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苏绣出门蹓跶去了,顾庸之吩咐她别玩太晚,回来记得带罐酱油。然后把买酱油的钱放进小巧的绣荷包,挂在她脖子上——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小狈身上挂篮子,差遣宠物去替饲主跑腿买东买西的坏主人。
可这不能怪他,他已经算很有良心了,还特地去淘宝找了这款古典而不失美观的花鸟绣荷包来配她这身造型,谁教她衣服全身上下居然找不到一个口袋,这设计一点都不科学!而且根据之前的经验,他家这只完全没有金钱观,前一秒给她零用钱,下一秒就不知扔哪儿去了,有够不食人间烟火,视钱财如粪土!
有监于此,把钱挂在脖子上最安全,除非她有本事把自己的脑袋也弄丢。
尽避在饲主眼中的评价已经严重走钟,但苏绣对外的形象,还是非常冷艳高贵的,就算是皮惯了的孙旖旎,背地里称她吉祥物,在她面前还是会喊上一声“九姑娘”,不至于过度的笑闹无状。
黑,本身就是一种冷然而神秘的颜色,而她独特的气质,天生便自带令人无法亲近的冷然与矜傲,穿搭风格走着始终如一的后现代古典风,长及脚踝的束腰黑裙,以暗金丝线纹出若隐若现、不知名的图腾纹样,凛然而不可侵。
她很美,是那种玉雕的古典美人,柳眉凤眼,清艳明媚,绝丽无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冰山美人再冰,总归还是美人,所以历年来遇到的追求者(她是统一通称为之徒)不会是少数。
这让她很烦、很烦、很烦。
踩着啪嗒啪嗒的步伐回到家,闷坐在一边不讲话。
目前待业中,正在浏览网上人力银行的顾庸之,本以为她会野到吃饭时间才出现,没想到回来得这么早,分神瞥了她一眼。
“怎么了?”
平日走路猫步似的,轻巧无声,会故意踩踏出声音来,要嘛就是引人注意,再不然就是心情真的很不好,拿地板出气。
某人抱着酱油罐,提出异议。“为什么不能打?”
就算生气,也记得要买酱油回家。
顾庸之瞬间了然。“又被骚扰了?”
上一次他们在等公车时被路人搭讪,她耐性很不好地给人家一记过肩摔,肋骨当场断了两根。
而他已经很穷了,还得赔人家医药费。
“人家只是来问路的而已。”事后,他这样告诉她。
“不是问路!”她皱眉。
这他当然相信,灵敏的动物可以精准判读对方的意图,可是在人类的文明世界中,只要没有付诸行动都是无罪的。
在他的定义里,那叫搭讪,可是在她的定义里,叫作调戏。
针对这点,他们做了一点小钡通,苏绣被他再三告诫,只要对方没有太出格的言行,她不能动手,他们真的没钱赔了。
她有点不服气,但终究还是同意了。
不能动手让她心情很不好!
那个人还模了她的头发,夸她发质漂亮。
模头发算不算出格的言行?她第一时间判断不出来,所以有忍住没出手,只是拍掉对方的手,抽出发簪,想把那股子讨厌的气息弄掉。
顾庸之理解地笑了笑,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慢腾腾地走过去。
他拿开抱在怀里的酱油,示意她转个身坐下来,然后拿起梳子帮她把头发梳顺,动作完全就是看见自家孩子在外头玩野了,一身脏兮兮回来,帮小孩打理仪容的老妈子。
他明白她这种高傲的生物,天生不喜被人碰触,但这里是人类生存的世界,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只能委屈他的小宠物了。
熟门熟路地捞起一小绺发丝扎起,简单做了个典雅的小造型,盘回簪子,轻轻梳理余下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梳,似在安抚她的躁怒。
这簪发技能,是他上YouTube观摹了许多发型教学的影片,才学来这手一天一造型,每日不重复的技能,他觉得再多练几回,他可能有机会把发廊造型师列入他的职涯规划。
梳完头发,看她心情还是没有好转太多,又道:“好吧,晚餐可以多吃一个苹果派,安抚你受到惊吓的柔弱心灵。”
“两个!”立时坐地起价,传达她真的很柔弱很受伤。
“一个就是一个。”一家之主的权威不容被挑战。
“喔。”
顾庸之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把椅子转回电脑前,继续与人力银行奋战去。
遇到她的那一天,他刚收到医院体检报告,本来有想回诊做个追踪,但看看眼下的生活花费,想想银行的存折数字,再想到应该会是个惊人数字的医疗费用,思索过后,还是等找到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之后再说吧。
苏绣抱着脚坐地板上,歪着脑袋枕在膝盖上瞧他。
她找来的这个新主人对她非常好,孙旖旎也说,这个新饲主看起来脾气好又疼她,其实不用别人说,她能嗅出所有人类或非人类的气息,善的、恶的;好的、坏的;香的、臭的……
