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春回大地,田野泛绿,一片生机勃勃,正是出门踏青的大好时机。
京城中的富贵人家在这个时候总免不了呼朋唤友乘兴郊游一番,所以在京城郊外经常能看到各府车马来往不绝,百姓也有幸能惊鸿一瞥高门大户的女眷。
青山绿水间花红柳绿,十几个衣饰锦绣的少女在各自丫鬟的陪侍下在嬉笑玩闹着,裙裾飞扬,年轻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她们比这一片山青水秀更吸引他人的目光,光只是远远听到少女们娇脆的声音,都会不由得会心一笑,更遑论亲眼看到。
但面对这样的好风景,也有人是不怎么愉悦的。
在草木枝叶掩映间,一个青衣锦袍的男子坐在一张轮椅上,眼睛在叶隙间洒落下来的光线下轻轻地闭合着,面色苍白,眉头微蹙。
这是个长相极其俊美的男子,但也是一个病态无法掩饰的病弱男子。
如此相貌,如此气度,却又如此情态,只会让看到的人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一声“可惜”。
本该是人中龙凤,吸引注目的风云人物,却孤独地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黯然,前方不远处的青春洋溢与这里的幽暗寂寞就像是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完全无法交融。
“少爷……”
“嘘。”
两个躲在一丛常绿灌木后的身影悄悄发出了声响,但很快就采用了不会惊动不远处那个闭目养神的美男子的手势交流,两个人比划来比划去,最后对视点头肯定达成一致,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另一边移去。
“姑娘,蛇——”
一声尖叫划破这片寂静的天地,惊得那闭目养神的男子一下就睁开了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未睁眼时已是俊美惊人,如今双眼睁开,那冷冷清清恍若没有感情的一双黑漆眸子,让他整个人增添了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姑娘?
在卓玮玢眉心微蹙的时候,那边传来一个清朗的有些雌雄难辨的声音,声音中夹带着掩饰不住的无可奈何,“梅香,你叫什么啊,我没被蛇咬到却差点儿被你吓死。”
“姑娘。”回应的是一个委屈兮兮的声音。
“好了啦,你看我没事,这条蛇挺肥的,咱们今天有口福了。”
“没毒吗?”
“没有。”
“庵里不让吃肉的。”
“我们在外面吃完再回去。”
“不好吧。”
“梅香你真没劲,还是菊香有趣得多。”
“姑——少爷,今天出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有吗?”有人明显不想认帐。
耳中听着那边那对主仆的一问一答,卓玮玢原本蹙着的眉头慢慢抚平,她们是无意中闯到这里来的?不过暗卫们没有出声,想来是因为她们并不危险。
卓玮玢又闭上了眼睛。
“你刚才叫得那么惨绝人寰,一定吓到别人了,过去给人家陪个不是吧。”
“哦。”
卓玮玢听到有脚步声朝着自己这边而来,但他没有动。
一方面是他身体虚弱,今日都必须坐轮椅出门了,实在不想多动弹,另一方面——他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何必避开。
“这位公子,对不起啊,惊扰到您了。”
卓玮玢眼睛微睁,看到一个一身小厮打扮的少女一脸忐忑不安地站在自己身前五六步开外的地方。
“无妨。”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梅香朝他行了一礼,这才慢慢退后,退开几步后再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她去的方向有株大树,树后露出一角衣袍,那应该是她的主子,一位并不打算跟他打照面的女扮男装出行的姑娘。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对主仆渐行渐远,直至听不到任何衣物摩擦草木之声。
