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惟立于床畔,神情犹有些惊魂未定,只是当她看见傅容予温柔却悲伤的侧脸,她恍惚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与母亲发生争吵,擅自离家来这儿之前,她一路上不下几次羡慕过傅容予有个温柔体贴的母亲。
可此时,撞见傅母酩酊大醉的丑态,她方明白,每个人都有光明与黑暗的一面,她只看见了傅母光明的一面,却不晓得黑暗的那一面有多么骇人。
再三确认母亲已入睡后,傅容予起身,以眼神示意梁安惟一同离开房间。
梁安惟轻轻颔首,带着深受震撼的混乱情绪,随傅容予离开主卧房。
“你去冲洗一下吧。”
梁安惟心神不宁的坐在沙发上,傅容予无预警的递来两条米白色毛巾。
她先望了一眼他手里的毛巾,随后才挪至他恢复平静的面庞。
“你身上全是酒味,如果就这样回家,你母亲容易误会。”
闻言,梁安惟模了模脸上未干的酒渍,方才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俩谁也无暇擦拭脸上的酒液。
梁安惟顺从的接过了毛巾,在傅容予的指引下来到浴室,当她把自己关进狭小昏暗的浴室里,心神刚缓过来的她,险些哭了出来。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傅容予的母亲为什么变成那副模样?他怎么有办法如此冷静的面对那一切?
带着难以平复的混乱心情?梁安惟月兑去衣物,往莲蓬头下方一站,将脸上与发上残留的红酒冲净。
当她抓着毛巾擦拭身子,鼻尖嗅着一抹熟悉的古龙水气味,当下恍然大悟,这是傅容予平时使用的毛巾。
她双颊霎时臊红,连忙将毛巾往墙边的不锈钢架一挂,重新套上原来衣物,踏出浴室前不忘反复深呼吸,将心中那抹暧昧骚动压回。
当她步出浴室时,原先的一地狼藉已被收拾干净,傅容予坐在沙发上,双眸低掩,深陷沉思。
直至梁安惟来到面前,傅容予方回过神。他扬眸望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桌上的吹风机。
“把头发吹干吧,免得感冒了。”他叮咛着,语气丝毫不像个十六岁孩子,倒像是个成熟的监护人。
“你还好吗?”梁安惟在他身边落坐,迟疑片刻,才将纤手搭上他的肩膀。
“习惯了。”傅容予淡淡响应,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我妈只要心情不好,就会趁我不注意偷跑出去买酒,我阻止不了她,只能看着她喝得烂醉。”
“阿姨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她刚才说了一个人名……”
倏地,傅容予眸光一凛,稍嫌急促地打断她,“我妈跟我爸那边的亲戚一直不合,那边的亲戚过去曾经争取我的监护权,所以我妈很害怕,毕竟她一个单亲妈妈,不管怎么说都是处于劣势。”
尽避看得出他亟欲掩盖些什么,梁安惟却也没想太多,只当他是不愿一再提及单亲家庭这件事。
为了化解尴尬,梁安惟取饼吹风机,插好插座,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将一头湿发吹干。
嗡嗡……老旧吹风机的马达声顿时充斥一室。
十五分钟过去,梁安惟放下吹风机,傅容予已起身来到玄关。
他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说:“快十点了,我送你回家。”
“我妈说不定都报警了。”梁安惟自嘲的笑了笑。
“那我就惨了,我不就变成歹徒了?”傅容予跟着开起玩笑。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傅家,看着傅容予细心地将里外的门全锁上,梁安惟越发敬佩他的孝顺与早熟。
“你妈一个人在家里没问题吗?”
