。”她淡淡说着。
“我好恨我爸,他为什么要骗我妈?骗我妈说他爱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她,让我妈信以为真,才会生下我;我真的宁可她没生下我,也许她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也许吧……”顺着他的话,不试着反驳,尽避她更想说的是:已经发生的事,说再多也许也没用……
沈怀望第一次这般放纵自己的情绪,尽避始终没哭出声,却任由泪水宣泄,泄漏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
而且?是在这个女孩面前。
在她面前,竟然莫名的可以让他松懈心防,说出自己的内心话,甚至连自己心里最在意的部分,包括对母亲的怀念与对父亲的怨恨,他都愿意说出来。
不是云淡风轻的分享,不是有所选择的公开,而是一种将心事全盘交出的托付。有些心事,说出口就无法挽回,仿佛将自己最赤luo的一面都呈现在对方面前,此后再无可遮掩之处。
致芳就是那个女孩吗?
坦白说,沈怀望不知道,他是个否定感情的人,经历过父母的事后,他更不信任感情。
他只知道他不想后悔,套句致芳常挂在嘴边说的话,永远的陪伴比口头的爱更重要,也更值得追求。
现在的他,渴望致芳的陪伴,更异常珍惜。
所以他不想后悔,更不能后悔。他不能让当年母亲与父亲的遗憾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想用往后一辈子的时间来追悔。
他该这么做吗?
那一夜,两人坐在王嫂家前的台阶上彼此相互依靠,度过了最难过的一晚。大部分时间是为了王嫂的事而伤心,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彼此而难过。
沈怀望知道,他还是必须回美国。
尽避一直告诉自己,他讨厌自己的父亲,讨厌父亲家的那些人,更讨厌美国。
他想留在台湾,留在这个妈妈住饼的上地上。现在,这块土地上还多了一个她……
致芳。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看过一眼就难以忘怀,何况这一个月良人之间近乎毫无间隙的相处,她的每一句话,不管是安慰,还是挖苦;不管是心情分享,还是痛苦分担,都在他心上留下很深的痕迹
他真想就此留下,但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男孩,连大学学业都还没完成,他能做什么?
现在他连进入家族企业去做那些黑心勾当,家族中的那些人都嫌他没资格,更别提要走出自己的路。
所以尽避再不愿,他终究要面对回去美国,回到父亲身边,回到格鲁曼家族的那一天来临,因为尽避他再不愿承认,他终究是格鲁曼家族的成员。
这些年,父亲对他确实很包容,只要他开口,便可以拥有一切,即便是每年回台湾两个月不要任何人跟,父亲也答应了。或许是心怀歉疚,或许父亲对母亲的爱是真的。但父亲终究把母亲抛下了,而且是永远抛下了。
沈怀望不是不知道父亲心中对此事的懊悔,他也相信父亲真的爱过妈妈,但那又怎样?以爱为名却困死了一个女人,让那个女人困死在无止境的等待中。
所以他不相信爱,更不开口说爱,那确实毫无意义。重点是,当一个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女人出现时,他有没有勇气带走她,不让当年父母的遗憾再发生?
现在,这个女人出现了吗?
站在孤儿院大门正前方,沈怀望眼睛望向院内,脑袋则想着这个问题,同时也浮现致芳那张略显清秀的脸庞。
他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或许还弄不清,也不想弄清所谓爱或不爱的问题,但他肯定,这个女人值得他付出一切。
而现在,他的时间到了,他必须回美国了。父亲虽然包容他的任性,却也下了最后通牒,一定时间内他没回到美国维吉尼亚州的家里,父亲会亲自来找他,然后把他带回去。
这几天他就要出发了……
离开在即,却跟以往不同,他的心里别有牵挂。
这一次,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一个差阴的女孩,在他心里留下痕迹。尽避他还在挣扎,想要回避,甚至否认爱与不爱的问题,却不能否定这个女孩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迹。
那痕迹已经深到他无法一走了之,无法像父亲当年一样,硬生生割舍下对母亲的眷恋,就这么回美国。
他怕,怕他就这样一走,最后会跟父亲一样,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找这个女孩,只能任由这个女孩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光想,他就觉得好遗憾。
才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他竟然已经无法将她留下,独自一人离开。他终究与父亲不是同一种人,他的父亲做得到的事,他做不到。时间四点半,学校刚放学。沈怀望站在孤儿院门口等,等到致芳回来,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登门找人,很突兀,但他没有时间了。
果然,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孩就这样站在孤儿院门口,眼睛一直盯着院内看,确实引起众人侧目。
但他无暇在乎旁人的眼神,此时此刻,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该怎么对致芳开口,提出这个近乎为难的要求。
也许对致芳而言,他们才认识一个月,就算彼此很投缘,每次都能开心聊天,但也许对她而言,他只是个朋友,只是个刚认识的朋友。况且他可是亲口听到她说过她不相信爱情,所以也有可能当她听见他对她做出这般要求时,她会很讶异,甚至当他是神经病。
各种可能都有,他也知道自己最可能的结果是被她当成开玩笑,甚至挖苦、讽刺他一番。
可是他不能不开口、试试看这个机会。这很大胆,但不做他会后悔,恐怕回到美国后,他会每天都陷在后悔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没多久,远方几个女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就是陆致芳;即便站得老远,她一眼就看见那个高大的男生就是怀望。
那不是怀望吗?他在那里干嘛?
