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安安稳稳、无风无波,过了一个月。
他第一次领薪,除全数上缴,托她管帐,还买了一对红珠耳坠给她,理所当然被她骂了浪费,细数这耳坠从材料、作工、到售价,一手一手赚取的差额有多少。
骂完,自己取下耳上旧款,要他替她戴上。
红珠小巧,形似相思豆,在她颊畔摇曳荡漾出与她唇畔一样,明灿的笑弧。
之后,未再见她拿下来过。
他的工作也颇顺遂,她问他日常都做些什么,他略为思忖后答:
主子进青楼,在房外等。
主子进酒楼,在旁侧等。
主子左拥妻妾、右抱美人,在一边等。
这样的工作,却有那样的薪资,连她都钦不已,不止一次问:“你主子还缺不缺人,我也满擅长『等』的。”
他但笑不语。
没说的是,等在青楼房外,应付意图暗杀的刺客。
没说的是,等在酒楼旁侧,阻挡端上桌的下毒酒菜。
没说的是,等在周旋于诸多美人窝的途中,时时会有拦路杀手冒出头来。一个月,董承右加了他三倍薪,原因自然是他数度护住董承右的小命。这三倍薪,买董承右一条命,值了。
他更思量过,再有下一次“救主”,拿到五倍薪,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董承右从何招来如此多仇敌,他不关心,也不在意,只要能保董承右完好,活着支付薪酬,便已足够。
此等血腥黑暗的环境,他怎可能让尹娃一块掺和?
她只适合快快乐乐摇蹦叫卖,与客人闲话家常、天南地北聊什货、聊天气、聊谁家添了窝狗崽。
又过了十来日,发生一件不算大的事。
对于见识过妖魔仙争相厮斗、血色熔岩大地沸腾、重浊漫天的无而言,这确实不是大事。
不过是主子遭敌方设计,傻乎乎踩入别人设下的圈套,进了华园盛宴,关门放狗……不,是放箭。
能让人立志非杀不可,董承右也是个好本领。
“若能毫发无伤离开,我我我我给你加六……不,十倍!”董承右缩藏在他身后,见此包围阵仗,不由得抖着声说。
闻言,无赦双瞳眸色ㄧ变,染上了亢奋。
这十倍薪酬,他赚定了!
箭雨自高处倾落,镞尖银芒锐利,向主仆二人疾驰而至。
箭走之速,人类双眼或许不及捕捉,然之于他,一支支迎面到来的箭,在他眼中,不过是缓掷来的柳枝,柔软无力。
他踏踩月华,一身雪白清冷,白袖翻飞如振翼,不退反迎,探手去取。似舞ㄧ阕幽幽仙曲,流光幻影,人间罕见。
箭啸飕飕,银芒成花,为其陪衬。
无人瞧清楚他的动作,只觉月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夺目,濡润发梢光泽,寸寸似水波隐隐荡漾,面庞间,镶嵌着薄透银光,无甚表情的五官,仿若寒冰雕琢,那般冷,那般美。
待他们终于看清,却是他抓了满掌羽箭,再反手掷回。
箭由何处来,便从何处去,返回的力道,更胜离弦之初。
高楼暗处数声惨叫,最终,再归于无声。
董承右见状,立马恢复狂妄,唰地扬开玉骨扇,佯作风雅,止不住得意逸笑,嘲弄道
“凭你们,也想伤我?就是这般无用,才会连人都顾不好,迦叶她自己想不开,要去寻死觅活,与我何干?”
董承右做过的荒唐事迹,罄竹难书,大抵是哪个被他骗心骗身后,无情抛弃的女子殒命,家人愤恨难平,方有了这一回暗袭。
董承右这种下作行径,无赦并不喜欢,更觉他此刻讥笑声音刺耳,以致于察觉暗地里有支箭,对准了董承右的脑袋时,他甚至想过,索性不去阻拦,任由拉弓的那人,完成复仇心愿。
但十倍薪酬还得多赚几回,才够替尹娃买间铺子,董承右尚不能死理智,终是战胜了好恶,最后一刻,他摊掌去阻,任由箭镞穿透掌心
不选择直接挥开暗箭,而以手掌去挡,只是懒得被董承右挑刺,质问他能出手为何不早点出手,更不愿董承右察觉,那一瞬间,想让他丢掉小命的念头。
仅差半寸,箭尖贯破的,便是董承右额心。
董承右霎时没了嚣狂,银灿灿的箭镞近在眼前玉扇骨甚至月兑手落地,砸坏一角。
他见无赦挨了一箭,伤及右掌,不好续留于此,万一再有人企图行刺,也不知无赦扛不扛得住,此刻自是走为上策。
再补吠两句“你们给本大爷记住,这笔帐,改日定要讨回!”,便喝令无赦护着他逃出华邸。
事件暂告一段落,送董承右平安回到董府,他也准备返家,途中,遇上匆匆赶至的“参”,不待他问,劈头就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小丫头哭了好一阵!”连“您”字都忘了说。
尹娃哭了?
