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眠心焦地赶回东宫,无视外头大批包围东宫、煞气凛凛的玄铁将士——那是唯有皇帝方能下令调动的蟠龙卫——俏白脸庞神情紧绷,越过封锁后便唤停了软辇,径自一跃而下,倒吓得随侍宫人忙慌搀扶。
“娘娘当心!”
也恰恰是这个动作,令她刹那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不能慌!
眼下,东宫内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慌乱失措没有主心骨的太子妃。
“殿下呢?”
正匆匆迎向前来的百福忙道:“回主子娘娘的话,殿下正在寝殿,让奴才来接娘娘,便是让您别担心,殿下无事的。”
怎会无事?不过是不想她烦忧罢了。
她心头发涩,深深呼息两个来回,对身旁宫人道:“吩咐下去,严加看守东宫各处,周承徽、文昭训和金昭训那里尤其看牢了。”
“是。”
至于钱良媛,自有人看着……她也不多费那个心。
“这三个月间,凡殿中省拨来的米粮物什千万仔细,尤其尚食、尚药二处,最易叫人动手脚,且自今日起,东宫一针一线都不得外流,以免遭人藉词构陷。”她思忖了一下,又道:“此刻想必京中勋贵大臣女眷也避东宫唯恐不及,不会有投帖求见,倒轻省了咱们一番功夫。”
“是,奴婢等明白。”
李眠又叮咛了几项至关要紧之事,这才挺直腰杆,沉稳地一步步往寝殿方向走。
百福一路服侍在侧,心头大大松了口气,也不由对这个平素温顺软性儿的主子娘娘生起一股敬意。
京师流言蜚语满天,太子被圣上训斥无能,罚以闭宫自省三个月,林林种种不利于东宫的消息,往重了想便是储君不稳的征兆……原以为主子娘娘此刻恐怕要急哭了,再不也是六神无主,可万万没想到主子娘娘却罕见地强硬起来。
百福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李眠轻问了一句:“百茶安置的如何?”
“回主子娘娘的话,百茶姑姑已经在安济堂旁的一所三进小院子落脚,奴才也命人从中牵线,现下百茶姑姑每日都去指点那些贫苦孩子绣活儿,精神好很多,听说这两日面上已经见笑容了。”
百福连忙回禀。“娘娘慈心,教孩子们学会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也是绰绰有余。”
她想笑,却又有些落寞。“别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是我安排的,尤其是百茶。”
“娘娘为什么……”百福语带犹豫。
“百茶姊姊没有家人,自五岁被嬷嬷买进德胜侯府,我和嬷嬷就是她唯一的家人,我们同时跟嬷嬷学的苏绣,她向来勤奋用心,初始学得比我快又好,只她一心服侍我,耽搁了手艺也误了年华。”李眠语气有些惆怅,“她软又喜欢孩子,将来不管嫁不嫁人,教出几个知心的小泵娘既能继承衣钵,也能奉养她终老……平安和乐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将来,自己若真有这个命登上凤位,有她暗中护持着,谅谁都不敢动百茶和百果分毫,可假如东宫殒落……也连累不到两个早已被遣放出宫的人。
“娘娘就不怕百茶姑姑误会您吗?”百福叹了口气,他从胡统领口中得知,百茶自出了宫后就失魂落魄的,时不时朝皇城的方向发呆,有时还偷偷掉泪。“或者,等尘埃落定,您再接她回宫服侍——”
“只要旁人知道她不再是我的软肋,就不会有人伤害她藉以要胁我。”她目光坚定。“我宁可让她误会我一辈子,彻底忘记我是她的主子,也别再把她的一生虚掷在保护我、成全我上头。”
这世上人们的高贵与否,从不在于身分地位,而是一颗待人的心真或不真。
若是真心盼着一个人好,就算她离自己于天边遥远之外,只要知道她好好儿的,那便也安心足够。
百福心有所感,默默颔首无语。
李眠最怕自己给丈夫添乱,因此也亏得和百福这一番交谈,移转了心绪,令她在踏进寝殿的当儿,已显得冷静自持镇定许多。
那个熟悉颀长的身影斜倚在窗边榻上,一袭雪狐护领月牙长袍,越发清冷飘逸如仙人,浑不似是位高权重的一国储君。
仿佛,随时就会御风而去……
她一紧。“殿下?”
