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吟着,他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母亲的来电。
“妈,什么事?”他边走边打开手机,应了一声。
“敬言,你人在哪里?快回来,大长老在找你……”母亲焦急的声音传来。
“现在?可是我一时回不去。”他悠哉地说。
“为什么?”
“我在台湾。”
“什么?你跑到台湾去了?”母亲惊呼。
“是啊。”
“你……你昨天明明只说要出去一下……怎么……怎么就飞去台湾了?也不事先说清楚,要是被你爸知道……”母亲慌张地说。
“他知道又怎样,我都二十五岁了。”他笑说。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和你爸好好相处呢?”
“我和他相处得不错啊,我把他当朋友一样。”
“他是你爸,不是朋友,他就是对你老把他当平辈的态度很生气。从小啊,你就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尊重你爸……”母亲开始又碎碎念。
“妈,国际漫游的手机费很贵,你说重点好吗?”他无奈地提醒。
“喔,我忘了这是国际漫游。你啊,快回来就是了,有件棘手的案子,需要你去除厄……”
母亲急急打住,转入主题。
“除厄的事,有少莲阿姨她们在啊。”他轻哼。
“少莲受伤了,大长老说这恶鬼很难缠。”母亲压低声音说。
“哦?连少莲阿姨都没搞定?”他兴味地扬了扬眉。
“是啊,所以全部的长老都赶到现场去了,大长老急着找你,怎么办?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母亲话声刚落,手机里就传来一阵阵插播声响。
“呵,大长老打来了,我自己跟他说就好。”他笑了笑,切断母亲的来电,接通了大长老。
“宗主!你跑到哪里去了?”大长老苍劲的吼声直贯而来。
“我在台湾。”他以惯有的淡定回答。
“台湾?你……你突然跑到台湾去做什么?”大长老愕然。
“旅游。”
“你……你竟然没先告知就私自行动?你不知道身为宗主,每天的行程都必须记录安排……”大长老气得直嚷嚷。
“大长老,现在最重要的事应该是除厄吧?”他轻声打断大长老的喳呼。
大长老猛然住口,懊恼地低吼:“是啊,现在得赶紧除厄,但没人灭得了那妖鬼……”
“开视讯吧,让我瞧瞧现场。”他低声命令。
“透过手机你能瞧见什么?况且现在远水救不了近火了!”大长老气极,但仍不自觉地听令打开了手机视讯。
男子盯着手机萤幕。画面中,一幢古宅的厅堂里,桌椅已被扫得东倒西歪,看似空旷无人,不过,他很清楚看见一个阴黑的暗影正嚣张地霸占在大厅的佛桌上,龇牙裂嘴地狂笑着。
“好猖獗的一只恶鬼!”他低哼。
“你……看见了?”大长老惊讶不已。
“拿好手机对准它,别动。”他命令着。
“可是它扑过来了——”大长老急吼。
透过萤幕,那只恶鬼果然直扑而来,双手乱挥着利爪。
他冷冷一笑,指尖在手机蛋幕前画个咒印,低斥一声:“灭!”
就这么一个字诀,瞬间,那只恶鬼竟在半空中撕裂,立刻灰飞烟灭。
而且,它在化为虚无的刹那还一脸惊愕,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现场的阴气消逸殆尽,但众人一片噤声,久久回不了神。
“好了,解决了,那么,我可以在台湾再多待几天了吧?”他对着手机说。
“宗主……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大长老惊问。
“用手机啊!”
“手机……也能传送咒力?”手机萤幕里出现了大长老骇然的神情。
“当然。不过——只有我能。”
他自负地朝大长老一笑,接着切断了画面,收起手机,目光扫过四周的人群,以及穿插在人群中那些一见到他就退避窜逃的鬼影。
是的,只有他能,其他的人,绝对做不到。
因为他来自北京最古老的除厄家族,是历代最年轻的薄家宗主,天生拥有阴阳法眼,挟着强大法力出世。他,打从狐呱坠地就注定了不凡。
他叫薄敬言。
今年二十五岁。
他是薄家有史以来最强的除厄师!