身旁的女生也看到了,“你看,那里有个男生耶!他是谁啊?”
陆致芳跨开步伐,不能自己的走上前去。旁人很是讶异,想要拦她却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致芳走向那个陌生男生。
陆致芳心想,幸好姊姊最近跟方少渊也出了一些事,没时间陪着她,不然看见一个男生来找她,肯定会追着她不断问。
跑到他面前,语气紧张,似乎怕旁人追问,但也带着一丝兴奋的情绪,讶异他会直接跑来找她。“你怎么来了?”
沈怀望低下头看着她,表情严肃,让陆致芳觉得有点怪异,这段时间以来很难得见到他这么严肃的表情。
大部分时间这个男生总是活泼热情,很少会这样严肃沉默,只能说他心里有事,就不知他心里的事跟她有没有关系?
“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看看四周,来往人群都看向这里,似乎不是一个讨论事情的好地方,“这里不方便说,六点在阿姨家门口,我等你。”
“啊?”
想追问,但沈怀望话说完人就走,让她无从追问,只能抱着满腔疑惑,不顾旁人急切的追问,走回孤儿院。
“小芳,那个人是谁啊?”
“对啊!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帅的男生,他是哪个学校的?”
“干嘛不说话?分享一下啊……你们姊妹很不够意思耶!交男友都不说……”
“对啊!你……该不会跟你姊一样,哪天突然说怀孕了要结婚吧?”
“不会吧……小芳,说嘛!版诉我们啦……”
烦死啦!
陆致芳在心里大喊,却无法发作,只能快步走回自己的寝室,将东西放下,然后继续思索着怀望的怪异模样。“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为什么会有很不好的预感,好像……好像他要离开了?
如果他要离开,那也很正常,毕竟他的父亲在美国,他也才二十岁,需要读书,需要厚植自己的实力,回到父亲身边理所当然。
只是他的陪伴虽然才短短一个月,她竟然已经习惯,甚至非常珍惜,不论有没有感情。
感情的事一向不在她的讨论范围内,她是真的眷恋他的陪伴。
叹息,将书包收拾好跑去吃晚餐,却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怀望的事,她没吃几口菜,没扒两口饭就饱了,收拾碗筷回房间。
回到房间才五点半,姊姊还没回来。最近姊姊事情也很多,因为她怀孕了,幸好方少渊愿意娶她。孤儿院里的师长最近正忙着帮姊姊处理婚事,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打算这阵子就让姊姊从院旧里嫁出去。
所以她也不可能拿怀望的事去烦姊姊,只能自己想,自己胡思乱想。
最后她决定不要再想,拿起外套就出了门赴约。经过二十分钟的路程,来到了她最熟悉的阿姨家门口,尽避现在这里已经找不到阿姨。
一到了门口,沈怀望果然站在那里。看看手表,现在才五点五十分,距离六点还有十分钟,显见他虽然跟她约六点,却大概从一离开孤儿院就站在这里等。
“致芳?”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低着头凝视着她,直到此刻,沈怀望竟然觉得有点胆怯,不敢开口,怕自己太唐突。怕自己吓到这个女孩,反而将她吓走。“我要回美国了。”
果然……陆致芳心开始坠落,像是有石头压在胸口一样,瞬间变得难以喘息。
“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去美国……”
孰料沈怀望的这句话让陆致芳彻底震住,不知如何反应,她的手脚发软,她的呼吸急促,她的眼前瞬间只剩下这个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