“去查一查。”说完这句话的卓璋玢又重新闭上了眼,似乎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需要养养神。
一条身影在他说完那句话后悄无声息地出现,朝着那对主仆离开的方向追去。
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的卓玮玢其实很清醒,他的婚事受到许多人的关注,但这些年来他委实没有遇到可以让他心动的人,婚事于是一直蹉跎了下来。
他近来在别庄修身养性,别庄周边便有些热闹了起来,这让他心情有些不愉,今天更有人闯到了他身边,虽然看似是误闯,但事实如何还需要等侍卫回来才知道。
为了赢得他的注意,女人们可谓是花样百出,算计无数,闲来无事看她们表演倒也是一个不错的消遣,但这样的女人,他是绝不可能看上的,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子嗣由这样的人孕育教养。
即使无后,他亦不会将就——这是福王一系刻在骨子里的执拗。
第一代福王便无后,是过继了一位皇子继承了亲王的位置,虽然是过继的子嗣,但在某种看不见模不着玄而又玄的东西影响下,福王一系无不是深情执拗、体弱多病、子嗣单薄。
除了第一任福王得了高寿,后代子孙却都命短,有的留下了子嗣,有的甚至未来得及长大便夭折,只能继续过继子嗣以维系传承。
第一代福王一生就是个闻者伤心的悲剧,他因身体原因怕连累心爱之人,便默默成全了对方,结果他拖着破败的身体却默默守护了心爱之人一生,甚至熬过了她的丈夫,这事被他当成一生憾事,严正教训告诫后代子孙——若有中意女子,万不可因自己的健康原因就大方相让不去争抢,那或许会抱憾终生的。
不得不说,嫁入福王府是等同于守寡的结局,但这依然不能减退许多人对福王妃之位和下任福王外家身分的觊觎热情,毕竟这可是亲王身分,所以争夺福王青睐的戏码一代接着一代地上演着。
另外还有一件诡异的事,福王一系不管寿命如何,每一任福王或世子都是名副其实的美男子,这让许多怀春少女更是前仆后继地接近——病美男,几乎已经是福王一系的代名词。
卓玮玢是这一代的福王,相貌俊逸非凡,不知掳获了多少名门闺秀的芳心,但长年卧病、极少出门,随着年龄一年一年增加,不少人都开始担心这一代福王恐怕也留不下子嗣,大约又得开始着手从皇室挑选饼继子嗣。
二十三这年龄,对世间男子而言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对福王一系而言,这已经是个很危险的年龄了。
坐在轮椅中的卓玮玢犹如一座雕塑一般静静地待在那一方寂静的天地,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沉思。
没有人去打扰他的安静,直到很久之后一名侍卫的回归,才打破了卓玮玢的清静。
这名侍卫是在之前跟踪那对主仆而去的人,他之所以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回来,是因为那对主仆真的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那条之前逮到的蛇烧烤吃完之后才回去的。
她们回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府第别庄,而是——一座庵堂。
侍卫并没有去询问住持,而是在附近找了人家相问,在得到想要的资讯后这才返回。“镇远侯府的?”
“是。”
卓玮玢掀了下嘴角,异常平淡地道:“原来是她啊。”一个被侯府排除在外的嫡出小姐。
侍卫没有说话,卓玮玢脑中已经调出了这位侯府小姐的全部资料,因为她母亲镇远侯夫人和其父贵妾的斗法,这位大小姐甫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庵堂,几乎是在庵堂长大的。
说起镇远侯府,在京城勋贵圈还是挺有名的。
