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帝醒了,整座皇城,尤其是后宫,看似阴霾乌云四散,可实则是情势越发诡谲难辨。
向来被赵玉保护得好好儿的,只差没建个琉璃罩子将她安安稳稳罩在里头的李眠也感觉到宫中这股怪异的邪风。
自打陛下病倒之后,皇后就亲自发话免了她初一十五的请安,温言叮咛她照顾太子、料理东宫诸事便好,她原是不肯的,盖因身为儿媳,又怎能失了敬孝婆母之礼?
可连太子都笑着说“听母后的没错”,慌惴不安的李眠也只好乖乖听命,所以,李眠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到鸾凰宫了。
而自陛下龙体渐愈的消息传来,她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先命百茶到鸾凰宫向戴嬷嬷请示一声,表明自己是否可恢复向婆母请安的规矩了?
严肃的戴嬷嬷一如往常地对东宫极为友善,想来也是因着江皇后的嘱咐,微笑着对百茶道。
“皇后娘娘也甚为想念太子妃,请太子妃有闲暇的话,便常到鸾凰宫找娘娘喝茶。”
……这是宫中危机暂解,大家终于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的意思吧?
听百茶兴冲冲地回来报信,李眠不由得松了口气,露出了温润淳厚可爱的笑脸,眉眼弯弯。
其实,在她私心里,江皇后是自己在这宫中最为敬重景仰的长辈,远远胜过君威显赫的皇帝陛下大约……晤,大约有十万马头之差吧!
陛下于国是明君,但是后宫爱宠太多,什么香的臭的都……咳咳咳,是个好皇帝,却大大不是个好夫君。
李眠知道自己天真奢想得近乎幼稚,明知这世上的男人最喜左拥右抱妻妾相合,民间连农夫多收了几斗米粮,尚且想纳个小妾来添香温存一把,更何况富有天下的一国之君?
就连她自己的丈夫,何尝不是有三五个良媛承徽昭训……尽避殿下极少过去她们寝殿里过夜,三年来细数也只曾有过三两回,可自己已是心如刀绞、寤寐不能成眠。
——可皇后娘娘呢?眼见皇帝夫君坐拥后宫佳丽千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还生出了四名皇子和三四位公主,却无一出自她膝下……她,这三十几年来究竟是怎么撑下去的?
一想到这,李眠就忍不住为婆婆心痛发颤……
也仿佛,看见了将来自己的命运。
她……也会害怕的。
可她答应了玉郎,无论如何,都信他的。
一想起玉郎,她的殿下……李眠眸光不自禁温软了起来,心口热热得像是被塞进了颗金乌烈阳,仿佛再诡谲的未来、再多变的世情和多大的霜风雪雨,都不足为惧了。
“百茶,把我前些日子绣的击鞠手杖套取来。”她忽而想起,微笑道。
“是。”百茶忙去捧来了绣篓,忍不住赞道:“娘娘,您的绣活儿可称一绝,依奴婢看,这红色鹰隼神气活现得都快从黄缎上飞起来了。”
李眠乐了,眉眼弯弯。“百茶嘴儿真甜……我呀,只盼母后能喜欢,用得趁手。”
据闻当年江皇后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还跟当今圣上一起并肩打过羯奴的,后来天下太平,退守后宫为一国之后,英雌再无用武之地,也只偶尔打打击鞠、骑射一二……聊现当年英姿风华了。
李眠自知自己是个没用的,不说上马,连多走两步路都得脚软,所以分外艳羡崇拜皇后这样的女中英豪。
所以自从入宫后,她没少绣些弓囊、弹丸袋、马鞍披挂什么的,趁着江皇后寿宴时夹带在尺高红珊瑚或玉佛匣子底下,就是希望江皇后能够看在那些价值连城的寿礼上,也能不嫌弃地收下她这隐含小心思的小孝敬。
旁的嫔妃或是亲王妃公主郡主甚至是诰命贵妇,大多也是送四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倒是心思重些的,才情高深的,会献上自己亲手所做的墨宝,便是缀件儿,也是大幅的富贵牡丹插屏,百鸟朝凰挂轴什么的,哪个像她是做这些……呃,杀气腾腾的物件儿?
可李眠总觉得,皇后娘娘还是手持玄弓,策马奔驰,振臂当空一箭射落大雁的时候最霸气最好看!
……多叫人热血沸腾呀!
李眠回想起少数几次亲眼得见“母后威武”的情景,心脏还是欢快激动地砰咚砰咚跳呢。
“我明儿就带着这击鞠手杖套送去,应当不打眼吧?”她满心期待地问。“不然母后寿辰还得等上大半年……”
自家柔顺敦厚的娘娘一脸“终于能去参见心目中的女神”的痴样,百茶有点想掩面不忍卒睹……
咳。
“娘娘?千万别让殿下知道您对皇后娘娘一片爱慕之心远胜殿下呀!”
李眠眨了眨眼,自兴奋回过神来。“咦?”
“殿下会吃醋的。”百茶认真地道。
“百茶,你瞎说什么呢,呵呵呵。”她被逗得呵呵直笑。
百茶内心泪流满面……奴婢是、认、真、的!