他不曾见过她哭,她虽是娇女敕姑娘家,却坚韧不折,不喊苦,不说累,泪水是示弱之物,她不轻易展露。
参却说,她哭了好一阵。
所为何事?为谁而哭?
参话刚说完,无赦身影早已不见,连向来以速度自豪的讙,也望尘莫及。无赦回到家,屋里没有燃灯,仅凭月光稀稀疏疏,勉强照明。
黑暗从来不影响他的视觉,他精准寻找到她,在鼓胀成小山的被窝中。没有啜泣声传出,只有很细微的哭颤,偶尔一动。
他在床缘坐下,扶着蓬被,低声问:
“尹娃,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
听见他的声音,她从被子里露脸,胡乱以袖抹脸,藉着屋里黑暗,想抹掉狼狈泪痕。
殊不知,他瞧得一清二楚,她哭肿的眼、哭红的鼻,还有,在被子里闷出的一头汗湿——而这些,竟教他胸口一疼。
他见过太多种类的哭,为求饶、为疼痛、为诓骗、为……大把大把泪水往外泼,他向来无动于衷,手中之剑,沾染的血与泪,不计其数。
可是看见她眼角湿润,睫上犹沾水光,冷硬的心,片片龟裂,无法如同以往,视之为无物。
被箭簇刺伤掌心,一点也不疼,她眸中的闪闪泪光,却足以带来可怕灼痛。“你回来啦这么晚了吗?我还没弄晚膳,现在马上她嗓音微哑,犹带哭音。
“发生了何事?”他揩去她鬓间湿濡,分不清是泪是汗,又或者,两者皆有。
他轻着声问,满满关切,教她无法强忍,泪水再度蓄积。
方芫,不,林知晚走了……”
走了。
如其所愿,离开了这个地方,兴许回到她自己家乡,兴许又漂泊到谁的身躯里,兴许……
尹娃唯一能确定,聚贤书铺里的小媳妇,不再是林知晚。
她与方芫、林知晚,皆有交情,林知晚回去代表方芫的回来,虽有分离之苦,亦有重逢之喜,她不该偏心觉得谁留下来才更好。
她的哭泣,是恐惧。
恐惧于,不属于此地的人,来与去,那般突然、那般无情、那般不容谁来置喙、不允谁来反对。
恐惧于,一如林知晚的渴望归去,同样是“穿”来的无赦,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天,杳无声息,从她身旁离开。
方芫夫君的呐喊声,一直回荡她耳边,即便捂上双耳,凄厉痛楚之音,绵延不断。
他擒住方芫胛,双目赤红,吼着——你不是我娘子!你不是我爱的那个娘子!她去了哪里?你把她还给我!
