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走要留都好,别在这里吵得我不得安宁。”老婆婆一开口就扬声大骂。
“孟婆,是你?原来是你救了我?”渺生诧异地看着这个连阎王也管不了的忘川守护者。
“哼,我只是把欠的债还清。”孟婆拧紧皱得不能再皱的老脸。
“债?”
孟婆灰白得诡异的眼瞳看向薄敬言,缓缓地道:“几千年前,那个故意闯进地府的薄家小子,死后来到忘川,用下一世的三十年阳寿和所有记忆,恳求我在你最危险之际救你一次……现在,我前债已了,花罗女帝。”
渺生震惊万分。
薄令羽?
她转向一旁沉默的薄敬言,他……他竟为了她牺牲了下一世的阳寿?所以,薄少君才如此含恨早夭?
一股心疼的酸楚直钻进她胸臆,瞬间逼出她的眼泪。
孟婆瞪着薄敬言,不耐烦地道:“早知道就不接受这个交易,拖得这么久,真是得不偿失,现在,姓薄的,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了。快滚!”
薄敬言像被点醒了什么,些许的片段记忆闪过脑海。
“你为了一个诅咒你们薄家的女人,竟甘應拾弃这些?”
“是的。”
“薄家的传承兴衰,你的生命,你都不在意了?”
“是的。”
“为什么?你这个傻瓜,为什么啊?”
“因为我爱她。”
那遥远的记忆中,他似乎正和谁对话,原来,那是孟婆。
他典当了他的记忆,只求存活下来的花罗能在未来的某天,在最危难的一刻,平安渡劫。
“情爱算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痴缠几千年?哼,太愚蠢了!”孟婆啐道。
缈生泪流满面地望着他,哽咽地说:“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你这个疯子……”
她的可怕诅咒,封印了一颗为她痴狂的心,薄少君的心空,薄敬言的冷漠,都是满怀仇恨的她一手造成的。
都是因为她……
他再次将她搂住,柔声低叹:“别哭。”
当年的薄令羽宁捨一切为红颜,家族、性命、子孙,都抵不过他对花罗的爱恋,他的心情,只有他懂。
那是一种无可取代的浓烈深情,就算负了天地所有,也不想负了她。
“敬言,你为我做太多了,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你。你不需要再为难了,薄家的诅咒,就由我亲自来解。”她紧贴在他胸膛决定让一切在她手里了结。
他脸色微变,推开她,按住她的肩,惊问:“想做什么?”
“孩子的胎魂,你带回去吧!好好地让他出生,将他养大……”她认真地说着,泪如雨下。
“不!”他倒抽一口气。
“我相信,这孩子将会让薄家兴旺,只是苦了你……要照顾痴傻的无缺几十年。”她心疼又怜惜地抚着他的脸。
“不,没有你,我连唿吸都困难。”他痛苦地说。
靶情才刚觉醒,就要面临别离,教他情何以堪。
“你可以的,你终会习惯的,就让我把欠薄家的,全数偿还。”她说着慢慢后退。
他迅速攫住她的手,急说:“不,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身为除厄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解除毒咒唯一的办法,就是诅咒者消失。”她摇摇头,摇落成串的泪珠。
他无言以对,心痛如绞。
两人正揪心相望,一旁的孟婆忽地开口冷冷地道:“你们要走就快走,要了结就快了结,再拖下去,阎王就要来了。”
他们惊讶地抬头,果见一大片阴气正朝忘川扑天盖地而来,挟杂着强盛的妖鬼杀气,撼动着整个地府。
“臭老太婆!你竟敢私藏我要的人,我不会饶过你——”阎王的暴吼迅速逼近。
“唉,看这阵仗,不止你们都逃不了,连我都有麻烦了。”孟婆不想再惹事,悄然隐入忘川之中。
薄敬言紧抓住缈生的手,也不走了,就这么定在原地,等着阎王领着鬼众们围拢而来。
不多时,上千上百个鬼差将他们堵在忘川一隅,而阎王从天而降,矗立在他们面前。
“嘿嘿嘿哈哈哈,薄敬言,你还是帮我找到花罗了。”阎王大笑。
他拧紧双眉,冷冷地说:“花罗女帝早已消失,地府一切都归你所有,阎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找我们夫妻麻烦?”
“我不满意啊,非常不满意,你的存在就是个麻烦。”阎王阴险地说。
“我?看来,你的确是针对我而来。”他眯起长眼。
“是的,就是你,你绝对必须消失。”
缈生突然向前一步,昂起秀丽的脸,尖锐问道:“为什么敬言必须消失?如果放任我不死,诅咒不灭,薄家自会衰败,根本不需要你出手。可是,你却紧盯着他不放,非置他于死地不可,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阎王脸色骤变,突然一撒手,一条黑链窜出,直甩向缈生。
薄敬言将她拉开,结了个手印,以法气将黑链挡开。
缈生无畏地再说:“我说中了是吗?敬言的魂体有法咒保护,你伤不了、灭不掉,只能想尽办法让他与我一起转生。你想要的,无非是利用我来除掉他!但你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他的存在,为何如此令你恐惧?”