长孙家族每半年会办一次法会,替大小姐长孙无缺消灾解厄,每次法会都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半夜。
这天,长孙无缺得沐浴净身,全身被画满符咒,穿上白袍,躲在一个黑暗房间内十二小时。她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见日,更不能见人。
要让她一个人乖乖待在房内十二小时不吃不喝,向来是件辛苦的差事。没人照料,她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她会哭,会叫,会闹,会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
但为了遵从法师的指示,长孙浩东夫妇每每只能忍住心疼,硬是关她十二个钟头。
虽然,长孙无缺的“痴呆低能”二十多年来并无任何改善,但他们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只要能做的,他们都愿意试试。
房外的花园中庭架设着大型神坛,十二个高达几丈的金黄幡条将神坛围成半圆,法师叮叮,咚咚地摇着铜铃,嘴里喃喃哼念着听不懂的咒语,长孙夫妇在坛前不停地虔诚跪拜,所有长孙家的仆佣们都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夜幕低垂,乌云蔽月,案上烛火在冰凉的清风中摇曳,照映得树影幢幢,幡条啪啪作响,平添了几分诡谲的氛围。
“喝!召唤长孙无缺元神……三魂七魄速速归位……吗拉巴尼哞……”法师突然大喝一声,振振有词地疾喊。
仆佣们都一脸木然,淡定地看着这每半年不断重复的情景。即使法师换人,整个法会也几乎大同小异,但那些所谓的法术咒语,从来没让大小姐变得正常。
众人私下都会窃窃私语,长孙无缺根本就是天生痴呆,没药可救。
“啊……啊——”
一阵阵嚎叫从屋内传出,长孙夫妇不安地转头望向关着女儿的房间,他们知道她一定饿了,渴了,或困了,但法师规定十二小时内就是不能去看她。
“请专心祈福,别分心。”中年法师不悦地提醒。
长孙夫妇连忙收心,继续跪拜,随着法师念着祷语,尽量不去注意长孙无缺愈来愈凄厉的义。
他们知道,为了女儿,再不舍也得忍住。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无缺似乎累了,哭喊声终于停止,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法会又继续进行下去。
就在此时,大屋里,那扇关着长孙无缺的门突然悄悄地打开,一个穿着女仆制服的鬼祟人影闪进了屋内,随即搀着长孙无缺走了出来。
她塞了一块面包给大小姐,饿坏了的长孙无缺立刻抓住面包拼命啃食,傻傻地被她牵着走。两人沿着小径来到大门口,她用芯片卡刷了门锁,大门缓缓开启,门外停着一辆未熄火的箱型车,一见到她,驾驶座车门弹开,跳下一个男人。
“快点,我只能让监视器暂停十五分钟,而且去巡逻的守卫快回来了。”她焦急地朝那男人说。
那男人点点头,迅速架住长孙无缺,直接就要将她推进车内。
可是,长孙无缺的身体突然顿住,彷佛被什么猛力拉扯,僵硬地转头看着车子后方远处。
“干什么?你这个呆子,快上车!”穿着女仆制服的女人用力将她押上车,低声训斥着。
“啊……啊……”长孙无缺痛喊着。
“那里,好像有人!”男人瞥向长孙无缺看着的方向,低呼出声。
“什么?”穿女仆制服的女人惊慌地转头,眯起眼,这才发现似乎有个模糊的阴影,立在围墙外昏暗的树木之间。
她正努力辨识那是否是个人时,那团黑影就动了,而且,正慢慢地走了过来。
“快走!”她大吃一惊,边急喊边将长孙无缺使劲推进车里,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男人奔回车上,正要驶离,车子却突然熄了火。
“怎么回事?快开车啊!”她大吼。
“车子……车子……”男人急得满头大汗,但不论他怎么转动钥匙,车子就像是死了一样,完全发不动。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她怒喝。
“是啊,这车子刚才明明还好端端……”男人话才说到一半,就瞪大双眼呆住了。
“你在发什么呆啊?快想办法!”