方芫无声落泪,那一刻似乎才明了,婚后夫君待她的相敬如宾,从来都不是爱。
而林知晚呢,挥挥衣袖,不带走任何人的心伤痛苦,在这三角关系之中,最是狠绝。
尹娃看着聚贤书铺的混乱,几乎是逃着离开那儿。
她好害怕。
怕现在的方芫夫君,会变成将来的自己,用癫狂的绝望、深沉的痛楚,向茫茫天际呐喊——你去了哪里?!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无赥!却谁也无法回应她。
她这辈子,一直在失去。
失去双亲,失去兄弟,失去一家团圆的和乐,本以为再失去任何事物,她也早能习惯,百毒不侵,却只因为意识到他是“穿”来的,此地并非他的家园,总有一日,他也会走
竟教她惧怕至斯,泪水无法控制。
她不想他走,她不想他离开她,她要他一直一直一直在她身边尹娃并未察觉,她将那些渴求,全数嚷了出来,紧紧抱住他,在他颈畔、在他耳边,哭着说“不要离开我……”。
“我哪里也不会去。”他细抚她脑后长发,她每每嚷一遍,他便耐心回一遍。
“你跟林知晚一样,稀里糊涂来,一心想着要回去,不顾被你们搅乱人生的我们,说走就走……”他由着她抡拳打他背脊,她那一丁点力道,搔痒都不够劲头。
她这是迁怒。
明知道不该这般无理控诉,知晚也有自己的人生和家人,那些人,同样殷殷盼着知晚回去,可她太混乱,无法顾及旁人心情。
他浅浅一叹:“我没有想回去的地方,不……我没有能回去的地方,我只有这里了。”
这里,有她在的这一方天地。
虚境的隐林,即使幽静平和,他曾想过,殒灭之前,都留在那儿又何妨?但遇见了她,有了渴求,有了欲念,有了安稳,已无法也不愿,被永因于隐林。
“万一你被谁强行带走呢?不管你愿不愿意……”说不定知晚的来与去,也没得选择呀。
“谁都带不走我,能决定我的去留,只有你。”
他在她耳畔说话,声嗓温暖,抚于脑后发丝的大掌,力道轻柔,平息了她想哭的慌乱。
她静默半晌,维持赖在他怀中的姿势,偶尔抽鼻两声。
……我说不准你走,你就真的不会走?”她再次作确认。
“只要你说了,我就不走。”
“不准走。”她说了哦,斩钉截铁。
他似乎笑了笑,答:“好,不走。”
这种宠法,会把她宠坏的,会害她得寸进尺、软土深掘耶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是。”
她这次默了更久一些,抽抽鼻。
“那……我们成亲,好不好?”
话,几乎是本能月兑口,欠缺了深思熟虑,但确实是她内心深处,萌生的个渴望,来得如此迅速、如此不假思索。
默了更久一些的人,换成了他。
房内阒暗,她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分辨不清他的沉默,是为何意?
是愕然?是沉思?或是……为难?
倏地,她想起了他珍藏的木钗。
那是他疑的理由?
会不会是她自作多情,他对她,只是依赖,并无关乎爱情
好脸,他一定觉得,她因为太害怕寂寞,才提出成亲的要求,但她并不是……她是真的,想与他在一块
她一时想改口,喉头一哽,挤不出“我说笑而已,你当真”的少少几字。他却倾得更近,唇,轻轻刷过她耳廓,吁息热暖。
“成亲……就是我在书里读过,王二麻子娶回春婵,两人终于能走到一块,从此如胶似漆,时刻不离,恩爱白头,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略一顿,似乎又是一笑,再道:“日日销魂绮罗帐,夜夜交颈鸳鸯枕,被翻红浪织旖旎,不觉天明,欢不休,情不休,两唇对口饕嘴馋舌,甜孜如蜜,香汗透枕湿,轻唤哥哥怜”
你、你、你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书呀?!不需要倒背如流!尹娃满面涨红,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对“成亲”的谬解(他也不算理解有误啦……),黑暗里,彷佛都能看见他眸光炯亮,无比期待。