镇远侯府的李老夫人将娘家侄女给自家儿子当个贵妾,这事在当年可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直到现在大家提起来还是唏嘘鄙夷不已。
李老夫人年轻时嫁入侯府用的手段便不甚见得光,那是抢了闺中好友的亲事,藉着闺中好友的身分出入侯府,跟当时的镇远侯府世子有了首尾,事情闹出来,李家不得不娶了她。
不料多年后,她娘家的侄女跟她走了一样的路数,跟当时的镇远侯世子有了私情。
当时的镇远侯府因数代经营不善,家底都败干净了,勉强维持个光鲜的壳子,就等着儿子新妇进门带的大量嫁妆充盈府库,儿子跟侄女搞了这么一出,老侯爷夫妻只好亲自去跟亲家赔礼,好说歹说算是稳住了亲事。
侄女虽成了贵妾,但这贵妾到底还是给镇远侯府埋下了乱家的祸根。
贵妾未出嫁便已珠胎暗结,正头夫人嫁过来时她已生了庶长女——这也是承平伯丁家的意思,若是庶长女,两家亲事还有得转圜,若是庶长子,那就直接退亲。
只是那贵妾是李老夫人的娘家亲侄女,侯爷又偏爱,镇远侯夫人自嫁入侯府便处于劣势,加之本人性格又太直爽,越发不得丈夫欢心。
后来嫡女出世,侯爷夫人尚沉浸在得女的喜悦中,贵妾就领了一个游方道士入府,给嫡女批命,说其八字与祖母相克,不宜养在府中,硬是在襁褓中便被送到了庵堂寄养。
侯爷夫人武将世家出身,性烈如火,哪里忍得这种算计,直接将贵妾的避子汤给她换成了绝子汤,让她喝足了两个月。
谁都没想到侯爷夫人这般决绝,事发后,镇远侯几乎要闹到休妻。
虽然最后没休成,但夫妻情分就此而断,两人形同陌路。
镇远侯为子嗣计,后来又纳了几个小妾,但不是无所出,就是生了女儿,最后还是镇远侯夫人生下了嫡子,这才终于有了香火传承。
即便如此,夫妻之间也没有任何缓和,嫡子养在侯爷夫人院中根本就不许他跟自家祖母见面,但在这样恶劣的关系下,隔了两年,侯爷夫人又生下了嫡次子,这事也挺让人啧啧称奇的。
侯爷夫人在府中几乎算是辟院独居,闭门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她所生的一女二子,根本对镇远侯府的任何事都撒手不管。
镇远侯的嫡女因李老夫人一直闹腾阻拦,一个“孝”字压下来,一直也没能接回府中,只侯爷夫人时不时领着两个儿子去庵中探望小住些日子。
这样一来,这位镇远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在权贵圈子里几乎是个隐形的存在,人们口中经常议论的反而是镇远侯府那位贵妾所出的庶出大小姐,只因这位庶女受祖母喜爱,经常带着在人前出现,好歹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卓玮玢暗自掐算了下,这位二小姐今年应该有十五岁了,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府了。
按照当年那个游方道士的说法,这镇远侯府的二小姐不满十五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家的,这样蹉跎下去,这位嫡女的婚事可真有点堪忧。
不过目前看来镇远侯夫人一点儿不着急,着急的反而是其他人,镇远侯府里那个庶长女比她女儿还要大上一岁,今年十六,只要侯府的嫡女亲事不定,庶长女就算亲事定了那也甭想嫁出去。
镇远侯夫人再是不理事,做为嫡母,对于庶女的婚事还是有发言权的,而李老夫人跟镇远侯也不敢太过驳侯爷夫人的面子,否则家里免不了一场大闹,侯府的开销也没了着落。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侯府嫡女显然是个心宽的,如今这个时候竟然还有闲情易装出来闲逛。
这么看来,这些年她在庵堂里过得着实也称不上苦闷啊,说不定还挺多姿多彩的呢。
如此一来,卓玮玢心中倒是对她不由生出了几分兴味出来。
这般行事风格的女子,委实与常年寄养在庵堂清静之地的人长大的人形象有些不符。
长在庵堂晨钟暮鼓中的人,在人们的印象中应该会是一个寡淡无趣,心绪古井无波一般的人,可这位二小姐似乎挺活泼的,胆子似乎还特别大,那蛇好像就是她抓住的。
有趣!