这个人身上很香,她第一次遇到他时就闻到了。
她现在身上都是他香香的味道,这让她耸成小山一样的眉头稍微和缓了些,感觉有比较好一点点了。
她这个主人有点麻烦,规矩一堆,一会儿逼她吃没味道的饭,一会儿规定她不能乱打人、一会儿碎念她爬太高会不会摔下来、还不能偷吃冰箱的东西……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有一点烦人。
可是他如果同样的话讲第二遍,就不能再讨价还价,因为那表示他很坚持。
她很少听别人的话,以前在昆仑,神君说不能待在人间,叫她回去,她也没有听。
无主,没有不好,虽然58号的孙临江说,无主的,叫流浪动物,很可怜。
当流浪动物的数千年里,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多可怜,天地之间自由来去,无所拘束。现在遇见他,觉得有主人,好像也没有不好。
虽然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乖,主人的话要听,有一点点困扰,但好像并没那么难办到,而且主人给的食物,很甜。
她很喜欢,那种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漫开的滋味。
只是,她常常不懂这个主人在想什么。
像现在,他一边看电脑,喃喃念了几句:“在家打字轻松赚外快,每千字200元……有没有搞错!我都已经这么穷了,要是还被诈骗,这日子怎么过啊……”
她有点无法理解他莫名上涌的悲愤情绪,不过听不懂没关系,她只要“喔”就好。
凡人总是有许多烦恼,每天庸庸碌碌,想追求的事物太多,她这个主人好像也是,她觉得那些东西很世俗。
之前她这么说时,他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回她:“人活在俗世,就无法不世俗。”在五斗米面前,谁能不折腰?只不过那时,她还不懂这个道理。
他喂食她,在人类的公平互惠原则里,应该也会索取相对应的报酬,这个也是世俗,可是这个时候,他却又不世俗了,只除了要她守那些他立下的家规之外,什么也没要求过她。
感觉……他并没有索取到相对应的报酬,就像,数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给过我一块糕。那是我第一次吃到人间食物的味道,甜的。”也是她唯一知晓的味道。
不知自家宠物为何突然有了讲古的兴致,他停下动作,转头聆听,给她捧个人场。“然后呢?”
然后——
“人间五谷,我其实是吃不出味道的。”那不是她的食物,所以无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而她也不需要吃。
顾庸之等了又等,没等到下文。“再然后?”
“没有然后。”
“……”顾庸之澈底被她说故事的功力打败。“那个人呢?你跟他怎么了?”
正常来讲,这里不是应该要有一段轰轰烈烈、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吗?再不然,那个能让她吃出食物味道的人,至少也该是什么特别的存在,有些什么相遇相知、刻骨铭心的过程,她要铺陈的不是这一段吗?
“他跟我讲几句话,就走了。”再也没有遇到。“我那个时候刚入世,还很小,什么都不懂。”
之后好几千年过去,她看过、遇过的人类愈来愈多,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吃出食物的味道。
顾庸之于是确定,那真的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台词和戏分的路人甲,人家只是看她一个小女娃可能与爹娘走失,好心请她吃块糕而已!是他脑补太多。
“那么请教一下,这个故事的奥义在哪里?”
“没有奥义。”
换言之,就是无聊闲嗑牙,大抵就跟老爷爷的“想当年啊……”差不多。
“好吧,我理解,你是想跟我分享你经历过的事。”他很深明大义地说。
几千年来,遇到的人、事、物,不知凡几,都没有在记忆里留下过鲜明的印象,那个意外让她吃出味道的人,就成了特别鲜明的记忆点了,她只是单纯想跟他分享这个而已。
她后来想了又想,会不会就是因为,无所求。
那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给她糖糕,单纯的只是付出,没有想要回报。
是这一抹无所求的纯粹,让她尝到了食物的原味。
“你知道吗,食物是有记忆的。”她很严肃地说,只有最灵敏的动物,才吃得出食物的灵魂。“母亲为孩子做的饭,孩子能尝到母亲的爱;外面卖的食物,有铜臭味。”
你确定你不是在朗诵一篇煽情的小学生作文?