“闭嘴!”阎王暴怒地大吼,向她扑来。
她一伸手,长鞭扬起,直取淘王胸口。
但阎王身影一晃,瞬间移到她身后,探出阴爪。
“缈生,小心!”薄敬言急忙护在她背后,可是他元气早已大失,法力不够阻挡阎王,反被阎王一爪扫开,重摔落地。
“敬言!”缈生骇然转身,正要冲过去,但四周鬼差已同时抛出黑索,将她的四肢牢牢缠住。
“哈哈哈,你们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阎王缓缓来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长发,直接将她拎起。
“啊……”她被吊在半空,背伤加上头发牵扯,痛得难忍。
“缈生……”薄敬言扑在地上,着急万分。
阎王拿出判官笔,抵住缈生的胸前,得意地笑道:“嘿嘿,薄敬言,这么长久以来,我就在等这一刻,现在你心爱的女人和孩子都在我手里,只要我轻轻一刺——”
“住手!”他怒喊。
“真的要我留她一口气吗?她灭了,诅咒就消除了,对薄家而言是好事啊!”阎王贼笑。
他脸色沉怒,心中早已做好决定,就算要赔上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这样吧,我给你一条明路,只要你自刎,我就放了她,还有她月复中的胎儿。”阎王提出了恶毒的建议。
他并不意外听到这番话,阎王从一开始要的,就是他的命。
这个局,阎王佈了很长很久,目的就只是要消灭他。
“不……敬言……别中他……的计……”缈生痛苦地挤出声音。
“我终于懂了,阎王,你除不掉我,是因为这个让我神魂不灭的法咒,只有我自己能解。”他嘴角一扬,笑了。
“对,你对自己下的咒,只有你自刎,才能破解,所以,你就别挣扎了,薄家这一脉单传,就等你用一命换一命。”阎王催促着。
“但是,我认为,就算我自刎,你还是不会饶过缈生和孩子。”
“唉呀,真是麻烦,为什么你就是不能乖乖听话呢?既然这样,那我就将你们全部都灭掉,省得碍眼。”阎王不耐地一挥手,众鬼差便像蜂群般一起中向薄敬言。
他猛吸一口气,撑起残存的最后法力抵挡这群虽大冲击,但寡不敌众,他的法力很快便耗尽,顿时,鬼差们一个个钻进他的生魂,几乎将他的意识冲垮。
“啊……”他痛唿着,只觉得自己的魂体有个破洞,愈来愈大。
“敬言!”缈生奋力挣扎疾唿。
“哈哈哈,现在,轮到我上场了。”阎王大笑,身影刷地一下子附进了薄敬言的魂体。
“唔……”薄敬言只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可怕阴气不断挤进他体内,而意识愈来愈模蝴。
“不!敬言,敬言!”渺生不断地大喊。
一切渐渐变得迟缓而遥远,他听不清,看不明,眼前一片交错溷乱的身影,他彷佛是薄令羽,又是薄少君,同时,他也是薄敬言……
几千年的轮迥转世,那些生死衰愁,那些羁绊束缚,那些愤怒痛苦,所有的恩怨情仇一层层地裹了上来,又沉又重,宿命的重量,是一团团黑雾,压得他无法喘息,难以动弹。
恍惚间,他手里似乎握住了一把利器,而有股力量操纵着他,慢慢高举手,将手里的利器,直接刺向他自己的心脏——
“不!不可以!不要——!”
缈生发出了刺耳的惊声尖叫,而就在一刻,她话声戛止,眼露红光,薄敬言的动作也瞬间停住。
所有妖鬼们,包括阎王,都清楚地听见了一个强有力的心跳声。
“怦登!怦登!怦登!”
这心跳声每响一次,众鬼差们就惊跳一下,那是一种充满了能量的声音,而这声音,就来自渺生的月复部,来自那个胎儿。
“怦登!怦登!”心跳节奏愈来愈大声,如战鼓般,震得妖鬼捂耳跪地。
阎王原本附在薄敬言的魂体内,被这心跳声震得头晕目眩,从薄敬言魂体中跌了出来。
他既惊又怒,厉吼:“这是什么该死的声音,吵死了!”
此时,缈生如同换了个人,她神色沉静,双手轻轻一挥,那些抓住她的鬼差们全都被扫得东倒西歪。
阎王瞪着她,只见她眼里浮现着从未见过的金红色光芒。
那是……冥府王者才有的眼瞳!