满目青翠的竹林中,一座庵堂静静地矗立着。
竹心庵占地不大,地处偏僻,香客稀少,但却十分清幽宁谧,非常适合修行。
带着丫鬟梅香赶回竹心庵的李素月,在半山腰她们平时下山换装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大丫鬟菊香,菊香今日是回了一趟镇远侯府,于是没随她一起出门。
“庵里有什么事吗?”一见菊香的神情,李素月心里就是一咯噔。
“夫人到庵里了。”
“我娘?”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四下看了看,“我先把衣服换回来,我娘来是有什么事吗?”
梅香和菊香服侍着她换衣服,菊香手上不停,一边说道:“夫人只是来探望姑娘,知道姑娘到山里散心便在庵里等着了。”
“哦。”云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很快,原本一个锦衣翩翩佳公子就变成了一个素衣素颜的秀丽小娘子。
因着李素月从小便在庵堂长大,所以基本上衣服颜色都过于素淡,有时跟着庵主等人诵经还会换上缁衣。
收拾整理好之后,主仆三人便朝着竹心庵赶回去,离庵门前还有段距离的时候,李素月就看到停在庵门口的马车。,
看到马车的时候,李素月就知道这次母亲应该只是过来看一看,并没有住下的打算,否则的话,马车是应该会被牵进庵里的。
留在庵门外看车的除了车夫还有两个婆子,三个人看到回来的李素月后,都上前请安见礼,李素月让菊香给了他们几个赏钱,便往庵内走去,完全不理会身后传来的谢赏声。
她一路轻车熟路地往自己居住的院子走去,这时一个面善的婆子守在院门口,看到她的身影后便转身飞快地回去报信儿。
领着两个丫鬟踏进自己的院子,李素月看到院子里多出来的丫鬟婆子,心里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外之地住久了,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自己的身边有太多人,所以每次母亲过来小住,她心里其实都挺抵触的,好在,这次只是过来看看。
有婆子帮她掀起帘子,李素月便从掀起的帘子处走了进去。
屋里主位上正端坐着一位珠围翠绕修眉凤眼的贵妇人。
“母亲,过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李素月上前见礼。
镇远侯夫人丁翠英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脸上也不由挂了笑,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笑问:“想你了,便过来看看。”
“我也想母亲了。”
丁翠英伸手在女儿鬓角模了模,带了些感慨地说:“月儿是个大姑娘了,马上就要嫁人了。”
李素月笑了笑,没说话,看起来略带了几分羞怯。
丁翠英起身拉着女儿走进内室靠窗的软榻上坐下。
此时屋里只有母女两个,那些伺候的丫鬟婆子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一看这情形,李素月便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对自己私下说。
丁翠英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了女儿一会儿,李素月特别有耐心地等着母亲的下文。
“再过三个月你在庵里就住满十五年了,到时候就能回府了。”说到这里,丁翠英拍拍女儿的手,“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的亲事啊,我跟你三舅母商量过了,武平跟你年纪差不多,咱们两家又是亲戚,你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
李素月微微扬眉,但依旧没有说话,反倒像害羞似的微垂了脸,不让母亲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难怪那家伙今天请她去看什么心上人,原来是因为他是知道两家有结亲的意思。
她这算是被人委婉地拒绝了吧,哈,他脸是有多大?
他们表兄妹这些年一块玩得是挺好的——但是这不表示她就喜欢他想嫁给他呀,竟然还给她来这一手,是有多欠揍啊。
不行,下次再见面,一定得揍他一顿,把心里这口恶气给出了才行。
“虽说婚姻之事由父母作主,但娘还是想问一下你的意思,可有不愿?”
李素月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嘴角微扬,“母亲,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在这庵堂住了十几年,这还没下山,您就要把我定出去了?”