回想起刚才那场闹剧,梁安惟犹然心有余悸。
“我自己可以回家,你还是回去照顾你妈吧。”
傅容予没有搭理她,兀自将红色铁栏门锁上,转过身往前走。
包裹在深蓝衬衫与牛仔长裤下的年轻背影,在浓黑夜色中,看起来透着一抹不该有的孤独感。
梁安惟一路尾随在后,就这么怔怔的望着那个背影,心中涌现无限感慨。
她忽尔醒悟,自己有多么幸福,尽避父母只在乎她的成绩,可至少他们给了她一个健全的家庭,供应她生活所需,让她不需要为钱烦恼,只需专心念书……
她这一路上都在想,这些年来,傅容予是如何一个人照顾母亲,又是如何一个人面对酒后丑态百出的母亲。
寻思间,两人停在一处平交道前,看着号志灯亮起,闸门降下,一列自强号快速自面前通过。
梁安惟侧过脸望向傅容予,看着红色光源映照在他俊秀的面容上,眺望前方的双眼空洞而苍凉,丝毫没有半点青春气息。
目睹此景,梁安惟的胸口紧紧缩了一下。
闸门升起,两人同时迈步往前走,走着走着,黑暗的街边有几个游民徘徊,梁安惟不安的贴近傅容予。
傅容予察觉她的恐惧,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不要怕,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他低声安抚。
梁安惟再如何叛逆无惧,到底仍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不怕长自己一两岁的学长学姊,却惧怕藏身于社会幽暗角落的游民。
亦是在这一刻,梁安惟顿悟了傅容予对她说的那句话——
“梁安惟,你是女孩子,你妈当然会担心。”
相较之下,傅容予的心态成熟多了,他明白她母亲的担忧,亦清楚女孩子的弱势,以及可能受到的伤害……
直至进入光亮且沿路有店家营业的街区,傅容予才松开了她的手。
梁安惟居住的公寓大楼就在前方不远处,这一次,傅容予主动停下脚步。
“你家就在前面,我就在这里看着你进去吧。”他如是说道。
这一刻,梁安惟能清楚感受到他刻意拉开的距离。
她知道他心情肯定很乱,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道了声谢,转身往自家大楼走去。
只是,她往前走了几步后,忽尔一顿,随后又回过身,冲着待在原地目送的傅容予小碎步奔去。
十分难得的,傅容予面上浮现了怔讶的表情。
下一刻,他看见她停在自己面前,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红着脸,表情有丝别扭,却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傅容予,你要坚强一点,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们是朋友,你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语毕,梁安惟匆匆松开他修长的大手,转身跑开。
傅容予愣在原地,直至那抹纤长人影奔入大楼门口,他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垂眸,端详着方才被她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心底流淌过一道暖洋。
他一直独自面对这些事,他没有同侪朋友,更不可能让同学撞见他母亲的丑态,今晚的一切纯属意外……
可他心中清楚,倘若今日换作是别人,他一定会以强硬的态度将对方驱赶走。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任何人撞见母亲烂醉的丑态。
因为是梁安惟,所以他让她踏入家门,让她目睹他与母亲最丑陋的一面。
一如他所料,阳光正面的她,没有嫌恶,反而同情起他的处境,甚至为他加油打气……
傅容予缓缓收起梁安惟握过的那只掌心,他握得好紧好紧,彷佛想藉此抓住些什么。
可当他松开泛红且空无一物的手掌心,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的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傅容予将手插回牛仔裤口袋,转身往来时路折返。
年轻的颀长身影,行走在一路绵延的街灯下,孤独的背影,映着入夜之后的城市余光,背脊却是那样挺直不屈,脚步没有半丝滞碍。
多年以后,每当他回想起这一夜,他总会不自觉地攥紧掌心。
就彷佛,只要张开手心,那个不曾嫌弃过他,不曾对他投以异样眼神的女孩,会再次走过来紧握住他的手,并扬嗓对他说——
傅容予,你要坚强一点……
十七岁,距离法定成年还差一大截,迫不及待想跨过那道坎,面对末知的成人世界,却又满怀憧憬与彷徨。
当,当,当……上课铃声响彻偌大校园,梁安惟怀中捧着全班的周记本,慢悠悠地穿越走廊。
穿过高一新生所在的二楼教室时,她下意识放慢脚步,隔着几净的窗户侧目望去,看着班级里那一张张青涩毛躁的新生脸孔,她竟然觉得十分陌生。
全然无法想象,在暑假之前,她亦是这些新生脸孔的其中之一。
梁安惟来到分配给高二生的校舍大楼,转入二年二班的教室,班导师正在点名,她低低喊了一声报告,兀自往最后一排的位子走去。
“邓吟学。”班导师喊着。
“有!”坐在第二排的邓吟学推了推眼镜答声。
“傅容予。”
……周遭一片沉静。
梁安惟放下周记本,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一旁的女同学随即歪着身子凑过来。
“欸?班长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他该不会是逃课了吧?”
梁安惟微蹙秀眉,横了女同学一眼,说:“逃什么课?傅容予请病假。”
女同学一脸困惑反问:“病假?没有人说啊!”