赵玉回眸,英俊昳丽得教人心悸的脸庞有一抹疲惫之色,却还是对她笑得温柔如春水。
李眠眼眶一热,一步一步走近他跟前,对视着他温润的笑眼,蓦然张臂紧紧环抱住了他的颈项,将他揽进自己柔软怀里,喑哑却有力地道:“玉郎,别难受,我在,我都陪着你。”
深夜,江皇后卸了满头朱翠一身华服,随意着件单薄袍子,散着长长的头发,光着脚盘腿坐在正对着殿中几株红梅的大窗下,一大壶酒,一大盘堆得高高的卤牛肉块,一钵椒麻爆豆子。
这宫里的景致,一贯如此。
漂亮的、精致的如此刻意,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就连人待久了也一个样儿。
三十几年了啊……
“戴嬷嬷,你想家吗?”江皇后喝了一口酒,滋味香甜却绵软无力,哪里有北疆那些粗粮大缸酿制出的烧刀子那般灼入肺腑肚月复的得劲儿?
戴嬷嬷体贴地侍立在身后,为她披上了件玄色狐裘。“娘娘,夜里寒,当心冻着了。”
“是啊,本宫年岁也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大雪封山也能逮獐子的小野人了。”她笑了起来,眼角已有岁月纹路,却依然明亮得像昔年那个大嗓门的红裳小泵娘。
……笨小子,连射箭也比不过我,你家阿爹肯定羞死啦!
戴嬷嬷强忍酸楚,笑道:“娘娘正是壮年呢,老奴才真叫年岁大,脸上的皱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
江皇后也笑,不过却是笑得茫然恍惚,仿似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的孩子,再回头,也永远失去了归家途。
……那个娇骄恣意的红裳小泵娘已然在流光里长大了,失去了,渐渐老了……
“戴嬷嬷,咱们这三十余年过得真长、真累啊!”她低喃。“明明我想干一番惊天动地、足以睥睨天下男儿的大事,可却怎么胡里胡涂地跟一窝子娘儿们瞎搅和到了现在,什么正事也没做……阿爹教了我一身过人的好本事好武功,结果我把自己陷在这皇宫里发熏长蕈菇,亏得他老人家不在了,要不只怕得被我再活生生气死一回去。”
戴嬷嬷热泪再也抑不住的落了下来。“娘娘,您别这么说自己,这是缘分,也是命……可总算,您也是选了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儿。”
要是不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儿就好了……
江皇后声音低微得无人闻见,仰首灌了一大口酒,哈哈大笑。“哎呀!现在早就不喜欢啦,那老黄瓜谁爱吃谁夹去,本宫只爱大杯酒大口肉……嬷嬷来,咱们今儿好好搓上一顿,几百年没这么大块大块的吃过肉了,难得太子这回送来的厨子烧得一手好北疆菜,你闻闻这味儿,熟不熟悉?”
“可不是吗?老奴闻着这香味也都馋了,今晚就放肆一回,陪娘娘好好吃喝乐呵乐呵。”戴嬷嬷吸吸鼻子,露出笑容来。
那酒终究还是醉人的,也或是江皇后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千杯不醉的北疆头领小鲍主了,酒酣耳热之际,浑然不知殿内角落何时有个高大身影静静僵在那儿,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那高大身影眸底的震惊、心虚、悔愧、失落,甚至惶惶……无人得见。
可就算该瞧见的都瞧见了,怕是这鸾凰宫中早已没有他这个帝王可立足容身之地了。
翌日。
李眠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榻,小心别扰醒难得无须早朝、可拥被熟睡的丈夫。
在晨光下,赵玉俊美面庞如昔,眼窝下方却隐隐有一抹暗青色。
“玉郎,”她眼眶发热,心头酸涩发软,喃喃道:“这次,换我保护你。”
君父态度隐晦敌友难分,手足如毒蛇伺机噬咬……
可你还有我,咱们无论成败生死总是在一处的。
绕出内寝殿,李眠在宫人的服侍下到东侧间梳洗更衣,一改昔日素净雅致的衣着做派,反倒特地挑了袭正红色绣金翟鸟太子妃常服,绾发盘髻簪花冠,稳重雍容地步出寝殿。
“主子娘娘,”百福躬身上前。“人都齐了,正等着娘娘示下。”
她面容平静的点下头,“好,这便走吧。”
须臾,东宫正殿上首正座之上,李眠沉静地端坐着,清冷的目光扫视过东宫内院众人。
在场的内侍管事和掌事姑姑们屏气凝神、恭敬侍立,人人面上肃穆,却不见一丝惊慌不安之色,可见多年来太子御下有术,经此大难,东宫依然人心稳固忠心果毅。
“春分姑姑。”她开口。
“奴婢在。”一位中年掌事姑姑闻声而出。
“德胜侯府那头近日如何了?”