虽然女儿是笑着说的,可是丁翠英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着痕迹的埋怨,心中不由得也是一痛,是呀,女儿的花样年华便消磨在这晨钟暮鼓声中,长到这么大,却没有享受过属于侯府嫡女的待遇。
想到这里,丁翠英忙道:“不着急不着急,娘也就是这么一说。”
李素月将头枕在母亲的腿上,“这些年一直没能在母亲跟前尽孝,我想多陪母亲几年。”
丁翠英叹气,模着女儿的头发黯然神伤,这些年她到底是亏欠女儿的,让她一个女孩子就在这么个冷冷清清的地方独自长大。
“距离你回府的时间近了,府里那些人怕是又会耍什么阴谋诡计,你自己在外面也多注意着些,小心些,别着了小人的道儿。”
“嗯,知道了。”
接下来母女两个便都沉默了下来。
虽是母女,但其实她们对彼此并不熟,也无法跟一般的母女一样亲近起来,每当李素月不主动开口,丁翠英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因为她并不知道要如何跟女儿沟通,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
于是,丁翠英便这样让女儿趴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抚着她的发,心思翻腾着,而李素月则心安理得地闭目养神,跟母亲她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这样安静的相处就挺好。
不久之后,丁翠英便领着一群丫鬟婆子离开了。
李素月一直将人送到了庵门外,目送马车远去,一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的影子,她才转身回去。
“姑娘,夫人这次来去匆匆的,是府里出什么事了吗?”回到院子后,梅香忍不住问了一声。
李素月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不以为然地道:“那府里的事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梅香和菊香忍不住对视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还在襁褓之中便被寄养在庵堂的姑娘其实从心里对侯府就没有归属感,甚至于她们两个丫鬟对侯府的归属感也不怎么大,虽然她们都是八九岁后才来庵里伺候姑娘的,但在侯府外头生活的日子久了,对那里的人和事感情就变淡了,是真的淡了。
她们尚且如此,更别提姑娘了,淡漠,是应该的。
真论起亲疏远近来,姑娘怕是跟庵主的关系反而更亲近些,毕竟姑娘是庵主看着长大的。
喝完了一杯茶,李素月起身整整衣裳,道:“走,咱们去见师父。”
梅香和菊香虽有些不解,但还是跟上往外走。
竹心庵不大,所以她们主仆三人也没有走多大会儿,便到了庵主居住的院子。
李素月在门外停下脚步,开口道:“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屋子里传出一个略显抢桑的女子声音,“进来吧。”
李素月扭头对两个丫鬟示意了一下,让她们留在外面,而自己则径直走了进去,并将房门轻轻带上了。
庵主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留下的沟壑,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慈悲与淡泊,看着走到自己身边,顺势在一边蒲团上盘坐下来的少女,她脸上浮起长者的慈爱笑意。
“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嗯。”李素月的神情恹恹的。
庵主无心师太不禁一笑,“说吧,师父听着呢。”
李素月手指绞了一会儿,这才抬眼看向师父,抿了抿唇,道:“师父,我不想回侯府,我想出家。”
无心师太了然一笑,捻着手中的佛珠道:“出家即无家,这是想断了与侯府的关系啊。”
“嗯。”李素月承认得很坦然,那些人何尝把她当过家人?既然不把她当家人,她自然也不会强求这段亲缘。
不是没怨过,不是没恨过,可是到头来她却发现她得放过自己,别人已经对她不好了,她何苦还不肯放过自己啊。
无心师太又道:“若皈依我佛,须得剃度,你这一头青丝可就留不得了。”
李素月伸手抓过一绺长发,淡声道:“有舍才有得,头发没了终究还是会长出来的。”
一旦陷到镇远侯府那个泥淖去,却不是轻易能够月兑身的。
无心师太缓缓闭上眼,笑道:“剃度就免了,我找位女冠度你,当段时间道士吧。”
李素月面上一喜,“多谢师父。”
“无事便去吧。”
“是。”
走出师父的屋子,李素月的心情大好,整个人看起来都轻快了许多。
这时她才发现天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她们主仆三人回到院子的时候屋子里便也点起了灯。
庵里的晚饭不过是些清粥小菜,看着托盘里的饭菜,菊香忍不住看了天一眼,这样的饭食哪里该是侯府嫡女该有的待遇,可是她们姑娘一直过的便是这样清苦的日子。
姑娘不像她们有时还会轮流回府里待些日子,这是夫人怕她们久居在外对府中情况不明,一旦姑娘回府无法适应——给她们提前打底。
府里什么光景,庵里又是什么光景,那对比简直太过惨烈,就连她们也是暗自替姑娘抱不平。
因着今天在外面打过牙祭,所以李素月并不是很饿,晚饭也就略略吃了些,饭后,她在房中抚了会琴。
李素月虽然并没有长在侯府,但是身为侯府的嫡女,丁翠英还是请了先生到庵中教过她琴棋书画的。
窗外月色如水,竹林寂寂,配着这清淡的琴音,倒也十分的和谐。
梅香、菊香回到镇远侯的时候,远在离京城百里之外的紫云观中,李素月已经正式束发入道,成了一名女冠。
既已出家,那么身边伺候的丫鬟自然就不需要了,所以梅香和菊香便回到了侯府,她们所带来的消息直接将丁翠英震得失魂落魄。
为什么?为什么女儿会突然决定出家?明明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家了?