震惊于自家小孩只有小学作文能力的饲主,感到羞愧而汗颜。“那你还吃铜臭吃得那么开心!”那满满都是他用血泪堆叠出来的新台币啊!
“不一样。”她拧眉,试图解释,想来想去,还是只能鬼打墙地吐出:“你买的,味道不一样。”
“是因为,食物的记忆点?”从商人手中买来的,不管是为了赚钱还是博名声,贩售者总是有个诉求点,但那是他买的,他买来给她的,他对她,无所求。
所以,她终于又能尝到,食物原始的味道了。
是说——“你这是不是在暗示我,该去报名烘焙班了?”希望她不是在告诉他,她也想吃到满满的父爱……
天哪,这年头当个饲主都不容易了,十八般武艺都要学……
他转身默默地上网google附近便宜又实惠的烘焙速成班。
键盘敲着敲着,脑子倒带了一下,卡住,僵硬地扭头,语带试探:“那个给你糖糕的人,是姓?”
那个字,是民间百家姓,不像她这古董级、只存在于神怪异志录里的生物会有的名称……
果然!
“苏。”她好纯真、好干脆地回答了。
他瞬间爆炸,不可思议地震惊了。“你居然一块糖糕就跟了人家的姓?!”
要不要这么好拐?!要不要这么廉价?!
苏绣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不懂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因为在人间要有名字,我那个不能用。”刚好想到那个人姓苏,又看到衣服纹样上的苏绣,就这么简单愉快地决定了自己的名字。
“那你吃了我多少东西,怎么就没有想过要跟我的姓——”
“你要吗?我叫孙旖旎改。晚上我要吃三块苹果派!”立刻提出条件交换。
居然还有这神操作。
“……我感觉到你满满的世俗味。”他沧桑地说。孩子真的学坏了,什么高傲的上古神灵都是过眼云烟。
她当这是网路注册的昵称假人头,可以今天叫菜头粿,明天叫红龟粿吗,有够随意,有够大方!
顾庸之好忧虑,家里有个超级好拐的宠物该怎么办?别人一块小蛋糕就可以把她拐跑了。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开始了教育之路:“绣绣啊——你听我讲喔,『姓』这个东西呢,在人类世界是非常神圣、非常慎重的,它可以是一种信仰、一种传承,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归属感,所以孩子传承了父母的姓氏,古代女子出嫁有了归属,因此冠夫姓……反正简言之……”巴啦巴啦以下省略三千字话痨。
由于过程太冗长,这当中苏绣打了个小呵欠。
说完,停下来喝口水。“你有没有听懂?”
“喔。”乖巧应声。
顾庸之欣慰地点点头,颇觉自己教育有方。
“那,要吗?”
顾庸之:“……”
“两块也可以。”
他扶着额头,删掉搜寻栏位上“烘焙速成班”的关键字,开始疯狂点击“孩子的教育不能等”、“如何教小孩成为正直的人”相关网页……
顾庸之最后,还是强抑下自己的姓氏只值两块苹果派的凄凉感,与她一同出门买晚餐。
他真的不得不说,甜点真他妈的贵啊!扁是她的戚风蛋糕和苹果派,就吃掉了他们今天最后的伙食费,贵得他肉痛。
由于每天的伙食费都必须严格控管,以免早早山穷水尽,所以买完甜点之后,今日的可用余额只剩十八块。
最后,他买了一包统一肉燥面——还不能买碗装的,碗装比较贵。
回到家,拿碗冲了热水,等待泡面熟成的期间,苏绣闻到味道,捧着她的戚风蛋糕挪坐过来,直勾勾瞧着他。
“香吗?想不想吃?”泡面这种东西,就是你原本不想吃,但闻到味道,就是会香得勾起旁人的馋虫那种奇妙的食物。
她摇头。“化学药剂的味道。”
“……”你害我悲伤了一下。
苏绣又挖了匙蛋糕入口,不解地问:“你最近为什么要一直吃抗氧化剂?”人类很奇怪,老是喜欢把不好的东西往身体里塞,没病也吃一堆药。
泡面就泡面,不要帮它乱找代名词!