“是鬼!有鬼……有……有鬼啊!”男人指着挡风玻璃,惊声尖叫。
“哪有什么……!”她气得正要大骂,却陡地噎住气息。因为,好几道邪魅的鬼影真的就坐进了车内,还对着她吐着长长的血舌。
“哇!”男人夺门而出,弃车狂奔。
“啊——”她也吓得差点断气,惊骇了好几秒,同样尖叫地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长孙无缺就这样被独自留在车内,傻傻地啃着面包,对车内那些鬼影完全没有感觉和反应。
“哎唷,这是个蠢女耶……”阴鬼们嗤笑着。
“是啊……蠢到不知道害怕……”他们拉扯她的头发。
“她没有人气耶……只是个壳……嘻嘻……呆壳……这种呆壳最容易附身了……”其中一个鬼以鬼爪拍打她的头。
倏地,一道尖锐的光束破空而来,剌穿了三只鬼的鬼爪,痛得它们鬼叫着收手,悚然飘退三丈之外,蜷缩在阴森的树影之间。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来到车门旁站定,一股强大气场瞬间笼罩而至。
“谁说你们可以碰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大师饶命……”阴鬼们惊呼。
“大师……我们……帮你找到了这家姓长孙的……又帮你赶跑了那两个人……现在……可……可……可以走了吗……”它们浑身颤抖,卑屈恐惧地问。
“去。”
一声低沉简短的命令,让三只妖鬼如获大赦,瞬间消失。
阴气散去,月光从乌云中破出,轻洒而下,照映在薄敬言修长的身形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线,那条原本只有一小段线头的红线,此刻已整段都出现,而且,循着红线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线的那端,直指眼前这个痴傻地、拼命地啃着面包的女人身上。
就系在……
她的手腕上。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心中闪过的与其说是错愕,不如说是不解。
虽然早有预期这个叫长孙无缺的女人很可能不是个正常人,但亲眼看见了还是令他困惑。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和他命运相系的,会是一个痴傻低能的女人?
一个连即将被人绑架也呆呆地跟着人走的傻瓜?
究竟,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奇特的因缘?
“喂!”他喊了一声。
她没有反应,依然低头大咬着面包,长发把整张脸都遮住,发丝上还沾着许多面包屑。
“长孙无缺。”他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她还是不停地吃着,彷佛只有吃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他轻蹙眉峰,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进食。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
就着月光,他终于看清她的长相。
一张白皙秀气的脸蛋,五官细致美丽,可是,这张漂亮的脸却因那痴傻的表情而完全破坏殆尽。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嘴巴大大地张着,嘴里的面包渣和着口水掉了出来,弄脏了她的下巴、衣服,她却仍呆滞地愣杵着,一点都无法自理自己的行为。
薄敬言瞪着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的躯壳之中,少了最重要的一魂!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包括灵魂、觉魂与生魂,其中灵魂就是“主魂”,主宰意识,若无灵魂,必成痴呆。
而这女人转生时,似乎遗落了最重要的灵魂。因此,她一出生便只是个行尸走肉,只有吃喝拉撒等生理需求,没有羞耻,更没有喜怒哀乐等心灵感受。
投胎成这副模样,简直是做人最大的悲哀。
灵魂属天,觉魂属地,生魂属人,这三魂之中,就天魂最难寻,那一缕魂烟若有似无,一旦丢失,只能认命。
“可怜,你命定如此,就只能这样过完,生了……”他怜悯地叹口气,收回手,但才缩到一半,就突然被扯住。
他一惊,低头一看,脸色骤变。
这个痴傻的女子竟伸出不利落的右手,去抓住了系在她和他之间的那条红线。
她……竟然看得见,也碰得到这条红线!
而红线也因此将他的手腕缠得更牢更紧。
他诧异不已,扣住她抓着红线的手,喝问:“你……究竟是谁?”
她仰起脸,也不知是否听见他的质问,只是傻呼呼地笑了起来。
笑得……像在哭泣……
他全身一凉,倏地,脑中闪过电光石火,出现了一张痛苦惊恐的小脸。
那张脸的主人,坚毅地说着——
不计代价,只求一次投胎转生。
就算只有”世,只有一时。
清凉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那有如书册翻页的声音,更翻开了他被封印的记忆。
前世今生,一点一点在他脑中苏醒。
地府中,忘川之畔,微渺卑贱却妄想成人的鬼奴,那诡异又冥冥注定的命运……阎王的生死簿,是一切的起因。
他和她的缘分,就从那时开始……