他骇异地膛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气数已尽,不可能再成为阎王的……绝不可能!”
渺生没有回答,表情似笑非笑,既像她,又不像她。
阎王心下惊骇,眼尾瞥向身后虚弱的薄敬言,二话不说,打算再次附进他体内,决定不论如何都要先除掉他再说,只要除掉薄敬言,花罗就不再是威胁。
然而,他才刚移动,渺生竟瞬间挡在他和薄敬言之间,以一道强大力量将他弹开。
“你……”他狼狈地稳住脚步,骇然于她突然拥有的这股力量。
渺生没有理会他,缓缓转身,拥住了薄敬言,接着,她的魂体慢慢地融进了薄敬言体内,两个魂体合而为一。
刹那间,薄敬言的形体迸出一道夺目光芒,闪得妖鬼们尖叫惨唿。
阎王也被这强光灼得胡子几乎烧焦,急急以法力护身。
就在他惊慌闪神之时,薄敬言手指轻弹,一道气化为无数利箭,向他疾飞而来。
阎王仓促间连忙避开,但脸颊和衣袖还是被利箭刺破划伤了好几处。
他又怒又恼,破口大喊:“薄少君!我就不信我杀不了你!”
说着,他纵身飞扑向薄敬言,两人大打出手,强而猛的力道打得周遭尘石飞扬,忘川之水跃如奔浪。
然而,没多久,阎王愈打愈惊恐,因为他发现薄敬言和花罗合体后的法力不但比之前还强,甚至远远超过他,这让从来不知畏惧是何物的他,开始胆寒起来。
渐渐地,节节败退的他背脊冒出了冷汗,他终于惊觉,他的对手并不是薄敬言,也不是花罗,而是……那个藏在他们两人之间的……
胎儿!
是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他一分神,薄敬言趁势击中他的肩,他手中判官笔掉落,整个人还被向后踢飞。
“唔……”
他吃痛闷哼,翻滚一圈,以法力勉强踉跄站住,眼见判官笔在远处,急忙想扑过去捡起。
但当他的手就要碰到判官笔时,一道若有似无的长鞭味地将判官笔一捲,带回了薄敬言手中。
他脸色大变,愤怒咆哮:“大胆!判官笔只有阎王才能碰!你一个凡人当能使用?你根本杀不了——!”
然而他话未说完,原本离他有一丈之遥的薄敬言,已瞬间来到他身前。他只感到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回神,薄敬言已举起判官笔,直直刺入他的身体。
所有鬼众们都惊呆当场,难以置信。
四周一片惊恐悚然的寂静,就连阎王自己也发不出声音。
千堵万防,机关算尽,他最大的恐惧,还是应验了!
生死簿,注生死,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竟在上面看见自己的名字,而那个杀了他的人,竟写着“薄少君”!
一个在地府的游魂,一个了无生趣的像伙,怎么可能杀得了他?怎么可能?
他不止一次想改写这荒唐的命运,但每划去一次,他和薄少君的名字便会再次出现。
这可怕又可恨的预言让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除掉薄少君,就让他转生成人,只要他变成别人就好……
可是,当他转生之后,生死簿上的那个名字,竟然自动就变成了“薄敬言”!
这是什么天命?
不管薄少君变成谁,他都注定要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不甘心,他非要扭转这一切,然而,费尽心力,就在他以为一切都照他所料进行,以为他终将解决心头大患、改变命运的这一刻,万万没想到,预言真的成了真,薄敬言用他的判官笔,用只有阎王才能使用的判官笔,杀了自己……
终究,长久以来所有的抗拒,都是徒劳。
判官笔抽出,薄敬言没有表情的脸上,浮起了一抹谜样的微笑。
阎王顿时恍然大悟,惊瞠着双眼。
“你……你……原来……你才是……”
“怦登!怦登!”回应他的,是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彷佛在向他宣示,新的局面即将产生。
他终于明白,他就算千防万防着薄少君也没用,他只是一个启动命运的媒介,为的就是结束他的王朝。
而此时心跳的主人,才是真正的主角,这个未出世的胎儿,将会是地府未来的王者。
阴风乍起,搭起了飞沙,忘川水兴起冲天波澜,就在这诡奇异变之际,阎王的不甘、惊骇、野心,都随着他的身影渐渐化为粉碎,彻底消失。
之后,薄敬言和缈生都晕了过去,鬼兵鬼差们皆惊慌四窜,地府一夕变天,风声鹤唳,但在这一片溷乱的震撼中,他们都知道新的阎王,就要出现了。
(注2:有关阎王之子的故事,请见《鬼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