“我要与你成亲。”
不是被动的“好”,而是没有半分勉强的“我要”,他反手将她抱紧,在她耳边,如此回道。
不待她开口,他已准确攫获她的唇,算是盖下了印,就此抵定。
双方契约成立,谁也不许反悔。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月黑风高办事夜、床榻衾被已铺妥、她和他,正吻得难分难舍。
尹娃气息紊乱,脑门昏蒙,根本支撑不住自己,像块遇热糖饴,在他越来越激狂的需索下,逐渐化了。
意乱情迷中,却总有着某样物品,时不时干扰她,在她迷醉之际,勾扯住她的发;在她羞涩之间,轻刮她的脸腮,教人难以忽视。
“是、是什么……”她试图清醒些,刚又被“异物”濄过颈间,但房里太暗,她根本瞧不见。
他正忙于吻她下颏,含糊回:“哦,我手掌插着箭簇,还没取下。”尹娃的三魂七魄,瞬间由旖旎仙境坠回凡间,理智全归。
漫长到难以计数的神生中,头一次感觉到,受伤,确实不是件好事。以往因为并无痛觉,自然毋须在意,放任它愈合,从不上心。
但这次,尹娃拖着他去寻医,大夫取下箭簇,为他包扎时,尹娃一直在骂他,更是气到跺脚。
瞧她青丝微乱,襦裙系带亦是随便胡绑,歪斜了大半,衣裙上的暧昧绉痕,未能抚去,足见她燃灯瞧清他掌心伤势时,有多么慌张,连仪容都顾不上。大夫挖取箭簇,她不敢看,揪在他另只袖间的五指,绞得好出力,已呈现泛白,彷佛受切肤划肉,强取箭簇的伤患,是她而非他。
可他一点都不痛,并不是麻沸散的功用,即便这只手被捣成肉泥,他也不会有半丝痛楚。
正因不痛,连他自己都忘了,掌心仍插着箭簇。
甚至他看见她脖上点点红印,鲜艳如花,是他吮出来的,回忆起她在他嘴间,轻轻战栗,肤女敕肌软的口感,他还笑了出来。
她闻声,张眼瞅他,瞧他在笑什么。
那对水眸红通通的,不知是哭林知晚离去之故,抑或被他严重伤势吓得泪眼汪汪……她这样噙着泪瞪人,很可爱。
大夫取出箭簇,已是满头大汗,不得不赞赏他两句,这么勇敢的病患,他是头一次遇见。
刮骨疗伤这种神话,大夫算是有些信服了。
有些人,嘴上逞勇,说着不怕不怕,然而刀一划下去,肉都会抽搐打颤。可这年轻男人,确实是没害怕,让他有一种……在尸体上挖箭簇的错觉。尸体无痛无感,不因任何医治,而有反应。
更怪异之处,这样的伤势,竟没有血流如柱,奇哉,怪哉。
待大夫处理完他的手伤,尹娃付妥药钱,大夫叮嘱两句,说及这类伤势,夜里极可能发高烧,要她多留些心。
两人返家后,他当然想继续与她“成亲”,一旦沾上这瘾头,要戒,很难。凑上唇要吻她,她怎可能允,避开他伤处,把他推上床榻,要他乖乖躺好养伤,想都别想。
他真的痛恨起“受伤”这件事,不由得迁怒董承右,懊恼那时不该贪懒,直接将暗箭拍成粉末不就好了?
而且他的受伤,换来她的担忧、不安、以及花钱,也很不好。
……那份工作这么危险,不如辞了吧?”她的眼眸中,犹带一丝忧心忡忡。
“不危险,是我自己考虑失当,我保证不会再有下回。凡间物器,本不至于伤他,但他在隐林太久,不得不承认,身体反应有些迟缓。
安逸,果真教人驽钝。
“箭射来了还考虑什么,先躲再说呀!”她替他调整枕位,拢高被子。若非他手带伤,她一定直接拿被子蒙他的头,再暴打他一,打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优先,傻瓜!
掌心一丁点大的伤口,须臾便能痊愈,放着不管即可,她带他去给大夫包扎,纯粹浪费银两,在她身边待惯了,明白银两重要,他替她肉痛医药钱。
箭簇都穿透掌背了,大夫挖取箭簇时,她是强忍着才没昏过去!他还说得云淡风轻,气煞她也,又不能打他,只能口气逞凶道:“这几天,伤口不许碰到水!而且你伤的是右手,吃饭都成问题,董府那边,我去替你请半个月的假。”
她并非询问他意见,而是恶霸直接替他下决定。
他除了颔首听话,并无任何反驳,但有一事除外
“工作可以告假,成亲不行哦。”他神色很认真,难得立场如此坚定,表现男子气概。
尹娃:你这伤患,可以不要表现得如此猴急吗?