翌日,李眠一到点儿就乐颠颠地穿戴整齐,亲手捧着小匣子到鸾凰宫报到了。
还以为自己比应卯的嫔妃们早到一步,定然是可以趁机先跟女神……呃?母后大人诉说一番多时不见、非常想念的心情,可李眠高高兴兴地一踏进内殿,人就僵了。
……那个大剌剌理直气壮坐在母后大人身边的,不正是据说刚刚大病初醒的圣上?
李眠愕然,小脸飞闪过又迅速压制下的那一抹古怪,还是教上首的帝后瞧见了。
这个老实头……
江皇后抚额,有点忍笑。
武帝面上仍有些许残存的病色,但目光锐利如昔,见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_数月未见,太子妃还是一如往常的……不精明。
啧,这个儿媳缺的心眼儿,全长到太子身上去了。
“拜见父皇母后。”李眠终究做了三年的太子妃,居移气,养移体,很快就转轴回来,恭敬地款款上前行了个大大的跪仪。
“快起吧,在母后这儿不是外人,何须行此大礼?”江皇后微笑对戴嬷嬷示意一眼。
戴嬷嬷忙亲自搀扶起了她,笑容可掬。“娘娘也忒客气了,仔细膝盖疼。来人,给太子妃娘娘奉茶,还有上贡的福橘和绿玉糕,记得娘娘最爱吃这个了。”
武帝忍不住一脸指控地望向身旁的皇后,忿忿低问:“为什么朕只有一杯白滚水?”
换来的却是江皇后闲闲地用纤纤玉指掀杯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甘香四溢的雀舌茶,慢吞吞地道:“本宫记得淑妃宫里有的是好茶,不如陛下移驾去那头?”
“白滚水很好!”武帝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朕大病初愈,不宜饮茶,多谢皇后提醒。”
如鹌鹑般乖乖缩在一边的李眠这下连茶盖都不敢揭了,只敢小小心心剥起福橘塞嘴巴,装没事人儿。
正尴尬间,以俞德妃和文淑妃为首,率着后宫众嫔妃娇娇娆娆而来。在皇后的地盘上,嫔妃们原是个个心思迥异地或惊或怕、或怨或妒,只恨这个年老色衰的皇后犹如一座大山般沉沉地压在她们头上,教她们成日束手缚脚不得安生……
却万万没想到,今日鸾凰宫座上威严端坐着的却是久病未见的陛下?
众嫔妃又惊又喜,刹那间,殿中宛若百花齐放、丽色……虽不致胆大到敢当众搔首弄姿的地步,也敌不住众姝笑靥如春、眼波流转。
李眠有些担忧地望向了上首的江皇后。
气定神闲的江皇后接触到儿媳为自己忧心的眼神,含在嘴里的那口茶水险险呛住了,她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咽下茶后,随手将茶盖置于玉案上,嘴角微勾。
……啧,这老实的,在宫里若没得多看顾几眼,只怕转瞬就教人给吞吃得骨肉不剩了。
也就这样的憨货儿,会误以为本宫至今仍拿皇帝当回事。
这一刹那,江皇后忽然有点明白自己那个便宜狐狸儿子为何会一颗心都种到面前这个小泵娘身上去了。
论京城百年世家门阀贵胄府里,只要能冒出头儿来的,是精心教出来的嫡女也好,是一路后宅拼杀争宠出来的庶女也罢,又有几个不是利益为先、算计无数的?
心思干净品行纯厚的不是没有,多半也被惯得天真无邪五谷不分,鲜少有李眠这样的孩子,出身侯门,命途坎坷,却难得没教摧折了骨气、扭曲了心志,那一双眼……依然澄澈如呆萌暖人的狸奴。
她知道人心世情险恶如渊,自幼命运就未曾厚待过她,可始终保有灵台清明、柔软心肠。
且只要接收到来自他人一点点的善意,就恨不得挖心掏肺以报。
对于江皇后和赵玉这类心思深沉的权谋者而言,他们一生也做不了这样的人,却不妨碍他们想尽其一生护着这样脆弱美好的傻瓜。
江皇后目光不自禁软了下来,却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太子妃操持东宫上下庶务,着实辛劳,也不必总记挂着来鸾凰宫请安,本宫知道你一向孝顺有心,这便足够了,往后你多多照顾太子和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理……至于那些个妾室,你若闲了想见便见,不想见也是应有之义,总不能贵为夫妻一体的正室娘娘,还得给爷们的玩意儿脸面,这打的是谁的脸呢?”
江皇后不冷不热的词锋一出,底下嫔妃个个脸都绿了。
武帝更是首当其冲地狠狠挨了一刀子,老脸火辣辣一片,怒火往脑门上直窜,险些坐不住拍案走人。
喀啦一声,武帝手中的茶盖裂了。
“皇上!”
“陛下保重龙体啊!”
一众嫔妃又是心慌又是心疼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掉泪的气愤的直指皇后的不是,只想着今儿是皇后自己当着陛下的面出言不逊,简直是做死呢,哪里有不赶着落井下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