顾庸之苦笑,揉揉她的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现实的残酷面,他并不打算让她接触到,关于“我们很穷”这件事,她就只是知道,很字面上的表述,并不曾让她去真正去体验这四个字更深层的意义,对他而言,赚钱养家是主人的责任,宠物的义务,就是开心地吃、开心地玩耍、开心地过每一天、开心地陪在他身边,这样就行了。
喔,对,值得一提的是,出门买完晚餐回来时,她说要去找孙旖旎,于是他们顺道走到巷尾一趟。
他在门口等她,不一会儿,就听到愤怒的咆哮声由屋内传出——
“我管你要叫苏绣、蜀绣、湘绣还是生锈!你以为这是7-11集点,集满十张身分证可以换奖品吗!!”
原来她找孙旖旎是为了这事,他没想到她当真了,而且说做就做,连一天都没有拖延。
他看到自家宠物被轰出来,嘴里犹不解地轻驳:“只是改一下而已。”不懂这有什么好激动的。
“改、一、下、而、已!”孙旖旎本想把人轰出去就算了,听到这话,气不过地冲出来。“不然我两块苹果派给你,你帮我改改看啊!”
“不要。你的东西没味道。”
“你!”孙旖旎差点一口气吸不上来,两眼一翻厥过去。
这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禽兽,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她就得花多少钱、打通多少关卡才能拿到那薄薄一张身分证啊?以为要凭空杜撰出一个人的出身以及完整的成长纪录很容易吗?
身为饲主的顾庸之,在一旁感到尴尬又汗颜,赶忙代宠物致歉:“是我没教好,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算了,不用身分证,我自己决定就好。”反正那东西她用不到、也没在用,她自己单方面决定,她从今天起就叫顾绣了!
顾庸之哭笑不得。“不需要。苏绣很好听,就叫苏绣,不用改。”他没有想在她身上贴标签,将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是吗?”他不是说姓氏很重要?那宠物理所当然应该冠上主人的姓氏,不是吗?
“嗯,真的不用。”
孙旖旎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审视了他一下。顾庸之没多想,向房东告辞后,带着宠物准备返家。
“等等。”对方叫住他,突如其来一句:“你很缺钱吧?我这里有桩外快,要不要赚?”
顾庸之停步,语带保留:“什么样的外快?”
“不难,有间民宿,带你家宠物去住几晚就可以了。”接着补充:“包吃包住,交通及相关费用可以实报实销,保证不花你一毛钱,酬劳预计七万,不过还是要看状况,如果服务项目牵连较广,会视实际情况向委托人追加费用。”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那种**行业的伴游公关?
他从不相信世间会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所有包装华丽的术语下,都有其陷阱。
“谢谢,我想我不——”
“噗,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我不是皮条客好吗?”孙旖旎笑喷。“这间民宿不平静,本来他们找的人是我,但我手头上还有其他case,腾不出空,所以问问你的意愿。”
顾庸之本能看向身旁,那个据说能镇宅镇煞的吉祥物。
他一介凡人能做什么?这case的核心价值当然是苏绣。
苏绣完全没有要参与讨论的意思,拿出袋中的苹果派,已经开始嗑了。
“绣绣,要吗?”他尊重地询问事主意见。
“随便,你想去就去。”她唯一的意见,是跟在主人身边,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在以前,孙旖旎是不敢劳驾她的,毕竟钱财于她毫无意义,不过现在有个活生生的人,他要生活、要吃五谷杂粮,那么钱对于他们,就有一定的必要性了。
“那,我们就当旅游,走一趟看看好了,但对于业主所委托的事,这方面我不太懂,无法担保能完成委托,如果没达成,请让我报销旅费就好。”刚好正逢花季,带绣绣出去踏踏青,偶尔带宠物出门遛遛,有益身心发展。
说白了,就是个来蹭旅游的,没来绮情街前,他算半个科技宅,电脑程序除虫抓错他勉强还行,居家安宅除祟抓鬼,他是一窍不通。
孙旖旎也不说话,就是瞅着他,掩唇低低地耸着肩,也不知在笑什么。
“孙小姐?”
“没。就是觉得,你挺有当神棍的潜质。”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