挨不住他缠问她“哪时成亲?”,足足三天三夜,尹娃快刀斩乱麻,在馆子里订三桌酒筵,宴请相熟的摊贩叔伯婶婆吃喝一顿,把这件婚事办了,将他名分扶正。
两方上无高堂、旁无亲戚,她燃香,向双亲灵位禀报此事,权当得到长辈允婚。
一些繁琐麻烦的礼俗,全数无视,合不合八字谁在乎,合不合彼此才重要。他则说他没有父母,此事可省略,由他自己全权作主。
酒筵上,他被四五名叔伯押至一旁,神神秘袐、嘀嘀咕咕,不知告诫了他些什么,远远地,只看见他连连点头,没半句顶嘴,很是认真听训。
倒是乌叔叔那句“你敢对尹娃不好,我把你头拧下来当球踢”,吼声颇响。她今日换了袭新衫,舍不得把钱花在凤冠霞帔上,故而省略,只用于一日风光的花费,太不实际。
院里种的蔷薇花,开得正艳,红绒娇女敕,她摘下一朵,簪于髻上,再缀点一个红绳编制的囍字络流苏,增添喜气。
众婶婶婆婆看不过去,开席之前,将她好生妆扮了一番。
当他看见她的模样,目不转睛,薛婶笑他急色鬼,脸恨不能马上洞房的饥渴,听得她面臊,比腮上胭脂更红润。
省去繁文缛节,她毋须像寻常新嫁娘躲进喜房中,饿上整日,反倒能跟大家一块吃吃喝喝,闲聊许久,与家人围炉相聚一般,轻松自在。
吃货三讙跟着窝进桌底,时不时闪窜出来,咬走宾客筷间一块肉、偷喝宾客杯中酒,大快朵颐。
用餐氛围轻松,喜悦之心又太满,教人忘了有所节制,她吃得多,喝得更多。
顾及他手有伤,不方便持箸,她也喂他吃很多。
待众人酒足饭饱,她早已醉到无法站稳,一个劲傻笑着,遭人打横抱起也没挣扎。
一路上摇摇晃晃,似乘坐一叶轻舟,随波逐流,又更像是枕卧摇篮,被温柔手劲哄睡,很是舒坦。
她昏昏欲睡,忍不住哼歌,娇娇蜷缩在他怀中边笑,边唱,边走音,调不成调,曲不似曲,唱得欢快。
小巧足儿摆荡,摇头晃脑,双手甚至努力伸长,想去捞天顶月娘。
月娘没捞着,柔荑又软软垂下,搭向他颈后,迷蒙觑他,唇畔扬笑。三三两两的醉曲,被他吻进嘴里,再逸出,只剩几声绵软轻喘。
月华洒落薄扁,银熠柔软,濡在两人身上,长影缠绵迤逦。
短暂分离,她凌乱吁喘,几乎要透不过气用力呼吸吐气,又分神咯咯笑了。
“我又有家人了,不再是孤独一个人……好开心……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最最宠你……”她醉眼蒙胧,看似醉糊涂,但从未将他看错,眼中只有他。手掌落在他面庞,珍惜地模了模,又觉得不够,再多模几把。
“你,也是我唯一的家人。”他低着嗓,轻道。
家人,他未曾拥有过的字眼,根本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天会将她赐给他。有朝一日,他会如此餍足。
他的家人。
他的妻。
“最喜欢你了……你傻乎乎的,让人好想怜惜,好想保护……不准谁欺负你约好不可以走,要一直在一起要是哪天,你被谁带走了……我就跟那个谁拼命……然后等你回来,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你她攀在他颈间,断断续续口吐醉语,不满足于手掌的碰触,改用面腮去蹭他。
粉颜细致若瓷,腻游走于他脸庞,触感丝绸般舒心。
他喟叹,被她轻轻贴脸之举,喂养得胸口热暖。
她吐息间,夹带酒气,说着醉话,远比任何一句情话,更动听。
“要带走我,可得先打赢我,谁有那个本领尽避来。他一点都不认为会有这可能,她太杞人忧天了,但她连喝醉了,犹挂念此事,可见她有多介怀。
将她搂紧,不让夜风冻着她半分,学她蹭脸的稚气,也在她耳畔说
“只要你要我,我永远都是你的。”
“无”她主动追逐他的唇,贪心地吻上去。
先前在街道上吻他,她心满意足,咕哝几声后,歪着脑袋,枕于他上,沉沉熟睡。
吻完就收工,不顾别人伫立寒风中,一身萧瑟无奈相伴,只能默默将人抱回家。
而此时此刻,他的小猎物醉卧床笫,醺然芙颜似樱桃,毫无防备,模样可爱可口。
曾立于“猎杀者”的至高之巅,无赦骨子里,多少潜藏狩猎野性。
越是挣扎逃月兑的猎物,越能激发征服快意。
反之,猎物乖乖受死,任凭宰割,他下手的及乐趣,自然也会减少数分。
她完全合乎“任凭宰割”四个字,却没有消减他的渴求,恨不能紧紧拥抱她,将她揉进骨血深处,与他合而为一,永不分离。
伸手描绘她眉眼,刷弄她鼻尖,再挪至她微启红唇,细细碰触,无比珍惜。想着,小猎物还是红着脸、汪着一双大眼,既是瞪他,又像是恳求他,偶尔露出小爪子扒他,才是他的尹娃。
“今夜,先放过你吧。”他在她额心一吻,笑道。
待她清醒,他可就不会再忍耐了。
揽她进怀中,被子密密盖妥彼此,体温相熨,气息相濡。
相依,相偎。
他放过她,不代表某人也放过他。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静谧的房内,突生动静。
当床榻微微发出咿呀声响,他已张开双眼。
比睁眼动作更快,是他的本能反应,扣住凑近面前的那团黑影,反手箝制压倒。
“好痛……撞到头了……”很熟悉的咕哝声,出自尹娃,埋怨地揉着后脑杓。
他立马收手,燃亮床畔烛火,扶她坐起,帮她去抚脑后肿包,轻轻呼揉“尹娃?你不是睡着了?酒喝多了,想去解手?”筵席间,他就一直怀疑,她干掉那么大量的酒,全都喝往哪里去?