间言,梁安惟举手站起身,一双晶眸直视着班导师,扬嗓道:“报告老师,傅容予托我帮他请假。”
分组之后,他们这帮人被打散开来,傅容予、梁安惟、邓吟学是自然组,刚好分在同一班,方铭显与邓之韵则是选择社会组,两人一同被分在二年十班。
高二班导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喜爱与学生打成一片,教导方式亦来得开明许多,颇受二班学生们的爱戴。
“班长,傅容予请什么假?”女教师不疑有他的问道。
“病假。”梁安惟面不红气不喘的答道,随后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傅容予的母亲确实生病了,所以她这不算说谎。
“好,谢谢你跟我报告。”班导师低首在点名簿上记录着。
梁安惟坐回位子上,看着班导师继续往下点名,她悄悄自抽屉里模出手机,手指灵活地敲打着键盘,飞快送出一封简讯。
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我帮你请了病假。
放暑假前夕,她向母亲谎称高二即将分班,她准备送份礼物向高一班导致谢,母亲便拿出了这两年帮她存放的压岁钱,并叮嘱她千万得买点象样的礼物,以免有失面子。
她用这几千块买了支手机,送给了傅容予,让他自己去买张易付卡。
一开始傅容予怎么也不肯收下,他认为这是一种施舍,未免太伤人,她只好搬出傅母来说服他。
他白天外出上课时,无法照看傅母,傅母在家中若是出了任何状况,方能随时透过联系。
闻言,傅容予当下沉默许久,最终仍是收下了那支手机。
其实,之所以会兴起送手机的念头,主要是她发现傅家经常没钱缴水电费,断水断电是常有的事情,她生怕若是哪天出了事,傅容予无法及时对外求援,最好的方法便是让他随身带着手机。
兴许,傅容予也洞悉了她的真正用意,才会选择收下这份礼物。
当,当,当……上午第四堂课的下课钟声响起。
按照已养成的习惯,梁安惟这帮人围坐在操场边的石桌旁,吃便当聊八卦。
“好羡慕你们喔,你们的班导年轻又漂亮,而且不会对学生采取残暴式教育。”邓之韵嚷嚷着。
“谁教你要去社会组,我早就劝你一起来自然组。”邓吟学不以为然的哼了几声。
“我数理不好,再念自然组会发疯。”邓之韵气馁的把脸埋回便当里。
两兄妹一来一往斗嘴,始终在一旁默默吃着便当的方铭显,察觉梁安惟不停查看手机,明显心不在焉。
“老大,你是在等傅容予的简讯吗?”方铭显按捺不住的问道。
经此一说,邓之韵才后知后觉的左右张望,嚷着:“对耶!今天傅容予没来?”
自从傅容予加入他们这个小团体后,几个人便产生一种古怪的默契,每到午休时刻,会来石桌这儿碰头聚会。
尽避方铭显仍是相当排斥傅容予,可碍于梁安惟,他终究只能选择接受傅容予的加入。
他们看得出来,梁安惟无疑是同情傅容予的。透过梁安惟的转述,他们大概理解到,傅容予不仅来自单亲家庭,母亲更有着中度忧郁症,一旦发病便会喝得烂醉,大发酒疯,因此无法外出工作,平日只能靠着社会局的救济金,以及亲戚间三不五时的援助过活。
“不对啊,老大,今天班导点名的时候,你不是帮傅容予请病假了?”
梁安惟白了一目状况外的邓吟学,后者一脸莫名其妙的愣了愣。
“昨天我打给傅容予,他说他妈妈生病了,我想他应该是留在家里照顾他妈妈,所以才会自作主张帮他请病假。”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邓吟学不解反问。
“早上我传了简讯给傅容予,他一直没有回复,总觉得有点反常……”
嘴上念叨着,梁安惟复又垂眸检查起手机。
见她如此挂心,方铭显主动提议,“不然,我们放学后一起去傅容予家看看?”
“对呀!既然老大这么担心,那我们就去看看他。”邓之韵出声附议。
“可是明天有数学小考……”邓吟学的抗议声,逐渐隐没在方铭显与妹妹的斜睨之中。
梁安惟欣然答允,“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放学去找傅容予,看他需不需要帮忙。”
于是挨到放学后,四个人在校门口集合完毕,一同往傅容予所居住的那片老眷村出发。
途间,他们一行人在超市合资买了一袋苹果,就这么拎着苹果前往傅容予的家。
岂料,当他们走近傅家时,意外察觉那扇红色铁栏门大敞,外头还停了一辆奔驰轿车,闪亮簇新的名贵轿车与破旧的房舍,顿时形成极为讽刺的对比。
紧接着,屋内断断续续传出争执声,甚至还有东西被砸烂的巨大声响。
四人全愣住了,面面相觑。
哐啷!
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伴随玻璃制品被重重砸在地板上的尖锐破碎声,令人闻之心惊。
梁安惟咬了咬唇,顾不上心底的恐惧,闷头便往屋内冲去。
“老大!”另外三人吓坏了,尖叫声此起彼落。
方铭显最快回过神来,他是第二个奔入屋内的人,见此景,龙凤胎亦只能硬着头皮尾随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