“回主子娘娘的话,李二小姐七日前已入二皇子府为侧妃,然宫中玉牒犹未记册,侧妃冠袍仪仗也未赐下。”春分姑姑口齿利落禀道。
她沉吟,随即笑了笑。“那么,就别扣着了,明儿就给了她。”
春分姑姑神情略显疑惑,仍是恭声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处置。”
“记着,多备些上好头面,”她意味深长地道:“新侧妃如花似玉,又如何少得了锦上添花端华富贵,岂不是打了二皇子和德胜侯的脸面。”
“奴婢明白。”春分姑姑眸中精光一闪,含笑应道,领命而去。
“百胜公公,”她望向矮胖滚圆一脸和气的中年内侍,温和道:“陛下富有四海,尚膳坊点心院人才济济,想来前儿咱们东宫孝敬去的两名面点师手艺在那儿亦是无用武之地,况且东宫受旨闭宫自省,主仆一体,更该回来一齐思过,所以今儿就劳你去把人领回来吧。”
“老奴必定不辱使命。”百胜眉开眼笑,迫不及待下去办差。
她也笑咪咪的——自己这个儿媳如此识相,父皇应该深感欣慰了。
虽然这两椿事儿都是小打小闹,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但千金难买她乐意,长年被当包子久了,这回换她恶心人一把,不为过啊。
百福随侍在她身后,忍不任一脸老怀甚慰地憋着偷笑。
宫里上下谁不知陛下吃惯了那两位的面点吃食,尤其在大病初愈后,也就两位师傅的白案功夫能叫他老人家多吃上那么一碗半碗的……
这下可好,咳,不过让陛下大冬日的净净肠胃也好,省得油腻积食得上火,闹得自己和旁人都不得安生。
百福内心大逆不道地哼哼月复诽。
“文庶母妃和俞庶母妃近日精神抖擞的,显是日子过得太滋润了,给闲的。”她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那两位妯娌弟妹的事儿,还是不用再瞒着好了,终归她们才是一家人嘛。”
所以比如二皇子妃悄悄弄死了几个妾室月复中,俞德妃期盼已久的小孙子,还有三皇子妃为了能抢先有孕,暗暗给三皇子下了床帏间不可说的狼虎之药……
李眠以前总觉得自己在妯娌间因着脾气温软,经常被两个出身高门的弟妹视作隐形人儿,还曾有些忐忑和黯然,但现在才知,隐形人也有隐形人的好处,无人瞧得起也就没人忌惮她,反教她“被迫”听了许多秘事去。
如今想来,在皇宫中混久了总会有些收获的……古人诚不欺我。
“主子娘娘说得是,”百福嘿嘿搓手,一副等着大展身手的模样。“这等小事就交给奴才办吧?”
她嫣然一笑。“就有劳百福公公了,最好是好事都一齐来,也给两位庶母妃添添趣儿。”
“嗳,奴才晓得,一定让两位娘娘惊喜交加。”百福乐颠颠跑了。“主子娘娘尽避等着好消息便是!”
其余人等,无不一脸羡慕又忌妒地瞅着百福那俊秀清瘦的小身板儿窜出殿外“干大事”去——这活儿好呀,不说事成之后主子定会满意地重重有赏,光是能看到文淑妃和俞德妃两宫鸡犬不宁,也就够本儿了。
这些日子以来满京城满宫中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真他娘的够缺德下作了,东宫几时曾这么憋屈地尽被压着打而不能还手?
如果不是主子们尚未发话,还有不敢轻举妄动误了大局,东宫内院外院众人早就出去寻仇干架了好吗?
哎哟!现下可好,主子娘娘终于一扫和风细雨仁爱温柔的性子,要领着东宫上下开始对外开战搞事了,众人自然兴奋得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的。
“主子娘娘,老奴和先太后慈宁殿的尚宫姑姑有旧,要不要老奴——”一个老尚宫白露姑姑自告奋勇出列,征得李眠颔首后,凑近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了两三句。“——主子娘娘以为如何?”
“好,白露姑姑想得极妥当,再好不过了。”李眠听得连连点头,小脸也亮了起来。
接下来如此这般……但见一个个内侍管事和掌事姑姑红光满面地出了正殿,纷纷交换了个隐密的“开砸吧”的微妙笑容后,便各自散开行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