若她想解手,他得抱着她去,否则依她的醉意,摔进茅坑不无可能。
“没、没要解手……我好像好像忘记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她很认真在回想,整个人呈现呆滞貌,一动也不动。
呀,想起来了!
脑袋上的小肿包有他代揉,她空出双手,开始解自己的襦裙带,胡乱往地板抛。
襦裙滑至她腰际,形成一圈红漪,似未绽的花苞,髪髻间歪斜的蔷薇花,亦不及她娇艳。
她继续拉扯小袖旁的绳结,月兑衣月兑得豪气,没有半点扭捏矜持。
“要洞房……洞房完,才睡觉。”她嘴里喃喃念着,脑袋瓜不时颔点,赞扬自己好记性。
“没关系,你先睡觉,睡饱再洞房。”他不介意顺序颠倒,欠他的,日后再加倍补偿即可。
“薛婶说,要先洞房!”她很坚持,甚至赌气鼓起双腮,觉得他违逆长辈交代,忒不听话!
他苦笑,拗不过酒醉的她:“好好好,听薛婶的。”
“薛婶说,你看起来呆呆的,八、八成什么都不会……要我自己自立自强……
看来薛婶确实教人仅教了半套,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闺中事,在替她梳妆打扮间,要全数教完,不是件易事。
不过薛婶说错了,他并非什么都不会。
当日林知神神袐,要她带回给他的油纸包内,摆放大量林知晚的“神作”。
那薄薄一本的“神作”,与坊间层级完全不同,里头绘制的人物,有对话,有情节,还有连续分格,该放大时放大,该远景时拉远,画得细腻详尽……
“这便是你口中的自立自强?”
……我看到的那一页图,就是这样!”她理直气壮,不容质疑。
他想笑,更想叹息,服了她的理解能力。
“虽然我也不甚懂,不过,我应该比你上手些,我来吧。”他耐着性子,语带商量。
“你才不可能比我懂!”她不服气,明明向来都是她教他,许多许多生活琐事,没道理她会输他。
……
掌心抚模到起伏不平的肤触,布满他胸口,似有无数道伤疤,拼凑成如今的他。
她犹带醺酣的眸,努力瞠亮,要将那些伤疤,瞧个仔仔细细。
“别看,很丑。”他大掌覆盖在她眼帘,挡住视线。
“你是我夫君,你的一切,我全部接受,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要算我一份……”她慢慢扳开他的手,梭巡眼中看见的他。
无法想象,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她曾见过他手臂上的伤,原来那些伤,比之他隐于衣内的部分,不值一提。身上的缝补,色泽迥异的肤色,甚至模起来,像一块块坚韧的硬甲,又像冰冷的鳞……
他发生过怎样的事,换来了体无完肤的代价?
足以致命的伤,等候痊愈的时日,定是无比难熬吧?
他是如何忍耐下来?一定很疼
“真的很丑,凹凸不平的……”她嘀咕说着,嗓音极小。
指尖却极其温柔,眸间积蓄的泪光,名为怜惜。
抚着每一道狰狞,就低诉一遍,真的很丑。
没说的却是——我不嫌弃,我心疼你,好心疼你……
印在那些伤疤上,更印在伤疤之下,曾经剧痛难忍的剔肤换骨。
那些从未愈合、连疼痛本能都失去的隐伤,这一刻,真正得到了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