丁翠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恢复理智后,她叫来两个丫鬟仔细询问,这才知道那天她到庵中看女儿之前,女儿是去看娘家侄儿丁武平的意中人的,之后她却跟女儿提到了与丁武平的亲事。
这表示什么?
这在女儿眼中代表什么?
想想她自己这糟糕的夫妻关系,这段婚姻之所以如此糟糕不就是因为丈夫另有所爱吗?应该是这事刺激到了女儿,而女儿从小便没在她身边长大,与她实际上并不亲近,有些心里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讲的,所以女儿便悄悄替自己下了决定。
出家、离家,从此与镇远侯府无关,那么她的人生自此再不会任人摆布。
是了,必是如此!
月儿是怕,怕自己也经历一场与她一样的婚姻,若不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无法抗衡的,一如当年的自己。
丁翠英跌坐在主位上,一张脸灰败无比,满心的悲伤。
没养在自己膝下,没长在自己身边,女儿与自己离心至此,根本不相信她这个母亲会为她作主,不相信她有能力替她作主,所以她出家了!
泪水从丁翠英的眼中滚落,她手捂在自己心口,只觉一阵揪心的疼。
“夫人,世子和二少爷来了。”
听到院中婆子的声响,丁翠英手忙脚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收拾起心情,勉强让自己挂上笑意,等着两个儿子进来。
“儿子给母亲请安。”一大一小两个少年规矩有礼地给母亲请安问好。
“快免了,坐。”
镇远侯世子李怀看向避在一旁的两个丫鬟,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你们不是姊姊身边伺候的人吗?怎么都回来了?”
梅香和菊香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主位的夫人。
“我问你们话呢,回答。”李怀严肃命令。
丁翠英不得不开口道:“你姊姊打发她们回来的。”
“为什么?”李怀的目光转向母亲,弟弟李阃的目光也跟着看向了母亲。
丁翠英脸色不太好,但在两个儿子的目光下却又躲避不得,最后叹了口气,才道:“你们姊姊,”她顿了顿,伸手掩在了眼睛上,这才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出家当了道姑。”李怀眉头皱紧,直接问道:“为什么?”明明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为什么姊姊反而出家当了道姑?
丁翠英苦笑一声,“她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了什么?”李怀执意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丁翠英却摇了摇头,不肯再往下说。
李怀看了看梅香她们,垂眸不再追问,李阔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也跟着垂眸。
两个少年陪着母亲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告退而出。
临离开时,李怀向母亲点了梅香两人,丁翠英也懒得多管,便顺着他的意思让他把人带走了。
兄弟两人从母亲处出来,便径直回了外院自己的住处,站在李怀屋中,面对两个有些陌生的少爷,梅香和菊香都有些紧张局促。
李怀沉着脸冷声问道:“把你们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梅香和菊香不敢有所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完两人的陈述,李怀心中便已有了计较,他们镇远侯府这种混乱的现状,并不只有姊姊讨厌,他和二弟也一样讨厌。
他们长到如今,跟祖母打照面的次数寥寥可数,而姊姊即使身在空门,府里的某些人也依旧没有放过她,时不时便会提起她,在祖母那边上眼药,这也是姊姊这么多年来始终没办法回府的原因。
“你们知道紫云观在哪儿是不是?”
“是。”
“那好,明日你们便带我们去紫云观。”
“是。”
“退下吧。”
“婢子告退。”
一直到两个丫鬟退下,李阔才忍不住开口道:“哥,我们要去看姊姊吗?”
李怀点头,“嗯,就算她出家了,她也依旧是我们的姊姊。”
李阔抿抿唇,皱着眉头道:“五表哥……”
李怀斜睨一眼过去。
李阔咽了口唾沫,小心地道:“丁武平真的是那个意思吗?想让姊姊知难而退?”
李怀冷哼一声,模着手边茶盖脸色莫测,略带讥讽地道:“他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姊姊哪里会看上他那样的,不过是血脉亲人,大家亲近些,他太过自抬身价了。”
李阔有些迟疑,“那姊姊……”
李怀的嘴角微扬,眼中也流露出些许的笑意,道:“等着吧,那家伙肯定会被舅舅他们狠狠揍一顿的。”
“啊——”李阔睁大了眼睛。
李怀嘴角的笑扩大了些,似乎是被弟弟的表情愉悦了。
李阔伸手挠了挠头,咕哝道:“这会不会玩得也太大了?”
这个时候,他也回过神明白了姊姊的意思,但是依旧不能赞同姊姊这样的行为。
就算五表哥会被三舅舅狠狠收拾一顿,但是出家这出玩得实在是太大了,姊姊现在可正是议亲的大好年纪,这冷不防的出家了,亲还怎么议啊。
不对!姊姊这是根本不想被家里议亲啊,所以干脆来了个狠的,顺便阴了一把表哥,表哥真惨!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五表哥一把。
李怀拿起茶碗喝了口茶,瞅着身边的弟弟,说道:“昨天你是不是又跟那人说话了?”李阔神情一紧,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曝嚅地道:“她毕竟是我们庶……”姊字在兄长的注视下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李怀刚刚变暖的神情又再一次冷凝了起来,“凭她也配,一个庶女罢了,却敢在外摆着侯府嫡女的架子,谁给她的脸!”
李阔抿唇,心里回答:父亲呗。
在他们姊弟心里,镇远侯这个父亲真的是非常的陌生,他们甚至不愿意用父亲这个称呼来叫对方,一个只知沉浸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男人,一个毫无担当只知挥霍的男人,他们根本无法生出对他丝毫的尊敬来。
而他们的祖母,那个心眼偏到让人无法直视的老人,他们更加无法对她生出任何尊重来。镇远侯府之所以变成如今这般光景,正是拜她老人家所赐。
这样的家,难怪姊姊不愿意回来。
这一刻,李阔突然就理解了姊姊为何会有出家为道这个行为了。
家不成家,索性离家而去。
“哥,姊姊活得真随兴啊。”李阔对兄长感慨。
“方外之地待久了,自然便率性而为了,世人汲汲营营的东西她看不在眼里的。”
听兄长这么一说,李阔忍不住有些担忧地道:“这样的话,姊姊不会是真的出家吧?”李怀也忍不住怔了下,然后眉头慢慢皱起,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犹疑不确定地道:“不应该吧。”
兄弟两个不禁面面相觑。
事情严重了,他们姊姊不会因为庵堂里住久了,所以直接就四大皆空然后入山修道去了吧?不行,明天必须得去紫云观。
“明天出门。”李怀严肃道。
李阔用力点头,“必须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